烛火熄了。

    玉桂伸进窗棂,摇落一地蘼丽。

    黑如鸦羽的墨发披散下来,像一匹垂落的黑缎。清辉里,一张嫩白秀气的小脸尤为瞩目,朱红的凤羽花似一簇殊艳的幽火,叫人悸动屏息。

    一阵窸窣轻响,黑缎缓缓滑过锦被,迷蒙的小脸转过半边,胳膊打到他腰上,闭目犹自喃喃:“别拿我的,猪肘棒……”

    支着胳膊凝望的人失笑,视线顺着秀美轮廓一路下移,最终停在腮边,稍歇极为自然地俯下身去。

    粉面朱唇逐渐放大,动作早已千熟万熟,不过瞬息便贴上两片柔软。

    熟睡的人无意识地哼了一声,温热触感中多了小小尖牙。梦中许是发现了什么美味,唇齿一收,毫不客气叼住了送上门来的“猎物”。

    真是要命。

    唇上既疼且痒,更勾出无名火来,他如何叫她好过?翻身箍住她腰肢,索性来个以牙还牙。

    黑暗中响起一声惊呼,而后是几声呜咽。

    眼前俱是摇曳的凤羽。

    东华从梦中惊醒,房中寂静昏暗,显见得尚未天明,倒是心跳急促久久不能平复。

    早年他的梦里花只是花,后来花成了凤羽花,花中亦有了人。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确信一切不同源自遇见凤九的那一刻,也确信自己对之的心意,但一次比一次具体的梦境总叫他在隐秘的愉悦之外还有尴尬的歉意,好似第一次知晓,自己在久被诟病的冷漠耿介皮囊下还有放浪不羁的另一面,而那些对着梦中佳人的孟浪举止,委实像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属实与他这老江湖身份不合。

    他在黑暗中思忖,是否近日过于迁就老泰山与小娘子的不明补汤,以致内火旺盛、夜思多梦。

    缓过神来方觉身上发沉,低头看去,一颗茸茸的脑袋紧紧贴着,除了腰间的胳膊,另有一条腿豪迈地挂到身上。

    晓得他家娘子睡姿奇特,今日倒是大意了,不过他的胳膊是何时绕到她胁下去的?

    更要命的是,因着她小半身子都压过来,身侧的触感难以忽略,他慢半拍地发现好似贴到了一个十分微妙的地方,顿时呼吸一促,难得红了老脸。

    莫不是因为这才搅乱了神思?

    小心翼翼想要抽出胳膊,哪知凤九对这“枕头”分外中意,察觉脖颈下空落落少了支撑,哪怕是在梦中也不忘牢牢揪住“逃逸”的手掌,执着地将之塞回原处。

    原本还只是虚扶的手臂这下贴得更为实在,每根指尖都似火烧,本就努力平复的心跳又不受控制起来。东华僵硬着四肢暗自咬牙,这丫头真真是他的克星。

    越是不想注意的,越是难以忽略。就在东华以为今夜不得不隐忍度过之时,不知是否心跳声委实嘈杂,睡意正酣的人突然抬起身来。

    她似还未明白所处境地,迷迷糊糊看了一眼便又趴下,闭着眼睛在“抱枕”上摸索了一阵,貌似在挑选一块中意的地方,可以将脸埋到此处。

    抬起头的片刻,东华察觉相触的那一片有些异样,湿哒哒、黏糊糊、凉飕飕……这,大概也许可能是,口水?他面上一抽,不知该气该笑。

    偏始作俑者还不消停,也不晓得梦到了什么,嘟嘟囔囔在怀里拱来拱去,搭在腰间的手时不时捏捏拽拽,好似翻检小菜。

    东华一遍嫌弃一边倍感煎熬,发丝掠过颈项间,似一簇不安分的火,撩得人心头浮躁。他忍了又忍,终于不想再忍,皱眉从乱蓬蓬一团中找到微微翕动的鼻翼,毫不客气地一把钳住。

    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露出一张睡得稀里糊涂的脸,因为呼吸不畅不由自主地张了嘴巴,听着倒像是打起了欢快的小呼噜。

    这都能睡得下去,实属大能。

    东华挑了挑眉,恶作剧地将两片柔嫩唇瓣也捏将起来。不过片刻,睡着的人仿佛被穷追不舍的猎物,身子不安地来回扭动,急于甩脱受制的局面。

    “干嘛呀!”凤九气恼地咕哝,声音并不如想象的有气势,倒是手臂先于意识有了行动,“啪”地打到了什么,清脆的击打叫她骤然清醒。

    东华适时收回“作案”的手,看着她眼神从迷蒙到清明,还因着发现二人过于亲近的距离而不自觉露出讶异。

    她蹙眉嗔怪,语气理所当然:“你怎么这样……”说得他好似扰人清梦的莽汉。

    东华也不说话,目光下移示意她先看仔细。

    顺着他的视线,凤九这才注意到自己略显豪放的大腿与肆无忌惮勾着人腰肢的手臂,她甚至借着天光在他胸口发现了一滩可疑的“水渍”,脑子难得灵光地想到了什么,迅速摸了摸嘴角,之后便不出意外地尴尬了。

    “……”她迟疑,不知立时低头与拒不认错哪个更可行。

    他抻了抻胸口的动作固然不紧不慢,语气却有些不依不饶:“你说,哪样?”那片水渍随着他的动作抖了抖,好似也在控诉,“这难道是我自己弄的?”

    “……谁知道呢!”凤九硬着头皮答,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脚,与他拉开距离,只是不经意间围着他胸口打转的视线终究还是泄露了心思。

    这别扭又心虚的模样真真好笑,东华笑骂:“还嘴硬!”却是忘了自己的一条手臂还垫在她身下,无意中一收力,稍离的两颗脑袋又凑到一起,二人俱是一愣。

    眼前就是火红的凤羽花,东华后知后觉地闻到一缕幽香,缠绵地萦绕鼻间,在逼仄的空间里激起涟漪,叫人喉间发紧。

    梦中的柔软忽而真实起来,他觉得心跳渐而失速,摇曳的红仿若有生命地鼓动起来,五光十色的烟霞将他笼罩。

    鬼使神差的,他低头吻了吻那朵娇艳的花,灼热的温度从相触的肌肤传来,怀中的娇躯颤了颤,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呼。

    “唔……”

    即便在黑暗之中他亦能看到,凤九的明眸闪着幽幽的光,气息稍稍急促,他的衣襟被抵在胸前的手攥得皱皱巴巴。

    “……抱歉。”他试图掩饰一时失神的鲁莽之举,但对上她略微迷离的眼神,不知怎么话锋一转,“这下算是扯平了。”

    “啊?”

    他朝胸口努努嘴,眼见得凤九的面色从懵懂到讶异,又从讶异转为羞恼,鼓着腮帮子气哼哼瞪过来的模样果然很像那尾红狮头。

    东华愉悦地弯了弯唇角。

    然而,唇角尚未落下,凤九便做了件意想不到的事——她扯着衣襟一把将他拉近,贴到唇边亲……呃,确切地说是舔了一口,末了豪横发言:“小气鬼,才不让你占便宜!”

    “小气鬼”东华是有点懵的,诚然他方才是冲动了点,但有人更是不遑多让。而一触即分的温软虽不得章法,却将才压下的躁动又拉拽出来,连带昨日碰撞的小小伤口也酥酥麻麻,十分有存在感。这小娘子到底晓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捋捋她散下的鬓发,他将之笼在的阴影里仔仔细细看了半晌:“你确定,这就算讨回去了?”

    居高临下的身高差带着天然的威势,她忍不住要后退,却被一条手臂挡住后路,不自觉吞了口口水强撑:“不然呢?”

    气哼哼的红狮头又变成了傻愣愣的红狮头,她率直的言表总与明丽的五官有微妙落差,但正是这鲜活灵动的模样格外戳中他的心房。

    其实真要论起来,至今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道理,莫名其妙的相遇入赘,莫名其妙的亲近绮思,莫名其妙的优柔寡断。

    有时,好感多少真不是取决于相识长短。或许恰应了那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微弱光线里的两汪秋水诱着他向前去,胸中翻腾汹涌,头脑喧杂一片,在她身后的手悄然握了拳。

    他终于开口:“我觉得还可以再欠着点……”

    蜻蜓点水般的试探落在微微启开的朱唇上,见她并未推拒,才坚定又温柔地加深。小小电流从相接处生起,一路窜上天灵盖,二人都不由轻叹出声。

    青涩的闪避,迟疑的贴近,炽热的纠缠,向彼此伸展柔软的内里,也感受对方同等的接纳。头顶仿佛打开了天窗,浑噩的魂魄从那里飘荡出来,陷入巨大而蓬松的云雾里,周身皆是陶然的惬意。

    眼前闪过支离的画面,绚烂无垠的花海,破水而出的乌发,悠闲摆荡的尾巴……他微阖眼睑,无意识地收紧手臂。

    凤九原就憋得呼吸困难,被这么一箍几乎眼冒金星,一时绮思去了大半,捶着后背让人松开。直到扶着他手臂喘匀,这才想到自己似乎应该先发个脾气。

    “你,你这登徒子!”这等柔弱女子的控诉之语,凤九以往助人时听过不少,轮到自己说还是头一回,羞恼之余竟有两分新奇。

    东华只觉她眼圈红红、鼻头红红的模样甚像一只毛茸茸的肥兔子,忍不住就想再恶趣味一点,又怕她恼羞成怒,于是以退为进地摸摸唇角好得差不多的伤口,幽怨地回道:“到底是谁先开始的?”

    凤九语塞。

    诚然是他先碰了她的额头,但猪油蒙了心想要讨回便宜的是她,要说谁起了头,她实是逃不了干系。

    且在实力上头,凤九一向以为自己是占优的那个,作为有担当的江湖儿女,吃完不认账这等无赖事她做不出,便只得摸摸鼻子认了。

    没想到的是,自家弱不禁风的夫婿还有另一句话等着,这句同样辩驳不了。

    他讲:“……再说夫人看来也挺喜欢的……”

    凤九方恢复几分平静,闻听此言登时脸又涨得通红,抖着手戳他胸口,酝酿了半晌也没找到确切的说辞反驳,唯有干巴巴地跳脚:“胡说,谁喜欢?我才不喜欢!”

    只是她鬓发蓬乱、眉目含情的模样,委实少了些说服力。

    东华甚是愉悦,握住点在胸口的手指欺身接近,语气不可谓不纯良:“真的不喜欢?”

    他的瞳仁是稍浅的琥珀色,每每无声凝瞩总显神秘凛然,让人心有畏惧。但他平素为人随和,所以少有人体会。

    现下凤九对上这样一双眸子,忽而生出被猛兽盯上的压迫感,不知一个“不”字背后是否紧跟着暴风骤雨,一时如鲠在喉,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然而问话之人要等的不是答案,那张好看的脸一点点在眼前放大,显然是想继续做些什么。

    凤九浑身僵硬地屏息凝视,她尚未意识到,自己在心生战栗的同时并非全然恐惧,倒像是面对早有预感的挑战,紧张之余还有隐约期待。

    唯有微微颤动的眼睫泄露了心思。

    房门骤然叩响,门外传来婉玉担忧的声音:“小姐,可是有什么事?是要起了吗,小姐?”

    不知何时天色已然大亮,想是方才说话声音大了些,惊动了外头早起的婉玉。

    凤九立时头脑清明。此时二人姿势颇有些尴尬,她见东华前襟松垮,水渍半干,还有两处揉得皱皱巴巴,显见得均出自她手,急忙拉过锦被遮掩,又欲盖弥彰地拢了拢头发,预备打发人走。

    哪知婉玉是个急性子,未听得声音便自作主张地行动了:“小姐小姐?别是出了什么事,我可进来了。”

    于婉玉而言,小姐是顶顶要紧的主子,姑爷再怎么都是入赘的姑爷,论亲疏是要排小姐后头的,所以即便知道二人同处一室,真要有事她仍以小姐为重。

    本是小事,奈何凤九正心虚得紧,只道怕什么来什么,手忙脚乱便要毁灭证据,全没想到在别人眼里二人已是夫妻,又何须多此一举。

    于是忠心的婉玉方推开门便听到一声闷响,疾步折进里间一瞧,姑爷正扶着腰从地上坐起,一身中衣穿得歪歪斜斜,领口半开露出些许风光,倒叫小丫头啊呀一声红了脸。

    她立刻侧身低头稍稍避开,嘴上问得一本正经:“姑爷这是,又被卷了被子?”

    东华哪里没瞧见小丫头骨碌碌乱转的眼珠和一副“我懂但我不说”的悲天悯人,晓得她定是记起上回的说辞,不知现下又脑补出了多少新篇。

    诚然,与前次比起来,这回没那么清白。可是夫人呐,你既然敢揣倒是也要敢说呢,这般闷声不语、掩耳盗铃,岂非更叫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望着床榻上团成鹌鹑样装睡的凤九,东华莫可奈何,他仿佛看到依旧没有尽头的“补身大计”,只觉口中辛涩、腹内翻涌,饶是温雅如他,亦忍不住要暴躁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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