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灯下烛影绰绰,暖黄的灯光映照在墙壁上,虚虚勾勒出一副灯下美人图。

    顾盼刚沐浴,头发都还没绞干,斜靠在窗槛上,眼睑微微下垂,卷翘的睫毛随着珠光轻轻颤动。

    如今的情形已经比她撞破二人丑事时想的好上百倍。

    顾盼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是那日的场景。

    那日顾盼想着给崔尚宫送些她新做的吃食,到达她寝宫后不料竟听到淫靡之声不绝于耳,顾盼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走!

    这样的宫闱秘事,顾盼第一字也不想听!

    可她还没来得及往外走,就被一男子捂住口鼻,被迫和那男子一起躲进崔祐贞寝殿外的假山中,听了一场活春宫!

    可恶的是,她受制于人却还丝毫不知敌人是谁!

    那男子身量高她一个头,从后方突袭,别说面儿了,就是那人的一丝衣角都没有看到。只记得他指节分明又微凉的手指覆在她的嘴唇上,手上的厚茧磨得她皮肤痒痒的、疼疼的。紧靠着她的胸膛强壮有力,隐隐有一阵清茶之香围绕在假山缝隙那一方小小天地。

    天地外浮浪连连,天地内却静谧得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顾盼的脸忍不住地绯红,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烫,和那男子始终微凉的手指形成一冷一热、冰与火的反差。

    好不容易挨到那两人完事,身后的男子一个转身带着她从假山飞出,又不知从哪掏出一根玄色丝带蒙住她的眼睛,等她解开丝带时,那男子已然不见踪影!

    呵,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那男子随手撕下的布条却是松江细布,五十两银子一匹,想来宫里的那些侍卫太监是不大会买的。

    必定是那日进宫的某一位臣子。

    但顾盼依然很谨慎并且气愤地将布条送去顾家在京城的布庄,让绣娘将这布条给拆了。

    是的,得拆了,拆成一根一根的!

    要不是这男子横插一脚,使得顾盼当日的食盒遗留在崔尚宫的院子里,她后来何至于此!

    “姑娘!”银袖一进门便看见自家姑娘又在湿着头发吹风,忍不住抱怨道:“姑娘做什么在这里吹风?当心又着了风寒!”

    顾盼回头见银袖气鼓鼓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打趣道:“明明是你这丫头迟迟不来给我绞头发,害我在这里吹风,怎么还埋怨上我来了?”

    银袖顿时羞愧,一言不发,利落地给顾盼绞起头发来。

    青丝如墨如瀑,微微的潮气和独特的头油香气慢慢蕴开在房间,顾盼慢慢放松下来,嘱咐银袖:“明天把我那套鹅黄宽袖云衣拿出来。”

    “姑娘!您终于想通啦?”喜得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

    傻姑娘,我不是想通了,我是走投无路,唯余嫁人。

    但若要嫁,也得嫁个自己满意的不是?

    顾盼假寐着眼睛,没有回答银袖的话。

    一夜无梦。

    **

    林间的鸟刚开始叫的时候,顾盼已经站在谢二夫人的厅外,垂眸静静侯着,像挂在墙上的仕女图。

    优雅,美丽。

    周嬷嬷向谢二夫人禀报的时候,都不自觉地称赞两句:“虽是商户之女,可到底是姑娘您的干女儿,我瞧着,身上已然几分您的大家气质。”

    谢二夫人听罢,脸色有些不由自主的自得,顾盼长得好看,一举一动让她做起来就是赏心悦目,谢二夫人很爱听别人说自己和顾盼很像的话。

    “嬷嬷,先让愉周进来吧。”

    “是。”

    顾盼走进屋子时,谢二夫人还在梳妆,她人好看,行起礼来也好看:“给干娘请安。”

    谢二夫人坐在铜镜前,丫鬟在她的发髻上不住地比着各式珠宝首饰,听到脚步声,眼睛从妆台斜过来,见顾盼礼数周到,笑容加深了些,道:“愉周以后不用在乎这些虚礼,快来帮我看看哪个好看。”

    顾盼用眼睛粗粗一扫,黄梨木的首饰盒里摆的都是成套的头面,有点翠、珍珠、累丝金簪,随便一支就够外面普通老百姓一家吃喝一年。

    顾盼拿起那串泛着莹莹粉光的珍珠钗,说:“您气色好,双颊又白又粉,这套珍珠微微泛着粉光,最是合衬。”一边说一边在谢二夫人头上比了比。

    谢二夫人示意婢女就用这套:“愉周的眼光果然是极好的。”

    顾盼垂眸笑了笑,其实她是注意到丫鬟在比划时,谢二夫人的眼神在珍珠上停留得最久,才猜她是喜欢这套的。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已经把察言观色、趋利避害刻入骨髓。

    日头渐渐大了,谢二夫人才梳妆好,但她一路上不疾不徐反而有心情嘱咐顾盼:“待会儿你见客,不用紧张。柱国公崔老夫人和她两个儿媳的都是好相处的人,不会为难你的。”

    顾盼但笑不语。

    待顾盼与谢二夫人到柱国公府时,门前宝马香车,络绎不绝。

    柱国公二儿媳手下的王嬷嬷赶忙迎了上来:“谢二夫人,您来啦!真是对不住,今天我们国公府人来人往的,只有我这老婆子来相迎!”

    谢二夫人脸上的笑仍然没变,但顾盼已经敏锐地感觉到她的不虞。

    崔老夫人的寿宴,只派个自己二儿媳手下的嬷嬷来迎接她,算怎么回事儿啊?

    待进得厅中,崔老夫人盘腿座在堂上,活像个老祖宗、老菩萨似的接受着儿孙们的祝贺。

    见谢二夫人到,崔老夫人朝她招了招手:“是璟柔吗?快过来,过来让我看看。”

    谢二夫人本名周璟柔,周氏旁支中的嫡出姑娘,早年她的母亲与崔老夫人乃是闺中密友。

    只可惜岁月不饶人。

    两人在堂上追忆往昔,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堂中还站着个顾盼。

    但也似乎没有人可以不注意到她。

    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①

    但崔老夫人就是仿佛才看见顾盼般,问谢二夫人:“这就是你在江南那边儿被撞名认的干女儿?”

    被撞名。

    顾盼一窒,到底是百年世族的老祖宗,一下子便找到关窍。她不敢放松,姿态愈发柔顺,“顾盼给崔老夫人请安。”又朝四周行了个礼,“给各位夫人请安。”声音仿佛山间清泉,沁人心脾,使人闻之便喜。

    崔老夫人朝她招招手,慈祥得仿佛顾盼真是她的孙女,道:“好孩子,上前来我看看。”

    顾盼与谢二夫人对视一眼,得她点头方上前去。

    她缓缓走上前,层层叠叠的裙摆好像开出的一朵花,在诉说主人容貌之昳丽。堂前落针可闻,似乎是被这美丽惊的说不出话来。

    崔老夫人年纪大了,先前远远瞧着不真切,待顾盼走近了些,心里就只剩一个念头:得把家里的儿郎都给看住了。

    这样一张脸,谁见了,不心生爱意呢?

    崔老夫人示意身旁的老嬷嬷将给顾盼的见面礼奉上,是江南时下最流行的金镶白玉鲤鱼跃龙门吊坠,顾盼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上好的和田玉。

    不过这一般都是送给科举场上的士子,少有人送给女儿家。

    顾盼心里虽有疑惑,暂且按下未表。

    崔老夫人握住顾盼的手,苍老干枯的手硌得顾盼手上的软肉生疼,她脸上仍是笑眯眯地的,“这样俊俏的孩子我还是头回见。可婚配了?”。

    哦,原来是为了警告她,离她那些出身高贵的孙子远一些,不要妄想“鲤鱼跃龙门”。

    顾盼的脸一瞬间红得像熟透的桃子似的,假做娇羞地趁机将手从谢老夫人苍老的手中挣脱出来,往谢二夫人身边倚靠,

    “干娘!”

    尾音辗转反侧,听得在场人的心里千回百转。

    但其实谁也不知,顾盼心里其实平静得一丝波澜也没有。

    毕竟这话问的就很不在礼。有谁家的老祖宗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问一个小姑娘是否婚配的?

    就算为了表示亲近而询问,也该是问小姑娘的长辈,而非如此。

    但谢老夫人是不知道礼数吗?

    非也。

    无非是不在乎她这样一个商户之女罢了。

    士农工商,商为末等。

    顶级世家的老祖宗,从来都不需要在乎一个商户女的脸面。

    谢二夫人感受到顾盼的窘迫,睨老夫人一眼,她虽已过而立,岁月却仿佛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眼边连一条细纹也看不见:“这次愉周进京,我是打算给她好好找一门亲事的。”

    “璟柔你啊,还是心肠好。”崔老夫人脸上是一贯慈祥的笑容,“就是可别把我这老婆子的寿宴变成喜宴了!”

    迟钝如谢二夫人,都听出来崔老夫人是在敲打她和顾盼,让她别打她崔家几个孙子的主意。

    周璟柔撇了撇嘴。

    她这一声顺遂,从一个世家大族嫁到另一个世家大族,从没吃过苦头,也从不会掩饰心中所想。

    堂中正是尴尬之际,外面迎客的小子洪亮的声音传来:“三少爷、五少爷来给老妇人拜寿咯!”

    崔老夫人看着顾盼:“老婆子口有些渴了,可否麻烦顾姑娘去帮我倒一杯?”

    堂下那么多小厮女婢不唤,点名让顾盼去,摆明就是不让顾盼与崔家儿郎碰面。

    顾盼心下冷笑,崔家儿郎?

    且看是谁打谁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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