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不常烧菜,但是也听说过菜好不好吃,取决于烧菜的人的心情。

    我很难形容现在的心情,毕竟我是出于愧疚来到这里的。

    我的朋友们都说我是好人,我似乎一出生就有很重的道德压力,和很强的共情能力。但我不认为自己是讨好型人格,我只是比较好心,不会拒绝而已。哪怕面对陌生人,我也是奉行“以诚待人”的原则,但是我确实很难分别这人是好还是坏,毕竟人性的复杂幽暗程度,是无法直视的。

    所以我尽量减少亲密朋友的数量,毕竟年纪越大,越不想再跟别人交代一遍自己的人生,这实在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新认识的人,能够保持在同事、伙伴的浅薄阶段,是最令我舒适的程度。

    土豆被我分成了小块,煮起来就很快了,不到15分钟就已经糯糯的样子。捞起控水后放入青豆碗里,晾一会儿再加沙拉酱就行。姚安年家里的沙拉酱正好是我最喜欢的桂冠那一款,百吃不厌。

    糖醋小排也进入了收汁阶段,大火一开,必须要专注地看着,以免一不小心就过火会产生糊味,那就大大的可惜了。盖子一揭开,糖醋香味就藏不住了,我听到客厅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嗨嗨~丁工~可以开饭了吗?”姚安年靠着门框,嘴角噙着笑意,精神了很多,估计是药起效了。

    “您就等着吃吧~姚大少爷~”

    “好好好~”他笑着转身往客厅走去。

    他家里没有特定的吃饭区域,估计也不需要。他在茶几上垫上几本杂志,似乎不满意杂志的位置,又伸手挪了挪,收回手放在膝盖上,盯着杂志看了又看,抿着嘴,点点头,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有几分拘谨和期待的样子,像是幼儿园的小朋友等待着老师发饼干时一样认真可爱。

    我端着糖醋小排走到客厅,看到的就是他这副样子。

    !!!等等!我竟然觉得他可爱???

    我大抵是饿了吧,他再怎么可爱,也不会是我的那盘菜。

    我把糖醋小排放下,转身去拿沙拉。他就端坐着,看着我来来回回三次才把沙拉、碗筷、粥都拿过来。

    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没有自己先吃!

    “尝尝吧~大少爷~”我提起筷子,冲他点点头。

    他一下就夹了一块小排,“丝~烫~”他皱着眉、咧着嘴说~

    我不安地盯着他看,懊恼自己忘记提醒他小心烫了。我平时在外面吃饭,服务员小姑娘上菜时都我都会提醒一句小心烫手,怎么在姚安年面前,总是会忘记一些事呢。

    “唔~不错啊~”他似乎缓过来了,开始尝出味道来,“我喜欢。”

    我悬着的心放下了,拿勺子舀了沙拉给他,“你尝尝这个,我自己只喜欢土豆加青豆。”这是实话,我虽然喜欢甜口的菜,但是沙拉的话只喜欢土豆和青豆的组合,水果沙拉在我这儿会被判刑。其他的可以吃,但是都喜欢不起来。

    “哇~清爽可口~”他夸张地叫了一句,我也心满意足了。反正就这两道菜,更多没有了。

    他吃饭很斯文、很专注,不太说话。我也没有话想说,随便吃了几口,毕竟他是病人,这里是他家,我只是个过客。

    我俩同时放下筷子,他吃完了所有的菜,手放在膝盖上,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哎~我心里叹口气,送佛送到西,认命地开始收拾起碗筷。

    “哎哎~家里有洗碗机”。他伸手轻轻搭在我的手背上,我感到一股温热,估计他还有点低烧。

    还真是大少爷啊,就他一个人,还买个洗碗机,我其实看到了,但是我不想用,我需要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洗碗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家里,爸爸妈妈很少会让我洗碗。但是当我面对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时,就有办法将它变成一种享受。慢慢地把油污冲洗干净,清爽平滑的瓷器的触感让我很愉快,就像清洗我喜欢的杯子那样。刚刚烧糖醋小排用的锅是珐琅锅,很好清洗。洗碗的愉快值又蹭蹭蹭往上涨。

    手里干着活,脑子却很闲。我想起袁枚的《随园食单》,他用文人精妙的笔触,记录了各种美食的烹饪方法。想起汪曾祺的散文集《人间有味》。他们都写了很多地方美食,写了很多烹饪方法,写了很多食物的不常见的吃法。他们那样的大文豪,看似写美食,实际他们的吃是为了欣赏美好的事物,是为了去感受生活的馈赠。

    我想也许像袁枚、汪曾祺那样的大家,看透生活的本质,所以才将重点转移到生活中的一日三餐、琐碎微小的吃食上,提醒大家细细体会。体验,就是生活。

    小时候很喜欢看一些鸡汤文,看那些大道理,看那些认真老实生活的好人如何得到生活的馈赠、命运的礼物。我有段时间真的将那些读者文摘的故事奉为生活的方针策略,只要照着做,肯定不会出错。

    但是随着慢慢长大,遇到的事情也越加复杂,连傻白甜的电视剧都已经看不下去了,更何况是那些一套一套的大道理,顿觉屁用没有。

    有时候我庆幸自己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年代,生长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但是,当我生活中遇到不讲道理的泼妇和流氓时,我又十分懊恼——平顺的生活没有教过我怎么应对那样的“不讲道理”,而我只会躲开。

    是的,我一向怯弱,我遇到问题就只会躲。我虽然有一腔真心实意,但是我没有那么多的智慧和经验去分辨该给谁,不该给谁。直到撞到了南墙,才会醒悟——我该离他远一点。

    昨天还没有消化的情绪,现在一股脑儿地冒出来。没有见到陆俊,但是见到了他妈妈。他妈妈说的话,我只记得两句“他的女朋友跟你长得很像”“你真是个好姑娘”。

    如果我真的那么好,为什么他在跟我告白后一个月就“甩”了我?如果我不好,那么为什么他要找个“长得像我”的女朋友?

    这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我想起他跟我告白的那一天。

    高考结束了,成绩还没有出来。学校给了时间,让我们这批毕业生在学校正式放暑假之前把教室和寝室腾空。我平时是住校的,就找了一个周日傍晚去了趟学校,不想遇到同学和老师,也不想遇到任何熟人。我穿过层层叠叠的香樟树,走向教室。高三的教室在一楼,远远看到夕阳从窗口照进教室,穿堂而出,一直延到门口。夏至未至的时节,空气里也是暖洋洋的。

    我发现教室里有人,坐在椅子上,夕阳给他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但他低着头,垂着手,十分落寞的样子。

    是陆俊,而他坐着的椅子,是我的。他坐在我的位置上。

    我停在门口,没有立即进去。他似乎发现有人,一抬头,看到是我,慌慌张张得把右手里的东西塞进裤兜里,左手还是垂着。然后,他慢慢站了起来。

    他已经从高一时的一米六一下子窜到了现在的一米八。长得真快啊。桌子没有挡住他的左手,我看到他捏着一个盒子。

    我假装自然地跟他打招呼,走过去,刻意忽略他竟然坐在我位置上的不对劲。

    他的视线跟着我,直到我走到他面前。他似乎说得很艰难,声音从灵魂深处发出来一样,“你怎么来了?”他颤声问道。

    “来收拾东西呀。你呢?”

    “我也是。”然后他停顿了好久,站着不动。

    他不动,我也没法收拾自己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他把左手的盒子递到我面前,是一盒心形的巧克力。

    “愿意做我女朋友吗?”他说。

    我很惊讶,又觉得在意料之内。

    我自然知道他是喜欢我的,虽然他没说,他也不用说。因为当我靠近火炉的时候,不必看,也能感受到那份热度。他望向我时闪闪发亮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很多很多次。

    我说不清自己对他的感受。他阳光、帅气,喜欢讲段子和冷笑话。成绩中等偏上,做同桌的时候经常逗我开心,我们相处很愉快。但,那就是喜欢吗?我不明白。不过我不讨厌他。

    我们毕竟是从小学就认识的人。他做过很多令我惊喜的事情。高中住校后,我们有时候会约着一起骑自行车到学校;有时候老妈会给我带很多水果,他会帮忙拎着,我也分他一份;他会在早上赶去食堂为我带喜欢的蛋饼;会在食堂关门的日子一起去外面小店吃饭;过生日、过节日他也会给我发消息送小礼物;有时候我会在课本里发现他的小纸条,写着“翻到第21页”“翻到第52页”这样的字眼,最后在铅笔盒里找到一颗糖。

    况且,我听说互相喜欢的人若在高考后能够在一起,那简直是石破惊天、天经地义、义无反顾的浪漫事情。

    但是,就是这样的他,在跟我告白一个月后,在我刚刚体会到谈恋爱的感觉还有点儿意思的时候,就在我开始憧憬跟未来也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就甩了我。

    是的,甩了我。我十分抗拒这个字眼。我宁愿相信他出车祸了,然后忘记了我,忘记了我们。

    那么冷漠的眼神怎么可能来自于他?眼里的光怎么突然就没有了?

    后来,高考成绩出来了,大学分数线也出来了。不太如意,我没有能上第一志愿的大学,但是也没有太差,起码还是达到了保底学校的分数线,老爸老妈也觉得不错了。我决定忘记他,转移注意力开始期待大学的学习生活。

    我有时候觉得祸不单行也有好的一面,因为当所有艰难困苦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的时候,我的注意力被分散了,我手忙脚乱、左突右冲、辗转腾挪、浑身酸痛,一时也分不清哪件事令我更难过。

    我常常怀疑,那些教人怎么应对焦虑、应对困难的人,是不是自己也做不到,所以才写出来,以此来宽慰自己,也抚慰别人。因为不焦虑的人,根本不会考虑如何应对焦虑这件事。

    凄惨晦涩的初恋体验让我犹如一朝被蛇咬。老爸老妈的恩爱日常让我越发绝望地认为“相爱”是概率极低的一种巧合,是非人力所能扭转的未知而庞大体系中的精巧一环。

    而我,如此普通的我,又凭什么要求上苍给我安排一个特别的人?我又何德何能可以拥有千百年来多少人都求而不得的一个命中注定?在地球的光里,在人类的爱里,我又从哪里找到属于我的那朵玫瑰?

    幸好,幸好。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它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可以有,没有也不要紧。我从来相信爱情,我只是悲观地觉得我没有那份幸运而已,也就不挣扎了。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着。没有关系的,力气啊、勇气啊什么的,先攒一攒,攒够了再说。心里有地,就先空着好了。花啊、草啊,光秃秃啊,都不要紧。

    想到这里,我呼了口气。擦着手上的水,就先这样吧,我安慰自己,今天解决不了的事情就留着明天再解决吧。

    “嗨嗨~”听到声音,我回头看去。

    “你的花开了。”姚安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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