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朔风凛冽,枯枝缭乱,风声拍打窗户,震耳欲聋。

    白妤背对着外面世界的一片狼藉,有片刻的耳鸣。

    她看着气息孱弱的杭臣,她知道,她也没有退路了。

    可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白妤想不明白。

    他们只不过一个多月没见,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明明不久前他们还有说有笑,他捡起了原本的人生计划,她也有了新的梦想。

    是他们太得意忘形了吗?

    是他们光顾着看眼前,忘记了从前的路一路走来有多艰辛吗?

    他又为什么再一次选择隐瞒和欺骗。

    她又为什么一点都没察觉到。

    人为什么总是这样自以为是。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自以为是呢。

    为什么。

    为什么啊。

    她想问。

    白妤想问。

    但话涌到嘴边,滚过一层又一层涩苦味道,苦到舌根麻木,人成了哑巴。

    白妤忽地,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不知该怎么审判他们自己。

    对或错,或许在这一刻也不重要了。

    可是她应该说些什么的。

    她想,她应该说些什么的。

    像他一样,若无其事的,佯装平静的。

    但她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口。

    他呢。

    他又为什么可以这样坦然平静。

    他这次……不再害怕了吗?

    那她呢?

    他们呢?

    他们是不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白妤望着他,不知不觉咬破了下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迅速蔓延,将她双眼染得通红。

    杭臣看着这样的她,刻意堆在唇角的笑逐渐僵硬,可在意识到什么后,他又恢复了笑容。

    他滚动喉结,气息拉长,极其温柔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说:“别害怕,我在这里啊。”

    他说:“别哭,上次不是说好了吗,再也不会为我哭了。”

    他说:“今天很好看,哭了妆就会花,演出还顺利吗?”

    白妤的眼睛越来越湿,睫毛被敛成一束一束。

    她仍开不了口。

    她觉得有什么从心底破土而出,拉着她不断下沉。

    她的脖颈就这样被压弯,她将脑袋埋得很低,露出一截脆弱的颈骨。

    杭臣还在哄她,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她的名字。

    像从前一样。

    白妤几度哽咽,她只好闭上眼试着掩盖这种如同骨骼生长的痛苦。

    她试着给他一些回应。

    试着接受。

    试着明白今夜的珍贵。

    但外面的风还在呼啸,愈演愈烈,逐渐盖过杭臣的声音,咆哮着,嘶吼着,一股脑地往她耳里钻。

    它们在她身体里乱窜,从心脏开始,一点点震碎她的信仰,瓦解她的灵魂,蚕食她的意志,直至四肢百骸都变得软弱无力,溃烂腐败。

    她觉得自己快站不住脚。

    她还在下沉。

    她能做的就是紧紧抓住他的手,紧紧抓住。

    一旦松开,他们就没有机会了。

    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撒气一般甩开他的手,或者故作生气地威胁他。

    他也没办法像从前一样拉住她的手,竭尽全力地抱住她。

    他们回不到从前了。

    他们没有机会了。

    他们的世界已经被彻底颠覆。

    残酷的,不留余地的。

    白妤就那样,像犯错的孩子一样站在那里,不可控制地发抖。

    外头天气越发混沌,连连逼近,乌云汇聚于白妤眼中。

    她的手臂上还挂着那条围巾,黑色大衣也来不及脱去,这一切如同沉重的壳驼在她身上,她被压得喘不过气。

    一切都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杭臣的视线一寸寸游过她,最终停在白妤似痉挛一般抽搐的双手上。

    她的恐惧,她的痛苦,他都明白。

    可是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现在,就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杭臣阖了阖眼,咽下所有蠢蠢欲动的酸涩,再次试着找回那个他自以为轻松的开场白。

    他说:“不和我说说今天的演出吗?”

    他说:“我们著名的话剧演员首演一定很棒吧……”

    他说:“小白,和我说说吧,我喜欢听你说话。”

    白妤将双眼闭得更紧,轻轻摇头,颤抖得越发厉害。

    杭臣深吸一口气,加重力道握住她的手。

    他说:“小白,你把头抬起来,我想好好看看你,我们……很久没见了,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

    似曾相似的话语搅动了回忆,仿佛科幻片里一拥而上密密麻麻的虫蚁,以迅雷不及耳之势将她包围啃噬。

    锥心的疼。

    白妤缓缓抬起头,睁开眼,退无可退地看向他。

    她的脸憋得通红,眼里蓄满的泪水再难掩藏地滚落。

    滴答——

    滴答——

    砸落在杭臣的手背上,冰凉又滚烫。

    杭臣喉间蓦地一涩。

    那两滴眼泪像是某种穿肠毒药,没有落在他手背上,而是滴砸在他心上,腐蚀出难以愈合的伤口。

    伤口在持续扩大、腐烂。

    疼痛让心脏收缩,呼吸暂停。

    杭臣忽然再难维持这份伪装。

    那些他在心里演练了一个月的开场,那些他以为能说的话,就这样被悉数堵在喉咙口。

    他抿着苍白的唇,眼眸也似被恶劣天气沾染,一点点暗了下去,眼尾泛起挣扎的红。

    白妤痛苦地望着他,眼泪徐徐流下。

    静寂房间,一切都变得慢下来,仿佛只有白妤的眼泪在说话。

    他好像听到白妤在问他,他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们的梦想,他们的理想,他们要共同抵达的地方,还有,他们的感情……

    独一无二,珍贵无比的感情。

    怎么就到这里为止了。

    可这一次,他给不了她答案了。

    这一年,他们十九出头,二十未满。

    依旧年轻,依旧贫穷。

    面对生死,依旧无力抵抗。

    横亘在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变过。

    这个冷冽虚假的夜晚是在这儿开始变得真实的。

    杭臣深呼吸,闭了闭眼,试图让一切归位,但睁开眼时一行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痕迹蜿蜒曲折。

    他艰涩地滑动喉咙,颤悠悠地看向白妤。

    他想起许多往事,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播放。

    没有缘由地,他的微弱声音就这样突兀地在这寂然无声的房间里响起。

    他问白妤:“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还记得我们说过的话吗?”

    白妤思绪混沌,她迷茫地点头,眼泪还在扑簌簌地淌。

    杭臣凝视着她,他想抬手抹去她的眼泪,但他做不到了。

    他不知又想到什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这一次你也会原谅我的吧?”

    他气息颤动地说:“发病那天,我还想着有希望。我想等我好一点,我总是想,等我好一点再告诉你。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但是我没得选,小白,我没得选……”

    “我答应你的事情我做到了几件?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小白,我没得选……但我真的好差劲啊,我这些年除了惹你哭惹你伤心,我还给你了什么?”

    白妤这才有了一些回应。

    她嗫喏道:“不是的……”

    “小白,都是我不好,所以你再……你再原谅我一次吧。”

    “小白,你会把我忘记的对吧?会忘记的,对不对?你的人生还那么长。”

    白妤回答不了。

    杭臣似哄骗一样说:“我一点都不好,我玩游戏总是赢不到你要的奖品,我还没有陪你坐过火车,就连你的演出我也失约了……你把这样的我忘了吧,这样我也少一些愧疚……”

    白妤还是回答不了。

    四目相对,在沉默中她的眼泪汇成深海,他深陷于此,不断下坠。

    这个冷冽真实的夜晚是在这儿开始变得无情的。

    杭臣凝望着白妤,欲想再开口,但呼吸突然窒塞,疼痛猝不及防地从脑颅的伤处蔓延,如千万根钢针扎进皮肉,直抵筋骨。

    下一秒,他的眼前忽然出现大面积的黑暗。

    跌入黑暗的失重感让人天旋地转。

    他的身体无法自控地抽动,脸色急遽苍白

    短短一瞬,他已被冷汗浸湿。

    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反握住白妤的手。

    白妤愣了一下,“杭臣。”

    “杭臣……”

    “杭臣!我……我,我去叫你爸爸!”

    杭臣拼尽力气,一把揪住白妤的手,他在这片黑暗里抽噎着,挣揣着,竭力想看清白妤。

    但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轮廓。

    他盯着这个轮廓,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不……要……小白,你……你还没有回答我……”

    白妤泪如雨下,恐惧令她止不住地发抖。

    她抗拒地乞求:“不要,杭臣,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我叫帮你叫医生,你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他仍不放过她,梗着脖子,青筋凸起,所有力道都汇聚在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上。

    窗外的世界风云变化,黑漆漆的云层低到足以吞噬万物,骇人风声无孔不入。

    杭臣呼吸愈发急喘,他想听清白妤的回答,但听觉也出现了问题,似被消磁一般,若隐若现。

    这个世界开始离他越来越远。

    他不由地想,这是最后一刻了吗?

    如果这是最后一刻,他一定要得到她的回答。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他几近逼迫地询问她:“会把我忘记的对吧……小白,我不后悔,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们当时说好的,不论、不论今夕何夕。”

    “但是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你还记得我们……以前说的话吗?”

    他将她的手抓得更用力,心率直线上升。

    “小白,我们小时候说过的,勇敢的人人生才有不同的路走……我们、我们尝试过了,我不后悔……但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可你的人生还那么长,你别害怕,你要继续往前走,走向……走向那条没有我的路。你别害怕……别哭……别害怕……”

    “你要把我忘记,把我忘记吧,好不好?”

    他每多说一句身体的颤抖就重一分。

    起伏挣扎的声线里也隐隐有了哀求的意味。

    白妤的手被他握得生疼,但和他说的话比起来这点疼痛都算不上疼痛,他的话如锋利的刀剑,毫不留情地朝年幼时期的他们刺去,刀刀见血,剑剑致命。

    她闻到生命逝去,鲜血横流的腥味。

    白妤牙齿打颤,一滴眼泪滚落,湿凉凉的触感直达心底。

    她说:“不要,杭臣,不要这样,我们叫医生!你别……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说呢,你不是问我今天的演出吗,我——”

    “白妤!”

    打断她的是杭臣这声嘶哑的吼叫。

    他似已经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汗涔涔的脸扭曲到极点,闭着眼,弓起胸背,牟足劲才喊出了她的名字。

    话音落下那一刻,他重重倒下,握着她手的力道一点点减弱。

    白妤大脑空了一瞬,她不敢置信地看向监护仪,仪器上的心率呈现不可挽回地下降。

    她木讷地将视线滑动到杭臣身上,他的呼吸极其微弱,失了血色干涸的双唇在艰难翕动。

    他在等她的回答。

    白妤的眼泪是在这一刻消失的。

    她只是一下又一下抓紧他的手。

    “杭臣……”

    她叫他的名字。

    “我答应你……杭臣,我答应你。”

    她听到自己说。

    “我会把你忘记的。”

    “你知道,我从不骗人。杭臣,我从不骗人。”

    “我们拉钩啊。”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不然以后不相见。”

    她听到自己平静地说。

    自以为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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