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臣没有回应。

    2012年12月21日21点17分医护人员做完基础检查准备开始第一次心肺复苏抢救。

    家属被拦在病房外,负责控制安抚家属的年轻护士原以为会有一场艰难的拉扯。

    但没想到,所有人都出奇的安静。

    那位父亲一言不发地站在界限之外,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自己的儿子。

    那个女孩站得远一些,站在一片灰扑扑的阴影下,神情恍惚地望着病房,望着那位父亲。

    一切都是这样安静。

    安静到病房里的一点一滴都被无限放大。

    杭大勇看到杭臣的病服被剥开,看到医生涂给除颤仪涂导电糊,调整能量 ,看到心率呈一条直线的他的儿子被吸附着抬起又落下。

    一次。

    两次。

    三次。

    白妤听到医生压着声紧迫地追赶每一分一秒,他们说调大能量,再试一次,再试一次,来,再试一次。

    听到杭臣一次,两次,三次,重重跌落在床板上的声音。

    绵长的‘嘀’声始终贯穿整条走廊,没有任何起伏,没有一点挣扎。

    医生摩擦除颤仪,加大能量,紧贴胸壁,准备释放电击。

    他们说:“最后试一次。”

    最后一次。

    咚——咚。

    生命不能挽回地坠落,发出巨大动静。

    天与地之间有一瞬的静默。

    医护人员的气息与目光纠缠着这种缄默流淌出病房,直逼他们。

    杭大勇站在界限之外,不敢轻举妄动,疲惫的双眼却在顷刻间泛红。

    他看向医生试着寻求一些答案,但无言便是答案。

    杭大勇哽了哽,想说些什么却忽地不知该先说什么,右手代替口语一个劲儿地转着圈试图表达。

    最后,他指了指杭臣,又指了指自己,嗓音沙哑地问:“那……那我现在,可以进来吗?”

    围在杭臣病床前的医护人员听到这话,渐渐散开,背过身默默收拾仪器。

    负责抢救的医生将手中的除颤仪交给护士,回答说:“病人家属可以进来告别。病人……于2012年12月21日21点21分因抢救无效死亡,节哀顺变。还有……请问还有其余家属吗,要补一下抢救协议签字,还需要你们去开死亡证明。”

    杭大勇往前跨了一步,听到医生后面的话后又将脚缩了回来,他‘哦’了声紧接着又茫然地‘啊’了声,这段话似很难理解,他一遍遍地捋自己的头发,试图捋清前后原因。

    医生经历得多,没再多说,走出病房时宽慰道:“先和孩子告别吧,等会儿如果有其他家属来了,可以去找护士台找护士,她们会协助你们走流程。节哀。”

    杭大勇条件反射地应了声,说谢谢。

    可谢什么?

    他的孩子都死了,他还要谢这个世界什么?

    他想不明白。

    他弓着背脊,粗粝的手指更为用力地抓挠头皮,仿若跌入了什么陷阱,绞尽脑汁,却不得答案。

    几步之外的白妤注视着这一切。

    走廊昏暗,病房全灯刺眼,杭大勇背对着光伫立在那儿,身影漆黑,宛如一座沧桑的雕像。

    他的反常仪态只说明了一件事。

    杭臣的心跳再也不会跳动。

    医生说的都是真的。

    可死亡,是一件这么轻易的事情吗?

    他们之间……就这样结束了吗?

    白妤难以将这些联系起来思考,她怀疑眼下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身临其境的梦。

    是不是她只要像上次一样,想尽办法逃离,就能回到真实的世界?

    白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但她忘了,他们所有人都没了退路。

    冷硬地抵住她的是医院的墙壁。

    撞上的刹那心脏震了震,跳感切实。白妤被迫呼吸了一口气。

    这个夜晚似乎越来越冷了,钻进鼻腔的空气像掺了冰渣子,冰冷得麻木了人的知觉,口腔里顺势泛出隐隐血腥味。

    她下意识吞咽,却回涌出更多的疼痛味道。

    她抗拒地垂下脑袋,偏过眼眸,试图找到一些证明这并非真实世界的证据。

    但——

    咚——

    视线余光之处,走廊尽头,有什么东西脱落摔在地上,刺破了今夜的沉默。

    白妤缩了缩脖子,抬眼看去,只一眼,就将那个站在阴影处的人认了出来。

    是张丽娟。

    摔砸在地的是两个保温桶。

    盖子没拧紧,滚落几圈后松动,里面的汤汤水水洒了出来。

    是清甜浓稠的芝麻汤圆和一盅带有葱花鲜香的鱼汤。

    仅仅须臾功夫,家常味道便占领了走廊。

    这是今夜最疼痛的味道。

    那头的张丽娟看着杭臣病房里倾泻而出的煞白灯光,看着进进出出的医护人员,看着站在病房门口如找不到方向的苍蝇一般的杭大勇,明白了什么。

    可……万一呢。

    万一呢。

    她垂在两侧的双手不知不觉握紧,沉了沉呼吸,一步一步朝自己的孩子走去。

    雪地靴踩过地上冒着热气的汤水,沿路留下脚印,一步比一步浅。

    杭大勇还沉浸在混沌中,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名字。

    他背脊一僵,这声‘杭大勇’如一把利剑,从他的头颅直插进心脏

    他回身,看清楚是谁后,所有动作都被按下暂停键。

    张丽娟轻柔的声音回荡在走廊。

    她问他:“你怎么站在门口?臣臣身边不能离人的。”

    杭大勇不语。

    她又问他:“你不是让我相信你吗?这就是我相信你的结果吗?”

    杭大勇仍是不语。

    张丽娟看着他,嘴角抽颤,猛地抬起手扇去。

    杭大勇没有躲。

    但这一巴掌也没有落下。

    张丽娟闭了闭眼,隔绝眼泪,收回手,头也不回地进了病房。

    白妤被迫注视着这一切。

    她的呼吸不知是哪一刻停滞的,她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她看着他们不禁打了个冷噤,心生怀疑,眼前的男人和女人真的是杭臣的父母吗?

    杭臣说过,他的父亲豁达开朗,天底下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

    他说过,他的母亲温柔如水,一直活得像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

    他们恩爱非常,从不吵架。

    所以,现在是假的?

    是假的吧。

    但——

    下一秒,病房里传来张丽娟破碎的询问。

    她问杭臣:“你不是说想吃妈妈做的饭吗?不是说好要等妈妈回来吗?”

    “为什么……不再等一等?”

    “你为什么不再等一等妈妈呢?”

    “冷不冷?妈妈帮你把衣服穿好,然后我们回家,回家了就再也不会痛了,也不会冷了,妈妈到时候再给你做饭,妈妈这次一定努力学,一定会学好的……”

    尾音落下,是忽然高亢的哭声。

    张丽娟撕心裂肺的哭喊再一次宣告了杭臣的死亡。

    杭大勇心如死灰,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响亮。

    白妤惊得双肩一颤,一口喘不上 的气卡在胸腔,她快窒息身亡。

    她待不下去了。

    这一夜一定都是假的。

    一定全都是假的。

    白妤拖着发软的腿脚,一点点往后侧边挪动,羽绒服擦过墙壁,发出窸窣的声响。

    她如一只受惊的猫一样,警惕地看着周围,小心翼翼地后退。

    直至,脱离到一个安全范围,转身狂奔。

    内心不停地祈求自己能快一点,再快一点逃离这里。

    等她逃离这里,等她醒来,一切都会复位。

    她还能收到杭臣的早安晚安,她还有梦想可以追随,他们还有未来可谈。

    他的爸爸还是那个健谈开朗的男人,他的妈妈还是她认识的那个笑语盈盈的女人,他们今天还能团圆。

    白妤浑浑噩噩地站在电梯里,手指不停戳动一楼按键。

    电梯运转,楼层数字一层层下降,那些疾病与痛苦的味道随着数字缩小而变淡。

    ‘叮’,一楼到达。

    白妤屏着一口气,冲了出去。

    住院部大厅空旷寂静,她慌乱的脚步声有回音,夹杂着她急促的呼吸声,仿若梦境即将苏醒的前奏。

    隐隐约约,白妤看到大门外晃着似白烟一般的灯光。

    她想,果然都是假的。

    可等她迫切地跨出大门,迎来的不是所谓的梦醒,也不是她见识过的璀璨北京。

    冷意驱走所有妄想。

    今夜。

    她闯进的是一个寒气凛凛,生命艰难生存的现实冬夜,遇见的是一个再也不会有杭臣的北京。

    黯淡灯影下,白妤低头看到,还有一个再也不会有杭臣的自己。

    这不是梦。

    今夜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无处可逃。

    后知后觉的阵痛让白妤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她垂着宛如被折断的脖颈,迷惘地盯着自己的影子,依旧不明白,事情怎么到了这一步。

    她记得,立冬那天,杭臣来给她送饺子的时候摸了她的脑袋和脸蛋,触感温柔,指腹温暖。

    她记得,八月夏末他们一起踏上新的旅程,他说以后有机会陪她坐火车。

    她记得,整个夏天,下雨或高温,他们都在笑。

    她都记得。

    甚至更久之前,她都记得。

    他们一起上下学,一起考试一起为生活小事发愁,他们在栀花镇这个小小世界里对以后高谈阔论。

    这些都是真的。

    可这些都不会再复现了。

    他们的过去和未来就这样短暂轻易的结束了。

    她就这样失去了他。

    以后,他的体温他的声音她都体会不到了。

    她只能像现在这样回忆他,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一遍遍地和自己较劲。

    白妤抬起脑袋,望向18楼,灯光还亮着,世界没有迎来末日。

    但他们心里的灯却灭了,世界也已末日。

    今夜真实得赤裸裸。

    白妤屏着的那口气在这一刹那忽地泄了出来。

    冬夜寒冷,她浮沉的气息化作团团白雾飘向夜空。

    雾气散尽,眼泪显现,颤抖着倾泻而出。

    泪水沾湿了睫毛,模糊了她的视线。

    白妤没看到,天空已经飘雪。

    直到,有一片雪花落在睫毛上,触心底的凉。

    她一怔,下意识看向更高更深的夜。

    她这才发觉,咆哮一晚的风似乎停了许久,云层压得极低,气温好似又降低了几个度。

    黑漆漆的夜幕下,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以一种强势的姿态描绘着这个夜晚。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又直到,似命中注定一般,一片,两片,在无风的夜晚,雪花接二连三飘进她的掌心。

    是六角形的冰晶雪花,清晰无比。

    真的下雪了。

    这是今年北京的初雪,是她等了许久要和他一起看的初雪。

    传说,只要在第一场雪里和心爱的人一起看,就可以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也寓意着任何谎言都会被原谅。

    白妤凝着掌心中的雪花,忽然哑口无言,一行行眼泪淌下。

    她哽咽着,啜泣声渐响,直至难以自制地蹲在地上掩面放声痛哭。

    记忆顺着雪花盘旋而下,追溯到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

    第一场雪时。

    他们拉钩。

    她说她不会忘记他。

    她说她会每天想他。

    她说她从不骗人。

    可现在诺言成了谎言,谎言成了诺言。

    他们没了永远,也没了机会彼此原谅。

    真的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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