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整夜,天亮时,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白妤从出租车上下来,一阵天旋地转,稳了稳身体重心,她才勉强在厚实的雪地中站稳。

    清晨六点多的周末校园,人烟稀少,空旷宁静,连绵的雪景完整而干净,昨日种种被掩盖在大雪之下,仿若不存在一般。

    白妤望着眼前令人头晕目眩的白怔忪许久。

    她的记忆仿佛也被大雪掩埋,此时此刻她站在这里,却探究不明白前后的逻辑。

    可她没有力气去细究了。

    她有点累了。

    轻呵了一口气,白妤垂下眼睫,缓慢吃力地往前走。

    宿舍楼的门已开,宿管阿姨们正捧着碗喝粥,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咸香

    白妤的出现打破了她们的宁静,负责白妤那栋宿舍的阿姨被烫了一口,指着白妤手忙脚乱道:“诶,诶!你!同学!就是你!你别走!”

    白妤没听到,还在往前走。

    宿管阿姨放下滚烫的粥碗,擦了擦手小跑过去,一把揪住白妤的胳膊,焦急道:“你这小姑娘跑什么呀,阿姨和你说呢。你这孩子咋回事啊?昨晚不住校怎么也没请假呢?你舍友还有你班导都找你找疯了。没出啥事吧?是不是昨晚搁你男朋友那呢?”

    巨大的力道让白妤踉跄了几步,她抬头看向阿姨,眼里是情绪超载的疲惫和迷惘。

    宿管阿姨还在急切询问。

    白妤耳边嗡鸣,什么都听不清,她看着阿姨的嘴型试着分辨她在说什么,但好累啊,她好累啊。

    “我……”

    “白妤!”

    “天啊!白妤!”

    “小妤!”

    白妤一个‘我’字刚挤出,左边楼道响起张巧巧她们的惊呼声。

    三个姑娘还穿着昨天的衣服,熬了夜的眼泛着轻微的红,见到白妤的瞬间个个都瞪大了眼,双肩塌陷,紧绷了一晚的心松懈下来。

    陈笑意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紧握住白妤的双臂,上上下下把人打量好几遍后问道:“你怎么了?你哭过了?你没受欺负吧?我们打了你一晚上电话,发你微信短信都没人回,我们……我们吓死了!对了!还有你妈妈,班导找了你妈,你妈也担心了一晚上,你赶紧给她回个电话吧。”

    白妤全靠陈笑意的力道支撑着,但与此同时她被迫直面她们,而她们密集的信息让她大脑超载,她忽然变得和昨晚的杭大勇一样,想说点什么但无从说起,想捋清昨晚发生的一切,但潜意识却是无比的抗拒。

    白妤薄唇翕动,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在欲言又止中再次渐渐染红。

    “白妤……”

    三个人意识到她的不对劲,迟疑地喊她名字。

    白妤给不出任何回应,她泪眼婆娑地摇头,示意她们别再问了。

    陈笑意是第一个似乎懂了些什么的人,她扶正白妤,和张巧巧与乔菲对视一眼后,对宿管阿姨说:“阿姨,她回来了就没事了,麻烦你等会和班导说一声,我们也会告诉班导的。我们先带她回去休息。”

    宿管阿姨见多了,想着能左右年轻女孩的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感情受了点挫。这个年纪,爱情,那是天大的事儿。

    她摆摆手,示意她们赶紧上去吧。

    宿舍在三楼,不算长的一个距离。

    平常她们上下课,说几句八卦就到了。

    但这次,走得格外慢,慢到进了宿舍几个人都不怎么喘气。

    外面还在飘雪,太阳被浓雾似的云层叠遮,清晨的光线冷而静,透过阳光沉沉洒进来。

    三个人拥着白妤将她扶到座椅上,面面相觑几秒,是温柔的乔菲先开了口。

    她蹲在白妤侧边,握着白妤冰冷的双手,搓了搓后轻声细语地问道:“想不想吃点什么东西?食堂这会儿开了,我们下去给你买。”

    白妤低着脑袋,哽咽着,她仍说不出话,再一次晃了晃脑袋。

    张巧巧试探地问道:“那要不你先睡一会儿?”

    陈笑意替白妤做了决定,她说:“对,看你眼睛肿的,哭了一晚上吧,现在什么也不要管了,先睡一觉,睡醒了再说。来,把妆卸了,我有卸妆水。”

    白妤深吸一口气,阖了阖眼,咽回流到麻木的眼泪,她抬起僵硬的脖子环视了一圈几个室友,最终还是默默接过卸妆水,强撑着最后的体力将自己梳洗干净。

    温水润过酸涩双眼,沐浴露香味覆盖医院的味道,清水冲掉融在发间的雪,白妤吹干头发走出卫生间时,并没有感到以往的轻松。

    这种无法洗去的疲惫感只是更加充分说明这一切都是真的。

    明天,后天,大后天,年年月月,她的感受都定格于此。

    她如行尸走肉般爬上床,盖上富有自己气味的软被,也没有像往常一样顿感安全,侧身闭上眼那一刻,白妤想到的是她再也没办法在这张床上一睁眼就收到杭臣的短信。

    眼泪伴随疼痛一起入梦。

    白妤这一觉醒来已是深夜,这一觉睡得极其疲惫,她仿佛宿醉了一般,脑袋晕沉,四肢酸痛,睁开眼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一时分不清这一刻是何年何月。

    她的脑袋呈短暂的空白。

    记忆在黑夜中摸爬打滚,将日历一页页翻开,往事精准到每分每秒。

    最后一页,是如这场大雪一样的刺眼的白,刺得她每根神经都隐隐作痛,心跳失重般停止跳动。

    白妤重新闭上眼,抱着被子身体不自觉蜷缩,眼角泪水滑落。

    底下白天也补觉了的三个人在傍晚时分就醒了,见白妤还在睡便没有打扰,各自戴着耳机在书桌前做作业或看书看剧。

    夜渐深,寝室里的大灯始终安静,桌面小灯逐个亮起,偶尔,几个人会默契地对视一眼,没有任何交流,眼神却都只表达了一个意思:等白妤睡醒再说吧。

    二十左右的年龄,总是越夜越精神,宿舍没有强制熄灯要求,远远望去,所有宿舍楼都灯火通明,微妙的噪音盖过了夜的宁静。

    但是张巧巧她们还是不约而同地听到了若有似无得呜咽声。

    摘下耳机,耳朵竖起,确认无误后,三个女孩视线都聚焦在还躺在床上的白妤那儿。

    乔菲轻手轻脚走到白妤床边,以极低的声音问道:“小妤……你醒了吗?你……在哭吗?”

    回应乔菲是白妤不加掩饰的哭声。

    ‘啪’,陈笑意打开了寝室的灯,和张巧巧一起围了过去。

    恍如隔世的光亮让白妤更加回避,她几乎整张脸都埋在被子下,揪着被角的手抖个不停。

    乔菲脱了鞋爬上白妤的床,温柔地拉开她的被子,“小妤,你到底怎么了?你可以告诉我们的,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如果你不想说也别一个人哭,我们会陪着你的。”

    白妤闭着眼,面颊通红,泪痕斑驳,她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别过脑袋。

    几个人又对视一眼,眼里都是无奈和无能为力。

    无声僵持许久,乔菲看她哭得眼泪鼻涕横流,示意陈笑意拿包纸过来。

    她小心翼翼地给白妤擦眼泪,说:“我们就在这里,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就喊我们。”

    白妤藏着脸庞,艰难地点了点头。

    见状,乔菲稍稍松了口气。

    但很快,乔菲她们就又紧绷了起来。

    这个周末过后,白妤还是一言不语,她什么都不吃什么都不做,不是躺在床上假闭眼睡觉就是坐在书桌前假看书发呆,偶尔,会流几行眼泪。

    班导说周一上班要约白妤面谈,而白妤的母亲电话始终打不通,由班导转达,打了她们几个姑娘手里。

    涉世未深的几个女孩面对这种情况不知该怎么和家长沟通,她们也不知道白妤究竟是怎么了,若硬要说个理由,她们猜是过去一个多月白妤太累了,一边打工一边上学一边排练,而忙到最后,正式表演那天却被换了角色。

    磕磕巴巴和江雪梅汇报白妤情况时,几个女孩是这么解释的。

    好在白妤的妈妈是个温柔通情达理的人,她似信了这个理由,满怀歉意地请求她们几个多照顾一下白妤。

    可挂了电话,细心的乔菲却觉得白妤的妈妈似乎知道白妤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一那天也因为江雪梅的请求,班导没有面谈白妤,只托付三个室友多留心一下。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大家为期末考试焦头烂额的时候,白妤却旷课了一周,虽然有请假条,但她之前因为话剧表演请过很多次了,各科老师多有不满。

    甚至有一科老师不留情面地请乔菲她们转达,如果下一堂课再请假,期末直接挂科。

    那天是12月的最后一个周五,再过三天就要放元旦假期了,学校已经渐显空荡。上完课,乔菲她们带着老师的话回到寝室,忐忑地和白妤复述了一遍。

    其实……她们仍觉得,法外有情,白妤从来是个三好学生,她这一周的怪异一定是情有可原,只要她敞开心结,好好和老师说明就没事了。

    她们这样劝着白妤。

    但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白妤听到的是‘一周’二字。

    她封闭许久的嗓子终于可以发声,她的声音沙沙的,虚弱到需要她们聚精会神地听。

    她问她们:“今天是周五吗?”

    张巧巧说:“是啊。”

    白妤的眼缓慢眨了眨,睫毛如折了翅膀的蝶,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敛了好不容易有点清醒的神色,背过身,试图再去逃避。

    陈笑意看不下去了,甩了手里的书,三两步蹬上爬梯,摇晃白妤,焦急道:“你到底怎么了?你不吃不喝是想寻死吗?世界上有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我告诉你,马上要放假了,我们都是要回家的,你要是还这样,你一个人在这里,真的没人管你的!”

    “笑意!”

    张巧巧和乔菲同时喊道。

    话音落地,寝室有几秒的沉默。

    打破这份沉默的是白妤。

    她又听到了一些她在乎的话,她撑着手臂支起身体,顶着一双黑眼圈浓重的眼看向她们,迷茫地问道:“你们……要回家了吗?”

    她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今天似乎是个打开话题的好日子。

    张巧巧抢先答道:“对啊,很早之前我们不是就和你说了吗,我们抢了票要回家。你当时说……你可能要去找你男朋友,你后来又说你男朋友很忙,你要再想想……”

    白妤微微蹙眉,她花了一点时间想起这桩事,她破天荒地笑了一声,眼里裹着泪。

    她说:“是啊……是啊……他说元旦不能陪我,因为家里有事。”

    说完,她又笑了一声。

    张巧巧:“……小妤?你们是吵架了吗?分手了?”

    白妤吸了吸鼻子,摇头说没有。

    “那你们……”

    白妤打断这个话题,她恳切地问她们:“我也想回家,我还买得到票吗?”

    张巧巧:“可能有余票,需要去售票点问问吧,但应该很难抢。”

    白妤明了了,她像个没事人一样,掀开被子,下床换衣服,她说:“我去售票点买票。”

    陈笑意大叹一口气,抢过她手里的大衣,“小妤,这个点售票点要关门了。明天再去吧。”

    白妤抿了抿苍白的唇,她说:“但我想回家。”

    陈笑意:“行,你想回家,但你看看你这样子怎么回家?你有力气走路吗?你有精力熬过路上的几个小时吗?你手机几天没充过电了,你回家是不是要和你妈说一声呢?”

    陈笑意的话醍醐灌顶,白妤怔愣之中露出稍许恍然大悟的神情,她平静地点头,“对,我应该做点准备的。”

    这个周末比上个周末好一些。

    抢到回江城的火车余票后,白妤一日三餐吃得比之前上全天课时都吃得规律。

    她一次又一次收拾自己的行李,等待着回家的时间。

    周一上午最后一堂课结束,大家提上背包各回各家。

    白妤独自一个人踏上回乡的路,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隧道,轰鸣声不绝于耳。

    白妤挤在人群中,不能动弹,她望着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流下一行眼泪,但被她很快抹去。

    她想,回家就好了。

    回家一切就会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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