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母女俩躺在一个被窝里。

    床头柜上的小台灯亮着微光,英格兰风格的深红色被套像冬日里燃烧的火堆,房间里温度攀升,温暖着两个人冰凉的心。

    江雪梅半靠着软包床头,虚看着电视节目,脑海里游走回荡的都是白妤说的话。

    她把杭臣去世那天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虽然说得笼统简单,但江雪梅大概能理解。

    良久,江雪梅低下脸庞,问道:“那你到现在都没有联系过张阿姨吗?”

    白妤面朝江雪梅侧躺着,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妈妈边上,摄取温暖和依靠。

    她哭了好一通,眼睛又像之前那样肿得不像话,听到江雪梅的这个问题,她宣泄后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儿轻松感觉又荡然无存,红通通的眼睛迅速黯淡下来。

    她轻晃脑袋,说:“没有……”

    江雪梅:“是不知道和他们说什么吗?”

    “嗯……他们比我难过比我伤心,我觉得我不应该去打扰他们。”

    因为,她什么都不是。

    她连帮他们处理后事的能力和资格都没有,她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在医院楼下坐一整夜,看他们天亮了把杭臣运走。

    她也很害怕,她不敢看杭臣最后的模样,也不敢参加葬礼,她更不知道要对杭臣的父母说什么。

    这一生,他们所有人都好不了了,所有语言都是苍白的。

    白妤想起那天在医院里他们的挣扎和撕心裂肺的哭声,眼角隐隐泛湿。

    她阖上眼,蜷缩着身体往江雪梅身边紧了紧,江雪梅顺势揽住她,怕她着凉,掩了掩被角,将白妤的肩头处塞得严丝合缝。

    江雪梅叹口气,“那……你想去看看杭臣吗?你上次听到了,杭臣他……”葬在了栀花镇。

    江雪梅顿了顿,似很不解,“这孩子,从小就很有主意,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来。但小妤,既然他在这儿,你应该去看看他。”

    白妤没有回答,只是呼吸逐渐急促,再一次失声痛哭。

    江雪梅心疼白妤的眼泪,不再多劝说,抽了几张纸,细心地给她擦眼泪。

    她只说:“很晚了,妈妈哄你睡觉吧。睡醒了就又是新的一天,明天妈妈带你去赶集吧,我们要添置新年用品,买一些对联蜡烛,你小时候很想放烟花,但是太贵,我总是没办法给你买。现在妈妈买得起了,明天,我们去买烟花,好不好?”

    白妤抽噎着,没有明确回答。

    江雪梅轻拍她的背,说:“睡吧睡吧,慢慢的,慢慢的,就好了。”

    熄了灯,关了电视节目,夜晚变得沉寂,白妤的啜泣声和不均匀的呼吸声也渐渐熄灭在梦中。

    今夜,入梦之前,白妤想起的是五年前的一个普通夏天。

    那时他们不以为然,天真无邪地谈论以后。

    以后,如果有一天老了,他要回哪一个故乡。

    他说要回栀花镇。

    因为,这里回忆多一些。

    她知道,也许这是他要回来的原因。

    一夜噩梦,天不亮白妤就醒了,醒来后再也没睡着。

    她静静地等待天亮到来。

    辗转反侧,思绪重复悲伤,眼泪润过胀痛的眼角,伤口反复被感染,今天与昨天没有区别。

    江雪梅一向睡得很浅,迷迷糊糊真开眼,看见的又是泪眼朦胧的女儿。

    四目相对,白妤别过眼,手忙脚乱地擦眼泪。

    江雪梅温温地看着她,曲起食指抹去白妤的眼泪,说:“傻孩子。”

    白妤缩着脖子,沉默。

    江雪梅说:”睡不着了吗?睡不着就起床吧,我们去赶集。“

    白妤犹豫着,她的身体很沉重,沉重到不想做任何费力气的事,也不想面对人群。

    如果可以,她想像上次一样,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江雪梅看得出来她在想什么,坚持道:“跟妈妈去吧,嗯?”

    白妤也明白江雪梅的用意,最终,点了头。

    六点半,两个人出发去集市。

    降了霜的早晨白花花一片,到达时额角的头发被水汽打湿,像洗了把冷水脸一样,白妤从电瓶车后座跨下,站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她发觉有几个瞬间她是没有办法顾及杭臣的。

    而接下来的行程,更为忙碌,也让从小不喜欢逛早集市的白妤有了新的视角和体验。

    她和江雪梅穿过集市的各个区域,认真挑选品质最好价格最合适的蔬菜鱼肉。

    她发现私人摊头的老人家的东西最新鲜绿色,江雪梅固定的肉摊老板会豪爽地抹零头,她吃了一整个高中的早饭馒头店,老板和老板娘原来是一对聋哑人。

    买完菜,江雪梅像一位钢铁战士,左右手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都不嫌重,白妤跟在她后头,捧着豆沙包子在啃。

    她看到活着的肥硕鲫鱼在塑料袋里奋力扑腾,但江雪梅丝毫不担心,也不觉得这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

    白妤三两下吃完包子,追上去,接过几袋蔬菜,说:“妈妈,我帮你拿吧。”

    江雪梅说不用。

    但白妤还是执拗地接了过来。

    真沉啊,一棵白菜原来这么落份量。她专注地想。

    江雪梅逛集市有自己的一套流程,每次买菜都会将电瓶车停在商铺前方的停车区,这样买完菜回去就可以先把东西放回车上解放双手,再然后去小商铺买点日用品,而自己的东西始终在视线之内,不用怕被别人偷走。

    白妤在商铺里挑完烟花也发现了妈妈的生活小妙招。

    走出商铺,天已经亮透了,今天有阳光,东方天际看起来是温暖的。

    江雪梅问:“要不要去超市买点零食?”

    白妤想了一圈,觉得好像没什么要吃的。

    可江雪梅觉得,怎么会有小孩子不爱吃零食呢,她现在有很多钱给白妤买蛋糕买零食,所以最后,在江雪梅的再三询问下,还是去了。

    江雪梅一会儿问要不要新品饼干,一会儿问要不要酸奶,只要白妤目光停顿过的地方,她都恨不得立刻买下。

    白妤最后拿了两包总不会出错的薯片结账。

    回去走得还是那条路,只不过自行车变成了电瓶车。

    行驶了一段距离,江雪梅忽然提起以前。

    她说:“还记得小时候妈妈送你上下学吗?”

    白妤说:“记得。”

    “那时候年轻,也不觉得这条路长,总感觉蹬几下就到家了,现在也不知道是老了还是人懒了,自行车已经骑不动了。前一段时间,隔壁婶婶买了个自行车说每天晚上骑车锻炼身体,我跟着她骑了两个晚上,结果呀,晚上睡觉腿都是抖的。”

    白妤听得认真,但不知该做何回复,轻轻嗯了声,应声完,她探着脖子向前方张望,还有一点点路就要在T字型路口转弯了。

    真快啊。

    她生出和江雪梅不一样的感想。

    小时候总觉得回家的路是很漫长的,家和学校之间仿佛隔了千万里。

    可现在,其实不管是什么交通工具,她都觉得,这段路变短了。

    而那个小时候她最讨厌逛的集市,其实好像也没有那么脏那么大,买菜似乎不是一件无聊的事情。

    就连此刻的寒风都不再冷了,它拂过脸庞,带来的感觉是宁静的。

    白妤眯了眯眼,肿胀的眼睛舒缓了许多。

    江雪梅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动作,笑说道:“不冷啊,快把脸捂好,不然吹得干裂就不好看了。妈妈开快点,一会儿就到家了。”

    白妤愣了一秒,眉目却开始变得松弛,她整个身体也随着柔软下来,像小时候一样,她将脸颊贴上妈妈的后背,依靠着,免受冷风侵扰。

    妈妈哪儿都是暖的。

    妈妈的长发还是会打在脸上。

    可,她还有妈妈,还好还有妈妈。

    白妤看着飞驰在柏油路上的两个人的影子,突然说:“妈妈,我中午想吃红烧鱼。”

    江雪梅也愣了一下,旋即展颜一笑,说:“好,红烧的!”

    回到家,太阳的轮廓已十分清晰圆润,院子里休眠的花草树木沐浴着阳光,抖动着昨夜凝结的水汽。

    白妤进进出出,将买的东西放入家里分类。

    江雪梅用昨晚的剩饭给自己热了碗粥,三两下吃完后开始洗一大盆衣服。

    冬天后院阴冷,她不像夏天时那样爱去后院,她喜欢拿张小板凳坐在门口,晒着太阳,慢悠悠地搓衣服。

    白妤注意到,江雪梅还给自己烧了一壶热水,洗的时候时不时倒一点在盆里维持水温。

    家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衣服不算多,但冬天的衣服总是又重又厚,不好洗。

    白妤蹲在一旁,将一壶热水都倒了进去,说:“我再去烧一壶。”

    厨房里烧水壶咕咕作响,白妤折回后还是蹲在边上。

    又快过年了,她不禁又想到了一个人。

    她盯着驼在衣服上一个泡泡,瓮声瓮气地问道:“爸爸今年回来么?”

    江雪梅神情依旧,也没有丝毫要隐瞒白妤的意思。

    她回答得特别轻巧。

    “联系不上他很久了,大概率是不回来了。不管他。”

    啵——泡泡破了。

    白妤抬起眼皮,看向江雪梅。

    江雪梅的眼睛在阳光下没有任何掩饰,漾着破土重生的自由潇洒。

    白妤看到了一个中年女人对丈夫的绝望,对婚姻本质的看透,对自我的期待与重视。

    白妤说:“妈,要不你们离婚吧?”

    “什么?”

    “我说,你们离婚吧。你和他在一起不开心,你可以去找一个让自己开心的人,那个哑巴叔叔——”

    江雪梅搓着毛衣,不可思议地笑了出来吗,“你别乱想,妈妈和哑巴叔叔真的只是朋友,每次请他帮忙我都给钱的,照顾一下他生意。”

    白妤:“那你还是可以离婚的。”

    江雪梅倒洗衣液,转了话锋说:“水烧开了,帮妈妈拿过来吧。”

    白妤听懂了话外音,不再多说,起身的一瞬间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小时候那种较劲的脾气了。

    这一天,白妤还发现照顾一个家庭一个人原来要做这么多事情。

    江雪梅晾完衣服,紧接又去杀鱼择菜,她还养了几只下蛋的鸡,捡了鸡蛋后要喂鸡,回到屋里后开始剁馅儿做蛋饺,然后拖地扫地,就这样,到了中午了,她要准备午饭。

    吃完饭她要洗碗,洗锅,稍微休息一会,她要去上这周属于下午的班了,等回来就要开始准备晚饭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地重复。

    或许,江雪梅也该和她‘离婚’。

    这一夜,白妤入睡前想起的是自己很久之前的梦想——快快长大,保护妈妈。

    还有……杭臣,曾经她的梦想里也有过杭臣。

    次日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依旧是个大晴天。

    白妤将泪湿的枕头拿到阳台上晒,学着妈妈的样子拍了拍后干脆利落地去了卫生间洗漱。

    她把马尾扎得又高又紧,换上外出的便捷大衣,飞速跑下楼,和江雪梅说她今天还要去赶集。

    正准备出门的江雪梅十分惊讶,问她怎么不睡懒觉了。

    白妤说:“我觉得赶集很开心。”

    江雪梅不想探究,拍拍后座说:“上来吧。”

    二人乘风而去。

    大风穿透大衣纤维,带给身体薄薄的凉意,让人无法想太多。

    投入地挑拣菜品和人讨价还价能让自己得到短暂的放空。

    再看街上人头攒动,烟火气息浓郁,白妤知道,这就叫活着,她得找些事情做,找个方法让自己活着。

    回去路上,白妤回头望了一眼栀花镇的站台,公车准时行驶而来,车门打开,涌下一批人。

    里面没有她,也没有杭臣。

    到家后,白妤揽了江雪梅一半的活,她和江雪梅一起洗衣服,学着择菜,挥舞着扫帚卖力扫地,捡鸡蛋时有巨大的满足感。

    可下午独处的时候那些教人疼痛的感受会重新席卷而来。

    又过一天,白妤决定开始学着做饭。

    浪费了十几个鸡蛋,用了半桶油,扔了一垃圾桶的纸巾后,某一天,她终于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家常菜。

    过年那天是她下的厨,最后一道菜是红烧鱼,盛出锅,洒上葱花,关火,白妤端向饭桌后刚想和江雪梅介绍一番,却瞥见窗外有雪花在飞舞。

    江雪梅将小电视机搬了下来,正在调试,打算和白妤一边看春晚一边吃饭。

    天线左摆右摆,电视屏幕都是满满当当的雪花,嗞嗞嗞的,非常刺耳。

    白妤正好问她:“妈妈,外面是下雪了吗?”

    江雪梅没听清,“啊?是啊,都是雪花,我再调调看,要是实在不行就算了。”

    白妤越过她,推开门走到了院子里,借着屋内的光,她看到,真的下雪了。

    像米粒大小的雪花,并不盛大。

    白妤想到2007年的第一场雪。

    那时候,他们正在打电话,他说新年快乐,友谊长存,以后也要一起看雪。

    可没有以后了。

    白妤拂去掌心的雪花,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桌前。

    电视机调不好了,江雪梅说还是攒攒钱以后买一个新的。

    白妤说:“好。”

    江雪梅笑笑,开始品尝女儿做的年夜饭,白妤也跟着笑,但寥寥吃了几筷就没了胃口。

    她说有点累想早点休息,江雪梅从不戳破她,安慰着说:“在家想怎样都行,早点睡吧。”

    白妤放下筷子,上楼回了自己房间。

    她锁上房门,犹豫再三,来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手机。

    回到家再也没有用过的手机,连开机的电量都没有。

    白妤哆嗦着手,给手机充上了电。

    智能机开机利索快速,连上网,堆积半个月的消息看得人眼花。

    各类群发的祝福消息,关于新年活动的平台消息,还有,到现在为止仍对杭臣感到好奇的大家。

    白妤打开微信,一路下滑,好久好久她才找到杭臣的微信,点进去,对话停留在2012年12月21日那晚,她对他发脾气。

    她轻轻往上滑动,再往前是他的谎言。

    除了这些,其他的什么都没了。

    一个简单的意外就这样让他们之间的一切归零了。

    看着生硬的对话框,白妤渐渐失了力,支撑着这段时间的赶集与做饭她突然觉得厌倦。

    胸腔里一阵翻江倒海后,聚焦在屏幕的视线逐渐模糊,眼泪啪嗒啪嗒砸落在屏幕上,晕花了上面的文字。

    白妤边流泪边抹去手机上的泪迹,手指戳动,发去信息。

    她说:新年快乐。

    她说:我很想你。

    她说:我每天都很想你。

    2012年跨至2013年的零点,白妤想起的是那天,在车站,杭臣紧紧环抱住她,说:“我也很想你,很想,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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