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薛昭母女抵达宫中，先是一个面白如敷粉的内侍引着她们前行，快到立政殿时，又有一个衣着不凡的女宫人出来，向她们行礼。
薛夫人显然认得她，唤她云笺：“娘娘近来如何？”
云笺摇了摇头。薛夫人便不问了。
她们进正殿后，向西行绕过一架九扇的锦绣花开四季屏风，又经过三间屋子，方才是供皇后休憩的寝居。
皇后正半躺在榻上，披了一件外衫，挽着一个简单的发髻，并没起身，正在同另一个名叫花语的宫女说话，看其穿着打扮，与云笺应当是同一品级。
许是为了清净，殿中并没有其他服侍的人。
薛夫人知道皇后最是讲礼数的，见她此时连装扮一下起身待客都做不到，心下一沉。
“……令人引去同皇子公主们玩吧。”皇后说着，语气恹恹的。
转头看见她们进来，露出两分柔和颜色，唤她们过来：“我竟没听见通传。”
薛昭依着母亲的叮嘱行礼。皇后娘娘招手叫她近前，摸摸她的脸，笑道：“这样出色的女孩子，何必作男儿打扮。不过若是自己喜欢的话，怎么样都是好的。”
不过这样一句话，竟咳了两三次。
薛昭眨了眨眼睛，想着皇后娘娘说话果然和其他人不一样。皇后见她不住盯着自己，笑问为何。
薛昭便说：“娘娘真好看。”这可不是奉承。
皇后虽是一副单薄憔悴的病容，然而目若秋水，眉梢含情，仿若一块精美剔透的琉璃，那点万不可落于凡尘的易碎感无限拔高着美貌的吸引力。
皇后和薛夫人都笑了起来。薛夫人笑说：“她上次进宫来见娘娘才一点点大，还不记事。”
皇后感叹道：“一晃几年便就这样过去了。”说着掩着帕子咳了两声。
薛夫人想要给她切脉，皇后却摇了摇头，又说：“近来常常想起闺中之事，你、我、寿昌还有荣安，那时多好啊。后来，我是这副形容，荣安改了封号又因产早夭，寿昌……我们几个中，大约只有阿兰你是称心如意了。”
薛夫人听她感怀过去，半晌才轻轻答道：“我自然不能有什么怨言了。”
薛士衡与易芝兰算得上是年少相识，婚前不说两情相悦，至少也有青梅竹马的情谊。
当年两家婚约不过是口头之许，还未正式约定，易家便因南面来的疫症折损了好几位正当盛年的医师——包括太医院当差的两位。
这般牺牲惨烈，犹落不力之名，族中又后继乏人，自此一蹶不振。
这种时候便体现出薛家守旧的好处——易芝兰出孝后，薛家出乎所有人意料正式上门提亲，认下了这桩婚事，也给岌岌可危的易家续了一口气。
婚后，二人膝下只得薛昭一女，后续易芝兰再也没有生养，薛士衡始终没有纳妾。二人鹣鲽情深，在京中传为美谈。
皇后打量她的神色，颦了颦眉：“你的医书著得如何了？”
当年京中扬名的才女不少，易芝兰传承家学，精研草药，于妇科亦展露天分，算是独树一帜。
“阿昭大了，我又不生养，近两年倒得了不少空。”薛夫人含糊地答道。
皇后病体难支，心力却不曾减弱，可纵然察觉不对，终究又无力如何，只能极尽婉转、旁敲侧击：“待你写成之日，易家声望足可重振矣。”
薛夫人只是笑笑：“有那一天便好了。”
皇后看着她半晌，低头笑了起来：“你呀，从前一股子痴劲儿，薛侍郎待你那般不同，你竟也不明他的心意。一到草药的事上天不怕地不怕，自个儿出城进山采药，一去便是一天一夜，回来满手的泥……如今倒也聪明了。”
薛夫人苦笑，见皇后脸色疲惫：“娘娘可是困倦了？若是困了，我便改日再来看娘娘。”
皇后牵着她的手，又咳了几声，眉间的倦色更深：“不要叫我娘娘了，像从前一样，叫我‘阿玉’。”
皇后大名祁璧，小字仙琅。彼时几个女孩凑在一处玩耍，寿昌嫌拗口，只唤她阿玉：“不都是一个意思吗。”便都这样叫了起来。
薛夫人压下心底的酸楚，轻声唤道：“阿玉。”
皇后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紧紧攥住薛夫人的手，正欲说些什么，留意到薛昭还静静坐着听她们讲话，便叫花语带她到外面去。
“去同他们那群孩子玩好不好，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公主呢。”
说着，皇后叫花语从妆匣里寻出一个镶珍珠的小金项圈来给她戴上：“从前的旧物，珠子黄了，工艺却是难得的，收着也是白白落灰，戴着玩罢。”
薛昭谢了恩，随花语离开。等出了立政殿，没走多远，便听到一阵孩子的笑闹声。
这时，一个年轻内侍急匆匆赶过来，正是引她们进宫的那一个，嗓音也像裹着粉一般稠软：
“花语姑姑，可不好了！太医院那些个人，推三阻四，扣着娘娘的药不给。娘娘这病如今就是捱日子，再不取来煎上，睡前少喝这一顿，只怕……”
云笺此时在殿内服侍，他怕惊动皇后，平白教她着气，便追着来向花语禀明此事。
“沉住些气，说了多少次要稳重，你可是给皇后娘娘办事的人。”花语教训道，背身探进衣襟里解下一串溜圆的金珠，数了数还剩几颗皱起眉头：
“这又是胡氏那个贱人生的事。眼瞧着娘娘不大好了，她把立政殿的人赶得七七八八不算，连这样的事也做得出来！这辈子的家当打了这么一串珠子，教太医院的人就吃了半串，再有两次就该当娘娘的首饰了。”
内侍一边擦汗一边说：“要不，咱们去禀明陛下？总不能由着她作践咱们娘娘。”
花语听了，脸色更加不好，恨恨道：“若是有用便好了！我亲去一趟太医院问问。”又思忖了一下：“先去上阳宫，去求见周昭仪。”
那内侍惶惑道：“周昭仪倒是不为难咱们，只是她清高不管事，胡昭仪又跋扈难惹，我们……”
“这不是寻常小事，就是她不出面，未必不肯给我们支些法子、行些方便。”
薛昭鉴貌辨色，自觉道：“姑姑且去忙，他们就在前面，不多几步，我自去寻他们便是。”
花语向她告罪一声，叮嘱了几句，便和那内侍快步离去。
薛昭按着方才那声音来的方向往前走，走了许久，却还未见他们的身影，想是追逐打闹间又跑到其他地方了。
这宫里不知是不是太大太空，不大有活气，她素来大胆，一个人挺着胸脯在这宫禁中大步行走，倒也不觉畏惧。
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一处稍显破败的宫室附近。
宫室南边有一片开凿的深湖，水波粼粼，以小渠接引到宫外。密密麻麻、生得奇高的芦苇，从岸边直长到水里几尺还不止，看起来许久未曾打理。
薛昭大着胆子钻进芦苇丛里看了看，一阵风吹过，芦苇浩浩荡荡地摇摆着，又有惊鸟飞散，叫声粗粝，方才觉得有些警惕。
正欲后退，却听到一阵稚嫩的交谈声，便又定了定心往前。
果然是一群孩子，各个衣着不凡，正站在湖畔一处窄窄的浅滩上叽叽喳喳地说话。
这湖滩狭窄，说是湖滩，不若说是从这些野芦苇中硬生生挤出的一小片空地，又兼坡势极高、乱石交错，光看着这群孩子挤在这陡坡上就让人心惊。
就好像一碟在锅口前严阵以待的饺子。
也不知他们怎得想到来这种地方玩。显然他们也知道此处凶险，其中几个互相搀挽着手臂。
薛昭扒拉着芦苇前行，小心翼翼保持着平衡，正欲同他们打招呼，却注意到他们几个似乎正陷入分歧之中，想想便仍将自己掩在芦苇从中，看着那边的情形。
未听几句话，先注意到其中一个一身雪衣的男孩，微妙地站在离每个人都稍远一点的地方，出奇般白净的衣装配上不符合年岁的冷淡神情，像个横空现身于暮春的雪人一样突兀。
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群孩子里最高的那个人，像在细细观察一件瓷器的纹路。
生得还怪好看的，薛昭溜过这么一个念头，又去看旁人。
一个眉目艳丽，神情傲慢的小姑娘，一手拉着一个长得与她有七、八分像的男孩，另一只手挽着一个朱红衣裳的女孩，年纪虽小，开口却有种不容商榷的霸道：
“好了，就听林家兄长的。”
想来这便是花语方才告诉她的三公主陈窈华。
个子最高的男孩闻言温和一笑：“那便先离开此处吧。”
又有个抖抖索索的声音传来，是个和林家公子差不多大的男孩：“快走快走，没有内侍和护卫，谁敢下这湖里玩！你们没听人说，旁边这宫里住着个疯娘娘。方才那个笑声就是她！”
窈华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陈崇，你胆子怎么这样小。”说到底是他玩游戏输了要下水，这会儿免了罚还一惊一乍。
陈崇一时语塞：“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大哥？不对，你怎么跟你大哥说话呢？没大没小的。你胆子大，你一个人下湖，或者往那宫里走一圈试试，会会那个疯女人。”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看相貌是与皇后一脉相承的那种颇具脆弱感的美貌：“既要走便走，哪来这样多话。”
陈崇狠狠瞪了他一眼，到底顾及人多，没有发作。
林家兄长依旧好脾气地招呼着所有人从另一边离开。
众人互相搭着手臂离开，陈崇虽看这几个人都老大不顺眼，但却很诚实地抓着林家兄长的手臂不放：
“承影……兄，你可千万稳住。”
连林承影的声音都有点无奈了：“殿下，您拽得我走不动了。”
几人闹嚷着走开，都未注意到那白衣男孩放缓步子，独自落在后面。
仿佛是盯着天空放空了一会儿，他忽然自言自语道：“原来还不够。”
“再多学学吧，像那人一样的话……”他将手指按在嘴角处，迫使其上扬。
薛昭拨动芦苇，向他走去。
那男孩放下手，极为敏感地转头，深琥珀色的凤眼警惕地扫过来：“谁？”
看清是张陌生的脸庞时，又问道：“你是谁？”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慢慢扯出一个有点生硬的温和笑容来。
男孩比她稍高些，这一笑牵动眼角，教她注意到他右眼的下眼睑正中生着一颗小小红痣，为他这不达眼底的笑容平添一点难以言喻的妖异。
薛昭被他不客气的问话和奇异的表现弄得心生警惕，抱臂偏头反问他：“你又是谁？”
男孩盯了她一眼，没有看到想要的反应，便转身离开，看样子是要去跟上前面的人。
薛昭什么都没想便先往前一步，一时忘了地势：“站住。”
话音还未落，就很不幸地脚下一滑，失去了平衡，朝坡下滚落下去。
薛昭狼狈地从浅水处起身，脚下俱是光滑的卵石，还没来得及在浅水处站稳，便又踉跄着倒退了几步。
不想脚腕处忽被一条细索一绊，接着不知是什么机括，在她腿上一击后，居然勾住了她的小腿。
紧接着一股强大的牵引力传来，她便不由自主地被牵引到了湖中的深水处。或许对成年人来说，这个力道和水深不算什么，但对于孩童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了。
薛昭一边挣扎，一边试图呼喊，却悚然发现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湖水此刻压迫着她的胸口与脖颈。她不仅无法出声，连换气都很勉强。
那箍住她小腿的机关到了深水处，不知是机关脆弱的缘故，还是机关的尺寸比她的小腿大些，竟教她给挣开了。
可这没什么用，她不会凫水。
那白衣小公子走了过来，神色却依然如冰封般全无波澜，似乎丝毫没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震惊到。
他先是看了一眼身后的芦苇丛，接着上前几步认真打量着浅水处。
忽然他涉入水中，俯身拣起一条细索来，仔细查看了一下，又试着拉了拉，察觉到绳子那头并未牵连在薛昭身上，而是被什么重物绊住。
做完这些，他才看向薛昭，双目清明如镜，可内里空荡荡的，根本没有映出她的身影：“我救不了你。”
她后来一直没有忘记这个死寂的眼神。
这眼神变成了一道横亘多年的裂痕，让她在重逢后先于所有人顺着这道裂缝找到打碎他的方法。
这时男孩注意到水面上浮起一个环形的木头做的东西，正顺着这湖的水波悠悠向宫外方向漂去，他不关心地收回目光。
春日之水依旧带着彻寒，薛昭在水里扑腾，身子却下坠地越快。
她落水这事古怪，而这男孩似乎不想多插手这桩闲事。
果然他把手中的细索随意抛回水中：“这里很危险，我得尽快离开。”说着站起身来，动手拧干沾湿的袍角。
对着水中已看不清面庞的薛昭，他又偏头思索了一下，用尽量柔和亲切的语气说：“何况，我们并不相识。”说着他微微欠了一下身，步履轻盈地离开。
薛昭连呛了几口水，绝望地感觉到水终于要没过她的头顶，她在酸涩钝痛的窒息感里模糊不清地想到：
要是刚刚说了名字，是不是就算认识了？
薛夫人显然认得她，唤她云笺：“娘娘近来如何？”
云笺摇了摇头。薛夫人便不问了。
她们进正殿后，向西行绕过一架九扇的锦绣花开四季屏风，又经过三间屋子，方才是供皇后休憩的寝居。
皇后正半躺在榻上，披了一件外衫，挽着一个简单的发髻，并没起身，正在同另一个名叫花语的宫女说话，看其穿着打扮，与云笺应当是同一品级。
许是为了清净，殿中并没有其他服侍的人。
薛夫人知道皇后最是讲礼数的，见她此时连装扮一下起身待客都做不到，心下一沉。
“……令人引去同皇子公主们玩吧。”皇后说着，语气恹恹的。
转头看见她们进来，露出两分柔和颜色，唤她们过来：“我竟没听见通传。”
薛昭依着母亲的叮嘱行礼。皇后娘娘招手叫她近前，摸摸她的脸，笑道：“这样出色的女孩子，何必作男儿打扮。不过若是自己喜欢的话，怎么样都是好的。”
不过这样一句话，竟咳了两三次。
薛昭眨了眨眼睛，想着皇后娘娘说话果然和其他人不一样。皇后见她不住盯着自己，笑问为何。
薛昭便说：“娘娘真好看。”这可不是奉承。
皇后虽是一副单薄憔悴的病容，然而目若秋水，眉梢含情，仿若一块精美剔透的琉璃，那点万不可落于凡尘的易碎感无限拔高着美貌的吸引力。
皇后和薛夫人都笑了起来。薛夫人笑说：“她上次进宫来见娘娘才一点点大，还不记事。”
皇后感叹道：“一晃几年便就这样过去了。”说着掩着帕子咳了两声。
薛夫人想要给她切脉，皇后却摇了摇头，又说：“近来常常想起闺中之事，你、我、寿昌还有荣安，那时多好啊。后来，我是这副形容，荣安改了封号又因产早夭，寿昌……我们几个中，大约只有阿兰你是称心如意了。”
薛夫人听她感怀过去，半晌才轻轻答道：“我自然不能有什么怨言了。”
薛士衡与易芝兰算得上是年少相识，婚前不说两情相悦，至少也有青梅竹马的情谊。
当年两家婚约不过是口头之许，还未正式约定，易家便因南面来的疫症折损了好几位正当盛年的医师——包括太医院当差的两位。
这般牺牲惨烈，犹落不力之名，族中又后继乏人，自此一蹶不振。
这种时候便体现出薛家守旧的好处——易芝兰出孝后，薛家出乎所有人意料正式上门提亲，认下了这桩婚事，也给岌岌可危的易家续了一口气。
婚后，二人膝下只得薛昭一女，后续易芝兰再也没有生养，薛士衡始终没有纳妾。二人鹣鲽情深，在京中传为美谈。
皇后打量她的神色，颦了颦眉：“你的医书著得如何了？”
当年京中扬名的才女不少，易芝兰传承家学，精研草药，于妇科亦展露天分，算是独树一帜。
“阿昭大了，我又不生养，近两年倒得了不少空。”薛夫人含糊地答道。
皇后病体难支，心力却不曾减弱，可纵然察觉不对，终究又无力如何，只能极尽婉转、旁敲侧击：“待你写成之日，易家声望足可重振矣。”
薛夫人只是笑笑：“有那一天便好了。”
皇后看着她半晌，低头笑了起来：“你呀，从前一股子痴劲儿，薛侍郎待你那般不同，你竟也不明他的心意。一到草药的事上天不怕地不怕，自个儿出城进山采药，一去便是一天一夜，回来满手的泥……如今倒也聪明了。”
薛夫人苦笑，见皇后脸色疲惫：“娘娘可是困倦了？若是困了，我便改日再来看娘娘。”
皇后牵着她的手，又咳了几声，眉间的倦色更深：“不要叫我娘娘了，像从前一样，叫我‘阿玉’。”
皇后大名祁璧，小字仙琅。彼时几个女孩凑在一处玩耍，寿昌嫌拗口，只唤她阿玉：“不都是一个意思吗。”便都这样叫了起来。
薛夫人压下心底的酸楚，轻声唤道：“阿玉。”
皇后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紧紧攥住薛夫人的手，正欲说些什么，留意到薛昭还静静坐着听她们讲话，便叫花语带她到外面去。
“去同他们那群孩子玩好不好，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公主呢。”
说着，皇后叫花语从妆匣里寻出一个镶珍珠的小金项圈来给她戴上：“从前的旧物，珠子黄了，工艺却是难得的，收着也是白白落灰，戴着玩罢。”
薛昭谢了恩，随花语离开。等出了立政殿，没走多远，便听到一阵孩子的笑闹声。
这时，一个年轻内侍急匆匆赶过来，正是引她们进宫的那一个，嗓音也像裹着粉一般稠软：
“花语姑姑，可不好了！太医院那些个人，推三阻四，扣着娘娘的药不给。娘娘这病如今就是捱日子，再不取来煎上，睡前少喝这一顿，只怕……”
云笺此时在殿内服侍，他怕惊动皇后，平白教她着气，便追着来向花语禀明此事。
“沉住些气，说了多少次要稳重，你可是给皇后娘娘办事的人。”花语教训道，背身探进衣襟里解下一串溜圆的金珠，数了数还剩几颗皱起眉头：
“这又是胡氏那个贱人生的事。眼瞧着娘娘不大好了，她把立政殿的人赶得七七八八不算，连这样的事也做得出来！这辈子的家当打了这么一串珠子，教太医院的人就吃了半串，再有两次就该当娘娘的首饰了。”
内侍一边擦汗一边说：“要不，咱们去禀明陛下？总不能由着她作践咱们娘娘。”
花语听了，脸色更加不好，恨恨道：“若是有用便好了！我亲去一趟太医院问问。”又思忖了一下：“先去上阳宫，去求见周昭仪。”
那内侍惶惑道：“周昭仪倒是不为难咱们，只是她清高不管事，胡昭仪又跋扈难惹，我们……”
“这不是寻常小事，就是她不出面，未必不肯给我们支些法子、行些方便。”
薛昭鉴貌辨色，自觉道：“姑姑且去忙，他们就在前面，不多几步，我自去寻他们便是。”
花语向她告罪一声，叮嘱了几句，便和那内侍快步离去。
薛昭按着方才那声音来的方向往前走，走了许久，却还未见他们的身影，想是追逐打闹间又跑到其他地方了。
这宫里不知是不是太大太空，不大有活气，她素来大胆，一个人挺着胸脯在这宫禁中大步行走，倒也不觉畏惧。
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一处稍显破败的宫室附近。
宫室南边有一片开凿的深湖，水波粼粼，以小渠接引到宫外。密密麻麻、生得奇高的芦苇，从岸边直长到水里几尺还不止，看起来许久未曾打理。
薛昭大着胆子钻进芦苇丛里看了看，一阵风吹过，芦苇浩浩荡荡地摇摆着，又有惊鸟飞散，叫声粗粝，方才觉得有些警惕。
正欲后退，却听到一阵稚嫩的交谈声，便又定了定心往前。
果然是一群孩子，各个衣着不凡，正站在湖畔一处窄窄的浅滩上叽叽喳喳地说话。
这湖滩狭窄，说是湖滩，不若说是从这些野芦苇中硬生生挤出的一小片空地，又兼坡势极高、乱石交错，光看着这群孩子挤在这陡坡上就让人心惊。
就好像一碟在锅口前严阵以待的饺子。
也不知他们怎得想到来这种地方玩。显然他们也知道此处凶险，其中几个互相搀挽着手臂。
薛昭扒拉着芦苇前行，小心翼翼保持着平衡，正欲同他们打招呼，却注意到他们几个似乎正陷入分歧之中，想想便仍将自己掩在芦苇从中，看着那边的情形。
未听几句话，先注意到其中一个一身雪衣的男孩，微妙地站在离每个人都稍远一点的地方，出奇般白净的衣装配上不符合年岁的冷淡神情，像个横空现身于暮春的雪人一样突兀。
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群孩子里最高的那个人，像在细细观察一件瓷器的纹路。
生得还怪好看的，薛昭溜过这么一个念头，又去看旁人。
一个眉目艳丽，神情傲慢的小姑娘，一手拉着一个长得与她有七、八分像的男孩，另一只手挽着一个朱红衣裳的女孩，年纪虽小，开口却有种不容商榷的霸道：
“好了，就听林家兄长的。”
想来这便是花语方才告诉她的三公主陈窈华。
个子最高的男孩闻言温和一笑：“那便先离开此处吧。”
又有个抖抖索索的声音传来，是个和林家公子差不多大的男孩：“快走快走，没有内侍和护卫，谁敢下这湖里玩！你们没听人说，旁边这宫里住着个疯娘娘。方才那个笑声就是她！”
窈华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陈崇，你胆子怎么这样小。”说到底是他玩游戏输了要下水，这会儿免了罚还一惊一乍。
陈崇一时语塞：“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大哥？不对，你怎么跟你大哥说话呢？没大没小的。你胆子大，你一个人下湖，或者往那宫里走一圈试试，会会那个疯女人。”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看相貌是与皇后一脉相承的那种颇具脆弱感的美貌：“既要走便走，哪来这样多话。”
陈崇狠狠瞪了他一眼，到底顾及人多，没有发作。
林家兄长依旧好脾气地招呼着所有人从另一边离开。
众人互相搭着手臂离开，陈崇虽看这几个人都老大不顺眼，但却很诚实地抓着林家兄长的手臂不放：
“承影……兄，你可千万稳住。”
连林承影的声音都有点无奈了：“殿下，您拽得我走不动了。”
几人闹嚷着走开，都未注意到那白衣男孩放缓步子，独自落在后面。
仿佛是盯着天空放空了一会儿，他忽然自言自语道：“原来还不够。”
“再多学学吧，像那人一样的话……”他将手指按在嘴角处，迫使其上扬。
薛昭拨动芦苇，向他走去。
那男孩放下手，极为敏感地转头，深琥珀色的凤眼警惕地扫过来：“谁？”
看清是张陌生的脸庞时，又问道：“你是谁？”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慢慢扯出一个有点生硬的温和笑容来。
男孩比她稍高些，这一笑牵动眼角，教她注意到他右眼的下眼睑正中生着一颗小小红痣，为他这不达眼底的笑容平添一点难以言喻的妖异。
薛昭被他不客气的问话和奇异的表现弄得心生警惕，抱臂偏头反问他：“你又是谁？”
男孩盯了她一眼，没有看到想要的反应，便转身离开，看样子是要去跟上前面的人。
薛昭什么都没想便先往前一步，一时忘了地势：“站住。”
话音还未落，就很不幸地脚下一滑，失去了平衡，朝坡下滚落下去。
薛昭狼狈地从浅水处起身，脚下俱是光滑的卵石，还没来得及在浅水处站稳，便又踉跄着倒退了几步。
不想脚腕处忽被一条细索一绊，接着不知是什么机括，在她腿上一击后，居然勾住了她的小腿。
紧接着一股强大的牵引力传来，她便不由自主地被牵引到了湖中的深水处。或许对成年人来说，这个力道和水深不算什么，但对于孩童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了。
薛昭一边挣扎，一边试图呼喊，却悚然发现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湖水此刻压迫着她的胸口与脖颈。她不仅无法出声，连换气都很勉强。
那箍住她小腿的机关到了深水处，不知是机关脆弱的缘故，还是机关的尺寸比她的小腿大些，竟教她给挣开了。
可这没什么用，她不会凫水。
那白衣小公子走了过来，神色却依然如冰封般全无波澜，似乎丝毫没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震惊到。
他先是看了一眼身后的芦苇丛，接着上前几步认真打量着浅水处。
忽然他涉入水中，俯身拣起一条细索来，仔细查看了一下，又试着拉了拉，察觉到绳子那头并未牵连在薛昭身上，而是被什么重物绊住。
做完这些，他才看向薛昭，双目清明如镜，可内里空荡荡的，根本没有映出她的身影：“我救不了你。”
她后来一直没有忘记这个死寂的眼神。
这眼神变成了一道横亘多年的裂痕，让她在重逢后先于所有人顺着这道裂缝找到打碎他的方法。
这时男孩注意到水面上浮起一个环形的木头做的东西，正顺着这湖的水波悠悠向宫外方向漂去，他不关心地收回目光。
春日之水依旧带着彻寒，薛昭在水里扑腾，身子却下坠地越快。
她落水这事古怪，而这男孩似乎不想多插手这桩闲事。
果然他把手中的细索随意抛回水中：“这里很危险，我得尽快离开。”说着站起身来，动手拧干沾湿的袍角。
对着水中已看不清面庞的薛昭，他又偏头思索了一下，用尽量柔和亲切的语气说：“何况，我们并不相识。”说着他微微欠了一下身，步履轻盈地离开。
薛昭连呛了几口水，绝望地感觉到水终于要没过她的头顶，她在酸涩钝痛的窒息感里模糊不清地想到：
要是刚刚说了名字，是不是就算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