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入皇城,曲慕涛在勤政殿前停下,祝玥暖留下玉想,立即策马直奔太医院。

    「荣太医!」祝玥暖翻身下马,急急唤他,「陛下情况危急,你快随我去。」

    荣太医闻言慌揹起药箱,随着祝玥暖上马,却不知手放哪好。

    「不妨事,荣太医捉紧我。」祝玥暖伸手让他扯着自个,又一路飞驰往勤政殿去。

    两人一奔入内室,荣太医立即着手帮着曲慕涛清创缝合,玉想立于一旁,照着两人吩咐协助。

    祝玥暖却转向秦总管道:「陛下方才遇上意外,这一路上只怕惊动不少人。劳秦总管守着勤政殿,若有人问起,就说曲大人在此伴驾,切莫走漏风声,或让人出入勤政殿。」秦总管依言照办,迅速封了勤政殿各门窗,亦不让宫人任意走动,自己守在了殿门外。

    幸而曲慕涛先前止血得宜,元望舒并未大量失血,此番清创挖开伤口,迫出脏血淌入盆中。玉想见了血有些发晕,祝玥暖知她站不住,急上前将她拉在椅上,挽起衣袖替了她。三人通力合作,将情况逐渐稳下。

    曲慕涛这才将目光自元望舒身上移开。抬眼即见祝玥暖浑身冷汗、面色苍白,他心下一惊,温言道:「娘娘莫慌,陛下无碍,您稍坐会。」

    玉想强撑双腿站起,拉着祝玥暖坐下,又掏出帕子,跪在身前替她擦拭手上血污。祝玥暖本六神无主,直到听闻玉想低泣,才回神轻拥住她。抱着玉想,她顿觉温暖安定,一时也差点哭出来。

    不多时曲慕涛让人端来安神汤给她俩,祝玥暖只是捧着,抬头问道:「我能不能别喝?」

    知她心系元望舒,曲慕涛劝道:「这汤不致使人昏睡,就是让您缓缓。」

    祝玥暖这才慢慢喝下,心跳确实平缓许多,手脚也不再冰冷。曲慕涛略微放心,低声和荣太医说了几句,步出内室找秦总管。祝玥暖定定神,走回床畔替元望舒拭去额上冷汗,接着向荣太医打听情况。

    「陛下并未伤及肺腑,娘娘宽心,就是伤口有些感染,须勤换敷药,这…或许会昏睡一阵。」荣太医字句斟酌,怕刺激了她。岂止有些感染,那可是蛇毒来着,虽说及时吸出大半,终怕有馀毒混入血脉,他实在没什么把握。

    直到曲慕涛折返,几人才不再绷紧心神。他倾身替元望舒探脉,内心不忍荣太医年事高还受折腾,遂转向他温言道:「有劳荣太医,您先回去歇息,稍晚会有季太医前来接手。」

    送走荣太医,曲慕涛看着祝玥暖,深觉此番为难了她。不过十来岁的小姑娘,说她莽撞,方才她种种判断又极为迅速正确,但要说她冷静……

    「娘娘,以口吸毒并非明智之举,是十分危险的,倘若口腔有伤口或误咽毒血,吸毒之人性命更为凶险。」

    听曲慕涛提醒,祝玥暖才将目光自元望舒身上移开,轻声回应:「明白了,多谢曲大人。」若非曲大人跟着来,她真不敢想像是何光景。

    更漏声声,玉想靠着祝玥暖打起瞌睡,头一歪又立即惊醒。

    祝玥暖捏捏她手,「我让人收拾偏殿,妳歇会吧。」

    正要起身,玉想拉住她,轻轻摇着螓首,细声道:「我不累,要陪着妳。」

    看玉想分明双眼无神,疲惫已极,祝玥暖思忖一番,温言相劝:「就歇一会,」她微笑,「我还指望妳跟我轮着顾陛下呢。」略一瞥眼,却见曲慕涛神情凝重地快步走进来。

    「娘娘,情况有异,臣恳请您随禁军先行一避。」

    他说着,深深看玉想一眼,「这皇城今晚怕是要有大劫,陛下曾交代,若遇紧急情况,让您和玉想先撤离。」祝玥暖和玉想惊惶相视,一齐转向他。

    见她俩不明白,曲慕涛解释:「前线来报,荆楚通敌南凛,向大燕倒戈进发,连夜奔袭,已兵临靖雪关。」他说得飞快,只想让她俩尽速离开。

    祝玥暖一听即知事态严重,靖雪关一失,南凛可一马平川,直捣首都和皇城。

    曲慕涛瞧她神情,知她心里有底,劝道:「想必娘娘亦很清楚,还请即刻动身。」

    祝玥暖没有动,反而转身看着元望舒。

    「想想,妳先随禁军一避。」她忽道,目光清明坚定地将玉想往外送。

    岂料玉想一把抱住她,在她耳畔悄声道:「妳离不开陛下,我离不开妳。」

    曲慕涛眉心紧锁,他早料到如此,娘娘断不会舍下望舒的,只是再拖下去……

    「娘娘可知南凛为何进犯大燕?」不等她回答,曲慕涛和盘托出:「荆楚不过一名叛将,拿甚么和南凛国君交涉?若献上大礼,就另当别论了。」

    他凝视祝玥暖,这才说出前线消息:「据闻荆楚是自愿做内应,欲将您献与南凛,以表另投他国赤诚。」

    「荆统领他…他为何如此?」玉想紧抓祝玥暖,彷彿生怕她下一刻会消失似的。

    「只怕他为另投南凛,早有预谋。」曲慕涛齿冷道:「荆楚这反复小人,军纪败坏,纵着下属欺凌百姓。陛下前些日子为此震怒,拔了他三个营,盼他好自为之,岂知他……」

    他忽打住,对祝玥暖劝道:「娘娘,陛下迎娶淮扬郡主为后,早已传遍天下,这淮扬郡主素来是当世驰名美人,南凛国君性好渔色,岂会错失良机?求您了,走吧。再晚怕是走不成。」

    不是她呀!祝玥暖暗暗叫苦。这些人都不打听清楚来着,那荆楚还见过她的,就她这样的……这是"淮扬郡主"四字第几次害她了?

    「…没有其他军队可驰援么?」祝玥暖颤声问。素闻大燕良将辈出,何以不能在靖雪关挡下南凛军?

    曲慕涛虚弱摇头,「常统领驻守靖雪三关,据闻已被荆楚残部暗算擒去,生死不知…本有虞统领能与之抗衡,可虞统领这两日前往边关协防滋扰,赶不上!」

    有这么巧的事?曲慕涛心下蹊跷,又对俩姑娘道:「大燕另有一路精骑,锐不可当,但这是先帝遗兵,听调不听宣,只有陛下能调动。」可如今陛下……「娘娘,南凛若攻下大燕,以他们素来作风,恐十之八九会屠城,请您快随禁军一避。」曲慕涛说着一揖。

    祝玥暖曾听闻,屠城最惨的是姑娘们,一个也不能留下……「让宫娥和琳瑯坊姑娘走吧,想想也随她们一道去。」可城外百姓呢,携家带口又能逃到哪去?

    「我去南凛吧。」祝玥暖忽道,冷静的语气将二人吓了一跳。

    「娘娘,莫说陛下不会同意,这…这不过是荆楚灭燕的借刀杀人。」曲慕涛终于回神,对她分析道:「您即使去了,只怕南凛也不会收兵,那荆楚诡计多端,遑论您落他手中会有何下场……」

    「我不投荆楚。」祝玥暖接话,「咱们大张旗鼓,送我出城,遣人给南凛报信,让他们另派人相迎。条件是,南凛须立即撤兵,否则禁军即刻击杀皇后。」

    她冷酷的语气让曲慕涛惊愕无语。

    祝玥暖尽量不在此时想起元望舒,力持平静地劝说:「我无意连累陛下和大燕,若是为我,倒好解决。只要我去了,或许能缓一缓情势,替大燕争取时间。要是陛下日后问起,就说…说是我贪生怕死,自个投了南凛,还望曲大人宽慰陛下,让他早早忘了我。」

    玉想一直紧握她手,此刻听了这些,坚定地对她说:「我同妳一道去。」

    祝玥暖闻言心中一酸,缓了缓才轻抚她雪腮,温言道:「这跟和亲不同,妳去不得。」又悄声续道:「我想求妳件事。」

    玉想惊讶回望她,听她附在耳畔细声说:「就当作妳已睡下,方才之事一概不知,日后谁问起…妳都这般回答,能答应我么?」

    「可我舍不得妳……」玉想伏在她肩上痛哭。

    祝玥暖轻搂着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眼角酸涩,柔声安抚:「我会好好的。妳也要保重自个,日后是回祝王府或留在大燕,由妳决定,都会有人好生照顾妳。」

    正要拉开她,却听玉想闷声道:「若是…少爷在就好了,他可从不让人欺负了咱们。」

    是啊!怎地把競川哥哥忘了?

    祝玥暖本来心如槁木,登时精神一振,转向曲慕涛,心跳飞快地颤声问:「曲大人可信得过我?」

    *           *           *

    「借兵?」

    祝玥暖解释:「我有个哥哥,叫谷競川,驻防在燕门关外,是我出生前就让爹收为义子,亲自培育。他待我们极好,若他能出兵相助,地理位置上或许来得及。」

    「谷競川是祝王府出来的?」

    曲慕涛心下一喜。兵贵神速,那谷競川行军之迅捷勇悍,或许能成!只是……「娘娘,本朝律令严明,中宫不得干政,这兵一借,只怕您……」

    祝玥暖岂会不知,但间不容发,她也顾不上这些,「横竖我有一劫,那屠城得拉多少无辜性命,我避不掉,但其他人可以。」

    「陛下不会让您有事的。」曲慕涛立即接话,坚决地道:「臣愿替娘娘解释,与娘娘共进退。」

    俩姑娘闻言一齐感激地看着他。

    刻不容缓,曲慕涛见来不及召其他朝臣商量,只能搏一把,即刻传令届时大开国门,引周越军从城下借道而行,赴靖雪关挡下南凛军。

    祝玥暖急修书一封,边写边对玉想道:「競川哥哥那簪子。」

    玉想依言自她发上取下玉簪,一绺乌黑发丝顺势垂下,祝玥暖并不在意,仍振笔疾书。

    曲慕涛问玉想:「这簪子是?」

    「少爷在娘娘及笄之年赠的。」玉想简短答道。

    曲慕涛不免咋舌,这周越民情果真不同大燕,兄长赠其妹簪子的?他不自觉瞥了榻上的元望舒一眼,心下冷汗。

    祝玥暖迅速写好,将玉簪连同书信一并递出,只盼快马速速求援。

    今夜格外漫长。祝玥暖陪着元望舒,一方面忧心他伤势,又心系谷競川安危。

    从前哥回家时总是容光焕发,可偷偷打听之下,又见随他返家的同袍支支吾吾,许是养好了伤才回来。

    『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

    当日她大声呸了一句,截下競川哥哥未竟的话,一时心惊肉跳。她气得眼眶发热、如鲠在喉,岂料他笑意更浓,乐得前仰后合。

    祝玥暖愈等愈焦灼,借兵突然,若哥来不及研究地貌,或教荆楚忽施暗算呢?她忽觉自个此番太过自私鲁莽,却已后悔不及。

    「娘娘,」秦总管施礼,「曲大人请您移驾正厅。」

    祝玥暖心头一紧,留下秦总管照料,偕玉想快步走出去。

    一到正厅,曲慕涛和几位枢要大臣已候在外,另有一名身着周越戎装的军官亦在场。

    曲慕涛刚迎上前,尚未开口,祝玥暖脸色发白地抢问:「競川哥哥他…那、前线是何情况?」

    「娘娘莫慌,」曲慕涛微笑道:「令兄无恙,谷将军星夜驰援,已将祸事平定,正派人传讯。」说着让道给那军官。

    祝玥暖听闻谷競川安好,绷紧一夜的心絃总算驰放,险些落泪。她定了定神,这才认出那名剽悍威武、双目如电的军官。

    「末将单明允,见过二小姐。」他拱手一揖,接着递出那玉簪信物。

    祝玥暖有些尴尬,习武之人确实不同,没计较繁文缛节的……

    玉想看她没接,知她为难,伸手要帮她拿。曲慕涛却更快,一把接过,对单明允有礼微笑,将信物转交玉想。

    眼见玉想将簪子还回祝玥暖发上,单明允爽朗一笑,有礼道:「二小姐,将军让小的备了份薄礼,说是让您亲自打开。」

    他招呼一声,只见两人抬进一口沉甸甸的木箱。

    厅内众人一阵好奇,纷纷站近欲看个分明。

    祝玥暖不解,将匣门向上一掀,立时两颗鲜血淋漓的人头滚将出来,一颗不认识,另一颗竟是荆楚。

    她倒抽一口气,硬是没叫出来,身侧的玉想却两眼一翻,登时晕死过去。幸而曲慕涛眼明手快地扶住,小姑娘这才没撞在地上,可身后几名大人和内侍就没这么幸运。

    这是甚么恶劣的玩笑?她要杀了競川哥哥。

    祝玥暖气得脑门充血,抬眼见那单明允含笑直盯着自己,她有些结巴道:「你…你瞧甚么?」

    「将军吩咐小的,务必将二小姐收礼的一言一行,汇报与他知晓。小的不敢有辱使命,自然得瞧个明白。」他说着却咳嗽两声。

    祝玥暖知他在憋笑,只觉气不打一处来,她捏紧拳,缓了会才皮笑肉不笑,端方有礼道:「他费心了,礼轻情意重,劳驾您替我好生谢谢他。」人头啊!她生平第一遭收人头,还是早前见过,尚且活蹦乱跳的人,这头皮麻的……

    多亏了谷競川,太医院大清早就忙得不可开交。

    幸而几位大人和内侍都无性命之虞,就是受了惊,须休养一番。玉想不多时也醒转,喝下安神汤才逐渐回神。

    曲慕涛带她返回内室,只见祝玥暖握着元望舒的手出神,他有些不忍心,安慰道:「娘娘宽心,陛下年轻力壮,体质强健,创口既癒合良好,已无大碍,您切莫忧虑。」

    「我或许真跟大燕命底犯冲,」祝玥暖喃喃地说,「也或许是我的命不好,总害苦了陛下。」自她来此,总是给元望舒添麻烦……「莫说南凛误会来犯,连陛下此番遇刺,也是我一时鲁莽所致。」

    「臣很感谢是娘娘来的大燕。」曲慕涛温声接话,「南凛发兵是受荆楚挑唆,意在"淮扬郡主",无论陛下娶的是您或祝珵绯,均有此一劫。却是娘娘出奇制胜,借祝王府之兵,才解大燕燃眉之急。」

    祝玥暖怔愣无语,曲慕涛这番话,让她心酸又感激。

    「至于害苦了陛下…若您是指遇刺这事,臣是觉着兵变时机过于凑巧,只怕是连环下套,防不胜防。」

    「…多谢曲大人宽慰。」祝玥暖好容易才说出这句,垂下脑袋,眨了眨眼将眸中水气散去。

    曲慕涛看着她若有所思的忧虑侧颜,思忖一番,忽然轻快地对她说:「跟娘娘说件趣事。陛下本不愿成亲,是臣押着他去周越议和求亲的。」

    他这话引得俩姑娘瞠目结舌。

    「曲大人你可太本事了……」玉想愕然道,完全不敢想像是何光景。

    「确实不易。」曲慕涛温润一笑,回忆起一年多前的往事:「当时朝臣劝他跟从未交恶,国势也不弱的周越结秦晋之好,陛下还甩脸色,说甚么:『谁敢再提此事,即刻缚了去燕门关外,让他好生享受这秦晋之好的滋味。』」

    祝玥暖笑出来,心里这才略感轻松,接着打听:「那曲大人是如何说服陛下的?」曲大人方才学得太像陛下了。

    「不是说服,是用赌注。」

    曲慕涛神采飞扬地续道:「我在同他游猎骑射时,跟他打了个赌,十支箭,输家须同意赢家一件事,不可反悔。陛下对自个箭法一向自信,想也不想就答应。我问他,可想好要我做些甚么,他神祕一笑,不怀好意;我倒是大方承认,倘若我胜,他必须与周越结亲。」

    玉想好奇道:「可我们见识过的,曲大人和陛下箭法不分轩轾,你如何就笃定能胜陛下?」

    「兵不厌诈。」曲慕涛对她狡黠一笑,更是欢快,「陛下当时全神贯注、箭无虚发。我那十支箭射完,抓准时机,趁他羽箭脱手之际,嚷道:『这人该多怕老婆,认真成这副德性?』他一笑,这才失了准头。」

    俩姑娘登时笑岔了气。

    曲慕涛接着微笑歎道:「陛下不乐意的事,我从来向着他。唯独成亲这事,我总觉着对他有益无害,盼他能有个人常伴左右。哪怕是政治联姻,若能自己去看看,兴许有机会觅得良缘,永结同心。」

    最后四个字他是看着祝玥暖说的。

    「娘娘,说句僭越的话,臣心里很感激您。」曲慕涛说着,竟有些沙哑,「是您将我最好的朋友寻了回来。」

    「不太明白曲大人意思。」祝玥暖察觉他语气里的情绪,暗自吃惊。

    曲慕涛寻思一会,缓缓道:「陛下心口,有一道疤痕,娘娘可曾留意?」

    祝玥暖点点头,「陛下说是小时候贪玩伤着的。」

    「那是六年前太后刺的。」

    俩姑娘闻言惊愕地接不上话,曲慕涛又道:「大燕中宫不得干政的律法,也是那之后陛下亲订,起因是当年事变,太后与国舅策反,欲夺政权。虽发生在陛下即位数年后,却是伏线千里,先帝在位时就逐一布局。」

    「…太后为何如此,自个孩子称帝,有甚么理由策反?」祝玥暖无法理解。

    「因为恨。太后是北齐亡国公主,在她眼里,是大燕复灭北齐,教她国破家亡。」

    曲慕涛看着她俩,歎口气淡声道:「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北齐在国舅的统治下,早已朝纲败坏、官逼民反。良民贤臣,有的落草为寇,有的干脆投奔大燕。这些旧事并非臣一面之词,有史料可循。

    「北齐国势衰退,自有列强虎视眈眈。当年先帝听闻他国进犯北齐,因心系尚为长公主的太后,亲自带兵将太后和国舅给救出来。北齐是彻底完了。可先帝将他国驱逐,并两国疆土,又对太后、国舅奉如上宾,并未委屈他们。」

    祝玥暖询问:「听来先帝似乎识得太后?」

    曲慕涛轻轻摇头,「不算识得,只远远见过却倾慕多年。」

    「先帝知太后已有婚约,正想放弃之时,北齐遭变,那未婚夫婿也不知所踪,太后来大燕一年,答应先帝求娶。大婚前先帝修葺寄畅园,作为太后新居,之后俩人有了陛下。这些也是我出生前的事,只从父亲那知道了大概。若说亲眼所见,也是与陛下相识后了。

    「陛下容貌从了太后,先帝自小疼他,若能亲自教导之事,决不假手他人。相对先帝而言,太后待陛下却冷淡得多,偶有温情也屈指可数。陛下和我幼时看不明白,直到陛下即位,才逐一揭开原因。莫说太后对先帝有无真情,恐怕更深怀恨意。」

    「这又从何说起?」玉想忍不住问。

    祝玥暖也甚不解,「听来先帝待太后极好,亦非强娶太后,这恨意从何而来?」

    「倘若太后允婚并非自愿呢?」

    俩姑娘面面相觑,更是一头雾水。

    曲慕涛接着说下去:「后来我们探知,当年是国舅以死相逼,太后才答允亲事,为接近先帝,伺机政变。我与陛下发觉不对劲,是在先帝驾崩后,我从先帝遗体内验出大量铅、汞,陛下当即封锁消息,暗中调查,方知是太后与国舅慢性投毒。」

    俩姑娘有些承受不了。

    祝玥暖下意识握紧元望舒的手。她记得陛下十五岁即位,母亲将父亲给……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如何直面这些?

    曲慕涛接着道出更残酷的事实:「虽说陛下打算诱敌深入,可我感觉得到,他一直希望是自己猜错了。直到六年前大燕事变,才一一浮上台面。当晚国舅欲逼宫,陛下请君入甕,将其斩杀,却忽闻寄畅园起火,他心系太后,不顾火势,独个抢了进去。

    「我赶到时已迟了,见太后一头往柱子撞去,陛下冲上前拦阻,谁知太后这一撞真假莫辨,待她抽身,陛下胸前却多了把匕首,只差半吋,立时毙命。」

    祝玥暖只觉胸口一阵刺痛,透不过气、浑身发冷。玉想搂着她,轻拍她背。

    曲慕涛亦是停顿许久没说话,这件事压在他心头好多年,一直参不透太后的心思,世间真有如此狠心的母亲么?拿孩子对自己的关怀去赌,若是赌赢了,那可是亲手葬送了对她真心关爱的孩子啊……沉默好一会后,曲慕涛才接着说下去:「当时情况紧急,我只担忧陛下,无暇顾及太后,再一回神,太后…已横剑自刎。」

    俩姑娘听到这儿,同时想起一件旧事,相视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出相同疑惑与惊异。

    祝玥暖迟疑道:「我爹…不,应该说是所有人,都一直误会,以为是陛下将国舅和太后给……不只周越,其他国家也是如此传言。」

    「那是陛下刻意放出的消息。」曲慕涛淡淡接话。

    玉想大吃一惊:「陛下为何……」

    祝玥暖却隐约知晓,更是心疼得说不出话。

    「此一事变,由于外戚私下拉拢多年,大燕许多老臣牵连其中。亲附太后、国舅者,均获罪流放。大燕历时数年政局动盪,期间他国蠢蠢欲动,都想伺机并吞大燕。陛下得知寄畅园一事,除了我无人知晓,刻意放出是自己手刃母亲、舅父的消息……」

    他深吸一口气,默了会才得以继续,却是轻哽道:「陛下当时说,为帝者,六亲情绝,若他连亲生母亲都不放过,又岂会对他人心软?」

    祝玥暖无法想像元望舒是用甚么心情说出这些话。

    「陛下此举,确实大大起了吓阻作用,燕国国君行事铁血狠戾的形象不胫而走,替大燕挡下不少风雨。陛下又提携许多青年才俊,替补罪臣职缺,这才一路走到今日。」

    他垂下眼眸,忆及父亲说过的往事,幽幽轻歎:「望舒、寄畅,都是先帝取名,希冀落落寡欢的太后能胸怀舒畅、一展欢颜,等了一世却终没如愿。这些过往层层叠加在陛下身上,身体的伤,我是治好了……」可自那之后,望舒就变了。

    曲慕涛沉默良久,打起精神,略带微笑对祝玥暖温言道:「娘娘曾说,我是陛下的体己人,却不知是有了您以后,陛下才又重拾往日欢颜。我由衷感谢娘娘。」

    听他如此说,祝玥暖反增酸楚,轻轻地道:「我没做甚么的,不容易的是陛下,倘若易地而处,我未必撑得过。」这是多刻骨的伤害?「就是侥倖撑下,只怕也无法同陛下这般,仍能倾心力付出关爱。是我从陛下那得到许多。」

    她缓了会,诚挚道:「多亏曲大人伴着陛下,一个人无法承受这些的,幸而有您……」

    她再说不下去,只是牢牢握住元望舒的手。

    *           *           *

    元望舒睁开眼,忽觉掌心握着温热绵软物事,低头一看,是祝玥暖握着他手,伏在他身侧睡着了。

    小丫头怎地不上榻,这般多不好睡?他轻声唤她:「玥儿。」

    祝玥暖猛然醒转,抬眼与他四目相接,明眸漾出光采,开心地抚上他脸,轻声问:「陛下可好些了?」她急急唤人,本以为走进来的会是曲慕涛,谁知却是秦总管和季太医。

    秦总管躬身道:「陛下,曲大人正和诸位大人于正厅议事。」

    元望舒直觉有异,轻拍了拍祝玥暖手背,温言道:「朕出去一会,妳上榻歇息。」说着披上外衣,步出内室。

    祝玥暖心下奇怪,这都快亥时了,议事?正感不安,过了好一会却见秦总管去而复返。

    「娘娘,陛下让您出去一趟。」

    祝玥暖随即站起,只觉一颗心跳得厉害,走出内室见玉想脸色惨白等着她,不好的预感益发强烈。一进正厅,祝玥暖即感气氛凝重异常。

    「陛下。」她略施礼,抬眼却惊得怔住──元望舒此刻看她的眼神和方才判若两人,是一种锐利又不带情感的审视。

    这凛冽的视线让她浑身发颤。

    「诸位先退下歇息,朕有话对曲大人和皇后说。」

    除了曲慕涛,众人均称是离去。祝玥暖注意到,几位大人离去时,均神色古怪地觑着自己,她看向曲慕涛,见他一言不发立于元望舒身侧,紧盯摊在桌上的舆图。

    待众人走远,她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元望舒朗声道:「本朝律令,中宫不得干政,皇后可知晓?」

    陛下叫她甚么?祝玥暖一时站不住,双膝发软跪了下来,玉想也跟着跪在她身侧。

    「回陛下,臣妾知晓。」她脑袋嗡嗡作响,竟无法分辩半句。

    「既如此,按律发回珵琰阁听候处置,非宣不得外出。」

    她从未听陛下嗓音如此冰冷,怔怔抬头看他。

    隔着满室明黄灯火,只觉元望舒此刻的神情,竟比初相见更拒人千里。

    「娘娘,请吧。」秦总管上前,引着她俩步出勤政殿。

    究竟发生何事?她不能就此不明不白回去……「秦总管,」她苍白着小脸低声询问:「我能不能…能不能在殿外待一会?」

    秦总管毕竟是一路看着她与元望舒相处,心下不忍,点点头,冒险带着俩姑娘立于门外隐蔽处。

    「此事错不在娘娘,她毫不知情,你千万别误会了她。」曲慕涛首先打破沉默。

    「误会?」元望舒森然道:「你看看现今局势,朕若再晚醒片刻,大燕只怕要姓"向"。」

    祝玥暖和玉想惊惶对视,陛下何出此言?

    曲慕涛字句清晰地说:「靖雪关此时虽是周越驻兵,却是祝王府的兵,是替换荆楚镇守在心脏位置。方才派出的精骑一去便知,我敢担保,周越将士见了大燕国君手谕,定二话不说撤出靖雪关。」

    「河西走廊你又作何解释?」元望舒沉声道。

    祝玥暖心下暗惊,更专注倾听。

    看曲慕涛不答,元望舒续道:「若是单纯借兵解围,在靖雪关,甚至奉月关就该停下,何以周越军长驱直入,竟深至桐雁关,将整个河西走廊贯通,又不肯离去?」

    祝玥暖摀住嘴才没惊呼出声,这是怎么回事,是競川哥哥,或另有旁人所为?

    曲慕涛沉默半晌才道:「此番变故突然,莫说娘娘这几日都陪着你,就是一直关注情势的我也始料未及。」他深知元望舒此刻想些甚么,怕是误会了借兵一事别有居心……

    「娘娘不会容许这种事,其中必有隐情,你应该给她机会解释,让她了解究竟发生何事。」

    「你倒是对她深信不疑。」元望舒冷笑一声,「打从她代嫁过来就不单纯,汲汲营营收买人心,收买你、收买朕,如今铁证如山,你还为她说话?」

    「你可知你遇刺时,娘娘是甚么样子?」曲慕涛沉声道,似在隐忍甚么,「娘娘甚至还想用自己……」

    「朕不知道!」元望舒高声道,吓了殿外俩姑娘一跳。

    「朕只知道,一觉醒来山河变色,是她!」元望舒忿然指着殿外,「让你大开国门,促成此一局面。」

    他踏前一步,盯着曲慕涛,痛心疾首道:「河西走廊一旦打通,燕国天险之势就没了。」又轻声加上一句:「她懂勘舆啊,慕涛。」

    祝玥暖胸口如遭重击,转头对玉想颤声道:「回…回去吧。」

    玉想见她神色恍惚,赶忙扶着她,对秦总管微点下头,快步带她离去。

    「说来朕遇刺这事也蹊跷,她说要回的周越、她下的马,那刀分明佯攻她,实则冲着朕来。南凛和荆楚发难时机倒是掐得极巧……」元望舒冷嗤一声,「桩桩件件,一套连着一套,你不觉得她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甚么?」曲慕涛顿觉有种陌生的感受,如暴雷般扫遍全身,让他血液奔腾、全身颤抖。他盯着元望舒,「娘娘待你如何,你应该最清楚。」

    元望舒嘴角噙笑,眼神却极尽冰冷愠怒,不屑道:「只要有心,人人都可作的一出好戏,唱它十年八年不是问题。」

    曲慕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直到听了这番话才明白,太后当年那一刀,竟是从来没好,轻轻一揭,立时鲜血淋漓。他欲言又止,总算问出口:「敢问陛下,也怀疑微臣么?」

    听出他遣词异于往常,元望舒淡声道:「你与朕自幼相识,朕知你甚深,自是不疑。」

    自幼相识……曲慕涛在心里重复这几个字,蓦地纵声大笑,既为元望舒痛心,却也对那些陈年往事莫可奈何,这凄凉的笑声里透着绝望与哀伤,眼梢微红,忿忿道:「臣真替娘娘不值!」

    「曲慕涛,仔细你殿前失仪。」元望舒沉声警告。

    曲慕涛也趋前一步,看着他双眼,字句铿锵道:「陛下一向聪明,也自负聪明,唯独这事想得太深,竟分不清赤诚假意之别?」

    曲慕涛知他心高气傲,兼之互为君臣,平素总是笑退一步或好言相劝,从不与之计较,今日却半步不让,与他正面驳火。元望舒见他一反常态,更是震怒。

    「曲大人这几日殚精竭虑,许是乏了,有些神智不清。」他一双黑眸透着深不可测的锋芒,忿忿一笑,「朕准你告假,不经宣诏,亦不必上朝面圣,好生休养,清醒一番。」

    曲慕涛静静看他,情知以他脾性,此刻多说无益,沉默了好半晌,才温声劝道:「娘娘是真心待你的。苍天若赐无价宝,尚须斯人自珍惜;如若不然,陛下纵立于黄龙之巅,终是一身凄凉。」

    他深深看元望舒一眼,恭谨施礼,退出勤政殿。

    玉想扶着祝玥暖,眼见她神色木然、脚步踉跄,彷彿魂还留在勤政殿,心下焦急却无计可施。

    一进珵琰阁里屋,祝玥暖颓然坐倒在地,靠着门扉不住落泪。

    玉想何曾见她这般?登时慌了手脚,柔声道:「二小姐妳别吓我,这…地上凉,扶妳到榻上坐会可好?」

    「走不动了。」祝玥暖埋首于膝,浑身发颤,哽咽道:「我好累…让我独个待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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