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聊城的第三天,曲松慧的母亲死了,而风雪渐消。

    火堆噼啪作响,树枝爆开,时不时“啪”地响一声,火焰在熏得黝黑的枝叶上缓缓燃烧,曲松慧抱着腿蜷缩在火堆旁,安静地闻着柴火燃烧的烟气。

    炊饼和脯肉架在火上,渐渐散出香味。

    她扯了扯身上的衣物,试图将它们卷得更紧点,可还是冷。

    少年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只硕大的野兔,看见烘烤的食物,眼里掠过一丝惊讶,但没有说什么,兔子已经放过血,他将尸体按在地上,从衣襟里掏出一把沾着血的小刀,动作熟练利落地在腹部划上一刀,手指往腹部一抠一拉,再从后臀一扯,兔子便被剥了皮。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曲松慧。

    “阿妹,搭把手,”少年一抬下巴,声音带笑,“烤只兔子给你吃。”

    曲松慧抿了抿嘴,将炊饼拿走放在一边,托腮看着他把兔子串上削尖了的树枝。

    “阿妹,我找着一个向阳的小山,”少年突然开口,“那里长满了山杜鹃…春天快到了。”

    曲松慧知道他想说什么,把母亲埋葬在那里,等春天一来,她就躺在漫山盛开的山杜鹃下,映山遍野的灿烂热烈那片,想必也会觉得热闹。

    而北境的太阳永远打南边升起,母亲念着南方,如今朝着南方安葬她,也算是聊胜于无的慰藉。

    “…好。”说出这话时,她尚显不甘不愿,没有棺椁,甚至连草席也无,就这么草草下葬,实在是寒酸。

    少年点头,脸上微微露出笑意,顺势坐下,修长的腿曲起,伸手给□□的野兔翻了个面:“我明日就要往南边去…阿妹作何打算?”

    听她阿娘讲话语调轻柔,眉眼正如水般精致柔和,不像是北境这个地方能够养出来的人,这小姑娘到像是在北境长大的人,只是奇怪的是他竟想不出拿什么来形容她的长相,眉目精致中带着明朗大气,眉如远山青黛,漆黑的眼睛像是春日林间波光粼粼的溪水,带着远古的神话气质。

    复杂至极,一眼难忘。他默默打量了一眼曲松慧,小姑娘咬着嘴唇,一脸纠结。

    曲松慧瞄一眼少年,他努力保持着面无表情,可他功夫没学到家,那双浅灰色的眼睛紧张地盯着曲松慧的嘴唇,翻山倒海地上演着大戏。

    曲松慧自然打算听姜淑宁的话先苟一苟,她胃口不大,粮食管够,只是这荒山野岭里不知住着什么野狼野狗,谁知道这些嗜血野兽饿慌了吃惯了尸体会不会打算换个口味拿她打牙祭呢?

    况且就算到了平城,她又要怎么到扬州去?

    这又是个大问题。

    随即她又打量了一眼少年,他似乎觉得热,脱下笨重的外袍挽起袖子翻转着野兔,野兔滋滋冒油,肉香四溢,而少年露出的小臂修长有力,肩背挺直绷紧中衣,勾勒出胸膛的形状来。

    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面色红润脸颊饱满,看上去活得滋润极了。曲松慧心下一动,摸了炊饼和脯肉递给少年。

    “等羯人退却,进了平城后,我要去扬州。”

    “这是给我的?”少年面露诧异。

    曲松慧歪着脑袋客气地弯了弯眼睛:“是给你的。”

    少年不客气地接过去,他天天吃野味茹毛饮血已经吃到肠胃不适,如今一口炊饼下肚,舒适地呓叹一声:“多谢阿妹。”

    “不客气,”曲松慧打算说服他跟着她一起苟,“阿兄也知道,现在若是往平城走,就算没撞上羯人,也会因羯人攻城而被堵在城门外头。”

    少年实诚道:“不知…现在知道了。”

    曲松慧一噎,他不按常理出牌,小小地打乱了她的计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反正阿娘有理。”

    少年朝边上躺着的姜淑宁恭敬地拱手:“夫人所言极是。”

    “所以我不打算走。”

    “晓得。”

    “…”曲松慧发现这少年有时在某方面上惜字如金得恼人,她咬了咬腮帮子,一字一顿道,“那你呢 ?”

    看着曲松慧眼里的警告,少年终于肃了脸色:“阿妹,这山里危险,我们不能久留。”

    “不止是野兽,雪崩,还有寒冷…不是每一天都能找到合适的枯柴。”他严肃道,“无论哪一样,都会将我们置之死地。”

    他见曲松慧一脸疑虑,无奈柔声道:”我总不能骗你,我总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罢…”

    曲松慧有些动摇,小脸一皱,仍旧有些顾虑:“可万一撞上羯人…”

    “总不能什么倒霉事都被我们给撞上了。”少年自信地摆摆手,“那老天爷也太不公道了。”

    曲松慧勉强地一弯嘴巴,眼里却不见笑意,洞外风声呼啸,呜呜作响,悲悲戚戚,似乎在诉说着她的心绪,而洞内火光明明灭灭,火舌跳动,身子是暖和的。冬天的黑夜漫长,她紧紧挨着母亲,不知何时在温暖的火堆边睡去。

    待醒来时火光尽灭,仅剩一地灰烬。

    少年倚坐在一旁沉睡,眉间轻拧,他自然长得不错…只是那双冷淡的眼睛总让人忽视了这一点,如今眼睛合上,才能看出温润精致来,嘴唇抿紧,平白带着倔强。

    她悄悄走出洞去,一抬头便望到了白雪覆盖的山头,今天算是晴天,雪是轻轻飘下来的,太阳的光芒透过淡淡的白云照在山头,微微反射着寒光。

    少年微微掀起眼皮,只看见她瘦弱的背影,伶仃地站在雪地上。

    他叹了一口气,起身出洞,与她并肩而立。

    “是个好天气。”他这么说。

    他们移开几丛杜鹃,将姜淑宁放进去,再将土一抔一抔送上。

    曲松慧深深地看着母亲,把最后一捧土放上,这是最后一面了,她想。世人尚有见一面少一面之说,而她是再也见不着了。

    这座山坡鼓起一个小小的坟包,坟头立着一块石头,很漂亮的灰白色,那是她能为母亲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次曲松慧没有哭,母亲走了,她再无依靠,她必须得坚强起来。

    “阿妹。”少年负手立于山头唤她,他俯视着山间,风将衣裳吹得烈烈作响,勾勒出清瘦挺拔的身形来。

    “怎么?”

    “那边是云关,进了云关,就是平城。”他手遥遥一指。

    曲松慧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无边的城墙俯卧在山脊上,隐入群山里,偌大砖石一块块垒出一面面城墙、一座座烽火台,低调内敛,显露出稳当。它有万里长万里远,随着群山,蓝天隐入未知之地。

    有人见之心安,有人见之恐惧。

    少年转头看着她:“羯人永远也打不进去,你放心罢。”

    在羯人攻破聊城之前,曲松慧放心极了,有爹爹守着,在她心目中聊城牢不可破。

    就像平城在少年心目中牢不可破一样。

    “平城有镇北将军…邵叔叔很可靠。”最终她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少年皱眉,冷哼一声:“我是说云关可靠。”

    他终于想起一事来,眼里突生警惕:“你是谁家的女儿,怎么认识邵伊?”

    曲松慧无辜地望着他:“我阿爹是聊城守将曲常山,他是邵叔叔的手下啊。”

    少年忽地低下头去,曲松慧等了半天,奇怪道:“怎么,我阿爹是曲常山很奇怪吗?”

    “没有。”他终于抬起头来,脸色正常,微微笑道,“原来大名鼎鼎的曲将军还有一个漂亮女儿。”

    曲松慧下意识觉得不对劲,可少年已经跳下山石去,转身伸出手来扶她,眼里的温柔简直能溺死人,她也就将疑惑拨拉到脑后去了。

    次日清晨,有几缕金色的光线透过山洞落在曲松慧脸上,又迷迷糊糊听见窸窸窣窣的衣裳摩擦声,她下意识嘟囔一声。

    “什么事?”

    摩擦声突然停下,过了一会,熟悉的声音才低低响起:“没事,我去看看昨天下的套。”

    曲松慧有些奇怪,少年昨儿一整天都没离开过她的视线,但她还没睡醒,便喃喃应了一声,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待到再次醒来时已然是天色大明,山洞里空空荡荡,不见少年踪影,曲松慧一骨碌爬起来,从洞口探出头去,一团团层层叠叠的云中显露着丝缕微微发蓝的天,重重栾栾的雪山晶莹剔透,雪是那么的白净,透过厚重的雪幕望去,云霄的山峰通体发光。

    而一串脚印连绵,没入远处群山之中。

    曲松慧突然感觉不妙,她一转头,少年出去前添上了柴,火仍然尽职尽责地释放着温暖,山洞整洁而温暖,昨儿那只啃得干净只剩下骨头的野兔尸体不翼而飞。

    就连少年的衣物也了无踪迹。

    曲松慧不由得一愣,紧接着那些被她忽视的不对劲一一浮现在脑海里。

    少年虽待她不太热络,却也是和气温柔,可打她自报家门后…他是什么反应来着?

    曲松慧皱着眉头捏了捏眉心,竟发现自己毫无印象。少年站在山石之上,肩膀飘落几片银白雪花,浓密的睫毛结了白霜,晶莹剔透,他眼里闪过一丝冷冽,随即低下头去,等再抬起头时,眼睛就是笑着的。

    他是谁来着?曲松慧后知后觉,少年从未向她透露出他的身世,反倒是她,像个大漏勺一般把除了名字之外的信息都给透露出来了。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可偏生如今日已到午,他还没回来,这不算失踪算什么!她阿爹倒底是什么洪水猛兽,让他连夜逃走?她又不会吃人!

    他甚是还还彬彬有礼地给她添了柴收拾好山洞,再将他的行囊打包带走!

    曲松慧可以断定他绝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他就是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想明白一切后,张了张嘴,竟不知作何评价。

    挂在洞口挡风的衣物已经被她撩开,北风呜呜滋滋地啸,噫噫呜呜灌进山洞里,一会儿就把挣扎的火堆给吹灭了,也吹灭了曲松慧心中的不忿。

    她将包袱打了个结斜挂在肩膀处,又把长命锁往衣服里头掖了掖,低头钻出洞去。

    冬天的柴火难寻,她需要找到一个向阳,背风,长满草木的地方。

    生命自己会寻找出路,越是生机勃勃的地方,她活下去的可能性就越大。

    路很难走,地上凹凸不平的石缝填满了雪,或厚或薄地铺在山路上,一步一打滑。

    毛绒绒的狄草从雪里冒出来,它们杆节上的毛早掉得精光,只有雪花屈膝降贵地挂在草梗上面;甜地丁扒拉在裸露出的山石上,也挂满了雪。

    无论白桦还是是刺槐,叶子都一片不剩,仅有枝干光秃秃的支愣着,有些折断了,便垂下来摇摇晃晃,雪压在上头。

    风一吹,就撒了满头满脸冰凉的雪。

    积雪没过小腿,曲松慧吭哧吭哧地往上爬,到了下午才刚站上山腰,她拿手搭了个遮阳棚,往远处望去,偏西太阳照射在雪地上,依旧晃得人眼睛难受,曲松慧眯了眯眼睛。

    山道末头远远扬起一片茫茫白尘,烟尘滚滚,金戈铮铮,马鸣阵阵,声瞬间近在咫尺。

    一小股羯人的兵马从她眼皮子低下经过。他们大声交谈,兴高采烈,像是打了一场胜仗。背上的箭筒没装满,哗哗作响的声音清晰可闻。

    曲松慧浑身一僵,她不可避免地,恐惧地陷入到那一天去,那挂着肠子的战马,倒悬着身体的副官、大睁的眼睛,还有父亲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所有她以为的,试图努力忘记的,都不由自主地在脑中一一浮现。

    历历在目。

    羯人就像蟑螂般冷不丁从四面八方冒出来,耀武扬威地,大剌剌地在聊城里乱窜,鲜血染满了大地,而她却只能蜷缩在角落里,一面祈祷着不要被他们发现,一面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扬长而去。

    如同现在。

    她的牙齿不由自主地打颤。

    羯人一一从底下走过时,她看清了砍刀上的鲜血、大氅上的褐色血块、手上未擦干的血迹…

    以及马背上困成粽子的一个少年。拿破布胡乱塞了嘴巴,随着马身颠簸,眼睛微微闭着,神色恹恹。

    “——总不能什么倒霉事都被我们给撞上了。”

    “——那老天爷也太不公道了。”

    少年昨日信心满满的话仍萦绕在耳边,曲松慧默了默,从鼻子里哼出气来。

    叫你不听阿娘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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