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晚前一晚受了那么大的精神刺激,很需要睡个懒觉来治愈心灵的。

    十点准时被提醒事项的闹钟吵醒。

    “老郑庆功宴”。

    纪晚看了眼,烦死了,早就不关她什么事了。

    翻了个身却睡不着了。

    年初时候,他说过做了个大项目,到年中估计会发一笔奖金。纪晚问他,他神神秘秘又是那句“商业机密”。

    沟通不易啊。

    用游戏术语来说,纪晚是很重视交互性的。

    她是和老郑没什么共同语言,她依然很给面子,当着他面设了个几个月后的提醒。

    “恭喜嘛,那天我一定早点起来收拾,晚上有庆功宴吧,可以带家属的对不对?”

    收拾个屁啊。

    上赶子当花瓶啊。

    靠靠靠。

    想什么花瓶,纪晚脑子仿佛被锤了一样,一想起来花瓶就羞耻心爆棚。

    昨天阴沟里翻船,一把年纪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被一个木讷好欺负的老实人搞得这么落荒而逃。

    前几天明明都是她恶作剧捉弄人家,暴打一顿就跑是她的作风吗。

    她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蓬乱的发型,哦,原来不是长发了。

    刚剪短还很不习惯。

    没事,和离婚一样,迟早会习惯的。

    纪晚风风火火地赶回滨江府别墅区。

    她觉得自己真是聪明绝顶。这个时间,老郑应该一早就回去准备开会了,他一向擅长打鸡血的演讲。

    他肯定不在家,中午也不会回来的。

    谁知道……

    她刚刷开指纹锁,就和站玄关处穿睡衣的郑乾四目相对。

    纪晚:“……”

    艹,现在退出去还来得及嘛。

    “呃,”纪晚故作淡定,“你怎么在家?今天不是年中会嘛?”

    她的新造型,显然惊艳到了平时面沉如水的郑乾。

    谁怕谁啊,纪晚故意挺胸抬头,迎着他直勾勾的目光。

    她同样打量着他,希望从他脸上看出疲惫悲伤的痕迹。

    可惜没有,郑乾多年自律,他们从冷静期到现在,快两个月没近距离接触了,他没胖没瘦,面色如常,还是那般目光炯炯,精明练达。

    郑乾淡淡一笑,很自然而然地替她拿了拖鞋,仿佛他们不曾离婚。

    “你还记得今天年中会?”

    纪晚:“……”

    大意了。

    嘴快了。

    “专门趁这个时候回来,”郑乾一眼就看透她,“是忘带什么?”

    “外……就随便拿些东西,你管我拿什么呢?”

    “不是说好了,等跟爸妈说了再搬吗?”

    “我总得换几身衣服吧。”

    “看出来了,发型都换了,挺好看的,”郑乾冷不丁又是一针见血,“找到落脚点了?”

    纪晚梗着脖子不承认。

    “没有啊。喂,不给我进屋,一直在这审问我,不要搞得好像担心我无缝衔接了谁对不起你似的。我没情况,你不信的话,你不是一堆调研吗,查谁家流水什么的。你去查,查出来什么算我输。”

    纪晚23岁结婚,28岁离婚。

    五年时间里,除了第一年,后来郑乾从来不跟她斗这种幼稚的嘴。

    今天一样,郑乾后退,让开过道:“坐,我泡杯蜂蜜,还是你买的,喝一杯?”

    “你喝酒了?”

    “嗯,昨晚应酬喝了些,今天头疼。所以请假了,改了会议时间。”

    郑乾没说的是,是应酬酒局,可他是有意喝醉的。

    纪晚当然不会担心他,她甚至不会多问一句会议怎么办,无论是离婚前还是离婚后。

    这些天,郑乾想了许多。

    他的职业道德使然,既接触了商业机密,回家总是三缄其口。

    长年累月,是他亲手筑了一堵高高的墙在他们之间。

    纪晚不想跟他纠缠。

    她匆匆跑上楼,趴门上听了听,郑乾好像在底下接了个什么电话,新投资了个新游戏还是什么的。

    她生怕听到商业机密,连忙后退两步。

    他不追上来就行。

    纪晚放心地开始收拾东西。

    她哪里有什么落脚点,昨天发现汽车电影院有月租的储物柜,她一口气租了10个柜子。

    唔,最重要的,打游戏专用的外星人笔记本电脑,充电器,鼠标。

    几套搭配她新发型的衣服。

    还有耳环手链项链挂饰。

    收工收工。

    纪晚拖着行李箱下楼的时刻,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破天荒啊。

    郑乾居然在看电影。

    纪晚纠结了片刻,心软了一下,决定过去一起看。

    当是散伙电影。

    电影结缘,电影散伙。

    挺好的。

    纪晚其实感谢他。

    几年婚姻生活,如果不提精神交流匮乏的话,物质方面,她过得相当舒服。而且,帮她躲开了父母的唠叨,避开了同龄人结婚的压力。

    最终,她闹着离婚,两人好聚好散的。

    包括几天前,民政局办完离婚,说是吃顿散伙饭的,郑乾都被一个紧急电话叫走了,好在夏夏不离不弃陪着她。

    家庭影院的效果绝佳,遮光窗帘都是顶配。

    一片漆黑,纪晚摸索走过去沙发时候,郑乾轻扶了下她手腕,熟悉的温热感,两人皆是一愣,他旋即放开:“当心。”

    纪晚喝了一口蜂蜜水,握着玻璃杯道谢。

    郑乾淡淡道:“客气。”

    纪晚看了看,发现这是一部文艺片,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导演,骆夫。

    她熟悉电影领域。

    好奇心蹿上来。

    “不赶时间的话,一起看完?”

    几分钟后,郑乾拿捏时间总是很恰到好处,礼貌邀请,进退有度,游刃有余,“不过,赶时间的话。开车没?我让小齐送你吧。”

    “不用。”

    纪晚没说看还是不看,她屁股不挪窝,郑乾就懂了。

    他说:“帮我看看,这是一个项目,你比较懂电影。”

    纪晚那时,决绝地拒了乾坤资本的Offer,转头就一头扎进电影杂志当影评编辑。

    这一手操作,很多人都惊呆了。

    那可是乾坤资本啊,宣讲会门票都可以卖出“黄牛价”。

    除非去北上广深,否则,留在滨市,可以说是金融应届生的天花板了。

    连郑乾都不懂了,当时问她知不知道拒绝乾坤意味着什么。

    他看过她的背调,以为她准备回去继承家业呢,还想劝劝她不必那么早,没想过她会去做影评编辑——就挺有个性的。

    纪晚很快看进去了。

    还有点惊喜。

    她话痨体质,既然在家不怕影响别人观影,她能一直说。尤其是郑乾让她专业点评,纪晚没停下来过。

    “哇,这个运镜,很讲究哎。”

    “我好喜欢这个转场剪辑,妻子的尖叫声和火车的汽笛声,两个不同的画面用声音顺接了。”

    “接近结尾的叙事略显混乱和仓促,有点过度戏剧化处理了,用巧合强行推进剧情,我明白,可能是想说,他们无法逃避的命运吧。”

    “……”

    郑乾越看越后悔。

    宿醉带来的头疼像一根针。

    在他一贯冷静的头脑中里胡乱搅动。

    胸腔中憋了一口浊气,始终无法倾吐干净。

    昨天收到的商业计划书,还未细读。

    导演很年轻,还在读大学。结尾因为资金不足,希望获得投资,再补拍重新剪辑。

    以为文艺片能讲什么,无非是些人性的探讨,爱来爱去寻死觅活。

    纪晚最喜欢的那种矫情腔调,以为能讨好到她呢。

    谁知道这破电影……

    婚姻里,夫妻二人从温情揶揄走向形同陌路。

    到了片尾,纪晚心态轻松,最近电影看多了,除了……霸王龙有点顶不住之外,逐渐恢复了当编辑的客观态度。

    “我看,算是一部及格的文艺片啦,诚意满满的,布景略显粗糙了,结尾仓促了,但剪辑节奏很好。”

    “塑造人物很成功,丈夫阴郁而偏执,妻子对他从怀疑到失望,还有一次失败的恳求,丈夫那句‘我知道该怎么做’,重复四遍,都在打断妻子的话,每一遍关系都不一样。”

    两人多久没有一起看过一部电影了。

    纪晚心情不错,偏头注视他,笑眯眯地:“最后那场晚餐,老郑,你怎么看?”

    纪晚不是最心软的吗。

    她为什么能说得如此理性。

    郑乾反倒不敢多语,怕失态。

    揉了揉太阳穴,喉头僵硬,言不由衷:“不具有商业价值。”

    “又是商业价值啊。”纪晚笑了笑,给他一个台阶,“老郑,我们常说,‘好莱坞的电影有三个目标,娱乐,以及较不明显地宣扬某种生活方式’,并非所有电影都是好莱坞。我喜欢这里的晚餐蒙太奇,夫妻二人读报,双人镜头的光线变得冷暗,各自在景框两端,暗示彼此无话可说,婚姻彻底破裂了,时钟表示一晃经年。”

    她以为郑乾会跟她讨论一二。

    郑乾闭目靠着沙发,眉头紧锁,避而不谈,轻嗤一声,淡漠至极。

    “不懂大部分观众喜欢看什么,人物散,剧情不讨喜,和热点也搭不上,不好包装。”

    纪晚拿起蜂蜜水,喝了一口,实在不甜,苦得发涩。

    在手里捂了片刻,玻璃杯仿佛捂不热的心。

    她不想吵架的,可她没能忍住。

    “你知道大部分观众喜欢看什么,我不评价大众,也不拒绝大众。可你既然问我了,我以为你会对不同声音有包容度,你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问我呢?希望所有文艺片变成商业片?希望潜移默化,让我变成你的同行,陪你喝着香槟庆祝包装成功?”

    郑乾宿醉的眩晕感彻底袭来。

    回忆一波又一波,纪晚曾说,私影的昏暗中藏匿着噬人心的鬼怪,多真实啊。

    他此刻比离婚前更清醒,或许要永远失去她。

    “对不起。”

    纪晚抽了张纸巾。

    狠狠地将鼻腔中的湿润堵回去,像斗战胜佛。

    “谢谢你的蜂蜜水,我赶时间,我要去排队喝奶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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