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夜的路边摊吃牛肉面其实很浪漫,少见人流,少见车灯,连雾气里的欢笑都带着融化坚冰的温度。

    寒风里互相陪伴的旅人,走一程总有一程的力量。

    唐玥要了两碗牛肉面,特意交代有一碗不加葱和香菜,领着程佳年在长条板凳上坐下来,回过头看见他盯着亮得有些发烫的月亮发呆。

    程佳年没有看她,月光染在脱口而出的词句里,透凉。

    “快要过年了吧。”他说。

    唐玥缓缓点头,逐渐回想起来进方程实习已经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日复一日重复着琐事,接触的人固定下来,工作内容循环往复,无聊到熟悉,沉淀给自己说不清的闲散。

    她有些说不清地脱力,思绪渐远,心高高悬起来,落不下去。

    默默深呼吸几次,她听到程佳年问:“你是不是一直都不回家过年啊?”

    寒气结一点薄冰,微笑僵在灯里一瞬,好像有一点睁不开眼的天旋地转,她尽量用平常语气回答:“来了殷州后没有回过。”

    几分钟过后,她撑在板凳上的手一顿,下定决心一样直视着程佳年的眼睛追问:“你怎么会知道?”

    晕厥的漩涡出现中心,夜色清亮起来,程佳年的侧影一点点明朗。

    他眼神突然远得很虚幻,感慨一样:“唐玥,其实我们其实认识很久了。”

    唐玥微微皱眉:“是吗?不是也就一个月?”

    他笑着摇头,甚至有些越想越奇怪地开心,嘴边不明显的酒窝又露出来,假意露出的真面目憨钝得缺失距离感,“你是大明星,有些小事注意不到很正常。”

    “是吗?哪些小事?”

    平常语言里,调笑的眼氤氲出雾气,顺着呼出的白雾冻出长长冰河。

    程佳年知道她吓唬人的时候就是这种自己不察觉的虚狠,半猫半虎,一戳脊梁骨稀里哗啦碎。

    “比如啊……”他故弄玄虚地停顿,视线抽离她的方向,“比如头发长长了不少,这几天气色也好了很多,看着像终于睡够了的样子。”

    “还有每天能吃够三顿饭了,应该是没有以前那么焦虑。”

    “啊,最近有一点松懈吧,看到同事不像以前那么戒备,炸毛猫一样,警戒值拉满,感觉完全生人勿近。”

    一句又一句,不知真假的和盘托出。

    这种程度的了解对唐玥而言就完全不够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她的警觉甚至比刚才程佳年蒙住她的眼睛时更甚,盯住程佳年的眼神锐利又疑惑,像短短几分钟分析过了无数种可能。

    程佳年就在这种眼神里回看她,礼貌微笑。

    他很轻易又笃定地看出来,这一次她不打算逃。

    他宣战,她接受,都希望对方带着必胜的决心渴望一决高下。

    怎么不算惺惺相惜。

    果不其然,她嘴角微微上扬,赞赏地点头:“眼神不错,观察入微。”

    面端上来,程佳年看了一眼,不加葱花香菜,默默推到唐玥面前。

    她不带感情地扫他一眼,拆开筷子慢慢吃起来,快吃完时终于想起什么一样问:“程佳年,你眼神那么好,怎么没有看出来其实我不想和你做朋友?”

    “一开始就完全没有这么想过。”她继续补充。

    对面的人给的是意料之中的反应,惊讶得动作迟滞,思索久久,没有回答。

    “你这么费尽心思接近,有收获值得继续努力的线索吗?”

    他笑着摇头:“要是我想要的不是线索呢?”

    “其实也跟我没有关系。”唐玥放下筷子,“因为我从来就不介意你带着什么目的来接近我。”

    “你知道吧,我习惯带着有色眼镜看人,你不是我愿意甘心划进朋友这个类别的人。”

    她如此坦诚,近乎□□,不带一分表演痕迹,就这么撕开遮在两人之间朦胧的面纱。

    “所以不是朋友的话,是哪个类别?”

    “有利用价值的人。”

    “是吗?为了实现什么愿望?”

    “留下来。”

    公司里慢慢有些谣言传出来,唐玥在同事半真半假的交谈里知道他和程佳年的相处其实有些超乎预期的过界。

    某一天小领导在洗手间遇到她,看一眼,又看一眼,状似不经意地聊起来:“小唐,你和佳年最近走得是不是很近啊?”

    “没有,不熟,没怎么来往。”她像是被动触发否认连招,为了作证这种说辞,继续说了一句:“也没有在谈恋爱。”

    小领导的眼神由惊讶转成此地无银三百两,尴尬又疑惑。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嗷,我说你来公司一个月了,最近让他带着你接触接触项目。”

    唐玥内心汹涌得波澜壮阔,面上不动如山:“也可以,我觉得挺好的。”

    “是挺好的,他和你一个专业的呀,基本功扎实,底子又好,你们年轻人嘛,在一起应该有共同话题的。最近可能会慢慢交一些小项目给你,不会的地方就请教他,跟着他好好学。”小领导挽着她的手一路往办公室走,到门口分道扬镳时,特意回过头嘱咐一句:“不过,不允许办公室恋爱啊,碍眼。”

    两个人第一次工作上的交集很快打破了唐玥不起眼的成见,她入行以来实操的第一个公关案件说起来分外记忆犹新。

    那天是周一,照例加班到半夜。她收拾完东西刚要走,程佳年突然来了公司,睡眼惺忪地招呼她:“等一会儿吧,你暂时下不了班了,有突发情况。”

    公司跟随热潮开通线上商超后每天夜里直播到一点,卖些日用消耗品而已,算赶潮流,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大事。

    除了今天突然人数暴涨,实时在线二十万多人涌入直播间抢一件价格标错的货,五十九块九的产品错标成五块九九,被拍了十五万单。

    唐玥赶在事件尾声看了一眼直播,主播看起来没有想象中那么慌乱,她照常直播,解答弹幕里关于其他产品的问题,自动忽略掉那些无关的调侃,完全不像受到了影响。

    她暗自思考过,其实站在公司角度来说,算起来也就是一笔不算毛毛雨的亏损,这么大一家企业,总有兜底的退路。

    只是归根结底是直播团队的操作失误,尤其发生在半夜这种网络流量高峰时段,直播间里不少好事者通过弹幕纷纷给主播施压。

    “有后台吗?没后台是不是要连夜准备辞职信?”

    “这福利多少有点送得太狠了,公司看来大出血啊。”

    “什么情况,直播事故?”

    “来晚了,没赶上,福利活动可以返场吗?”

    …………

    “你觉得该怎么解决?”程佳年跟她介绍完前因之后拷问。

    弹幕里看了些先入为主的抖机灵,唐玥稍加思索后答:“我在内部培训手册里看见过,直播间统一独立管理,既然责任到人了,那肯定是谁犯的错谁负责。”

    说完后她转头看了一眼,见程佳年听得认真,就继续:“而且顺水推舟的话,也可以搏一搏大众的同理心,都是打工人嘛,观众会良心发现也不一定,上错链接的产品能都退掉肯定是最好的结果,就算不能全退,挽回多少就算多少吧。”

    “还是值得放手一搏。”

    程佳年不表态,继续追问:“噢?所以这就是你的方案?”

    “要发出去的公告就写:由于直播间操作失误为大家造成不便,衷心希望大家能出于对打工人的同情主动退货,是吧?”

    “这就是你处理的方式?”

    三个问句里第一次没有若有似无的笑意,冷漠得终于正常。

    唐玥有些发怵,深深感受到一些压迫感,吞了吞口水艰难回答:“木已成舟,也只是尽人事。”

    “多少还是有点道德绑架。”程佳年这么评价。

    “充分利用舆论而已。”唐玥这么狡辩。

    不过她从程佳年抿成一条线的嘴唇看出来,自己权衡利弊后提出的方案不令人满意。

    “其实说到底是直播间的操作失误,不是非要上升到公司公关部来处理的。”他眼神逗留在手机里的社交媒体界面一会儿,不抬头继续问,“你觉得我大晚上出现在这儿是为什么?”

    “走流程。”她无比自然地顺嘴接。

    程佳年微微偏头,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秒又继续划拉起手机:“那照这套常规又审美疲劳的流程下来的话,最后的亏损都由直播间的工作人员承担吗?”

    “很合理啊,谁犯了错谁买单。”唐玥回答。

    他睁大眼抬起头看着唐玥,不发一言。

    那一刻唐玥才从他的压迫感中完全察觉出来,他对面坐的人其实完全不是朋友,而是自己不折不扣的领导。

    气氛忽然很沉重,静默不语不像认可,两个人头顶的亮白灯光炙热灼烧,唐玥在等不到回答的局促里察觉到他和程佳年之间的差距,山海一样的鸿沟,无船可渡,无路翻越。

    空调像突然急速降温,冷得唐玥打寒颤。

    收了吊儿郎当的不正经模样,思考的程佳年不带什么表情,眼神疏离起来,声音都很沉稳:“从部门职责而言,所谓有危就有机,这么处理,只算勉强解决了一次危难,不算把握住时机,更不用谈什么公众舆论合理利用。”

    “至于你的方案,不是什么正确提案,暂时驳回。”他用手划过脖子前方的空气,比一个手起刀落的姿势,歪过脖子吐出舌头翻着白眼,看得唐玥撇撇嘴,有些无语地闭上眼睛。

    唐玥吐槽的话刚酝酿个开头,突然被打断。

    “从企业立场来说,形象维护不能只靠内部塑造,员工认同,群众力量才是影响力。”

    “公司提供工作岗位,承担社会责任,肯定是要给员工提供容错空间的,既然公司愿意把一个员工放到这个岗位,让她替公司面对公众,公司一定认为她是合格的员工,起码代表一个培训的基本通过水平,意外事件也是容错的一部分。”

    “所以,既然有关注度,你要通过这一波流量来为公司塑造什么样的形象,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唐玥在手边的便利贴上记下他说的话,听着听着有些入神,笔下停顿出长线。

    “所以公司可以承担全部损失吗?”她抬起头问。

    程佳年盯着她,不置可否,两秒后笑容灿烂起来:“我说了也不算。”

    “不过如果是你在面对这种事,是你在公司利益与自身之间权衡的话,我希望你拼尽全力来据理力争。”他说教的笑容深邃起来,看过来的眼神带一点质问,“公司其实不会共情员工的处境,因为有良心在资本博弈里不是什么优势。”

    “要利用舆论的力量,就要站在多数人这边。”

    程佳年没有察觉到,他的语句慢慢向着唐玥拉近距离,像冲破土壤攀上一株小草的种子,有依靠一样如获新生。

    唐玥对他的看法在那一晚的说教里突然长出一点新绿的旁支,她在便利贴上写:有一定工作能力,是不错的领导。

    突然再回头,程佳年的脸伏在她脑袋边,又变回那一副不正经的嘴脸,微眯着眼睛问她:“写什么呢?这么认真?”

    这么近的距离,她没敢回头。不算忙乱地张开手掌盖住那一句对他的评语,目视前方回答:“把你的高见记下来,准备做一版公关稿。”

    “脑子不够,行动力来凑是吧。”他察觉出了她的不自在,移开距离佯装了解地点点头,“你就打算用我说的那些去发公关稿了?”

    她抬头直视他:“我是实习生而已,哪有这么大权限?”

    “嗯,孺子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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