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川七叶对情绪比一般人要敏感得多。她好像有一种特异功能,隐隐约约能够察觉到情绪种种特质,对她而言情绪像四散的粒子,这些粒子是有颜色,有气味……可以被感知的。一个人能够散发出无数粒子凝结的气场。在她的视角里,幼稚园到处是天马行空的云朵,棉花,各种甜滋滋的水果香,奶香……

    而伏黑惠是不同的。从第一次见他就知道,当然在一堆甜滋滋的糖果味,奇妙的云朵里,这种不同格外明显。

    “今天我们班有一位新的小朋友要进来,让我们鼓掌欢迎。”

    相川七叶拿着小板凳混在底下一众小朋友里,跟着一起鼓掌,望着那股冰蓝色粒子组成的气场出了神。

    伏黑惠的自我介绍和别的小朋友是不一样的,大多数总会以我是某某句式开头,今年几岁。被指导过的孩子还会加上一句请多关照,或者很高兴认识大家。活泼的孩子还会分享更多,我喜爱的动画片是什么,我最喜欢的水果是什么……不敢说话的孩子在老师的鼓励下,也会分享一些喜欢的食物等等,实在害羞的只会满脸通红,老师也能笑着安慰一句,真是个可爱的乖孩子呢。然后带着乖小孩儿找到自己的位子,收获一个充满依赖的眼神。

    而伏黑惠却是会让老师冷场的……大概教学生涯的唯一一个。

    他吐字格外清晰,但自我介绍只有名字,伏黑惠,无论老师如何引导,喜欢的玩具,食物等等,他的回答只有一个词,没有,并且只回答一遍。然后面不改色地注视着在他面前积极引导,微笑鼓励着他的看着老师,由从容到逐渐结巴,最后连收尾救场的真是个可爱的孩子也未能说出口,临时从脑海里搜刮词汇,紧急转成了真是个特别的孩子呢。

    最后的座位环节,伏黑惠在一众小朋友空出座位的热情里,和老师试着牵起他的手的尝试里,伏黑惠目不斜视地自己拿起小板凳坐在了最边上。

    坐在最边上的相川七叶猛地一愣神,戳了戳飘过来的气场粒子,原来是冰镇汽水泡泡,没有味道的那种,就像清冽的泉水。

    她侧过身,伸出手:“你好,相川七叶。”

    伏黑惠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上对方的手:“你好,伏黑惠。”

    因为种种因素久而久之,他们形成了固定的组合。

    比如,他们比起待在人群里,都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比如,他们从来不会谈论彼此的家庭,那几乎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观察到,然后各自保密。

    比如,他们都能看见诅咒。他们后来发现的这一点。

    伏黑惠问了相川七叶一个问题,看到那些,不会害怕吗?

    相川七叶想了想回答,害怕的,后来习惯了,你要学会不与他们对视。然后观察他们,你会发现他们是一团粒子。

    伏黑惠适应了一段时间,然后告知相川七叶,我看到的还是实体。

    相川七叶盘腿坐下。他们在幼稚园草地的角落里嘀嘀咕咕,并且兴味十足,一个努力解释怎么把怪物看成粒子,以及飘散在空气中的各种神奇的情绪粒子,有棉花糖,有云朵,有苹果味,彩色的,暖黄的,太阳的味道……

    一个认真聆听,努力理解,然后搜寻能找到各种资料,某一天,严肃地拿着论据找到对方,说,你的那大概是磁场。

    相川七叶则会研究完那份资料,感叹,提出新的疑问,诸如磁场能相斥或相吸,那些情绪也可以吗?

    他们把那种模糊的能力当做一场乐此不疲的游戏进行论证,探索。试图摸索他们的原理,他们极少争执,总是能各自搜集到不同的论据,认真地研讨对方的主张,发现对方合理的地方,完善自己的观点,然后又提出问题,产生新一轮的分歧,开始新一轮的搜集试验。

    那一段时间,他们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几乎形影不离。

    有时在讨论结束后,他们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感受着云彩量刚刚好的阳光,能够谈起几句家庭的往事。

    “你没有问过你父亲关于这种怪物的事吗?”

    “啊,他应该知道我能看见,但是不想我接触这些吧,隐隐约约能够察觉到。有一阵子我们频繁搬家来着,我猜和这个也有关。”相川七叶静了一会儿,又说,“可能因为我的母亲吧。我对她完全没有印象呢。”

    又是一阵静默后地闷声回答:“我也是。”

    “父亲从来不和我说关于她的事情。照片没有,回忆也没有,有时候……”又是一阵停顿,“有时候我会想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尽管,他说,母亲非常爱我。”

    “嗯。”近乎沉默的,漫长的思考,“我也不知道。再婚之后短暂地出现过就再没有踪影,更不要说提起母亲的事情。连他的印象都变模糊了,客厅里播放着赌马的节目声,用满不在乎的那种不复责任的语气,随意地插进一嘴,如果打架被警察抓到解释会很麻烦,而劝架会得到表扬还可以打两个人的奇怪逻辑,还没反应过来,节目结束,对方又再次消失。和之前的每一次都是,站在门口,如果不仰头去看,根本看不到脸,能记得的只有那家伙嘴角的疤痕。那种事情也无所谓了吧。”

    “也许吧。如果不期待就不会有心痛的感觉了。”

    “那是因为本来就很糟糕吧,为什么要对他们抱有希望呢?如果是津美纪会原谅他们吧,诸如有种种原因。经常晚上回家,家务也常指挥着津美纪去做,有时烂醉如泥的人也会原谅。比较起来,她比起直接消失半年的人而言确实好一些,还能记得准时交水电费。”

    “不知道。对于这种事情我也不知道。前段时间,父亲接到了一个特别的电话,悲伤像血红色一样漫出来的粒子,却努力克制,情绪像风一样轻轻地飘着,又像下雪一样。他问着对面疼不疼,然后眼泪不停地流,却还保持着正常的声色,微笑着,描述着一个圣诞的场景,街道,白雪,音乐盒的铃儿响叮当……父亲要我唱一遍。然后电话挂断了。我连答案都不知道,却要开始否认死亡。”

    “如果他们不说,也没有必要知道了。我们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吧,拖住人生的绊脚石,津美纪认为母亲有选择自己幸福的权利,哪怕是以抛弃自己为代价,既然如此,那就各自走自己的路就好了。随便什么时候离开,各自过成什么样子都没有必要知道。不要再去想了。”语调是那种平淡满不在乎的语调,只是沉沉,像是阴雨天,雨停后,却仍旧留下的关于雨的伤痕,像倾斜的伞缓慢低落的雨滴在水洼处晕开的绝望的涟漪,四周一片寂静,都是灰沉的颜色。

    “也是,抓住眼前的就够了。”

    而后面很快地一系列的变故,相川七叶连眼前的也失去了。

    时间过得很快,他们从幼稚园迈入小学,津美纪升入小学二年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伏黑甚尔很久都没有再回来,孩子们的感觉格外敏锐,津美纪的母亲像是等待着什么,然后某一天抓到机会,溜走了。像是获取到资金来源,而拖住脚步的孩子就可以抛弃了。伏黑惠对此没有什么感觉,不抱希望的人离开就离开吧,那个女人不是一直就想走的吗?虚荣,精致,喜欢不劳而获,享受生活……和他的父亲某些程度上如出一辙。牵绊住脚步也只是资金不足的缘故,一旦获取到钱财,也不会去考虑他们这些孩子怎么样,留下微薄的资金当作一点良心不安的弥补,今后会怎样就再也不会管。

    一早就知道的结果在得到验证的时候,伏黑惠还是短暂地升起一刻难过的心情,那种自然而然涌上来的莫名其妙的心情,但很快地消失了,继而筑构起名为淡漠的围墙。

    而相川七叶的父亲不是,那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老好人,他爱相川七叶,但对别人也很好,有时称得上多管闲事的程度。伏黑惠常常不以为然,如果那个人能够一直这样下去,他差不多会相信。

    可那个家伙偏偏自不量力地因为救助别人而死去,在他眼里难道别人的生命比他女儿还重要吗?

    那天社区出现了怪物,他拉响警报疏散了人群,然后一个人倒在爆炸的房子里,留下唏嘘的人群和一个哭泣不止的女儿。

    死亡猝然地出现在眼前,伏黑惠紧抿着唇,自始至终地站在一旁,他不说话,不哭泣。

    办完丧礼,日子还要照常地过,尽管这个社区多多少少受到过相川七叶父亲的帮助,但在相川七叶有监护人的情况下,他们便不再多管闲事。尽管,任谁都知道未来的监护人很糟糕。但没有人有义务去管。即使相川海是个好人,即使他救治过他们,但那也是收取诊金的不是吗?等价交换罢了。即使他会接到一个电话就立刻上门问诊,即使是深夜也不例外……

    伏黑惠和津美纪也接受过这种善意的照顾,在津美纪母亲离开之后,相川海偷偷缴清了水电费用,然后总是找借口招呼他们到他家去吃饭,好像只是照顾女儿的朋友。

    津美纪很感激,但伏黑惠却十分警惕地想着,这种情况过不了多久就会厌烦,像当初父母抛弃他们一样,对方只是心血来潮,没有谁会永远做没有回报的买卖。他一直都在等着对方厌倦的那天,一个月两个月……他很快就要差不多试着相信的时候,相川海却以一个他从未想过的离开方式离开了。

    街边还在吵,相川七叶只是低着脑袋不发一言地听着。诸如,相川海那个家伙是个怪物,谁知道他女儿是不是,连医院都将他开除的人,竟然跑到这里还开了诊所……我们没有那个义务,也不想认这门亲戚,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谁知道警察会因为这种事情联系我们……谁知道会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怪物的女儿一样是怪物吧……只会带来不幸……真是一点儿也不想踏进这里……

    那个名义上该称为相川七叶姑姑的女人,神情固执而刻薄,更多地似乎是一种悲伤和恨意组成的迁怒。任凭那个糟糕的男人,相川七叶名义上的姑父在那里喋喋不休。

    明明是因为遗产而来的,却说着那样的话,想要钱但不想收养那个孩子。而得到钱的前提是成为那个孩子的监护人。

    只好拖延着,纠缠着,一趟又一趟。

    而他们作为孩子什么也不了。

    就像那天,相川七叶在办完丧礼返程的路上,慰问感慨的大人全都离开,等在红灯的路口处,只有他们三个小孩子,阳光洒落下来,地上有着三个拉长的影子,映在身后,满满萧索的孤独,他们与大人的世界格格不入,人来人往,只有他们原地不动,影子和斑马线交错在一起,干巴巴的灰白,单调的,不会呼吸的颜色。他们仰着头,想要融入进去,却找不到能容纳自己的位置。年龄,身高,局限了一切,即使他们觉得自己足够成熟,却没有人相信他们有能够独立生活的能力。

    那些玩耍上学的是孩子,而工作的只能是大人,他们若以孩子的身躯想要步入大人的世界,得到的只是哂笑。那种漫不经心敷衍的照顾小孩的口气,自以为长者的身份,说着,长大些再来吧,现在还太早了。给予他们大人世界的残酷,却不允许他们迈入大人的世界自救,只能固定在孩子的世界里等待着大人的好心。真的很不公平。

    从那天就明白的事情。

    相川七叶之后,等那些大人们发觉津美纪的母亲不会再回来,又该轮到他们了吧。

    对可疑白发男子男子的到来,伏黑惠没有多少意外,从只言片语里梳理出真相,不想再继续听关于那个人的消息,沉默地接受了被卖到禅院家的事实,也不论面前的人有什么目的,他也没有什么值得被贪图的价值。只要津美纪得到幸福就够了。

    伏黑惠抬头望了对面相川家的方向一眼,想了想,问起了那所学校的情况,入学条件,所要面对的状况等。

    可疑白发男子揉乱了他的头发,一下一下没有界限的随意态度,提起几分兴趣般回答着。最后强调:“不够强是不行的,你的那位朋友。”

    “我只是自己在问。”伏黑惠否定道。

    今天是相川七叶的姑姑一个人过来的。

    在伏黑惠和五条悟说话的时候,她正好将相川七叶送到街口,她们之间似乎最终谈妥了,女人以一种决绝又憎恶似的语气道:“以后永远都不要再见面了。”

    转身将手中抽尽的烟扔在脚下踩灭,头也不会地离开。

    伏黑惠越过五条悟只看到那个女人的背影。

    他看不清停在原地背对着他的相川七叶的表情,她只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五条悟顺着伏黑惠的视线看过去,很容易捕捉到女孩儿的咒力:“你的那个朋友?”

    伏黑惠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停顿了一下回答:“我是自己问的。现在没有问题了。”

    五条悟结合伏黑惠刚刚询问到的重点,高专能不能代为监护,一般术师入学的条件,以及后续是不是自由的,有没有危险之类,大致明白了情况。

    女孩儿好一会儿才移动,弯下腰捡起烟蒂,走到垃圾桶面前扔掉,好像就这样斩断了她和那个称为姑姑的女人的联系。她拉了拉肩上的书包,然后转身,回家,对上一双陌生的海蓝色眼睛,而伏黑惠站在男人身边。

    相川七叶愣了一下。

    五条悟自来熟的打了一个招呼:“嗨。”

    “你好。”相川七叶礼貌的回应,同时思索着对方和伏黑惠的关系。白发和黑发,一定没有血缘关系。

    难怪他俩会是朋友。五条悟想到。简短地说了一下他与伏黑惠的关系,以及咒术界的情况,还有伏黑惠询问咒术高专的情况,然后强调不够强,没有确定的目标,没有将来要和咒灵进行残酷战斗的准备最好不要决定成为咒术师,而她可以选。伏黑的情况是属于没得选,因为特殊的术式以及父亲那边的家族情况。

    相川七叶听完却说:“无论是看不见咒灵的普通人还是或强或若的咒术师都没得选吧,逃避只是一时的,只要咒灵永远存在,没有人可以逃得开吧,变强反而才能增加存活的几率。拥有咒力不选择成为咒术师或许能逃开一时的死亡,最后如果碰到强大的咒灵,只有等待救援或者死亡两条路,可我为什么要等着被别人救,咒术师如果只是因为看得见,力量强大一些,他们也没有义务救助我。”

    五条悟沉默听完后,笑了一下。相川七叶觉得这个笑有点苦,尽管看上去很轻松。他一左一右揉了揉两个小孩的头:“一个两个,年纪小小想这么多,嘛,以后都是要进咒术高专的了吧,剩下的问题交给我吧。变得足够强之前先好好当个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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