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天宫里，有卷古书简，阁楼中已存数十年。每名弟子正式拜入山门前，都会用朱笔将姓名题于其上，获一句警世箴言，以窥生平、禳灾解厄。
年幼时，我提笔写完，得一句五言“苦厄千万转，年少阴寿全”之后，便被改命，开始守十诫。
困在我脊背之上、昆山符箓中的三灾九难十劫，方是我原定命数。我不知母亲向禅师借了何人富贵且清平的命格，与我缠身之苦厄相抵相消、同时相克相生。
可瞧见少年朱笔落成，古书简上浮现“富贵且长寿，不幸而无终”时，我靠坐桌案旁，愣怔许久。
阁中藏卷万千，鲜少为世人所见，因此少年不识昆仑字，他只捻起根竹简，指着问道:“什么意思?”
我眯起眼，方舔唇答道:“大概说你很长寿吧，不懂。”
少年面容娇俏，轻轻冷哼。
他随手将竹简丢回，可扭头瞧见我时，不知为何抽刀斩断了简片系绳，将预言他生平幸厄的竹简纳入衣袖。
我沉默见此，只在听阁楼外响起浑厚震耳的古钟声，分别三长两短，意识到是守山弟子提醒众人昆山天宫有客叩门拜访时，才招手示意少年过来。
少年一袭鲜衣艳烈，三千青丝鸦黑如墨染。
他坐在我面前，任由我为他束发，一如汤池边，我指尖缠弄他乌发，同他亲昵把玩。
我抿唇，眼瞧他藏起的羞涩腼腆，忍不住手指细抚其脸颊，低道:“我们该走了。”
少年略颔首，重拾厚裳，俯身抱起我，朝藏经卷的阁楼外走去。
阁楼门敞开时，我在少年怀中，望见了巍峨远处的山巅上，久难盛开的不死树于霜雪深覆间，漆黑喑哑。
他手臂抱紧，锋锐弯刃别于腰后，飞身拂掠至对面钟楼之后一跃而下时，我低头，用脸颊轻触少年颈窝，咽下喉间作痒、唇齿里欲呕的污血。
我眉眼苍倦且病态，像久病回还之人，又怕昏沉睡去，于是主动和少年说话：“你说曾经见过婴。”
少年嗯了声。
我问道，“什么时候。”
少年反手抱紧我，在后山朱红宫墙之上飞檐走壁，似山燕途径，步履轻盈。落在屋脊琉璃瓦上时，他眼瞳深黑，声线低平，反问道:“初见你时，可记得我笑你什么?”
我回忆许久，“你笑我……男扮女装。”
少年从琉璃瓦上滑行，平稳落于地面，目光环视一圈后，才将我放在廊亭下，然后走向在一旁空地中行拳舞棍的年轻昆山弟子，认真行礼，询问道:“小师傅，这位是你们下山的师兄。之前已有人将他的行李和座椅先带上山，不知我们如何能找到?”
领头弟子单衣薄衫，礼貌还礼。
他将手中长棍递交给其他人后，抬手引路道:“师叔祖已提前交代过，二位请随我来。”
我坐在廊亭下，只垂眼略皱眉。
待少年走来，准备再抱起我时，我抬手示意其身后已有昆山弟子抬单人竹椅而来。
少年在我坐上竹椅前，解释我之前的疑问，“我本以为未见过，直到那日当庭舞刃时，才知曾在内府行宫夜袭皇帝失败后扮女装逃走的人，是你要找的弟弟。”
之后，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在宫门前，只远远见过一眼，其狼狈姿态……尤胜于你。”
我眯眼，盯住少年薄噙笑意时微露的獠牙，知其笑容寓意，便将冰凉指腹相互搓捻，待温热时拾指抵至少年唇畔上，眼神似笑非笑，潜声低喃道:“我却只知山上汤池时，卿卿柔情似水，倾城美丽，令人心动……情也动。”
少年表情一瞬凝滞，而后白皙耳廓浮绯色，脸庞娇艳若山间春桃，含情眼眸几分颤动，神态佯威似怒。他一展绛色衣袖，挥下我的手，只在昆山弟子们来回看向我俩的好奇视线里，才转身离去。
我轻笑。
领头弟子只在此时催促道，“师叔祖已在等候二位。”
我轻颔首，敛起笑意，转头道，“辛苦各位师弟。”
“师兄客气。”
单人竹椅抬起后，少年远远走在一侧，并不与我并肩，更谈不上聊天。我则坐在竹椅上，望清前路方向后，阖眸养神，神情悠闲。
待竹椅停落，领头弟子向少年持礼道，“师叔祖令我等将二位带至此处，若有疑问，请进殿问师叔祖，我们先告退了。”
我坐在竹椅上，见少年虔诚眉目般还礼，手指轻叩扶柄，细细思忖。
几位昆山弟子礼貌离去后，少年则转身，他鲜衣墨发，身姿挺拔如玉，窄细腰肢后藏双柄弯刃，颈后露抹雪白锋锐，站立巍峨宫殿门前，但瞧我似笑非笑地盯望他。
在料峭春风拂面之前，我远窥这逶迤雪山上的偌大宫殿，近观这知我心意的美貌少年郎，只招招手，在这人群寡鲜之地，唤其卿卿:“背我进去吧。”
少年疾行几步，直接朝我走来，他俯身将我抱起，正大光明从“昆山天宫”的鎏金漆匾下走过，踏进这座昆仑宫殿。
我在少年怀中，认真观察分析殿中各位守山长老与师叔祖久候时的表情，除却师叔祖左侧下首有一空座，临近门前有两个空座，如今殿内座无虚席，至于席上每位师尊，人人均神情严肃，好似谪仙无上威仪。
我则指了指临近门口的座位，让少年抱我至此，待坐下之后，便漫不经心地斟茶，与少年共饮。
休息完全时，我方开口，向高坐其上的师叔祖与一众守门长老们问好:“自山门外匆匆一别，师叔祖与各位师尊风采依旧，不减当年。”
我顿了顿，视线划过对面的某位正抚髯的长老，轻问道:“不知泰元师尊的伤势如何，至今可好?”
泰元师尊面露恼恨，怒拍座椅扶柄，本欲发言，但不知为何，他又瞧了眼师叔祖，在众人面前，按捺住了心中曾为无知晚辈挑衅到眼前的复仇怨恨。
他扭头，不再看向堂下，仿佛眼不见为净。
师叔祖荆簪乌冠，紫衣云衫，鹤发童颜。他俯瞰的目光冷淡威严，神情矍铄，端坐于高台之上，众星拱辰般，受众人拥簇，更具几分仙风道骨。他先于众人开口，嗓音低沉，只道七字:“卞和玉，你可知罪?”
少年但看我一眼，眼神疑惑。
我舒展了下衣袖，换个轻松坐姿，也顺势在桌案下轻轻捏握少年手腕，示意少安毋躁，然后抬眼望向师叔祖，唇角掀起淡薄笑意，“我?何罪之有。”
此语竟赚得满堂合而围讦，大骂我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我闻言大笑，笑声舒朗，毫无愧疚与负担。
泰元师尊此时回头，怒骂道，“卞氏小儿，你目无尊长，狂妄至极!”
对面的守山长老们率先动手之际，少年执弯刃而起身，他鲜衣艳烈，手中锋刃雪白，眼神凛冽，仅一人对峙的气势凌厉，足以可敌百夫，威压袭人。
师叔祖在高台上问，“卞和玉，此少年是何人?”
我略眯眼，沉吟许久，方用一十八字勉强解释此关系:“血缘无关之人，心上牵挂之人，情意互通之人。”
少年垂眼，与我对视时，但见他眼眶瞳孔中有一人，苍白脸孔、面容含笑、清瘦羸弱的芰荷绿衫青年正在身旁，受人指点围攻。
我舔了舔唇，只待转脸望向师叔祖时，又补充了句:“宜我室家之人。”
大殿内，骤然死寂。
一众围而攻讦的守山长老们，突然平静且和谐地看向高台处。而端坐其上的师叔祖则面色沉沉，自高台上走下时，他紫色的衣袂袍裾边祥云翻飞，年轻的形容威严、甚至阴骇。
他道，“昆山符箓可还在你身上?”
我盯望，不言不语，仅略颔首。
师叔祖便道，“好。”
我皱眉，来不及反应，便被什么击中心口，钳制于地面。
我眨了眨眼，许久才有意识，待看清时，少年已与周围的守山长老们竞相纠缠、厮杀搏斗，场面危险激烈。
从泛疼的胸腔呕出血时，我方见到精致的皂履重新踏践于我身，繁复花纹的靴尖将我的侧脸碾进尚温热的污血里。像小时候那样，我初登昆山天宫，因不分尊卑贵贱，冒犯他人之后，被脚踩泥坑里，满脸骚臭的雨水和腥苦的尿渍，狼狈、腌臜、又恶心。
从前抱起我的是寡言少语的禅师，此刻救起我的是鲜衣愤怒的少年。我于黑暗中，听到少年不停地在唤我，“你醒醒，醒醒！”
枕在少年瘦薄的脊背上，我突然大口喘息，睁眼时，视线晦暗，只剩模糊光影在晃动。
我迫切抓住眼前于深灰中明艳的红色，低嗅少年身上淡淡汨罗香，知此毒未解前，此馨香已如附骨之蛆般深入他的骨髓，便紧紧攥于掌心，只低道:“可有人取走我背后符箓?”
少年沉默许久，他应在昆山天宫外逃亡，疾厉风声在耳畔，略微刺耳。
我明白之后，便点点头，只为少年确认奔逃的方向与目的地，轻声道:“我自后山山道偷偷带你进的藏经阁楼，它的宫殿东南方有座钟楼。你带我去此地，我们取一物便下山。”
少年又是沉默许久，才启声询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眨眨眼，不知道此时眼睛正在噙出血珠，只觉眼尾黏连，有些不适，强迫咽下喉间翻涌的腥甜后，胸腔仿佛被剜心般绵密阵痛，于是紧张地攥皱少年衣襟领口，在其颈肩处低喘道，“一卷可改天时的秘术卷宗，一件曾开天辟地的上古法器。”
少年背着我，如负伤的鸟儿般，在密林深处的树梢上，暂时停落片刻。他只询问道，“你致仕来此，又在殿内故意激怒他们，甚至不惜受伤，就是为此?”
我抿唇，点点头。
想要和他解释，却只在大口呕血，污血浸脏少年鲜衣，我虽看不清，却也倍感羞愧，于是用自以为干净的枯槁手指，为他擦拭浸脏湿处，也向他连连致歉。
少年只喑哑声线，道了句，“没关系。”
我才笑。
闭眼之时，不知睡了多久，只待少年唤醒我，让我在他背上去摸古楼外的正门上生锈的黄铜锁时，我方知，少年已带我来到钟楼。
我点点头，“是这儿。”
少年将我放置一旁，便去劈锁。
我靠坐柱旁的地上，侧耳听他挥刃砍门，心里只默念年幼时师兄玩笑戏言以及钦天监的那句提醒，是真。
厚沉锁链坠地之时，我惊喜般抬脸，来不及和少年解释，只匆忙伸手，让少年快点儿背起我，进入钟楼内。
少年一路寡言，只按我所指引方向，背负我于三层楼中，上下来回翻找那本绸卷与雕花漆木盒中的隐世古器。
“都找到了。”
少年在阁楼顶，远远地道。
他翻身下楼时，衣衫上淡淡汨罗香里藏着灰尘的阴霾味道。待将熟悉质感的绸卷与雕花漆木盒交给我，并在我打开以手指轻轻摩挲简单检查之后，他用力撕下身上布料将其捆缚在我身后时，我只伸手紧拥他，向他轻声道谢。
“宁十三，我们下山。”
少年拾起弯刃，重新背负我下山。
我告诉他从后山走，又害怕睡着，于是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话，讲钟楼里疯人艳如咒的故事。
那是我母亲的师弟。本该是手握滔天富贵、命定宰执之人的天相星，却因年少与人交易，主动替换了命格与气运，自此人不人、鬼不鬼。
我和少年说，“就像我们一样。”
下山时，山后小径风声烈烈。少年似未听清，只在持刃挥舞砍下周围旁逸斜出的遮掩树枝之后，才来及回首问道:“你刚刚说了句什么？”
我笑，歪垂着脸，继续同他讲艳如咒。
“艳如咒，本名晏儒洲。同他在中间做交易的方士，是个半瓶子晃荡的假道士，而替换他命格的人，是个本该死于皇帝夷其族灾祸中的十一岁男孩。”
“男孩本家姓赵，因命里藏煞，假道士改了他命格之后，也顺道改了他名字，取两生相克之法而叫赵煞。赵煞的母亲，是为皇帝制歌舞人偶的偃师，她的本家先祖是修习捉鬼之术的通灵巫祝，因此她所制的人偶会动会笑，甚至会说话，但因皇帝有个年纪较小的妃嫔见了之后，被吓至连夜梦魇，在宫中夜夜咒骂，才招致这偃师一族的灭门之祸。”
我攥拳咳嗽，掌心污血淋漓，甚至气若游丝时，也浑不在意。只阖眸催促少年快些走，又同少年说后面的故事：“晏儒洲有了赵煞的命格后，便开始修习制偃和捉鬼通灵术，因他与赵煞福祸相依，赵煞于官场亨通时，他则只能白日家中制偃、夜间林中捉鬼，以防命运相克。而这卷宗中的秘术，便是制偃术。”
少年突然止步于半山腰，他好似明白我为何絮叨说这些话，将我放下并强制打开雕花漆木盒时，我倚靠树边，脸色惨白，已如死人。
身形歪倒于地时，我半阖目，继续道，“这制偃术成功先决便是需要一个富贵且长寿之人的命格与气运，此人得到卷宗之后，须按照卷轴之策，炮制尝试。”
少年突然伸手提攥我衣襟领口，将瘫软倒地的我拽至跟前，他一言不发，却手指发颤。
我睁开眼，手指由他领襟摩挲至脸孔，再仔细抚摸他干净眉眼，回忆少年在山泉眼旁红衣覆身之娇艳绝色，“这盒中有斩杀阴间厄鬼之厉器。卿卿，可愿助我?如此，我方功成身退，死亦了无遗憾。”
此时，我已目瞑，看不见少年神态与眼中情绪，只知那提攥我领口的手指，骨节细响，反复颤抖，于是抬手包裹住这胆小且温柔的少年温凉手背，放在磅礴胸腔处，让其感受人死前生命的最后振动。
我将另只手覆在少年脑后，与他眉心相抵，本想哄少年乖巧答应，可抿唇须臾，生出绝情，向他道出这环环相生的最后一计，而此计阴险毒辣、杀人诛心，远胜新王杀母留子之策:“你，也是我计中一环。”
“夏朝公主之血肉，可活死人肉白骨，甚至其僵化骨骼都可致人长寿，价值万金。如此精妙之物，藏在黑汗巾中赠予你，是要你帮我向城外的天魔兵传递求救消息，顺便让师兄派人去寻你讨要手指骨。如此，师兄便会告知你，此物曾是夏朝公主与前朝九州祭司的定情信物，让你误以为我已对你动情至斯，最终让你替我完成制偃的最后一计……也算是，还当初背刺之仇！”
少年提弯刃，锋利刃尖无声探入我胸口时，我扶着少年脑后的手陡然卸力，手摔落于膝上时，轻眨眨眼，微歪头，眼眶里滚落滴晶莹泪珠后，于是咧唇轻笑道:“如今，你杀我、制偃、再将我送入酆都帝主的军营，我便是计成。”
少年只道:“此剑何用?”
我脸颊磕在少年瘦薄颈肩，因脸孔朝下而七窍徐徐流血，湿润眼眶中眼珠瞳孔逐渐放大时，方翕张呕出黑色污血的唇齿，一字一句解释道：“待我于军中，助婴完全取得天下之时，你可用这斩鬼厉剑，再次向我复仇，彼时我必不得反抗。”
少年沉默良久。
可我终等不到他的一个好字，便僵握其手背，缓缓垂落头颅，抵在其胸腹处，一动不动，跪死其怀。
这时，方有一憾字：“嗯。”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梦里途径后土娘娘的地府时，青面獠牙的黑白无常用煞气制成的锁链将我贯于地面，满殿的鬼神横眉竖眼、凶相毕露，五方鬼帝、十殿阎罗、四大判官均沉沉开口质问我：“卞和玉！卞和玉！你可知错?”
我双目瞑瞑，苍白脸孔干净，唯心间负伤处不愈且淌溢污血，启唇时，胸膛万般疼痛难忍，于是抬手扯动颈上锁链半挣扎于地、半喘息道：“错?这世道是非曲直不分、善恶忠邪不辨，任由庶子当涂、贻害百姓，我代弟弟婴匡扶正义、廓清寰宇，只愿万千罪恶加诸我一人身。我，何错之有?”
“古有太上忘情，方于人间建立礼仪等级与道德法度；今者我弟弟婴，九国皇帝与宗室大妇之嫡公子，遵礼法，敬祖宗，铲奸邪，承正统，拨乱反正，为塑先祖所追求的海晏河清之治世大同，年少而负苦，体弱渐多疾。他，又有何错?”
“世人逐利而生百态，穷途者思辨方得结果。这天道，这命运，可由上神主宰，如何轮到这广土之上的碌碌众民?昔者万万年前，酆都大帝下界救世而建立鬼方古国，律法严苛，鬼方臣民莫敢不服。诛魔之战后，天魔兵因魔君之祸而困居西南一隅，作为天道惩罚，本应在情理之中。而深居哀牢山中的鬼方民众反受其殃及，因同根同族，被贬黜至南方阴阳道外，如今唯有等到阴阳道打开时，才能归根古国。此间，鬼方民众怨念涛生，与神佛诸界仇恨万年，孰对孰错?”
“论错，便是这天道错。错在太上创制，以愚民之策教化万民循规蹈矩、恪守本分；错在庸碌者贪利，谋权者图生，敛财者以正义口吻、妄自独尊；错在这愚民之策，本身有误，却无人敢置喙、甚至于其上修改。论错，终归是这人人称颂的正道大义与千举万变的世道，有一方错了。其罪，当归于太上，不归我。”
我在殿前，仰首大笑时，灵冥两界诸鬼神均骇然，表情惊诧震愕。
有地位卑贱的青鬼恶煞，狰狞脸孔，执握链条，准备拖拽我入十八层地狱时，我方慵懒掀抬眼皮，一派从容赴死的淡漠：“即使昆山符箓在我身死前被人率先取走，我所借命格之人又怎会不受影响?今日诸位加刑于我身，不怕来日帝君勘察命簿时，发现其中隙露，向诸座问责？”
灵冥两界诸鬼神再度哑然。
五方鬼帝于寂静中开口时，声若洪钟，浑厚震耳，我则捂攥胸膛，感受脆弱的肺腑受其撼动，倒地咳呕之时，七窍徐徐流血，形容狼狈，一如生前死状。
“卞和玉！”东方鬼帝道。
“卞和玉！”西方鬼帝道。
“卞和玉！”北方鬼帝道
“卞和玉！”南方鬼帝道。
“卞和玉！”中央鬼帝道。
我闭着眼，回应：“在。”
五方鬼帝之中，有其四者垂手虚指，均指向北方鬼帝的酆都所在之处。在人间沙盘之上，酆都狼烟四起，遍地尸骸，三界六道各行其是，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却为酆都霸主，统领所辖，秩序井然。
“去那儿吧。”东方鬼帝道。
“去那儿吧。”西方鬼帝道。
“去那儿吧。”南方鬼帝道。
“去那儿吧。”中央鬼帝道。
我跪伏地上，朝满殿神鬼叩首：“谢五帝。”
在酆都城中受刑负难的百姓尸堆中，徐徐睁眼时，我良久才清醒，盯望昏黄的苍穹之上，盘桓数量众多的乌鸦与鹫鹰，于是摸了摸胸口与膝盖，前者旧痛，后者无伤。待扒开身上腐尸后，趴在刑台中央的炮烙柱旁，苍白脸孔，反复喘息时，我犹如在十殿阎罗面前般仰脸大笑，笑声朗朗，却赚满目泪水。
“我计，竟真成了。”
数日后，酆都军营于城中布告栏上张贴告示以招募士兵时，我拖着脏臭的身体，一瘸一拐朝城门口的茶摊处，以乞丐身份应征。
登记在册的胥吏坐在长凳，手握简陋的树枝笔，命人检查我身体是否有其他缺陷，或是有其他特长优点时，我将刻有符箓的伤痕背脊主动袒露，以及告知其我曾患有腿伤。
对方道了句啰嗦，将手里树枝笔丢在案上时，他目露讥诮，丝毫不在意，“就算你是敌国奸细又如何?这里是三界交接的酆都，人、神、魔混居处。你一小小乞丐，怎能翻搅如今这混荡局势?我主乃人皇，天下趋乱后终归会由我主统一，我一执笔文吏只须记清你的身份、五官、身材特点，其余皆不归我管且与我无关，你也不必告知我。”
胥吏不愿再说，他命人将记录我姓名身份的木质腰牌伸手递给我，而后只问我是否有钱，有钱则交钱，今日领身衣服，便可随军入伍，去做营帐伙夫，无钱则滚到墙角狗洞，独自守着告示，等候出征日期，自行解决伙食住宿。
我摸了摸腰间，方摇首。
胥吏再次摆摆手，格外不耐烦，“下一个。”
我拿着腰牌，站在路边茶摊旁，反复观察上面文字后，朝附近角落处走去，以待歇脚和等待榜文应召，顺势观察酆都帝主此次募兵为何。
无意间掀敛衣衫时，方发现这身躯之上曾覆的旧伤干净，破碎膝盖骨也被仔细修复补全，唯心间一点疤瘌深刻细窄，脸上被剜的黥字旧疤仍在。
我垂眼，手攥那枚藏于腰间且纂刻“富贵且长寿，不幸而无终”的古书简，反复摩挲。
本该挽唇笑少年在制偃之时的片刻柔情，可仰躺在墙角杂草中，窥见这昏黄的穹顶，却只希望少年柔情已被砥砺锋利，此刻应是凶悍的尖锐朝外，摒退所有。
我闭上眼，轻揉膝盖骨，早已在不似活人般贪饥畏冷、向行人乞食求暖，活得像个难察鼻翼下浅薄呼吸的活死人，只独自享受般轻轻哼吟，在潦草回忆里记住少年。
几日后，有人在草丛里踢醒我时，我囫囵翻身，睁眼时神情恍惚，忘记之前做了什么长久且渺远的美梦，只扯动僵硬面皮，笑嘻嘻询问对方：“阿大，可是军队拔营，准备出征?”
持矛棍的士卒身形矮小，面孔肮脏，或许也是从死人身上扒下的旧兵衣然后套在身上，袖袍冗长，甲片隙露。他观我谄媚表情，讥讽似的冷哼了声，道了句，“走了。”
我伸手掸干净身上破旧的衣裳，跟他随队伍进入城郊军营。
军营之中，众多人物，神魔也各为其主，独自招揽实力强劲的武卒纳入营帐之下，今日你我同是武士擂台竞技，输者粉身碎骨，明日主宾宴席，地位生死悬殊。
我因首次擂台赛上露怯，输给一个□□脸的新兵，被人丢在后方营帐中，服勤兵杂役。今日涮锅砌灶，明日扛旗抬梯，至今沦为闲人茶余饭后之笑柄，被人欺侮时，也仅捂着刺黥字的脸，笑嘻嘻地装傻充愣，敷衍糊弄。
唯那日清晨踢醒我的持矛棍士卒，他和我同床共寝多日，每次见我疲倦且狼狈地自营帐外瘸着腿脚走来，冷漠掀抬眼睑之后，转身朝里睡去，留我半张床位。
我道谢后，脱了外面的衣裳，仰面躺下，如死去多时的尸体般僵直躯干，闭上眼，重新入梦。梦里只见看不清脸孔的少年，鲜衣如荼，手持血刃，眉目艳烈矜傲，可再次醒来时，便忘记梦里有谁来过，只重复记得一句：代婴死守天下。
可，婴是谁？
我醒来时，在床边思忖良久，方摸着心口，无声念两句弟弟的小字。
同床的持矛士卒则在我穿衣时，从草垛中坐起，一大一小的黑豆眼睛盯着我，半晌，他不耐烦地道了句，“昨晚你梦见谁了，一直夜里嘀咕?”
我低头，系着腰带，只在躬身捡起两只破旧草鞋穿上脚时，方来及回复他：“我嘀咕了什么，不记得了。”
阿大罕见没有嘲笑，他白了我一眼，手持矛棍走了。
一前一后来至后营，我看着为酆都帝主的武卒们炊饭的杂役兵，全都面容蜡黄、色薄如纸，躬身坐到舂臼旁，认真舂米。
武卒士官率卫兵自帘外进营帐，扬鞭催促时，我已坐在锅灶旁，卖力抽拉鼓风箱，冒汗的脸颊烧熟地红，尽管如此拼命，颈项脊背上仍挨了几鞭。
武卒士官打马抽驴似的，咒骂催促。
我疼皱着脸，起身走到灶台，眼睛盯瞧灶下炉火，只在翻开锅盖看见锅内煮炖的肉汤鼎沸前，不再抽拉风箱，改为文火添柴。
手持矛棍的阿大静坐在一旁，武卒士官只当看不见，也不敢上前触他霉头，似乎是听说了阿大在初入营时，赤手空拳站在首擂场上，活生生打死了手下败将，才被武卒营首领训诫惩罚而来到此处。
另一搭手的伙夫边翻铁锅里的肉糜汤，边赔笑道：“长官，快了快了！”
武卒士官手握沾血的短鞭，环顾帐内杂役，见他们大多听话，只知低头沉默干活，于是神态傲慢地哼嗯了声，掀帘离开。
阿大斜乜了一眼，本来口嚼干草，在武卒士官转身走时，掺杂脏灰的不对称眉眼略阴沉，他朝地上啐了口，跟着人出去了。
同搭手的伙夫并力架起肉糜汤锅，走至营帐外分发武卒口粮时，我目光睃巡周围，一众哄抢面食与肉汤的士兵里，未见向来挑食的阿大。
我问搭手的伙夫，他只顾挑拣着筐娄里的面食，想留几个大的藏在围裙下，单独留给自己，半晌才回答前半句，不满地抱怨道，“瞧他妖不是妖，魔不是魔的，连个姓氏也没有，叫什么阿大?整天在营帐里瞎晃荡吃空饷，见谁都爱搭不理，也不伸手帮忙，鬼晓得去哪儿觅食了!”
等锅里肉糜分发干净后，我才舀了锅底剩汤渣滓，手握只碗沿裂开的土陶碟盏，搁在唇边填饥饿肚腹，再用断掌撩开帘子走出营帐，观察擂场上形势。
营帐外，擂台比武依旧。守擂三场可得擂主，能够有资格进入前方武卒营，担任任低阶武卒士兵，低阶士兵可再凭军功，陆续升任成为武卒营中士官将领。
酆都帝主的武卒营中，人、神、魔混迹其途，各方凭实力位列行伍之首，手持百年寿命之脆弱凡人，多以智谋取胜；道行高深、超然物外之堕仙神佛者，挥挥衣袖，可压制麾下从众；唯有妖魔狰狞脸孔，因修为不精且短暂而体无筑基，多以蛮力相搏。
我端着碗肉渣汤，站在台下群众边缘外，远远瞧着垒搭数层如高楼般的擂台上，因一席之地而与白衣妖僧相争的年轻妖魔。
那妖魔生长犄角，眉心窄细朱红，美貌且眼露不甘，下手更是果决毒辣，身形步伐紧随其后，看着像是倒逼白衣妖僧出手。他被白衣妖僧挥袖掌击心口，倒伏在擂台上，歪脸咳血时，白衣妖僧收掌敛目，眉宇慈悲怜悯，神情不忍，于是道了声六字佛号。
观众闻言后，一阵哄笑，笑骂年轻妖魔连秃驴也不如。
我盯了会儿年轻妖魔的那张脸孔，仰头喝尽碗中剩汤，才转身去营帐内收拾碗碟。
武卒士兵出营拉练时，我推着独轮班车，上面堆满泔粪桶，远远跟在武卒士兵后，在河岸的苇芦丛边，方见到那面容丑陋、身形矮小犹如野兽畸变的妖魔后裔，彼时阿大正低垂头颅，单手握矛棍，攥鲜艳红襟，认真擦拭矛尖血渍。
我曾仔细观察过阿大手中矛棍，三尺棍身沉重，是精钢玄铁所制，通体漆黑，矛尖锋锐，短小精悍，虽乍看极其普通，却是柄以绝技搏杀、寸功守敌之阴骇利器。
那双黑豆似的大小眼重新掀抬，阿大斜睇盯望过来时，我正推着独轮车，脚踢硌在独轮下硕大的石子，防止泔粪铺洒路边，又在对方开口前率先扬起笑脸，招呼道，“阿大，你也在这里。”
阿大没说话。
他只磕了磕棍柄，示意我看他脚下所踩的死人，又将武卒士官的脸孔拨弄过来，让其僵直且惨淡的目光正对着我，而后轻飘飘地掐了根纤长苇草，开始认真剔牙，眼神犀利。
示意，他刚刚在吃饭。
“……”
城外醒来时，我将自己以奴隶价卖给这出身于落后部族的妖魔后裔，以换取酆都帝主拔营出征的准确消息。后来才知他口味野蛮且针鼻儿心眼，不仅刻薄挑食，口味刁钻，喜好生啖肝脏内腑，而且酷爱玩弄猎物，在猎物死前将其折磨一番，眼瞧猎物赴死时的痛苦绝望。
便如此刻，阿大用力砸端武卒士官的小腿胫骨，从里面抽挑血红骨髓以及腿上鲜活经脉，将其全部串在矛尖，再一缕缕放入口中认真嚼碎，仔细品尝，再冷眼盯瞧我，视线犹如毒蛇阴冷幽深。
我知他有意吓唬，强装镇定，咧唇傻笑，“呵呵。”
阿大冷漠移开视线，将手里腿骨丢在河边。
我一瘸一拐，将独轮车稳稳停靠河边，再捧出盛着锅底肉渣汤的土陶罐，跛脚走到他身旁，扬起皮笑肉不笑的谄媚表情，“阿大，我专门给你留的，你尝尝。”
阿大眉眼不动，视线落在我脸上，他挑起手中矛棍，矛尖怼在我面前，示意我远离他些，并冷漠蹦出句：“你太臭。”
我压着衣袍，正准备坐下，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是有点儿。”
阿大起身，他用矛棍挑掀尸体，丢至河岸芦苇深处，任其由鹮鸟啄食，自污泥中腐烂，而后沿河岸朝上游方向独自走上一截。
他抬眼观察到附近山脊上镇守营寨的卫兵，见后者并未注意到此处秃鹫盘桓，再稍斜着脸问，“你刚说额生犄角的年轻妖魔，可是生一张美丽面孔，眉心有抹朱红?”
我坐在河岸，回味早上在人群擂台上窥见的妖魔美貌，点头称是。
阿大骤然冷笑。
他眯起眼睛时，大小眼眼尾处生出树皮般褶皱，生过毒疮顽癞的丑陋面容狰狞，神情阴鸷狠戾，语调低沉古怪：“数年前，方丈山下，曾有一渡口，名曰逍遥津。津岸附近居住一美人王氏，她年少生幼子，因丈夫早死而寡居山间，常引得门前祸事连连。有好色登徒子曾登堂入室，因被附近邻里发现并打骂而未得采撷，于是报复心起，偷盗其子并溺死于津岸渡口。而方丈山中有被放逐的山间魈魅，因魈魅无法独自产子，时常在人间捡拾人类幼子，织梦填补身体残缺，并主动将幼子孤魂当作自己的孩子喂养。今日擂台上那位年轻妖魔，他或许便是袭承其母美貌与山魈睚眦心性之邪崇，也就是世人常言的织梦山魈。”
阿大顿了顿，冷睨过来，勾唇时淡漠:“况且，这里是酆都地界，临近西南天魔城，三界六道杂居之所。刚刚擂台之上，你笑他失败，午夜梦回之时，他必定来寻你复仇。”
静默须臾，我扯动脸皮，半笑不笑道，“冤有头债有主，笑他的是台下那群哗众取宠的年轻卫兵与杂役，倒霉也该是他们倒霉，轮不到我。”
阿大顶着张丑脸，略垂的视线，面无表情。半晌，他才哦了声，表示不信。
我换了个话题，“最近武卒士兵频频进山训练，是要向开战了吗？”
阿大掀扬人中处裂开的兔儿唇，他目光讥诮冷淡，盯住我半晌，才向我解释现如今混荡局势，而他所说，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中原九国皇帝病弱，今已是强弩之末，九国虽出兵却人心不齐，战乱时，又各自图谋算计，盘剥皇帝利益，更令皇帝不满。而公子婴现在北冥境内，受北燕国君、蓬莱百姓之拥趸，在当地民间被尊奉为宗正帝，此举也引得南方诸侯蠢蠢欲动，各封地藩王滋生野心，想要趁机自封。”他沉吟片刻，语气徐徐，“天下君王均梳拢各自境内势力，以待拱卫中央，而各地境内虎踞龙盘，以待君主培养。如今各国臣强且主壮，兵盛且马肥，天时地利人和，现只差时机，一夕摧枯拉朽，问鼎中原。”
我低眸沉思。
若按阿大所说，今合该有人逆行倒施，一举搅乱这盛世浮华之假象，最好让这混荡局势乱、再乱、乱到无可附加，届时，意欲吞龙之莽雀尽皆浮出水面，先任由它们相互攻讦，厮杀几轮，再博弈出几方局中势力，最后胜者利用其强硬手腕，以摧枯拉朽之势，以杀止杀。由此，人间杀戮完全停息，天纲肃，五常建，皇帝一统，天下太平，百姓也能乐业安居。
至于前者，乃逐虎驱狼之奸计，利用此计者须掌握分寸，有所顾忌，而且此计凶险，若能功成，必可为后者开万世之太平，堪称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阿大紧盯目光，见我抿着唇角，若有所思，情绪来不及收敛，于是问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以为他害怕我当逃奴，现在算计着何日离开他，于是抻竖三指，对天起誓道:“平生我最恨逃兵亡奴，所以绝不会离开你。”
阿大眯眼，神情危险。
我后退几步，说话结巴，“我、我、我只想保命。”
阿大冷哼，只道:“这样想最好。”
我龇牙咧嘴，僵硬笑道，“当然，当然。”
闻见山上鸣金时，阿大观察了会儿，他才转身望向岗哨楼台，手持三尺矛棍，越过浅浅流动的滩涂溪流，独自上山。
我叹了口气，哼起歌谣，重新推动运载泔粪桶的板车，一瘸一拐朝山阴处走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年幼时，我提笔写完，得一句五言“苦厄千万转，年少阴寿全”之后，便被改命，开始守十诫。
困在我脊背之上、昆山符箓中的三灾九难十劫，方是我原定命数。我不知母亲向禅师借了何人富贵且清平的命格，与我缠身之苦厄相抵相消、同时相克相生。
可瞧见少年朱笔落成，古书简上浮现“富贵且长寿，不幸而无终”时，我靠坐桌案旁，愣怔许久。
阁中藏卷万千，鲜少为世人所见，因此少年不识昆仑字，他只捻起根竹简，指着问道:“什么意思?”
我眯起眼，方舔唇答道:“大概说你很长寿吧，不懂。”
少年面容娇俏，轻轻冷哼。
他随手将竹简丢回，可扭头瞧见我时，不知为何抽刀斩断了简片系绳，将预言他生平幸厄的竹简纳入衣袖。
我沉默见此，只在听阁楼外响起浑厚震耳的古钟声，分别三长两短，意识到是守山弟子提醒众人昆山天宫有客叩门拜访时，才招手示意少年过来。
少年一袭鲜衣艳烈，三千青丝鸦黑如墨染。
他坐在我面前，任由我为他束发，一如汤池边，我指尖缠弄他乌发，同他亲昵把玩。
我抿唇，眼瞧他藏起的羞涩腼腆，忍不住手指细抚其脸颊，低道:“我们该走了。”
少年略颔首，重拾厚裳，俯身抱起我，朝藏经卷的阁楼外走去。
阁楼门敞开时，我在少年怀中，望见了巍峨远处的山巅上，久难盛开的不死树于霜雪深覆间，漆黑喑哑。
他手臂抱紧，锋锐弯刃别于腰后，飞身拂掠至对面钟楼之后一跃而下时，我低头，用脸颊轻触少年颈窝，咽下喉间作痒、唇齿里欲呕的污血。
我眉眼苍倦且病态，像久病回还之人，又怕昏沉睡去，于是主动和少年说话：“你说曾经见过婴。”
少年嗯了声。
我问道，“什么时候。”
少年反手抱紧我，在后山朱红宫墙之上飞檐走壁，似山燕途径，步履轻盈。落在屋脊琉璃瓦上时，他眼瞳深黑，声线低平，反问道:“初见你时，可记得我笑你什么?”
我回忆许久，“你笑我……男扮女装。”
少年从琉璃瓦上滑行，平稳落于地面，目光环视一圈后，才将我放在廊亭下，然后走向在一旁空地中行拳舞棍的年轻昆山弟子，认真行礼，询问道:“小师傅，这位是你们下山的师兄。之前已有人将他的行李和座椅先带上山，不知我们如何能找到?”
领头弟子单衣薄衫，礼貌还礼。
他将手中长棍递交给其他人后，抬手引路道:“师叔祖已提前交代过，二位请随我来。”
我坐在廊亭下，只垂眼略皱眉。
待少年走来，准备再抱起我时，我抬手示意其身后已有昆山弟子抬单人竹椅而来。
少年在我坐上竹椅前，解释我之前的疑问，“我本以为未见过，直到那日当庭舞刃时，才知曾在内府行宫夜袭皇帝失败后扮女装逃走的人，是你要找的弟弟。”
之后，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在宫门前，只远远见过一眼，其狼狈姿态……尤胜于你。”
我眯眼，盯住少年薄噙笑意时微露的獠牙，知其笑容寓意，便将冰凉指腹相互搓捻，待温热时拾指抵至少年唇畔上，眼神似笑非笑，潜声低喃道:“我却只知山上汤池时，卿卿柔情似水，倾城美丽，令人心动……情也动。”
少年表情一瞬凝滞，而后白皙耳廓浮绯色，脸庞娇艳若山间春桃，含情眼眸几分颤动，神态佯威似怒。他一展绛色衣袖，挥下我的手，只在昆山弟子们来回看向我俩的好奇视线里，才转身离去。
我轻笑。
领头弟子只在此时催促道，“师叔祖已在等候二位。”
我轻颔首，敛起笑意，转头道，“辛苦各位师弟。”
“师兄客气。”
单人竹椅抬起后，少年远远走在一侧，并不与我并肩，更谈不上聊天。我则坐在竹椅上，望清前路方向后，阖眸养神，神情悠闲。
待竹椅停落，领头弟子向少年持礼道，“师叔祖令我等将二位带至此处，若有疑问，请进殿问师叔祖，我们先告退了。”
我坐在竹椅上，见少年虔诚眉目般还礼，手指轻叩扶柄，细细思忖。
几位昆山弟子礼貌离去后，少年则转身，他鲜衣墨发，身姿挺拔如玉，窄细腰肢后藏双柄弯刃，颈后露抹雪白锋锐，站立巍峨宫殿门前，但瞧我似笑非笑地盯望他。
在料峭春风拂面之前，我远窥这逶迤雪山上的偌大宫殿，近观这知我心意的美貌少年郎，只招招手，在这人群寡鲜之地，唤其卿卿:“背我进去吧。”
少年疾行几步，直接朝我走来，他俯身将我抱起，正大光明从“昆山天宫”的鎏金漆匾下走过，踏进这座昆仑宫殿。
我在少年怀中，认真观察分析殿中各位守山长老与师叔祖久候时的表情，除却师叔祖左侧下首有一空座，临近门前有两个空座，如今殿内座无虚席，至于席上每位师尊，人人均神情严肃，好似谪仙无上威仪。
我则指了指临近门口的座位，让少年抱我至此，待坐下之后，便漫不经心地斟茶，与少年共饮。
休息完全时，我方开口，向高坐其上的师叔祖与一众守门长老们问好:“自山门外匆匆一别，师叔祖与各位师尊风采依旧，不减当年。”
我顿了顿，视线划过对面的某位正抚髯的长老，轻问道:“不知泰元师尊的伤势如何，至今可好?”
泰元师尊面露恼恨，怒拍座椅扶柄，本欲发言，但不知为何，他又瞧了眼师叔祖，在众人面前，按捺住了心中曾为无知晚辈挑衅到眼前的复仇怨恨。
他扭头，不再看向堂下，仿佛眼不见为净。
师叔祖荆簪乌冠，紫衣云衫，鹤发童颜。他俯瞰的目光冷淡威严，神情矍铄，端坐于高台之上，众星拱辰般，受众人拥簇，更具几分仙风道骨。他先于众人开口，嗓音低沉，只道七字:“卞和玉，你可知罪?”
少年但看我一眼，眼神疑惑。
我舒展了下衣袖，换个轻松坐姿，也顺势在桌案下轻轻捏握少年手腕，示意少安毋躁，然后抬眼望向师叔祖，唇角掀起淡薄笑意，“我?何罪之有。”
此语竟赚得满堂合而围讦，大骂我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我闻言大笑，笑声舒朗，毫无愧疚与负担。
泰元师尊此时回头，怒骂道，“卞氏小儿，你目无尊长，狂妄至极!”
对面的守山长老们率先动手之际，少年执弯刃而起身，他鲜衣艳烈，手中锋刃雪白，眼神凛冽，仅一人对峙的气势凌厉，足以可敌百夫，威压袭人。
师叔祖在高台上问，“卞和玉，此少年是何人?”
我略眯眼，沉吟许久，方用一十八字勉强解释此关系:“血缘无关之人，心上牵挂之人，情意互通之人。”
少年垂眼，与我对视时，但见他眼眶瞳孔中有一人，苍白脸孔、面容含笑、清瘦羸弱的芰荷绿衫青年正在身旁，受人指点围攻。
我舔了舔唇，只待转脸望向师叔祖时，又补充了句:“宜我室家之人。”
大殿内，骤然死寂。
一众围而攻讦的守山长老们，突然平静且和谐地看向高台处。而端坐其上的师叔祖则面色沉沉，自高台上走下时，他紫色的衣袂袍裾边祥云翻飞，年轻的形容威严、甚至阴骇。
他道，“昆山符箓可还在你身上?”
我盯望，不言不语，仅略颔首。
师叔祖便道，“好。”
我皱眉，来不及反应，便被什么击中心口，钳制于地面。
我眨了眨眼，许久才有意识，待看清时，少年已与周围的守山长老们竞相纠缠、厮杀搏斗，场面危险激烈。
从泛疼的胸腔呕出血时，我方见到精致的皂履重新踏践于我身，繁复花纹的靴尖将我的侧脸碾进尚温热的污血里。像小时候那样，我初登昆山天宫，因不分尊卑贵贱，冒犯他人之后，被脚踩泥坑里，满脸骚臭的雨水和腥苦的尿渍，狼狈、腌臜、又恶心。
从前抱起我的是寡言少语的禅师，此刻救起我的是鲜衣愤怒的少年。我于黑暗中，听到少年不停地在唤我，“你醒醒，醒醒！”
枕在少年瘦薄的脊背上，我突然大口喘息，睁眼时，视线晦暗，只剩模糊光影在晃动。
我迫切抓住眼前于深灰中明艳的红色，低嗅少年身上淡淡汨罗香，知此毒未解前，此馨香已如附骨之蛆般深入他的骨髓，便紧紧攥于掌心，只低道:“可有人取走我背后符箓?”
少年沉默许久，他应在昆山天宫外逃亡，疾厉风声在耳畔，略微刺耳。
我明白之后，便点点头，只为少年确认奔逃的方向与目的地，轻声道:“我自后山山道偷偷带你进的藏经阁楼，它的宫殿东南方有座钟楼。你带我去此地，我们取一物便下山。”
少年又是沉默许久，才启声询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眨眨眼，不知道此时眼睛正在噙出血珠，只觉眼尾黏连，有些不适，强迫咽下喉间翻涌的腥甜后，胸腔仿佛被剜心般绵密阵痛，于是紧张地攥皱少年衣襟领口，在其颈肩处低喘道，“一卷可改天时的秘术卷宗，一件曾开天辟地的上古法器。”
少年背着我，如负伤的鸟儿般，在密林深处的树梢上，暂时停落片刻。他只询问道，“你致仕来此，又在殿内故意激怒他们，甚至不惜受伤，就是为此?”
我抿唇，点点头。
想要和他解释，却只在大口呕血，污血浸脏少年鲜衣，我虽看不清，却也倍感羞愧，于是用自以为干净的枯槁手指，为他擦拭浸脏湿处，也向他连连致歉。
少年只喑哑声线，道了句，“没关系。”
我才笑。
闭眼之时，不知睡了多久，只待少年唤醒我，让我在他背上去摸古楼外的正门上生锈的黄铜锁时，我方知，少年已带我来到钟楼。
我点点头，“是这儿。”
少年将我放置一旁，便去劈锁。
我靠坐柱旁的地上，侧耳听他挥刃砍门，心里只默念年幼时师兄玩笑戏言以及钦天监的那句提醒，是真。
厚沉锁链坠地之时，我惊喜般抬脸，来不及和少年解释，只匆忙伸手，让少年快点儿背起我，进入钟楼内。
少年一路寡言，只按我所指引方向，背负我于三层楼中，上下来回翻找那本绸卷与雕花漆木盒中的隐世古器。
“都找到了。”
少年在阁楼顶，远远地道。
他翻身下楼时，衣衫上淡淡汨罗香里藏着灰尘的阴霾味道。待将熟悉质感的绸卷与雕花漆木盒交给我，并在我打开以手指轻轻摩挲简单检查之后，他用力撕下身上布料将其捆缚在我身后时，我只伸手紧拥他，向他轻声道谢。
“宁十三，我们下山。”
少年拾起弯刃，重新背负我下山。
我告诉他从后山走，又害怕睡着，于是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话，讲钟楼里疯人艳如咒的故事。
那是我母亲的师弟。本该是手握滔天富贵、命定宰执之人的天相星，却因年少与人交易，主动替换了命格与气运，自此人不人、鬼不鬼。
我和少年说，“就像我们一样。”
下山时，山后小径风声烈烈。少年似未听清，只在持刃挥舞砍下周围旁逸斜出的遮掩树枝之后，才来及回首问道:“你刚刚说了句什么？”
我笑，歪垂着脸，继续同他讲艳如咒。
“艳如咒，本名晏儒洲。同他在中间做交易的方士，是个半瓶子晃荡的假道士，而替换他命格的人，是个本该死于皇帝夷其族灾祸中的十一岁男孩。”
“男孩本家姓赵，因命里藏煞，假道士改了他命格之后，也顺道改了他名字，取两生相克之法而叫赵煞。赵煞的母亲，是为皇帝制歌舞人偶的偃师，她的本家先祖是修习捉鬼之术的通灵巫祝，因此她所制的人偶会动会笑，甚至会说话，但因皇帝有个年纪较小的妃嫔见了之后，被吓至连夜梦魇，在宫中夜夜咒骂，才招致这偃师一族的灭门之祸。”
我攥拳咳嗽，掌心污血淋漓，甚至气若游丝时，也浑不在意。只阖眸催促少年快些走，又同少年说后面的故事：“晏儒洲有了赵煞的命格后，便开始修习制偃和捉鬼通灵术，因他与赵煞福祸相依，赵煞于官场亨通时，他则只能白日家中制偃、夜间林中捉鬼，以防命运相克。而这卷宗中的秘术，便是制偃术。”
少年突然止步于半山腰，他好似明白我为何絮叨说这些话，将我放下并强制打开雕花漆木盒时，我倚靠树边，脸色惨白，已如死人。
身形歪倒于地时，我半阖目，继续道，“这制偃术成功先决便是需要一个富贵且长寿之人的命格与气运，此人得到卷宗之后，须按照卷轴之策，炮制尝试。”
少年突然伸手提攥我衣襟领口，将瘫软倒地的我拽至跟前，他一言不发，却手指发颤。
我睁开眼，手指由他领襟摩挲至脸孔，再仔细抚摸他干净眉眼，回忆少年在山泉眼旁红衣覆身之娇艳绝色，“这盒中有斩杀阴间厄鬼之厉器。卿卿，可愿助我?如此，我方功成身退，死亦了无遗憾。”
此时，我已目瞑，看不见少年神态与眼中情绪，只知那提攥我领口的手指，骨节细响，反复颤抖，于是抬手包裹住这胆小且温柔的少年温凉手背，放在磅礴胸腔处，让其感受人死前生命的最后振动。
我将另只手覆在少年脑后，与他眉心相抵，本想哄少年乖巧答应，可抿唇须臾，生出绝情，向他道出这环环相生的最后一计，而此计阴险毒辣、杀人诛心，远胜新王杀母留子之策:“你，也是我计中一环。”
“夏朝公主之血肉，可活死人肉白骨，甚至其僵化骨骼都可致人长寿，价值万金。如此精妙之物，藏在黑汗巾中赠予你，是要你帮我向城外的天魔兵传递求救消息，顺便让师兄派人去寻你讨要手指骨。如此，师兄便会告知你，此物曾是夏朝公主与前朝九州祭司的定情信物，让你误以为我已对你动情至斯，最终让你替我完成制偃的最后一计……也算是，还当初背刺之仇！”
少年提弯刃，锋利刃尖无声探入我胸口时，我扶着少年脑后的手陡然卸力，手摔落于膝上时，轻眨眨眼，微歪头，眼眶里滚落滴晶莹泪珠后，于是咧唇轻笑道:“如今，你杀我、制偃、再将我送入酆都帝主的军营，我便是计成。”
少年只道:“此剑何用?”
我脸颊磕在少年瘦薄颈肩，因脸孔朝下而七窍徐徐流血，湿润眼眶中眼珠瞳孔逐渐放大时，方翕张呕出黑色污血的唇齿，一字一句解释道：“待我于军中，助婴完全取得天下之时，你可用这斩鬼厉剑，再次向我复仇，彼时我必不得反抗。”
少年沉默良久。
可我终等不到他的一个好字，便僵握其手背，缓缓垂落头颅，抵在其胸腹处，一动不动，跪死其怀。
这时，方有一憾字：“嗯。”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梦里途径后土娘娘的地府时，青面獠牙的黑白无常用煞气制成的锁链将我贯于地面，满殿的鬼神横眉竖眼、凶相毕露，五方鬼帝、十殿阎罗、四大判官均沉沉开口质问我：“卞和玉！卞和玉！你可知错?”
我双目瞑瞑，苍白脸孔干净，唯心间负伤处不愈且淌溢污血，启唇时，胸膛万般疼痛难忍，于是抬手扯动颈上锁链半挣扎于地、半喘息道：“错?这世道是非曲直不分、善恶忠邪不辨，任由庶子当涂、贻害百姓，我代弟弟婴匡扶正义、廓清寰宇，只愿万千罪恶加诸我一人身。我，何错之有?”
“古有太上忘情，方于人间建立礼仪等级与道德法度；今者我弟弟婴，九国皇帝与宗室大妇之嫡公子，遵礼法，敬祖宗，铲奸邪，承正统，拨乱反正，为塑先祖所追求的海晏河清之治世大同，年少而负苦，体弱渐多疾。他，又有何错?”
“世人逐利而生百态，穷途者思辨方得结果。这天道，这命运，可由上神主宰，如何轮到这广土之上的碌碌众民?昔者万万年前，酆都大帝下界救世而建立鬼方古国，律法严苛，鬼方臣民莫敢不服。诛魔之战后，天魔兵因魔君之祸而困居西南一隅，作为天道惩罚，本应在情理之中。而深居哀牢山中的鬼方民众反受其殃及，因同根同族，被贬黜至南方阴阳道外，如今唯有等到阴阳道打开时，才能归根古国。此间，鬼方民众怨念涛生，与神佛诸界仇恨万年，孰对孰错?”
“论错，便是这天道错。错在太上创制，以愚民之策教化万民循规蹈矩、恪守本分；错在庸碌者贪利，谋权者图生，敛财者以正义口吻、妄自独尊；错在这愚民之策，本身有误，却无人敢置喙、甚至于其上修改。论错，终归是这人人称颂的正道大义与千举万变的世道，有一方错了。其罪，当归于太上，不归我。”
我在殿前，仰首大笑时，灵冥两界诸鬼神均骇然，表情惊诧震愕。
有地位卑贱的青鬼恶煞，狰狞脸孔，执握链条，准备拖拽我入十八层地狱时，我方慵懒掀抬眼皮，一派从容赴死的淡漠：“即使昆山符箓在我身死前被人率先取走，我所借命格之人又怎会不受影响?今日诸位加刑于我身，不怕来日帝君勘察命簿时，发现其中隙露，向诸座问责？”
灵冥两界诸鬼神再度哑然。
五方鬼帝于寂静中开口时，声若洪钟，浑厚震耳，我则捂攥胸膛，感受脆弱的肺腑受其撼动，倒地咳呕之时，七窍徐徐流血，形容狼狈，一如生前死状。
“卞和玉！”东方鬼帝道。
“卞和玉！”西方鬼帝道。
“卞和玉！”北方鬼帝道
“卞和玉！”南方鬼帝道。
“卞和玉！”中央鬼帝道。
我闭着眼，回应：“在。”
五方鬼帝之中，有其四者垂手虚指，均指向北方鬼帝的酆都所在之处。在人间沙盘之上，酆都狼烟四起，遍地尸骸，三界六道各行其是，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却为酆都霸主，统领所辖，秩序井然。
“去那儿吧。”东方鬼帝道。
“去那儿吧。”西方鬼帝道。
“去那儿吧。”南方鬼帝道。
“去那儿吧。”中央鬼帝道。
我跪伏地上，朝满殿神鬼叩首：“谢五帝。”
在酆都城中受刑负难的百姓尸堆中，徐徐睁眼时，我良久才清醒，盯望昏黄的苍穹之上，盘桓数量众多的乌鸦与鹫鹰，于是摸了摸胸口与膝盖，前者旧痛，后者无伤。待扒开身上腐尸后，趴在刑台中央的炮烙柱旁，苍白脸孔，反复喘息时，我犹如在十殿阎罗面前般仰脸大笑，笑声朗朗，却赚满目泪水。
“我计，竟真成了。”
数日后，酆都军营于城中布告栏上张贴告示以招募士兵时，我拖着脏臭的身体，一瘸一拐朝城门口的茶摊处，以乞丐身份应征。
登记在册的胥吏坐在长凳，手握简陋的树枝笔，命人检查我身体是否有其他缺陷，或是有其他特长优点时，我将刻有符箓的伤痕背脊主动袒露，以及告知其我曾患有腿伤。
对方道了句啰嗦，将手里树枝笔丢在案上时，他目露讥诮，丝毫不在意，“就算你是敌国奸细又如何?这里是三界交接的酆都，人、神、魔混居处。你一小小乞丐，怎能翻搅如今这混荡局势?我主乃人皇，天下趋乱后终归会由我主统一，我一执笔文吏只须记清你的身份、五官、身材特点，其余皆不归我管且与我无关，你也不必告知我。”
胥吏不愿再说，他命人将记录我姓名身份的木质腰牌伸手递给我，而后只问我是否有钱，有钱则交钱，今日领身衣服，便可随军入伍，去做营帐伙夫，无钱则滚到墙角狗洞，独自守着告示，等候出征日期，自行解决伙食住宿。
我摸了摸腰间，方摇首。
胥吏再次摆摆手，格外不耐烦，“下一个。”
我拿着腰牌，站在路边茶摊旁，反复观察上面文字后，朝附近角落处走去，以待歇脚和等待榜文应召，顺势观察酆都帝主此次募兵为何。
无意间掀敛衣衫时，方发现这身躯之上曾覆的旧伤干净，破碎膝盖骨也被仔细修复补全，唯心间一点疤瘌深刻细窄，脸上被剜的黥字旧疤仍在。
我垂眼，手攥那枚藏于腰间且纂刻“富贵且长寿，不幸而无终”的古书简，反复摩挲。
本该挽唇笑少年在制偃之时的片刻柔情，可仰躺在墙角杂草中，窥见这昏黄的穹顶，却只希望少年柔情已被砥砺锋利，此刻应是凶悍的尖锐朝外，摒退所有。
我闭上眼，轻揉膝盖骨，早已在不似活人般贪饥畏冷、向行人乞食求暖，活得像个难察鼻翼下浅薄呼吸的活死人，只独自享受般轻轻哼吟，在潦草回忆里记住少年。
几日后，有人在草丛里踢醒我时，我囫囵翻身，睁眼时神情恍惚，忘记之前做了什么长久且渺远的美梦，只扯动僵硬面皮，笑嘻嘻询问对方：“阿大，可是军队拔营，准备出征?”
持矛棍的士卒身形矮小，面孔肮脏，或许也是从死人身上扒下的旧兵衣然后套在身上，袖袍冗长，甲片隙露。他观我谄媚表情，讥讽似的冷哼了声，道了句，“走了。”
我伸手掸干净身上破旧的衣裳，跟他随队伍进入城郊军营。
军营之中，众多人物，神魔也各为其主，独自招揽实力强劲的武卒纳入营帐之下，今日你我同是武士擂台竞技，输者粉身碎骨，明日主宾宴席，地位生死悬殊。
我因首次擂台赛上露怯，输给一个□□脸的新兵，被人丢在后方营帐中，服勤兵杂役。今日涮锅砌灶，明日扛旗抬梯，至今沦为闲人茶余饭后之笑柄，被人欺侮时，也仅捂着刺黥字的脸，笑嘻嘻地装傻充愣，敷衍糊弄。
唯那日清晨踢醒我的持矛棍士卒，他和我同床共寝多日，每次见我疲倦且狼狈地自营帐外瘸着腿脚走来，冷漠掀抬眼睑之后，转身朝里睡去，留我半张床位。
我道谢后，脱了外面的衣裳，仰面躺下，如死去多时的尸体般僵直躯干，闭上眼，重新入梦。梦里只见看不清脸孔的少年，鲜衣如荼，手持血刃，眉目艳烈矜傲，可再次醒来时，便忘记梦里有谁来过，只重复记得一句：代婴死守天下。
可，婴是谁？
我醒来时，在床边思忖良久，方摸着心口，无声念两句弟弟的小字。
同床的持矛士卒则在我穿衣时，从草垛中坐起，一大一小的黑豆眼睛盯着我，半晌，他不耐烦地道了句，“昨晚你梦见谁了，一直夜里嘀咕?”
我低头，系着腰带，只在躬身捡起两只破旧草鞋穿上脚时，方来及回复他：“我嘀咕了什么，不记得了。”
阿大罕见没有嘲笑，他白了我一眼，手持矛棍走了。
一前一后来至后营，我看着为酆都帝主的武卒们炊饭的杂役兵，全都面容蜡黄、色薄如纸，躬身坐到舂臼旁，认真舂米。
武卒士官率卫兵自帘外进营帐，扬鞭催促时，我已坐在锅灶旁，卖力抽拉鼓风箱，冒汗的脸颊烧熟地红，尽管如此拼命，颈项脊背上仍挨了几鞭。
武卒士官打马抽驴似的，咒骂催促。
我疼皱着脸，起身走到灶台，眼睛盯瞧灶下炉火，只在翻开锅盖看见锅内煮炖的肉汤鼎沸前，不再抽拉风箱，改为文火添柴。
手持矛棍的阿大静坐在一旁，武卒士官只当看不见，也不敢上前触他霉头，似乎是听说了阿大在初入营时，赤手空拳站在首擂场上，活生生打死了手下败将，才被武卒营首领训诫惩罚而来到此处。
另一搭手的伙夫边翻铁锅里的肉糜汤，边赔笑道：“长官，快了快了！”
武卒士官手握沾血的短鞭，环顾帐内杂役，见他们大多听话，只知低头沉默干活，于是神态傲慢地哼嗯了声，掀帘离开。
阿大斜乜了一眼，本来口嚼干草，在武卒士官转身走时，掺杂脏灰的不对称眉眼略阴沉，他朝地上啐了口，跟着人出去了。
同搭手的伙夫并力架起肉糜汤锅，走至营帐外分发武卒口粮时，我目光睃巡周围，一众哄抢面食与肉汤的士兵里，未见向来挑食的阿大。
我问搭手的伙夫，他只顾挑拣着筐娄里的面食，想留几个大的藏在围裙下，单独留给自己，半晌才回答前半句，不满地抱怨道，“瞧他妖不是妖，魔不是魔的，连个姓氏也没有，叫什么阿大?整天在营帐里瞎晃荡吃空饷，见谁都爱搭不理，也不伸手帮忙，鬼晓得去哪儿觅食了!”
等锅里肉糜分发干净后，我才舀了锅底剩汤渣滓，手握只碗沿裂开的土陶碟盏，搁在唇边填饥饿肚腹，再用断掌撩开帘子走出营帐，观察擂场上形势。
营帐外，擂台比武依旧。守擂三场可得擂主，能够有资格进入前方武卒营，担任任低阶武卒士兵，低阶士兵可再凭军功，陆续升任成为武卒营中士官将领。
酆都帝主的武卒营中，人、神、魔混迹其途，各方凭实力位列行伍之首，手持百年寿命之脆弱凡人，多以智谋取胜；道行高深、超然物外之堕仙神佛者，挥挥衣袖，可压制麾下从众；唯有妖魔狰狞脸孔，因修为不精且短暂而体无筑基，多以蛮力相搏。
我端着碗肉渣汤，站在台下群众边缘外，远远瞧着垒搭数层如高楼般的擂台上，因一席之地而与白衣妖僧相争的年轻妖魔。
那妖魔生长犄角，眉心窄细朱红，美貌且眼露不甘，下手更是果决毒辣，身形步伐紧随其后，看着像是倒逼白衣妖僧出手。他被白衣妖僧挥袖掌击心口，倒伏在擂台上，歪脸咳血时，白衣妖僧收掌敛目，眉宇慈悲怜悯，神情不忍，于是道了声六字佛号。
观众闻言后，一阵哄笑，笑骂年轻妖魔连秃驴也不如。
我盯了会儿年轻妖魔的那张脸孔，仰头喝尽碗中剩汤，才转身去营帐内收拾碗碟。
武卒士兵出营拉练时，我推着独轮班车，上面堆满泔粪桶，远远跟在武卒士兵后，在河岸的苇芦丛边，方见到那面容丑陋、身形矮小犹如野兽畸变的妖魔后裔，彼时阿大正低垂头颅，单手握矛棍，攥鲜艳红襟，认真擦拭矛尖血渍。
我曾仔细观察过阿大手中矛棍，三尺棍身沉重，是精钢玄铁所制，通体漆黑，矛尖锋锐，短小精悍，虽乍看极其普通，却是柄以绝技搏杀、寸功守敌之阴骇利器。
那双黑豆似的大小眼重新掀抬，阿大斜睇盯望过来时，我正推着独轮车，脚踢硌在独轮下硕大的石子，防止泔粪铺洒路边，又在对方开口前率先扬起笑脸，招呼道，“阿大，你也在这里。”
阿大没说话。
他只磕了磕棍柄，示意我看他脚下所踩的死人，又将武卒士官的脸孔拨弄过来，让其僵直且惨淡的目光正对着我，而后轻飘飘地掐了根纤长苇草，开始认真剔牙，眼神犀利。
示意，他刚刚在吃饭。
“……”
城外醒来时，我将自己以奴隶价卖给这出身于落后部族的妖魔后裔，以换取酆都帝主拔营出征的准确消息。后来才知他口味野蛮且针鼻儿心眼，不仅刻薄挑食，口味刁钻，喜好生啖肝脏内腑，而且酷爱玩弄猎物，在猎物死前将其折磨一番，眼瞧猎物赴死时的痛苦绝望。
便如此刻，阿大用力砸端武卒士官的小腿胫骨，从里面抽挑血红骨髓以及腿上鲜活经脉，将其全部串在矛尖，再一缕缕放入口中认真嚼碎，仔细品尝，再冷眼盯瞧我，视线犹如毒蛇阴冷幽深。
我知他有意吓唬，强装镇定，咧唇傻笑，“呵呵。”
阿大冷漠移开视线，将手里腿骨丢在河边。
我一瘸一拐，将独轮车稳稳停靠河边，再捧出盛着锅底肉渣汤的土陶罐，跛脚走到他身旁，扬起皮笑肉不笑的谄媚表情，“阿大，我专门给你留的，你尝尝。”
阿大眉眼不动，视线落在我脸上，他挑起手中矛棍，矛尖怼在我面前，示意我远离他些，并冷漠蹦出句：“你太臭。”
我压着衣袍，正准备坐下，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是有点儿。”
阿大起身，他用矛棍挑掀尸体，丢至河岸芦苇深处，任其由鹮鸟啄食，自污泥中腐烂，而后沿河岸朝上游方向独自走上一截。
他抬眼观察到附近山脊上镇守营寨的卫兵，见后者并未注意到此处秃鹫盘桓，再稍斜着脸问，“你刚说额生犄角的年轻妖魔，可是生一张美丽面孔，眉心有抹朱红?”
我坐在河岸，回味早上在人群擂台上窥见的妖魔美貌，点头称是。
阿大骤然冷笑。
他眯起眼睛时，大小眼眼尾处生出树皮般褶皱，生过毒疮顽癞的丑陋面容狰狞，神情阴鸷狠戾，语调低沉古怪：“数年前，方丈山下，曾有一渡口，名曰逍遥津。津岸附近居住一美人王氏，她年少生幼子，因丈夫早死而寡居山间，常引得门前祸事连连。有好色登徒子曾登堂入室，因被附近邻里发现并打骂而未得采撷，于是报复心起，偷盗其子并溺死于津岸渡口。而方丈山中有被放逐的山间魈魅，因魈魅无法独自产子，时常在人间捡拾人类幼子，织梦填补身体残缺，并主动将幼子孤魂当作自己的孩子喂养。今日擂台上那位年轻妖魔，他或许便是袭承其母美貌与山魈睚眦心性之邪崇，也就是世人常言的织梦山魈。”
阿大顿了顿，冷睨过来，勾唇时淡漠:“况且，这里是酆都地界，临近西南天魔城，三界六道杂居之所。刚刚擂台之上，你笑他失败，午夜梦回之时，他必定来寻你复仇。”
静默须臾，我扯动脸皮，半笑不笑道，“冤有头债有主，笑他的是台下那群哗众取宠的年轻卫兵与杂役，倒霉也该是他们倒霉，轮不到我。”
阿大顶着张丑脸，略垂的视线，面无表情。半晌，他才哦了声，表示不信。
我换了个话题，“最近武卒士兵频频进山训练，是要向开战了吗？”
阿大掀扬人中处裂开的兔儿唇，他目光讥诮冷淡，盯住我半晌，才向我解释现如今混荡局势，而他所说，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中原九国皇帝病弱，今已是强弩之末，九国虽出兵却人心不齐，战乱时，又各自图谋算计，盘剥皇帝利益，更令皇帝不满。而公子婴现在北冥境内，受北燕国君、蓬莱百姓之拥趸，在当地民间被尊奉为宗正帝，此举也引得南方诸侯蠢蠢欲动，各封地藩王滋生野心，想要趁机自封。”他沉吟片刻，语气徐徐，“天下君王均梳拢各自境内势力，以待拱卫中央，而各地境内虎踞龙盘，以待君主培养。如今各国臣强且主壮，兵盛且马肥，天时地利人和，现只差时机，一夕摧枯拉朽，问鼎中原。”
我低眸沉思。
若按阿大所说，今合该有人逆行倒施，一举搅乱这盛世浮华之假象，最好让这混荡局势乱、再乱、乱到无可附加，届时，意欲吞龙之莽雀尽皆浮出水面，先任由它们相互攻讦，厮杀几轮，再博弈出几方局中势力，最后胜者利用其强硬手腕，以摧枯拉朽之势，以杀止杀。由此，人间杀戮完全停息，天纲肃，五常建，皇帝一统，天下太平，百姓也能乐业安居。
至于前者，乃逐虎驱狼之奸计，利用此计者须掌握分寸，有所顾忌，而且此计凶险，若能功成，必可为后者开万世之太平，堪称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阿大紧盯目光，见我抿着唇角，若有所思，情绪来不及收敛，于是问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以为他害怕我当逃奴，现在算计着何日离开他，于是抻竖三指，对天起誓道:“平生我最恨逃兵亡奴，所以绝不会离开你。”
阿大眯眼，神情危险。
我后退几步，说话结巴，“我、我、我只想保命。”
阿大冷哼，只道:“这样想最好。”
我龇牙咧嘴，僵硬笑道，“当然，当然。”
闻见山上鸣金时，阿大观察了会儿，他才转身望向岗哨楼台，手持三尺矛棍，越过浅浅流动的滩涂溪流，独自上山。
我叹了口气，哼起歌谣，重新推动运载泔粪桶的板车，一瘸一拐朝山阴处走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