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年前，佛国太子于人间苦修时，无意中点化一株水中未开的芙蕖，芙蕖化人，名曰莲华。
此，乃孽业因。
史书上只记载妖孽莲华灵性凶悍，天生逆骨，曾使西南天之柱塌陷，后值一怒起，随手倾覆万里城池，被佛国太子镇压于哀牢山千佛塔下，永不复出。
后世百余年，天魔城城主魔君摩罗一心复仇，为降灾厄于人世，选择复活妖孽莲华。他身死前将心埋于山巅不死树下，只待有朝一日醒来，大开混沌之门，俯瞰人间炼狱万万载。
此，乃致人间沙盘孽业无果。
九国干纲不振，杀戮再起；新王篡改史书，抹杀罪孽，引得宗派相互攻讦。百年之间，三界混荡，六道失序，天灾人祸不断，邪祟妖魔肆意横行，玩弄生灵。正如魔君摩罗身死前报复之言，“待我归来日，祸满人间!”
如今的酆都帝主乃摩罗旧部。其辖域之内，仍循旧制，人神妖魔四方首领各司其职，下统八部十六营。四方首领应征四相，八部分别对应卦象中的八方位。
十六营下每个营寨各有不同。譬如朱雀首领下辖二部，正是依循如今的酆都帝主曾创建的杀门制度。合，则独为杀门；分，则杀门部与鬼门部。鬼门网罗情报，培养天下影子；杀门不动声色随时伏杀，以绝后患。鬼门养鬼，十年一杀，天鬼鬼乙、地鬼鬼甲，以及杀门鬼神。
酆都兵营内，门阶代表尊卑贵贱。
譬如白虎首领的西部、西南部，各分四阶，最末等为首阶武卒营，依次为三阶、五阶、七阶。西部营寨是白虎首领的招募兵，西南部则是与其余各部擂台对擂并守擂成功的剽悍武卒，骁勇善战，以一当十。每隔十五日各部营寨举行对擂，因此对擂失败而横死的兵不在少数。
那日，阿大在河边虐杀的武卒士官，被巡逻兵发现尸体。军中仵作到场检查许久，才慎之又慎地吐出几字:“……不似人为。”
营寨外有食人野兽的谣言随风传进杂役营，彼时我刚从河里洗完澡，衣衫滴水的回来，披头散发、步履蹒跚的水鬼模样吓了屋内众人一跳。
当即，有人往我心口踹了一脚。
“他妈的，一个臭拉泔水的还在这儿装神弄鬼!”
我蜷在干草堆上，眼黑耳鸣之际，默默忍辱。后来不清楚阿大何时回来睡觉的，只知阿大前世应当是个乌鸦。
只因，山魈织梦复仇了。
幼时，我曾在一个王府旧宅内过夜。
南殿有猫，阴雨天在夜间很冷。窗外风呼啸像鬼哭神嚎，府里的老嬷嬷们都睡下了，我在层层叠叠的帘帐内，睡不安稳，想着自己去撒尿。
走到屏风后，撩起裤子时，地上的猫竟化成了白发碧眼的猫妖少年，眉心朱红，长相……竟如宁十三，他缓缓攀附过来，身段柔软。
我吓得惊坐在地上，尿了一裤兜子。
顶着宁十三脸孔的猫妖少年，他好奇地摸了一把，于是咧着嘴唇轻笑，细腻声线也竟和宁十三一模一样:“呵，也是个胆小的。”
被猫妖捂着眼睛轻薄时，梦中的我抖得如筛糠。
“宁宁宁宁宁十三……”
猫妖少年细细弯起好看的眼眸，尾音上扬，嗯了声。他微露獠牙，笑意盈盈，几分毛骨悚然。
我僵硬地挤出一丝笑，解释道:“台上对擂，有输有赢。你……掉下去的时候，我可没笑您老人家。”
猫妖少年细眯起眼，尖锐指爪划拨在我颈肩，似乎真正考虑从何处下口。他佯装恍然大悟的表情，歪头问道，“什么台上对擂呀?”
我一瞬哑然。
手指不知触到什么器具，猛然砸过去，推翻屏风，向外奔逃，原本贴在身上的猫妖少年又变成地上喵呜的白猫，它此刻舔舐柔软脚掌。
我惊慌爬出素纱帐，道这山魈为我织的梦太诡异，本想先喊醒殿内其他人，看他们是何反应。
怎料，身体犹如从云端跌坠，摔进另一番梦境——天空中飘落下来的雪似盐粒子，少年跪在长街，单薄的黑色衣衫，脊背削瘦。
旁边有个疯老婆子，披头散发地在雪地里奔跑，步步染血，自言自语地癫狂笑骂:“报应不爽啊！”
我仰望朱红深苑与飞凤游龙的精致瓦檐，听着路过的更夫敲打梆子报时，站在此处，只觉此梦陌生，像是误入他人的梦，于是骂一声山魈狡诈。
走近少年，我本想问此是何处，但见他脸孔后，却迟迟说不出来话。
若说刚才白发猫妖变化的宁十三，真伪可辨，而此刻面前的少年，青涩乖巧，惟妙惟肖。
少年不识我，只冷漠眉眼，唇畔紧抿。
我收拾好表情，还不来及开口，便被少年扑倒在雪地里，他浑身冰凉，在我颈侧呕了一大滩污血。
身后有人脚踩他脊背，质问:“竟然还有人敢帮你?小杂种。”
我心疼地抱紧少年，躺在雪地里。
不明白少年为何不反抗，我捡起粒称手的碎石子，指间发力，将其弹中说话之人脚踝。趁其痛苦之余，搀起少年，朝长街另头奔去。
逃跑之际，我回头去看，却见一张眼熟的面孔——正是那日在九国营帐内，质问相祖父与婴为何争王位之人，只不过，在此梦境里，这人更加年轻、跋扈蛮横。依稀记得，当时有人称他为陈国王世子，不知是否是我心中所想的那个陈国。
我腿疾严重，一瘸一拐，而少年羸弱不堪，似乎负伤严重，没跑几步就被抓到。
陈国王殿下骂骂咧咧走过来，还不忘踹上几脚以泄愤，“死瘸子，还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他娘的，一群白吃干饭的，把这地上的臭杂种带走。”
我五指紧攥一捧尘与雪，眼睛盯望备受屈辱的少年，尚未来及掐诀施咒，却因怒火攻心而呕血。
否则如何?
梦里突然有声音问我。
我一惊，苍白脸孔抬起时，瞬间明白对方是擅长织梦的山魈老鬼，复仇顽心堪比龙子睚眦，甚至以人之厄运为食，助其成长。
可仍旧回答:“杀。”
像这样?
梦里声音轻飘飘道。
脸上飞溅温热的液体，我眨眼，却见长街忽飘鹅毛雪，人头掉落几颗。沉默须臾，方扯唇，苦笑此梦有何意义。
我伸手揽过脊背薄瘦的少年，拥在怀中，“我知他年少因我而负苦，可我要做的事情，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我不怕死，也不怕背负万世唾弃之骂名，只怕心中想做的事不能完成。你是擅长织梦的山魈，为何不为我和他织一场酣畅淋漓的美梦，让我们醉死其中?”
山阿突然笑。
代价呢?
我抱着少年，抬首之际，等雪落眼睫，将我俩掩盖，“今朝同淋雪，也算共白头。我是短寿之人，生前所犯杀戮诸多，死后魂魄可赠予你。”
山魈织就的幻梦中，我不知雪下了多久，只知再睁眼时，已入第三重梦境了。
竹林，茅舍。
京郊外，大雪天。
炉前摇扇煮药的不是名唤阿垆的明艳姑娘，而是阔肩窄腰的精致少年。少年桃花眸眼，凌厉多情，腰间别柄锋利弯刃，长发似马尾，乖戾张扬。
我躺在长椅上，闭上眼，叹这山阿织梦，也惊诧其窥察人心着实厉害。
门外，雪大如席。
屋内，一炉，一案，一长椅，一双人。
满室的清苦药香，我细细听这欺霜怒雪敲砸门窗的声音，只道此梦静谧悠长，深得我心，纵有人生四喜，也不敌此刻当下。
山阿在梦中蛊惑:“卞和玉，俯仰一纪，你大都事与愿违，一无所成。何不留在这里，与你心上的少年共度余生?”
我闭着眼，叹了声，本想说句“是啊”，但一开口，反反复复却是“代婴死守天下。”梦外一声“卞和玉”，更令我陡然睁眼，心尖窒恸，看清昏黯周围。
此值深夜，是酆都帝主的杂役营，我是以乞丐身应征入伍的瘸子，化名东陵玉。
凌乱枕席的土炕上，阿大抱棍背对着门窗睡，其他杂役则在另一边铺卧上鼾声如雷，有些已然睡死过去。
我披件衣裳起身，持握油灯，独自踱出杂役营。
营寨外，明月高悬，星星惨凄。乌鸦栖于枝头，古树斑驳陆离，周遭死寂如坟茔，偶有野兽嘶鸣。
山魈织梦，大梦归离，有人疯癫，有人忘却。
我只好奇那声“卞和玉”，是谁将我唤醒。避开夜里巡视的武卒士兵，河岸边，已有人在负手等候。
看清对方脸孔时，我吹熄手中油灯，心下了然。
年轻妖魔抚掌轻笑，姿态恣意。
“有趣，有趣。”
他道，“在下山阿。正是为你织梦之……魇魔。”
我轻颔首，拱手道:“山阿公子，名不虚传。”
山阿只笑吟吟，美艳脸孔。
“我为你织梦，有人为你解梦，你自己破梦而出。此，尚算梦吗？”
我盯望其眉心窄细朱红一点，颇觉熟悉，“我入营之时，公子便已入梦，探察我前生后世，知我是借尸还魂之人。可活死人，怎会做梦?”
山阿笑眯狭长眼睑，不动声色。
“再者，公子为我编织的三重梦境，亦不过是我幼年所惧、青年所忧、前世所憾。自古黎庶安邦，如今天下百姓皆因我兵发中原而饱受战乱离别之苦，重铸先祖时期万世太平之盛景，固为我死生执愿。再者，我若如梦中苟活残喘，又怎会背弃师祖、主动下山?公子所织最后一重梦，若发生在太平盛世，为我平生所幸，否则必乃我此生之耻辱。因此，今夜梦中经历算不上酣畅淋漓。前因后果，每每回忆，聊当抚慰而已。”
我鞠躬，朝山魈行礼，“感谢公子织梦。”
山阿未语。
我朝来时路走回头，兜里油灯如萤虫般重新亮起，身后的年轻妖魔忽然笑问道:“卞和玉，纵你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如何以一残破身躯违逆这天下大势?”
我止步。
垂眸思忖良久，方回首，告诉扰人心、擅蛊惑的年轻妖魔:“吾往矣。”
不再听他回答，兀自回到酆都大营。
彼时，天蒙蒙亮，趁巡视的武卒士兵换岗之际，一瘸一拐回到杂役营。
我和衣躺下时，阿大正好转过身来，黑豆大小的眼，认真审视。
他突然阴恻恻道:“原来，你每夜嘀咕的人叫婴。”
我后脊发凉。
清晨，兵营各部收到来自酆都帝主的紧急调令，白虎首领已拔营出寨，兵刃直指北域境外。
西南部武卒士官来到后营征调杂役时，阿大毛遂自荐，手中矛棍一扬便展示了一套凌厉棍术。攻守兼备之下，他动作迅敏，力道狠辣，堪称一绝。
我一瘸一拐推着满满草料的柴车，跟在随军队伍中时，也一声不吭。
阿大慢悠悠地在后面走，偶尔掐根狗尾草，不痛不痒地甩在我身上，冷漠催促道:“别偷懒。”
原地休息时，我抽空掀开衣裳，看了眼左腰腹侧的鲜红烙印，血渍模糊，简单清洗后，也能依稀分辨玄黑符文。
“也不知道是什么。”
我抚了抚心间一点窄细的疤瘌，一声喟叹后，听见不远处战马嘶鸣，赶紧起身收拾整理，继续随军赴前线。
此次，酆都帝主令白虎军率先出征，意在探境外敌军虚实。若有异变，朱雀军随后网罗。青龙军尚在外牵制九国皇帝的军队，玄武军坐镇都城，均不可轻易调动。
行军第九天，途经五道崖，天象异常。
空中浓云滚滚，电闪雷鸣，狂风席地，卷山石草木于穹顶，几近吞噬前方栈道。
白虎首领示意灵台郎以风角术占天象，后令前锋率一小队人马铤而走险，过趟前方险峻窄仄的栈道，其余则改官道而绕行蜿蜒山路。
可不待主力部队勒马回头，险峭崖口陡然天降雷火，云间风雷劈落山上碎石，人惊马慌之下，众多粮草武器损失，伤亡士兵及马匹不计。
此时，被马蹄踏伤而吐血不止的灵台郎方扶着山体，仰望头顶狭窄幽长的亮光，手指苍天，目眦欲裂，道一句，“快、走——是计啊!”
话未说尽，灵台郎捂胸吐血而亡。
白虎首领下马，身上银色甲胄也已不如出发时崭新，他持鞭唤了数句先生，得不到回应，方抱着灵台郎的尸体，扬鞭在地面抽响。
“我必亲手为先生报仇。”
穹顶翻涌的乌云力压云层惊雷，几缕惊骇的贯天紫闪后，气象骤然波诡云谲，连续响起喑哑闷雷，像是预示百里外滂沱暴雨已至，而此刻栈道悬倾，人惧马啸，天堑之下阴冷狂风自崖间南北呼嚎，又像是嘲笑依照山体修凿的狭石板路上所有活人此刻性命难保。
白虎首领见此异象，下令所有人退避。
前方的人群中，却有一玄甲武士，脸覆森冷面具，手持长剑，御马迎风而上。他口中念念有词，手势多变，翻飞的玄黑衣袍猎猎作响，独自勒马于前方被碎石横挡的五路崖道口。
“……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听吾号令，诛此间罗刹恶鬼，破这亡灵阵法!天地同心，日月同光，开!”
三尺长剑拔出鞘，盈盈剑光，剑首雪白，玄甲武士怒斩道口之时，如破万钧之势，山体晃动，碎石瓦裂，齐如齑粉散落。
五道崖口下，顷刻间涌窜出五重怨戾煞气，惊得行军中的战马嘶啸悲鸣，主动触石而死。甚至，已有武卒七窍流血，坠马掉崖而亡。
五重戾鬼扭缠成一股时，冲天煞意，化作一个高大的无面人影，身披将军甲胄，有口无目，有耳无鼻，肖似天魔城外的守城鬼兵。
我躲在山石下，不自觉摸起被少年织补完全的断指接合处，垂眼思忖如何能更好破局时，却被阿大掐住脖颈，抵在山石狭缝处。
他一大一小的黑眼盯着我，手中矛棍抬起，圆钝棍首直戳我胸腹侧的烙印处。
那纹路尚未愈合，新鲜且流血，隔着层层衣衫，至今可窥见模糊血渍。其意，可见一斑。
他说，“如今你命可不由你!想死，须先问过我。”
我本想嬉皮笑脸，随意糊弄几句。
怎料，崖道口桀桀鬼笑，玄甲武士被卷入风暴阵眼，生死未知。而伫守崖边兵械马料的白虎首领被无面罗刹鬼捏攥在掌心，如蝼蚁般被玩弄生死。
其余白虎军则被崖底不断冒出的其他戾气纠缠，烈马分尸，暴雨冲洗，地上惨死无数，血流成河。
枉死于此山崖间的是摩罗旧部，唯有摩罗铁律，方可有机会镇压这怨戾掀天的五道罗刹鬼。
我闭眼，心中迅速默诵三十三铁律。
阿大见我突然咳血，脸色骤然阴沉恐怖。
他手持矛棍，又听见身后风雨大作，雷石倾塌，崖间鬼哭声凄厉，立刻攥紧我衣襟，掐握我脖颈之际，用矛棍死死将我怼在逼仄山峰里，愤怒质问道，“你做了什么？”
我抬手，抹抹唇，只咧开浸染污血的唇，笑道，“我这点小伎俩，在你面前，班门弄斧罢了。”
说罢，脑袋一垂，昏死过去。
阿大松开手指，任人跪在怀里，脑袋砸中肩头。右手持握的矛棍随手一丢，单手将人揽入怀中，他丑陋的脸，虽阴沉恐怖，但眸光垂落时，眼中讥讽不减。
半晌，他抱着跪于其怀的人，复喃了句:“蠢。”
崖间，白虎军与怨戾煞气厮杀至中途时，天边忽降魔兵主帅，有一人身骑高头大马，睥睨神色，手持三十三铁律的笏板。
他悉数将崖间戾鬼斩杀，并将囚困于法阵阵眼的无面罗刹鬼镇压于笏板之中时，忽然垂眼瞥见崖体一隅，轻挥衣袖，语气徐徐:“吾主已知，好自为之。”
白虎首领被手下武卒搀扶起时，只道此人必是酆都帝主的心腹楼生雪，今日孤身来此搭救，显然是途经路过，于是匆忙俯身道谢。
“谢帝主，谢鬼首大人。此行兵发北域境外，末将定当效犬马之力，不负帝主厚望。”
天际边，如乌云逼境般的摩罗铁律威压退去时，苍穹也恢复本色，虽阴云朵朵，难窥晴日，但已不如起初途经五道崖口时，异象频繁。
纵是奇峰险峻，雾霭氤氲，脉脉腾升的浓云稠雾之间依稀可见壮丽山景。
五路栈道虽凶险狭窄逼仄，砍树挪石重新搭桥之后，行军队伍也可正常通行。此行死伤无数，偶有士卒杂役途中闲时议论，但也寥寥几句，不敢再言语，生怕自招祸端。
行至山高平坦处，白虎首领抬鞭，示意全军原地修整，三日后拔营再重新出发。
山上安营扎寨时，白虎首领突然夜间召集所有营中武卒、杂役，于帐前集合。那日持剑斩鬼、立赫赫战功的玄甲武士也在，他醒来后，在营中骑马巡视许久，不知为何。
同帐的人只敢小声议论:“此人玄衣鬼面，非白虎将军辖下将士，乃朱雀部装扮。”
“朱雀?这位岂不是……”
对方格外警敏，闻细微声响后，立刻投以凌厉视线。他踢踏马具，手持长剑，缓缓踱来时，一众人立刻噤声低头，叩拜这位大人。
若说四方首领中的青龙将军乃有神识，养营帐通灵之士，以供帝主驱策。此人则死气沉沉，脸覆森冷的鬼面具，眼神阴冷，墨衫似鬼，诡谲妖异。
像是传闻中，第二代鬼神。
近年来，出身朱雀的人方首领，寥寥无几。继酆都帝主之后，由鬼门鬼首楼生雪所培养的鬼门杀士，鲜少出现，唯一一位手执拂戾剑、诛鬼门百鬼而生的少年鬼神，也因惊才绝艳的杀人技巧，被酆都帝主破格提拔而成为至今最年轻的杀门门主。
漆黑无纹的长剑悬于头顶时，我颈上缠布条，苍白脸孔，跪在人群里，目光只能落在眼前寸土。
玄甲武士忽然用佩剑轻击马具三下，是金属的碰击声，锵，锵，锵。他戴着黑色手套的五指落在剑柄上，欲将其拔出之时，他的目光骤然偏移，抽刃挥砍，毫不留情。
血溅脸颊时，我轻眨眼，他杀的原是另一个惊惶瑟缩之人。
身旁跪伏的头颅埋得更低。
台帐之上，白虎首领一言不发。
杀门门主擦拭戾剑时，如视蜉蝣，神情冷淡傲慢。他轻踢马腹，持剑纵马离开。
五道崖出现无面罗刹鬼之事，已由朱雀部首领上书，将整件事在信中描述完整，传达至酆都帝主面前。次日，玄衣鬼面的朱雀军便连夜赶至白虎军营。
朱雀军扬马立于山上时，白虎军于山间平地处整军经武，突逢山匪于高地之处杀出，袭军夺马劫粮。
为首的朱雀首领，翻身上马。围拢的朱雀军将首领保护于人群中央之时，纵马行踏于矮丘，冷眼旁观白虎军与山匪厮杀。
阿大因主动斩匪数人，立下战功，在前任运粮官死后，成为新任通粮兼掌营中杂役。
白虎军也仅片刻后斩杀林间所有劫粮的山匪。
杀门门主当着白虎首领及众人面，将营寨中疑为通匪细作之人，统统枭首示众，以示军中监管不力。
我闻着这厚重血腥，跪在地上洗涮血渍，却也偷空去瞧这墨衫似鬼的朱雀首领，紧攥掌心，抿唇思忖。
午后，营中武卒跟随首领骑马出营。我将马槽的草料重新倒满，清理完营地内泔水桶时，方一瘸一拐，推动柴车，走进前方武卒营。
彼时，阿大出门觅食。
营寨内，不少勤杂兵在帐台下偷懒，鼾声绵长，除轮值巡视的士卒，鲜少有人走动。
我观察远处哨台值兵，沉吟片刻，低头推车朝西北角的朱雀首领营帐走去。
忽然，身侧有人道:“慢着。”
我心底一惊，紧张回头。
来人白衣胜雪，手撑一柄竹骨伞，三千青丝似墨染，身姿修颀，面庞似玉，眼眉精致如画，难掩谪仙气质。
我眯眼，回忆良久，于是在瞧见他腰间玉牌之时，叩首行礼道，“拜见鬼首大人。”
楼生雪拂袖，只道不必二字。
“此处无需清扫，你且离开。”
我抿唇，跪在地上，“小人告退。”
楼生雪轻颔首，见我推车离开后，他步履缓缓，转身离去。
自那日朱雀营外撞见鬼门鬼首楼生雪后，我躲在白虎军杂役营中，不敢再妄动。
傍晚时分，阿大回来，看我躲在杂役房一角，独自用清水清洗身体，他随手丢了只荷叶包裹的烤全兔过来，以示前几日补偿。
我敞着衣怀，将荷叶包藏从地上捡起，拆开时见里面整只兔肉烤得表皮焦酥，边吮着手指吸溜口水，边尝着鲜兔肉喊烫。完全不见那日我反噬醒来后，阿大挟制我颈项，张口便狠狠一咬，我痛到两眼发黑，徒骂他是畜生的恼怒。
阿大枕在干草上，阖眸假寐，偶尔一声冷嗤，倒也还搭理我。后来我直接蹲坐地上，同他东拉西扯，打听朱雀营时，他不知从何处知晓我偷闯朱雀营，突然问道:“你认识鬼门鬼首?”
我啃着飘散香味的烤兔腿，吧唧嘴，“什么。”
阿大冷笑，笑声讥讽，像是骂我此刻装蠢装得都不像。
我低头，兔肉塞嘴，扯开话题，聊其他。
阿大似有若无地回答，后来直接翻过身，背对着我。
我靠在他身边，捧着荷叶里剩下的兔肉，若有所思。
军队在山下休息整顿三日后，白虎军厉兵秣马，首领下令拔营起寨。此番，由朱雀军引军开道，直奔北域边境。
酆都北境，坐拥关陇交界。
自百里外高地之处俯瞰，此地是由一道山岭天堑割裂南北。山阳面，为关中绿洲平原，膏腴之地，民以殷盛，国以富强，乃酆都帝主选建王宫之旧址；山阴面，关外以西以东，黄土广袤，气候恶劣，荒烟野蔓、凄霜苦雪之下，纵有先祖筑有万里城池，也难敌冰雪消融之际，北方游牧野蛮入侵。
何况，此值内困之时，天下争王，外族袭扰，更添忧患罢了。
玄衣鬼面的朱雀军勒马于北面高地之时，身后浩浩荡荡的黑色军队。
我扛旗爬上山坡，透过繁茂漆黑枝桠，瞧见绵延万里城池，恢宏壮阔的酆都王宫旧址坐落其中，关塞城墙上竖立张扬艳丽的黑红符纹旗帜，烽火台上滚滚狼烟。围城之外，山环水绕，半壁景色苍翠尤美。而此处，竟是全民皆兵。
军队午夜入城时，万籁俱寂。
王宫旧址内，守城关令高坐在兰亭殿上，依循召令与朱白二军首领交接职务时，他持握酆都帝主的金绸卷，灯下认真查阅内容后，手指颤抖，老泪纵横，面北再拜:“臣，领旨。”
朱雀首领坐在左下首，对面则是白虎将军。
白虎将军哈欠连天，神色困顿。
杀门门主虽阴冷眼眉，性情乖僻，玄衣墨裳似鬼，甚至转动戴有阴骇面具的脸颊之际，依稀可见他瓷白颈项处，有道乌深、致命、细长的剑痕。半晌，他喑哑声线，劝慰老将军:“我等，皆为，陛下。”
他语调怪异，吐字艰难，像是喉咙曾受过重伤。
守城关令闻言，悲恸情绪像是有所收敛，面露沉重笑意，转身向二位首领致酒，可又不待二位长官回应，他自顾自地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守城关令已酩酊大醉。
楼生雪从侧室出现，在大殿中央席地而坐，伸手拨弄膝上九弦古琴，在曲终前，令部下将守城数十年的老将军搀扶下去。
白虎将军愈听愈烦，他拾起武器，直接伸手将老将军抽离宴上酒桌，而后摆手让人背着先送回府邸休息，再跨出门槛，独自离去。
杀门门主听闻琴音，他手按长剑扶柄，跽坐席位上，面前案几上一盏铜灯灯芯如豆，幽暗细袅。
我与阿大同藏在窗后观察时，只道此时殿内氛围怪异。在鬼门鬼首楼生雪发现前，阿大突然揽住我，如燕般抽身离去。
城内已经宵禁，阿大突然捂着肚皮，眼眉阴沉，然后吐出句:“饿了。”
我皱眉，看着他，将他拉到隐蔽地方。
此值深夜，穹顶明月清亮，周围摊铺都已打烊，紧闭门窗前高悬灯笼，提示谢客。长街上，除了提铜锣的巡夜更夫，手敲竹梆子，定时游街提醒注意烛火休息，几乎无人。
我俩躲在草棚下，阿大扒开我衣裳领口，舔了舔我颈侧，獠牙浅浅没入时，我眼睛盯望蓬草上隙露的月亮，而在伸手去接时，却忍不住手按桌角，心脉躁动。
头昏脑胀之时，我脸孔惨白，闭着眼睑，回忆里尽是少年持利刃剜我心口，眉眼艳烈决绝，后又用力拖曳我死去的躯体，躲在无人处认真仔细修补。两番场景相互交织变幻，撕扯记忆，令我心恸情恸，痛苦绝望。
阿大陡然在我颈侧呕血时，我方睁眸，大汗淋漓，仿若梦醒。
他扶着墙，跪下去，似乎也痛苦万分。
我看这丑陋妖魔颤抖着脊背，只疑惑道:“阿大，你怎么了？”
阿大锋利指爪楔入灰墙中，野兽磨爪般向下抓攥，来回反复。之后，他蜷曲在杂草中，浑身颤抖，利爪搔挠自己颈肩胸痛，喉间滚动，低沉嘶吼。
我叹了声，于是以指为笔，和血绘符，尝试催动昆山符箓引渡其痛苦时，却被他扼腕，击退数步。
我拧眉瞧这妖魔，骂他不识好歹。
阿大睁开眼，他唇角污血滴落，獠牙尖利，面容较先前更加丑陋恐怖。起先是声音低沉，念了一字滚，后来像是忍不住般，情绪掀涨，猩红双眼吼道:“……不想死就滚!”
“给我滚!”
长街鸟雀惊飞，我抿唇，沉吟良久，而后转身一瘸一拐朝城外酆都大营走去，只在月光将影子拖拽很长时，才远远提醒道:“早点回来。”
不知酆都帝主赐予的金绸卷中写了什么，翌日清晨守城关令被家中奴仆发现自裁于房中，而其家眷秘不发丧，闭门谢客多日。
期间未有边境战乱，关市经贸尚正常往来。
酆都帝主派遣至北域边境以支援边关军的朱白二军军队，如今驻扎在城郊扩土修建的酆都大营营寨，称京郊新营。
营寨内，各营地均晨操午练，每日集训行军拉练，原于四方首领内部约定的擂台对擂，也都一切如旧。
王宫旧址内的边关军首领听闻后，也主动与二位来自新都的首领约定，每隔十五日，三军选拔人员擂台对擂。
首擂初定于王宫旧址的百里外，赢者封官，死生命定。
那夜城楼上窃听，我在返回新营途中，因翻寨入营，惊动巡逻兵，从寨墙摔落时，压伤了跛脚，于是躲在附近无人的马厩处，将自己掩埋在草料粪堆里，遮盖身上气味，防止被猎犬发现。
囫囵到后半夜，我却生起高热，脚踝肿胀如馒头，意识不清，也难以爬出马厩。
翌日，有年迈的饲马杂役在清理马粪时，惊讶发现我。他误以为我是被烈马踢伤，才摔进马槽，甚至浑身血淋淋，狼狈不堪。
受他恩惠，我退烧醒来后，也未解释缘由，只蹒跚步伐，感谢他救我一命。
老伯心性善良，只道:“不敢，不敢。”
我瘸着条腿，坚持跪谢这善良老伯。
阿大几日未归营，我独自推车拉泔水时，老伯见我腿脚不便，主动上前帮忙，而我守在灶台，得空便端着肉碗，去给老伯送饭，顺带帮他喂马拉料。如此一来二去，便相互结识了。
老伯自称姓郑，来自中原郑国，因儿子惨死战场，家中只剩一个瞎眼老妻，常年缠绵病榻。数月前，他被抓来服役后不久，听闻家中老妻已饿死。
听他嚎啕大哭后，伸指咒骂九国皇帝和弟弟婴时，我坐在切马料的铡刀旁，手指摸着脸上被挖的黥字刀疤，垂眼思忖，沉默良久。
彼时，杂役房并未有太多人。
他比手势道:“我今年五十有三，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你和我死去的儿子入伍时的年龄相近，可他命不好，战死关外，没人能把他带回来，给他收个尸。我苦撑到现在，就想到这关外，把他带回家，让咱一家子死后团聚。”
老伯像是想到了自己的委屈，搁下饭碗，抱怨且咒骂:“当官儿的会生当官的，就像领兵的种生来会打仗一样。他们这些人，争来争去，打来打去，从未想过让我们这群穷人填饱肚子，叫我们过几代安生日子。今日，不是你打到他城门下，叫嚣几声，逞逞威风；就是明日，就是他带人掳掠到你的王宫，搅得城内鸡犬不宁。我算是看透了，这天下任谁当皇帝，都不会让百姓好过啊!”
我看着老伯低头，之后用破旧衣袖抆拭眼角辛酸，勉强道了句:“总归会有爱民如子的君王。”
老伯摇摇头。
不知，是不信我，还是不信皇帝愿体恤民心疾苦。
阿大消失了数日。他脸色不佳，姗姗归来时，我正在灶台旁，借幽微余火映照，执握削尖的柴棍写厚厚书信，见他掀帘进帐，我匆匆折叠信纸并装进怀中，然后蹒跚起身，笑问他:“阿大，身体好点儿没有?”
阿大冷淡异常。
他睨了我眼，拾起水桶，转身出营帐，打水清洗后，重新朝杂役卧房走去。
我从锅里盛了碗剩下的热汤，端着跟去。
杂役房里，仍有其他杂役营的杂役补觉，他枕睡在墙角我收拾干净的铺着干草席的草榻铺卧上，背对着门，焦枯发梢、脏皱袍袂滴水。
我皮笑肉不笑的和其他人打完招呼后，才撑架树杈木棍，瘸着条腿，迈过通铺的门槛，凑到这脸色苍白、几分虚弱的妖魔身边，避开那夜他跪地呕血的狼狈原因，轻声细语的说好话，哄道:“阿大，不知道你这些天去哪儿了，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所以每次灶台烧饭的时候，我都会在锅里留口肉汤。这碗里的肉是新鲜的，我那份没吃，特意留给你。你醒来后记得尝尝。”
我将汤碗搁在他枕边，然后拖着摔伤的身体下榻，拄拐离开。
晚上回来时，阿大不知为何又出门了，床铺上是空的，墙角搁置只汤碗。我俯身拾起碗，将馊臭肉汤倒入泔水桶，又靠坐在泔水车旁，思考信中提及之事，然后仰头望向夜空明月。
阿大不在，我只能自言自语:“如何能在楼生雪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离开?”
此，乃孽业因。
史书上只记载妖孽莲华灵性凶悍，天生逆骨，曾使西南天之柱塌陷，后值一怒起，随手倾覆万里城池，被佛国太子镇压于哀牢山千佛塔下，永不复出。
后世百余年，天魔城城主魔君摩罗一心复仇，为降灾厄于人世，选择复活妖孽莲华。他身死前将心埋于山巅不死树下，只待有朝一日醒来，大开混沌之门，俯瞰人间炼狱万万载。
此，乃致人间沙盘孽业无果。
九国干纲不振，杀戮再起；新王篡改史书，抹杀罪孽，引得宗派相互攻讦。百年之间，三界混荡，六道失序，天灾人祸不断，邪祟妖魔肆意横行，玩弄生灵。正如魔君摩罗身死前报复之言，“待我归来日，祸满人间!”
如今的酆都帝主乃摩罗旧部。其辖域之内，仍循旧制，人神妖魔四方首领各司其职，下统八部十六营。四方首领应征四相，八部分别对应卦象中的八方位。
十六营下每个营寨各有不同。譬如朱雀首领下辖二部，正是依循如今的酆都帝主曾创建的杀门制度。合，则独为杀门；分，则杀门部与鬼门部。鬼门网罗情报，培养天下影子；杀门不动声色随时伏杀，以绝后患。鬼门养鬼，十年一杀，天鬼鬼乙、地鬼鬼甲，以及杀门鬼神。
酆都兵营内，门阶代表尊卑贵贱。
譬如白虎首领的西部、西南部，各分四阶，最末等为首阶武卒营，依次为三阶、五阶、七阶。西部营寨是白虎首领的招募兵，西南部则是与其余各部擂台对擂并守擂成功的剽悍武卒，骁勇善战，以一当十。每隔十五日各部营寨举行对擂，因此对擂失败而横死的兵不在少数。
那日，阿大在河边虐杀的武卒士官，被巡逻兵发现尸体。军中仵作到场检查许久，才慎之又慎地吐出几字:“……不似人为。”
营寨外有食人野兽的谣言随风传进杂役营，彼时我刚从河里洗完澡，衣衫滴水的回来，披头散发、步履蹒跚的水鬼模样吓了屋内众人一跳。
当即，有人往我心口踹了一脚。
“他妈的，一个臭拉泔水的还在这儿装神弄鬼!”
我蜷在干草堆上，眼黑耳鸣之际，默默忍辱。后来不清楚阿大何时回来睡觉的，只知阿大前世应当是个乌鸦。
只因，山魈织梦复仇了。
幼时，我曾在一个王府旧宅内过夜。
南殿有猫，阴雨天在夜间很冷。窗外风呼啸像鬼哭神嚎，府里的老嬷嬷们都睡下了，我在层层叠叠的帘帐内，睡不安稳，想着自己去撒尿。
走到屏风后，撩起裤子时，地上的猫竟化成了白发碧眼的猫妖少年，眉心朱红，长相……竟如宁十三，他缓缓攀附过来，身段柔软。
我吓得惊坐在地上，尿了一裤兜子。
顶着宁十三脸孔的猫妖少年，他好奇地摸了一把，于是咧着嘴唇轻笑，细腻声线也竟和宁十三一模一样:“呵，也是个胆小的。”
被猫妖捂着眼睛轻薄时，梦中的我抖得如筛糠。
“宁宁宁宁宁十三……”
猫妖少年细细弯起好看的眼眸，尾音上扬，嗯了声。他微露獠牙，笑意盈盈，几分毛骨悚然。
我僵硬地挤出一丝笑，解释道:“台上对擂，有输有赢。你……掉下去的时候，我可没笑您老人家。”
猫妖少年细眯起眼，尖锐指爪划拨在我颈肩，似乎真正考虑从何处下口。他佯装恍然大悟的表情，歪头问道，“什么台上对擂呀?”
我一瞬哑然。
手指不知触到什么器具，猛然砸过去，推翻屏风，向外奔逃，原本贴在身上的猫妖少年又变成地上喵呜的白猫，它此刻舔舐柔软脚掌。
我惊慌爬出素纱帐，道这山魈为我织的梦太诡异，本想先喊醒殿内其他人，看他们是何反应。
怎料，身体犹如从云端跌坠，摔进另一番梦境——天空中飘落下来的雪似盐粒子，少年跪在长街，单薄的黑色衣衫，脊背削瘦。
旁边有个疯老婆子，披头散发地在雪地里奔跑，步步染血，自言自语地癫狂笑骂:“报应不爽啊！”
我仰望朱红深苑与飞凤游龙的精致瓦檐，听着路过的更夫敲打梆子报时，站在此处，只觉此梦陌生，像是误入他人的梦，于是骂一声山魈狡诈。
走近少年，我本想问此是何处，但见他脸孔后，却迟迟说不出来话。
若说刚才白发猫妖变化的宁十三，真伪可辨，而此刻面前的少年，青涩乖巧，惟妙惟肖。
少年不识我，只冷漠眉眼，唇畔紧抿。
我收拾好表情，还不来及开口，便被少年扑倒在雪地里，他浑身冰凉，在我颈侧呕了一大滩污血。
身后有人脚踩他脊背，质问:“竟然还有人敢帮你?小杂种。”
我心疼地抱紧少年，躺在雪地里。
不明白少年为何不反抗，我捡起粒称手的碎石子，指间发力，将其弹中说话之人脚踝。趁其痛苦之余，搀起少年，朝长街另头奔去。
逃跑之际，我回头去看，却见一张眼熟的面孔——正是那日在九国营帐内，质问相祖父与婴为何争王位之人，只不过，在此梦境里，这人更加年轻、跋扈蛮横。依稀记得，当时有人称他为陈国王世子，不知是否是我心中所想的那个陈国。
我腿疾严重，一瘸一拐，而少年羸弱不堪，似乎负伤严重，没跑几步就被抓到。
陈国王殿下骂骂咧咧走过来，还不忘踹上几脚以泄愤，“死瘸子，还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他娘的，一群白吃干饭的，把这地上的臭杂种带走。”
我五指紧攥一捧尘与雪，眼睛盯望备受屈辱的少年，尚未来及掐诀施咒，却因怒火攻心而呕血。
否则如何?
梦里突然有声音问我。
我一惊，苍白脸孔抬起时，瞬间明白对方是擅长织梦的山魈老鬼，复仇顽心堪比龙子睚眦，甚至以人之厄运为食，助其成长。
可仍旧回答:“杀。”
像这样?
梦里声音轻飘飘道。
脸上飞溅温热的液体，我眨眼，却见长街忽飘鹅毛雪，人头掉落几颗。沉默须臾，方扯唇，苦笑此梦有何意义。
我伸手揽过脊背薄瘦的少年，拥在怀中，“我知他年少因我而负苦，可我要做的事情，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我不怕死，也不怕背负万世唾弃之骂名，只怕心中想做的事不能完成。你是擅长织梦的山魈，为何不为我和他织一场酣畅淋漓的美梦，让我们醉死其中?”
山阿突然笑。
代价呢?
我抱着少年，抬首之际，等雪落眼睫，将我俩掩盖，“今朝同淋雪，也算共白头。我是短寿之人，生前所犯杀戮诸多，死后魂魄可赠予你。”
山魈织就的幻梦中，我不知雪下了多久，只知再睁眼时，已入第三重梦境了。
竹林，茅舍。
京郊外，大雪天。
炉前摇扇煮药的不是名唤阿垆的明艳姑娘，而是阔肩窄腰的精致少年。少年桃花眸眼，凌厉多情，腰间别柄锋利弯刃，长发似马尾，乖戾张扬。
我躺在长椅上，闭上眼，叹这山阿织梦，也惊诧其窥察人心着实厉害。
门外，雪大如席。
屋内，一炉，一案，一长椅，一双人。
满室的清苦药香，我细细听这欺霜怒雪敲砸门窗的声音，只道此梦静谧悠长，深得我心，纵有人生四喜，也不敌此刻当下。
山阿在梦中蛊惑:“卞和玉，俯仰一纪，你大都事与愿违，一无所成。何不留在这里，与你心上的少年共度余生?”
我闭着眼，叹了声，本想说句“是啊”，但一开口，反反复复却是“代婴死守天下。”梦外一声“卞和玉”，更令我陡然睁眼，心尖窒恸，看清昏黯周围。
此值深夜，是酆都帝主的杂役营，我是以乞丐身应征入伍的瘸子，化名东陵玉。
凌乱枕席的土炕上，阿大抱棍背对着门窗睡，其他杂役则在另一边铺卧上鼾声如雷，有些已然睡死过去。
我披件衣裳起身，持握油灯，独自踱出杂役营。
营寨外，明月高悬，星星惨凄。乌鸦栖于枝头，古树斑驳陆离，周遭死寂如坟茔，偶有野兽嘶鸣。
山魈织梦，大梦归离，有人疯癫，有人忘却。
我只好奇那声“卞和玉”，是谁将我唤醒。避开夜里巡视的武卒士兵，河岸边，已有人在负手等候。
看清对方脸孔时，我吹熄手中油灯，心下了然。
年轻妖魔抚掌轻笑，姿态恣意。
“有趣，有趣。”
他道，“在下山阿。正是为你织梦之……魇魔。”
我轻颔首，拱手道:“山阿公子，名不虚传。”
山阿只笑吟吟，美艳脸孔。
“我为你织梦，有人为你解梦，你自己破梦而出。此，尚算梦吗？”
我盯望其眉心窄细朱红一点，颇觉熟悉，“我入营之时，公子便已入梦，探察我前生后世，知我是借尸还魂之人。可活死人，怎会做梦?”
山阿笑眯狭长眼睑，不动声色。
“再者，公子为我编织的三重梦境，亦不过是我幼年所惧、青年所忧、前世所憾。自古黎庶安邦，如今天下百姓皆因我兵发中原而饱受战乱离别之苦，重铸先祖时期万世太平之盛景，固为我死生执愿。再者，我若如梦中苟活残喘，又怎会背弃师祖、主动下山?公子所织最后一重梦，若发生在太平盛世，为我平生所幸，否则必乃我此生之耻辱。因此，今夜梦中经历算不上酣畅淋漓。前因后果，每每回忆，聊当抚慰而已。”
我鞠躬，朝山魈行礼，“感谢公子织梦。”
山阿未语。
我朝来时路走回头，兜里油灯如萤虫般重新亮起，身后的年轻妖魔忽然笑问道:“卞和玉，纵你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如何以一残破身躯违逆这天下大势?”
我止步。
垂眸思忖良久，方回首，告诉扰人心、擅蛊惑的年轻妖魔:“吾往矣。”
不再听他回答，兀自回到酆都大营。
彼时，天蒙蒙亮，趁巡视的武卒士兵换岗之际，一瘸一拐回到杂役营。
我和衣躺下时，阿大正好转过身来，黑豆大小的眼，认真审视。
他突然阴恻恻道:“原来，你每夜嘀咕的人叫婴。”
我后脊发凉。
清晨，兵营各部收到来自酆都帝主的紧急调令，白虎首领已拔营出寨，兵刃直指北域境外。
西南部武卒士官来到后营征调杂役时，阿大毛遂自荐，手中矛棍一扬便展示了一套凌厉棍术。攻守兼备之下，他动作迅敏，力道狠辣，堪称一绝。
我一瘸一拐推着满满草料的柴车，跟在随军队伍中时，也一声不吭。
阿大慢悠悠地在后面走，偶尔掐根狗尾草，不痛不痒地甩在我身上，冷漠催促道:“别偷懒。”
原地休息时，我抽空掀开衣裳，看了眼左腰腹侧的鲜红烙印，血渍模糊，简单清洗后，也能依稀分辨玄黑符文。
“也不知道是什么。”
我抚了抚心间一点窄细的疤瘌，一声喟叹后，听见不远处战马嘶鸣，赶紧起身收拾整理，继续随军赴前线。
此次，酆都帝主令白虎军率先出征，意在探境外敌军虚实。若有异变，朱雀军随后网罗。青龙军尚在外牵制九国皇帝的军队，玄武军坐镇都城，均不可轻易调动。
行军第九天，途经五道崖，天象异常。
空中浓云滚滚，电闪雷鸣，狂风席地，卷山石草木于穹顶，几近吞噬前方栈道。
白虎首领示意灵台郎以风角术占天象，后令前锋率一小队人马铤而走险，过趟前方险峻窄仄的栈道，其余则改官道而绕行蜿蜒山路。
可不待主力部队勒马回头，险峭崖口陡然天降雷火，云间风雷劈落山上碎石，人惊马慌之下，众多粮草武器损失，伤亡士兵及马匹不计。
此时，被马蹄踏伤而吐血不止的灵台郎方扶着山体，仰望头顶狭窄幽长的亮光，手指苍天，目眦欲裂，道一句，“快、走——是计啊!”
话未说尽，灵台郎捂胸吐血而亡。
白虎首领下马，身上银色甲胄也已不如出发时崭新，他持鞭唤了数句先生，得不到回应，方抱着灵台郎的尸体，扬鞭在地面抽响。
“我必亲手为先生报仇。”
穹顶翻涌的乌云力压云层惊雷，几缕惊骇的贯天紫闪后，气象骤然波诡云谲，连续响起喑哑闷雷，像是预示百里外滂沱暴雨已至，而此刻栈道悬倾，人惧马啸，天堑之下阴冷狂风自崖间南北呼嚎，又像是嘲笑依照山体修凿的狭石板路上所有活人此刻性命难保。
白虎首领见此异象，下令所有人退避。
前方的人群中，却有一玄甲武士，脸覆森冷面具，手持长剑，御马迎风而上。他口中念念有词，手势多变，翻飞的玄黑衣袍猎猎作响，独自勒马于前方被碎石横挡的五路崖道口。
“……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听吾号令，诛此间罗刹恶鬼，破这亡灵阵法!天地同心，日月同光，开!”
三尺长剑拔出鞘，盈盈剑光，剑首雪白，玄甲武士怒斩道口之时，如破万钧之势，山体晃动，碎石瓦裂，齐如齑粉散落。
五道崖口下，顷刻间涌窜出五重怨戾煞气，惊得行军中的战马嘶啸悲鸣，主动触石而死。甚至，已有武卒七窍流血，坠马掉崖而亡。
五重戾鬼扭缠成一股时，冲天煞意，化作一个高大的无面人影，身披将军甲胄，有口无目，有耳无鼻，肖似天魔城外的守城鬼兵。
我躲在山石下，不自觉摸起被少年织补完全的断指接合处，垂眼思忖如何能更好破局时，却被阿大掐住脖颈，抵在山石狭缝处。
他一大一小的黑眼盯着我，手中矛棍抬起，圆钝棍首直戳我胸腹侧的烙印处。
那纹路尚未愈合，新鲜且流血，隔着层层衣衫，至今可窥见模糊血渍。其意，可见一斑。
他说，“如今你命可不由你!想死，须先问过我。”
我本想嬉皮笑脸，随意糊弄几句。
怎料，崖道口桀桀鬼笑，玄甲武士被卷入风暴阵眼，生死未知。而伫守崖边兵械马料的白虎首领被无面罗刹鬼捏攥在掌心，如蝼蚁般被玩弄生死。
其余白虎军则被崖底不断冒出的其他戾气纠缠，烈马分尸，暴雨冲洗，地上惨死无数，血流成河。
枉死于此山崖间的是摩罗旧部，唯有摩罗铁律，方可有机会镇压这怨戾掀天的五道罗刹鬼。
我闭眼，心中迅速默诵三十三铁律。
阿大见我突然咳血，脸色骤然阴沉恐怖。
他手持矛棍，又听见身后风雨大作，雷石倾塌，崖间鬼哭声凄厉，立刻攥紧我衣襟，掐握我脖颈之际，用矛棍死死将我怼在逼仄山峰里，愤怒质问道，“你做了什么？”
我抬手，抹抹唇，只咧开浸染污血的唇，笑道，“我这点小伎俩，在你面前，班门弄斧罢了。”
说罢，脑袋一垂，昏死过去。
阿大松开手指，任人跪在怀里，脑袋砸中肩头。右手持握的矛棍随手一丢，单手将人揽入怀中，他丑陋的脸，虽阴沉恐怖，但眸光垂落时，眼中讥讽不减。
半晌，他抱着跪于其怀的人，复喃了句:“蠢。”
崖间，白虎军与怨戾煞气厮杀至中途时，天边忽降魔兵主帅，有一人身骑高头大马，睥睨神色，手持三十三铁律的笏板。
他悉数将崖间戾鬼斩杀，并将囚困于法阵阵眼的无面罗刹鬼镇压于笏板之中时，忽然垂眼瞥见崖体一隅，轻挥衣袖，语气徐徐:“吾主已知，好自为之。”
白虎首领被手下武卒搀扶起时，只道此人必是酆都帝主的心腹楼生雪，今日孤身来此搭救，显然是途经路过，于是匆忙俯身道谢。
“谢帝主，谢鬼首大人。此行兵发北域境外，末将定当效犬马之力，不负帝主厚望。”
天际边，如乌云逼境般的摩罗铁律威压退去时，苍穹也恢复本色，虽阴云朵朵，难窥晴日，但已不如起初途经五道崖口时，异象频繁。
纵是奇峰险峻，雾霭氤氲，脉脉腾升的浓云稠雾之间依稀可见壮丽山景。
五路栈道虽凶险狭窄逼仄，砍树挪石重新搭桥之后，行军队伍也可正常通行。此行死伤无数，偶有士卒杂役途中闲时议论，但也寥寥几句，不敢再言语，生怕自招祸端。
行至山高平坦处，白虎首领抬鞭，示意全军原地修整，三日后拔营再重新出发。
山上安营扎寨时，白虎首领突然夜间召集所有营中武卒、杂役，于帐前集合。那日持剑斩鬼、立赫赫战功的玄甲武士也在，他醒来后，在营中骑马巡视许久，不知为何。
同帐的人只敢小声议论:“此人玄衣鬼面，非白虎将军辖下将士，乃朱雀部装扮。”
“朱雀?这位岂不是……”
对方格外警敏，闻细微声响后，立刻投以凌厉视线。他踢踏马具，手持长剑，缓缓踱来时，一众人立刻噤声低头，叩拜这位大人。
若说四方首领中的青龙将军乃有神识，养营帐通灵之士，以供帝主驱策。此人则死气沉沉，脸覆森冷的鬼面具，眼神阴冷，墨衫似鬼，诡谲妖异。
像是传闻中，第二代鬼神。
近年来，出身朱雀的人方首领，寥寥无几。继酆都帝主之后，由鬼门鬼首楼生雪所培养的鬼门杀士，鲜少出现，唯一一位手执拂戾剑、诛鬼门百鬼而生的少年鬼神，也因惊才绝艳的杀人技巧，被酆都帝主破格提拔而成为至今最年轻的杀门门主。
漆黑无纹的长剑悬于头顶时，我颈上缠布条，苍白脸孔，跪在人群里，目光只能落在眼前寸土。
玄甲武士忽然用佩剑轻击马具三下，是金属的碰击声，锵，锵，锵。他戴着黑色手套的五指落在剑柄上，欲将其拔出之时，他的目光骤然偏移，抽刃挥砍，毫不留情。
血溅脸颊时，我轻眨眼，他杀的原是另一个惊惶瑟缩之人。
身旁跪伏的头颅埋得更低。
台帐之上，白虎首领一言不发。
杀门门主擦拭戾剑时，如视蜉蝣，神情冷淡傲慢。他轻踢马腹，持剑纵马离开。
五道崖出现无面罗刹鬼之事，已由朱雀部首领上书，将整件事在信中描述完整，传达至酆都帝主面前。次日，玄衣鬼面的朱雀军便连夜赶至白虎军营。
朱雀军扬马立于山上时，白虎军于山间平地处整军经武，突逢山匪于高地之处杀出，袭军夺马劫粮。
为首的朱雀首领，翻身上马。围拢的朱雀军将首领保护于人群中央之时，纵马行踏于矮丘，冷眼旁观白虎军与山匪厮杀。
阿大因主动斩匪数人，立下战功，在前任运粮官死后，成为新任通粮兼掌营中杂役。
白虎军也仅片刻后斩杀林间所有劫粮的山匪。
杀门门主当着白虎首领及众人面，将营寨中疑为通匪细作之人，统统枭首示众，以示军中监管不力。
我闻着这厚重血腥，跪在地上洗涮血渍，却也偷空去瞧这墨衫似鬼的朱雀首领，紧攥掌心，抿唇思忖。
午后，营中武卒跟随首领骑马出营。我将马槽的草料重新倒满，清理完营地内泔水桶时，方一瘸一拐，推动柴车，走进前方武卒营。
彼时，阿大出门觅食。
营寨内，不少勤杂兵在帐台下偷懒，鼾声绵长，除轮值巡视的士卒，鲜少有人走动。
我观察远处哨台值兵，沉吟片刻，低头推车朝西北角的朱雀首领营帐走去。
忽然，身侧有人道:“慢着。”
我心底一惊，紧张回头。
来人白衣胜雪，手撑一柄竹骨伞，三千青丝似墨染，身姿修颀，面庞似玉，眼眉精致如画，难掩谪仙气质。
我眯眼，回忆良久，于是在瞧见他腰间玉牌之时，叩首行礼道，“拜见鬼首大人。”
楼生雪拂袖，只道不必二字。
“此处无需清扫，你且离开。”
我抿唇，跪在地上，“小人告退。”
楼生雪轻颔首，见我推车离开后，他步履缓缓，转身离去。
自那日朱雀营外撞见鬼门鬼首楼生雪后，我躲在白虎军杂役营中，不敢再妄动。
傍晚时分，阿大回来，看我躲在杂役房一角，独自用清水清洗身体，他随手丢了只荷叶包裹的烤全兔过来，以示前几日补偿。
我敞着衣怀，将荷叶包藏从地上捡起，拆开时见里面整只兔肉烤得表皮焦酥，边吮着手指吸溜口水，边尝着鲜兔肉喊烫。完全不见那日我反噬醒来后，阿大挟制我颈项，张口便狠狠一咬，我痛到两眼发黑，徒骂他是畜生的恼怒。
阿大枕在干草上，阖眸假寐，偶尔一声冷嗤，倒也还搭理我。后来我直接蹲坐地上，同他东拉西扯，打听朱雀营时，他不知从何处知晓我偷闯朱雀营，突然问道:“你认识鬼门鬼首?”
我啃着飘散香味的烤兔腿，吧唧嘴，“什么。”
阿大冷笑，笑声讥讽，像是骂我此刻装蠢装得都不像。
我低头，兔肉塞嘴，扯开话题，聊其他。
阿大似有若无地回答，后来直接翻过身，背对着我。
我靠在他身边，捧着荷叶里剩下的兔肉，若有所思。
军队在山下休息整顿三日后，白虎军厉兵秣马，首领下令拔营起寨。此番，由朱雀军引军开道，直奔北域边境。
酆都北境，坐拥关陇交界。
自百里外高地之处俯瞰，此地是由一道山岭天堑割裂南北。山阳面，为关中绿洲平原，膏腴之地，民以殷盛，国以富强，乃酆都帝主选建王宫之旧址；山阴面，关外以西以东，黄土广袤，气候恶劣，荒烟野蔓、凄霜苦雪之下，纵有先祖筑有万里城池，也难敌冰雪消融之际，北方游牧野蛮入侵。
何况，此值内困之时，天下争王，外族袭扰，更添忧患罢了。
玄衣鬼面的朱雀军勒马于北面高地之时，身后浩浩荡荡的黑色军队。
我扛旗爬上山坡，透过繁茂漆黑枝桠，瞧见绵延万里城池，恢宏壮阔的酆都王宫旧址坐落其中，关塞城墙上竖立张扬艳丽的黑红符纹旗帜，烽火台上滚滚狼烟。围城之外，山环水绕，半壁景色苍翠尤美。而此处，竟是全民皆兵。
军队午夜入城时，万籁俱寂。
王宫旧址内，守城关令高坐在兰亭殿上，依循召令与朱白二军首领交接职务时，他持握酆都帝主的金绸卷，灯下认真查阅内容后，手指颤抖，老泪纵横，面北再拜:“臣，领旨。”
朱雀首领坐在左下首，对面则是白虎将军。
白虎将军哈欠连天，神色困顿。
杀门门主虽阴冷眼眉，性情乖僻，玄衣墨裳似鬼，甚至转动戴有阴骇面具的脸颊之际，依稀可见他瓷白颈项处，有道乌深、致命、细长的剑痕。半晌，他喑哑声线，劝慰老将军:“我等，皆为，陛下。”
他语调怪异，吐字艰难，像是喉咙曾受过重伤。
守城关令闻言，悲恸情绪像是有所收敛，面露沉重笑意，转身向二位首领致酒，可又不待二位长官回应，他自顾自地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守城关令已酩酊大醉。
楼生雪从侧室出现，在大殿中央席地而坐，伸手拨弄膝上九弦古琴，在曲终前，令部下将守城数十年的老将军搀扶下去。
白虎将军愈听愈烦，他拾起武器，直接伸手将老将军抽离宴上酒桌，而后摆手让人背着先送回府邸休息，再跨出门槛，独自离去。
杀门门主听闻琴音，他手按长剑扶柄，跽坐席位上，面前案几上一盏铜灯灯芯如豆，幽暗细袅。
我与阿大同藏在窗后观察时，只道此时殿内氛围怪异。在鬼门鬼首楼生雪发现前，阿大突然揽住我，如燕般抽身离去。
城内已经宵禁，阿大突然捂着肚皮，眼眉阴沉，然后吐出句:“饿了。”
我皱眉，看着他，将他拉到隐蔽地方。
此值深夜，穹顶明月清亮，周围摊铺都已打烊，紧闭门窗前高悬灯笼，提示谢客。长街上，除了提铜锣的巡夜更夫，手敲竹梆子，定时游街提醒注意烛火休息，几乎无人。
我俩躲在草棚下，阿大扒开我衣裳领口，舔了舔我颈侧，獠牙浅浅没入时，我眼睛盯望蓬草上隙露的月亮，而在伸手去接时，却忍不住手按桌角，心脉躁动。
头昏脑胀之时，我脸孔惨白，闭着眼睑，回忆里尽是少年持利刃剜我心口，眉眼艳烈决绝，后又用力拖曳我死去的躯体，躲在无人处认真仔细修补。两番场景相互交织变幻，撕扯记忆，令我心恸情恸，痛苦绝望。
阿大陡然在我颈侧呕血时，我方睁眸，大汗淋漓，仿若梦醒。
他扶着墙，跪下去，似乎也痛苦万分。
我看这丑陋妖魔颤抖着脊背，只疑惑道:“阿大，你怎么了？”
阿大锋利指爪楔入灰墙中，野兽磨爪般向下抓攥，来回反复。之后，他蜷曲在杂草中，浑身颤抖，利爪搔挠自己颈肩胸痛，喉间滚动，低沉嘶吼。
我叹了声，于是以指为笔，和血绘符，尝试催动昆山符箓引渡其痛苦时，却被他扼腕，击退数步。
我拧眉瞧这妖魔，骂他不识好歹。
阿大睁开眼，他唇角污血滴落，獠牙尖利，面容较先前更加丑陋恐怖。起先是声音低沉，念了一字滚，后来像是忍不住般，情绪掀涨，猩红双眼吼道:“……不想死就滚!”
“给我滚!”
长街鸟雀惊飞，我抿唇，沉吟良久，而后转身一瘸一拐朝城外酆都大营走去，只在月光将影子拖拽很长时，才远远提醒道:“早点回来。”
不知酆都帝主赐予的金绸卷中写了什么，翌日清晨守城关令被家中奴仆发现自裁于房中，而其家眷秘不发丧，闭门谢客多日。
期间未有边境战乱，关市经贸尚正常往来。
酆都帝主派遣至北域边境以支援边关军的朱白二军军队，如今驻扎在城郊扩土修建的酆都大营营寨，称京郊新营。
营寨内，各营地均晨操午练，每日集训行军拉练，原于四方首领内部约定的擂台对擂，也都一切如旧。
王宫旧址内的边关军首领听闻后，也主动与二位来自新都的首领约定，每隔十五日，三军选拔人员擂台对擂。
首擂初定于王宫旧址的百里外，赢者封官，死生命定。
那夜城楼上窃听，我在返回新营途中，因翻寨入营，惊动巡逻兵，从寨墙摔落时，压伤了跛脚，于是躲在附近无人的马厩处，将自己掩埋在草料粪堆里，遮盖身上气味，防止被猎犬发现。
囫囵到后半夜，我却生起高热，脚踝肿胀如馒头，意识不清，也难以爬出马厩。
翌日，有年迈的饲马杂役在清理马粪时，惊讶发现我。他误以为我是被烈马踢伤，才摔进马槽，甚至浑身血淋淋，狼狈不堪。
受他恩惠，我退烧醒来后，也未解释缘由，只蹒跚步伐，感谢他救我一命。
老伯心性善良，只道:“不敢，不敢。”
我瘸着条腿，坚持跪谢这善良老伯。
阿大几日未归营，我独自推车拉泔水时，老伯见我腿脚不便，主动上前帮忙，而我守在灶台，得空便端着肉碗，去给老伯送饭，顺带帮他喂马拉料。如此一来二去，便相互结识了。
老伯自称姓郑，来自中原郑国，因儿子惨死战场，家中只剩一个瞎眼老妻，常年缠绵病榻。数月前，他被抓来服役后不久，听闻家中老妻已饿死。
听他嚎啕大哭后，伸指咒骂九国皇帝和弟弟婴时，我坐在切马料的铡刀旁，手指摸着脸上被挖的黥字刀疤，垂眼思忖，沉默良久。
彼时，杂役房并未有太多人。
他比手势道:“我今年五十有三，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你和我死去的儿子入伍时的年龄相近，可他命不好，战死关外，没人能把他带回来，给他收个尸。我苦撑到现在，就想到这关外，把他带回家，让咱一家子死后团聚。”
老伯像是想到了自己的委屈，搁下饭碗，抱怨且咒骂:“当官儿的会生当官的，就像领兵的种生来会打仗一样。他们这些人，争来争去，打来打去，从未想过让我们这群穷人填饱肚子，叫我们过几代安生日子。今日，不是你打到他城门下，叫嚣几声，逞逞威风；就是明日，就是他带人掳掠到你的王宫，搅得城内鸡犬不宁。我算是看透了，这天下任谁当皇帝，都不会让百姓好过啊!”
我看着老伯低头，之后用破旧衣袖抆拭眼角辛酸，勉强道了句:“总归会有爱民如子的君王。”
老伯摇摇头。
不知，是不信我，还是不信皇帝愿体恤民心疾苦。
阿大消失了数日。他脸色不佳，姗姗归来时，我正在灶台旁，借幽微余火映照，执握削尖的柴棍写厚厚书信，见他掀帘进帐，我匆匆折叠信纸并装进怀中，然后蹒跚起身，笑问他:“阿大，身体好点儿没有?”
阿大冷淡异常。
他睨了我眼，拾起水桶，转身出营帐，打水清洗后，重新朝杂役卧房走去。
我从锅里盛了碗剩下的热汤，端着跟去。
杂役房里，仍有其他杂役营的杂役补觉，他枕睡在墙角我收拾干净的铺着干草席的草榻铺卧上，背对着门，焦枯发梢、脏皱袍袂滴水。
我皮笑肉不笑的和其他人打完招呼后，才撑架树杈木棍，瘸着条腿，迈过通铺的门槛，凑到这脸色苍白、几分虚弱的妖魔身边，避开那夜他跪地呕血的狼狈原因，轻声细语的说好话，哄道:“阿大，不知道你这些天去哪儿了，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所以每次灶台烧饭的时候，我都会在锅里留口肉汤。这碗里的肉是新鲜的，我那份没吃，特意留给你。你醒来后记得尝尝。”
我将汤碗搁在他枕边，然后拖着摔伤的身体下榻，拄拐离开。
晚上回来时，阿大不知为何又出门了，床铺上是空的，墙角搁置只汤碗。我俯身拾起碗，将馊臭肉汤倒入泔水桶，又靠坐在泔水车旁，思考信中提及之事，然后仰头望向夜空明月。
阿大不在，我只能自言自语:“如何能在楼生雪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