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许久不做梦了。

    近来一次回忆,是在酆都大营内三军首次在台上对擂时,我偷空躲在台下,倚靠石磨旁,抻着条腿,闭眼假寐。

    彼时,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我在面前搁置一黄铜盆,周围有树枝绘满的昆山阵法法门,铜盆内烧厚厚一摞黄纸,黄纸边有符文。

    这次无山魈作祟,我成功在黄纸烧尽后,在回忆中见到师兄。

    那是许多年前,昆山宫殿,霜雪拥覆。

    我初登天宫,自恃天潢贵胄身份,眼中瞧不见此处的尊卑贵贱。拜入禅师座下之时,受禅师抚顶,我身承法器,逆天改命,自比长生仙人。

    岂知,这昆仑天宫、山巅之上,仙人如牛毛。

    守十诫之时,我在宫中闲来无事,偷习邪门诡术,施行在看不顺眼的师兄弟身上,引得山门弟子敢怒不敢言。

    泰元师尊最先发现此事,他将我鞭笞一顿,后令受我欺辱的师兄弟再欺辱我一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互泄私愤。

    禅师与师叔祖得知此事之后,为表示公平,重惩泰元师尊闭门修禅,其门下涉事弟子三年内不得于山中学习修行。

    我也不能免罚,除了抄写万字经书以修心外,每日需独自到钟楼扫楼,如昏定晨省般,为疯人送两餐。

    年少时,我怕那钟楼内母妃的师弟,只因他簪缨冠冕后,一夜疯魔,终日在古楼中身披朱红衣袍、缠金官戴,手握锋锐笔刀,可以刻凿栩栩如生的阴骇鬼怪。

    可我却更怕嘴碎的师兄笑我轻狂无能。

    我咬牙入钟楼时,师兄便在附近,手持一柄玄黑长剑,借扬雪舞剑之际,暗自窥察,只待时机嘲笑。

    那时,师兄已入世九州,且颇负盛名。

    我提着食盒,慌忙从钟楼内跑出时,师兄斜卧在远处树杈上,绛紫长衫,姿态风流,他笑声慵懒,骂我竟胆小至此。

    我站在树下,抬眼瞧这似蛇腹黑的师兄,由是日夜与他斗法较劲。

    每每被坑,我都暗自报复回去,因此五局之中,险胜两回。一次,是迎夏朝公主尸骨回昆仑;另一次,便是我曾赠给少年的定情信物——那枚手指骨。

    昆山宫殿里,魏重衣坐在檀炉前,手执桃花扇,眉眼噙笑。

    四方案几上,浅斟两杯浊茶。

    师兄道:“小师弟,你如今这般模样入我梦境,可是想让我好好笑你?”

    我与他对坐,荆钗布袍,黥面残躯,着实狼狈。于是摇首,缓缓道一字,“否。”

    “哦?”

    魏重衣摇扇,笑吟吟。

    我望了眼窗外山雪,只抿唇道:“师兄,你已拿回禅师舍利和宛青公主的手指骨,可否看在昔日情谊,最后再帮我一次。”

    魏重衣不置可否。

    他只问,“为何?”

    山门外,风雪凛冽,可我已窥不见远处巅峦之上枯寂已久的不死树。

    我也分不清当下是回忆,是梦。

    只敢退万步,谋定而后动。

    “我因破十诫,身上所负昆山符箓已被师叔祖取走,山下身死之后,虽由……宁十三制偃复活,也难逃短寿命相。”

    “如今,我在酆都边营,结识一朽迈老者,受其恩惠,算出他近日阳寿终尽,抱憾而死。故此,设下此阵,来见师兄,想借山中一物以偿其平生所愿。”

    魏重衣舒展衣袖,华贵长衫如烟云似暮雾,他沉默坐卧榻上,慵懒矜冷,手中桃花扇几度收拢之后,方持握精致扇柄轻叩案几台面,良久才问道:“你是想借……树下那颗心脏?”

    我轻颔首。

    “是。”

    魏重衣闻言,此刻又笑。

    他仰首,扇尖轻点眉骨,一番长长喟叹后,眉心紧锁,头痛为难状,“师弟师弟,你果如掌门所言,胆大妄为啊,而且每次来我这儿,总会给我带来一大堆麻烦。”

    我伸手拢一把自檀炉升腾的虚烟,攥于掌中,可待摊开之后,什么也无。于是,握起面前早已盛凉的茶盏,狼狈笑道:“师兄,我的术法支撑不了多久,此刻该走了。”

    山高路远,再见二字,终未能说出口。

    铜盆中黄纸灰烬扬在营寨的风中,地上用树枝尘土绘就的八门法阵徒剩杜景,我坐在磨盘旁,仰望遮日的云,怅然若失,后又一笑。

    阿大走过来时,不知为何,他顶着张苍白丑陋的脸孔,虚弱眉眼,神情不悦,几步开外,便用手中矛棍远远怼了怼我心口。

    像那日窗边鱼肚白,他阴鸷眼眸,抬手扼住我,满眼怒意贯通掌心,执棍在我腰腹侧留下玄黑纹路的新鲜烙印,姿态霸道且凌厉凶悍。

    彼时,他称我奴隶。

    此刻,他喊我,“瘸子。”

    我皮笑肉不笑,心底骂了声丑倭瓜。

    然后伸手握紧他杵递的矛棍,以力借力,从地上爬起,再抽袖掸掸衣裤,上面尽是黄土浮尘以及雪屑似的黄纸灰烬,笑眯眯问道:“咋了,阿大?”

    不远处塔寨上朱三军对擂,各显神通,争夺席位。场下众人围观,呐喊掀天,沉闷擂鼓声不死不休。

    阿大拧皱眉头,视线落在附近。

    观察良久,他丢掷面卷旗,无缘无故道了句:“你的机会来了。”

    我俯身捡拾起旗帜,缓缓舒展后,见到黑红相间的三角旗面上鎏金疏狂的魔字,反问一句,“这是?”

    阿大细眯起眼,“不认识?”

    我摇首,“不知道。”

    阿大突然靠近我,他身材矮小,犀利眼神略抬,单手捏起我下颚,持棍将我杵在石磨盘上,施以力道压制,“若是不认识,五道崖戾鬼作乱时,你怎知召唤关外的天魔兵?”

    他手掌似蛙,仅四指,指缝间生蹼,体温偏低,轻轻扇拍我脸颊一侧时,似寒冬腊月涧泉水冰凉。

    “若真如那夜你向我解释的那番,那日辕门营帐前,杀门门主怎要执剑杀你?”

    阿大眉眼阴沉,语气森冷,唇间獠牙裸露几分,以示不满,“卞和玉,别总是拿别人当傻子糊弄。”

    落在脸颊的巴掌虽不疼,却格外轻侮。

    我轻眨眼,不知这性情恣睢乖戾的妖魔此时怒从何来,笑眯起修狭眼尾,本欲开口解释一番,却被他钳肩,一掌击中心口命脉,身体下滑之际,又被狠狠向上提攥领口,强迫与这天生黑色瞳孔且鲜少如其面容丑陋恐怖的妖魔四目相对。

    怒极反笑时,他说,“我能救你,也能随时杀得了你。卞和玉,最好收起你藏进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否则我就拿你这脆弱身子骨喂野外鬣狗!”

    入营前,我在集市插标卖首,多日过去,唯有面前这神与妖魔的后裔,他愿收我为奴,双方估值论价,各取所需。他予我酆都消息,我贱卖身躯以供养,本质交易一场罢了。

    我沉默须臾,抿唇闷咳了声,重新咧唇,抬眼笑时,几分醒悟,“当然,我一直记着是你的奴隶。”

    阿大哼了声。

    见我苍白脸孔,低头时眉眼病弱,他随手丢弃时,动作算不上粗鲁。

    怀里的竹简掉出来时,我突然伸手,握住他的袍袂,“等等。”

    阿大居高临下。

    我瞧他,只觉得他像谁,但不敢说。

    于是,将掉落的竹简反复擦干净后,递过去。

    阿大垂眼,但见薄薄一篾竹片,上面重新刻凿一句五言:天地盛有意,山水总相逢。他面无表情,只在接过时,拧眉问了句,“什么意思?”

    我摇摇头,“看着字挺好看的,想着送你最合适。”

    阿大手指捏攥竹篾,似欲用力折断,须臾之后,他却阴沉眼角,转身离开。

    我望这天,听远处擂台上鼓声激烈,看见遮天蔽日且迅疾游走的白日浮云时,闭了闭眼,朗声大笑。

    周围人见我笑声古怪,几分莫名其妙,便在首擂结束后旁敲侧击,询问道:“你下注,压谁?”

    我翻了翻身上,袋兜里剩前几天田地里偷挖的山薯,只觉得它最值钱。攥着巴掌大的山薯,押宝在了阿大身上。

    众人嘘声一片。

    我故作神秘,观察众人神情,竖起手指,立在唇间,起誓般,小声道:“庄周曰,‘小大之辩也。’”

    阿大说的机会,是京郊暮色起,三军飨宴时。

    酆都王宫旧址内,三军首擂,场上竞技斗法,你我拳脚往来,本是势均力敌之平局,该赚满堂喝彩。却因朱雀首领辖下部属在台上伶俐诡辩,使边关军险胜。

    因此,宴上酒酣兴浓之时,论功行赏之间,有人持握武器,鸣不公。

    “卑职乃镇守酆都府的卫戍军将领弋阳,场上对擂时,因武力不敌,被人撂出界。台下诸位也看得清晰。因此此间官职升任,臣恕难从命。”

    此话一出,场上的其余将军武卒,未有人敢发声应和。

    主帐之下,白虎首领面东而坐,朱雀位其右,台上诡辩的鬼门鬼首楼生雪则面向北,唯有他一人,主张边关军胜。

    杀门鬼门形影一体,朱雀首领虽沉默,但在众人眼中视为默认。

    酆都大营之中,尊卑贵贱有序,等级纪律严明。我本不该出现在宴席之上,可在杂役房酿新酒时,阿大却将他腰间木质令牌挂在我身上,让我代他正常进出前线武卒营,他则装作送酒的杂役,挤在人堆里,默不作声地看我在帐前给军官侍酒。

    我跪着将手中天魔旗呈递给白虎首领时,眼角余光瞥见,朱雀首领阴冷窥察的视线落在我脊背后颈上,他良久吐出两字,语调诡异:“是,你。”

    我跪伏地上,前额贴地,向主帐营中的白虎首领汇报情况并解释道,“小人在营寨附近巡视时,发现这面旗帜,因生性胆小,也不识字,虽能感觉出这旗帜和营中好像有所不同,但也不敢自作主张确定或是询问他人,便在此刻上报。望将军恕罪!”

    白虎将军挥手,令手下下去展开旗帜,表露其中细节。

    弋阳起身,主动上前。

    三角天魔旗扬在席坐之中时,似乎有人短暂惊骇。倒抽的冷吸声,被台上朱雀首领发现后,他立刻拍案惊掠到此人面前,玄衣黑衫,眼神阴鸷,形似鬼魅,手中三尺长剑抵在人的颈边,沉声问道:“你?认识?”

    那人吓得瑟瑟发抖,有如鹌鹑,不敢反抗。

    “……门、门主大人,此、此乃关外的天魔旗啊!”

    杀门门主不似第一次听见,沉默须臾之后,提拎起那人衣衫,让其跪在营帐前解释。

    那人虽说话磕巴,倒也能笼统解释出来,只是具体细节描述的模模糊糊,掺杂许多无关废话。

    杀门门主剑首垂落,要我翻译时,我惊慌抬眼,却见那张阴骇鬼面具下,黑色略稚气的瞳孔,竟是位少年修罗。

    我哆嗦,说不出话,只佯装求饶。

    前额磕至淤青渗血,方得弋阳将军一句代言请饶,他言辞恳切,正义凛然:“几位大人既得不出结论,何不下令让臣等离营并于暗中勘查,是否天魔兵已派细作入关?此,也算是首擂之争的最后一番考察。”

    白虎将军拊掌大笑。

    “一石二鸟之计,好!”

    席下,楼生雪却问道:“此局中计,乃今日席上之人可知,怎既得二鸟?”

    “怎?你怀疑这……”

    楼生雪徐徐摇首,自竹具上起身,气韵谦和,温文尔雅。他向自己的上级询问道:“门主,既然此局已开,我等皆已入局,何不加重筹码,坐筹帷幄之间?”

    杀门门主只吐出两字,“如,何。”

    楼生雪莞尔一笑,昳丽清艳,他反而折身向白虎将军行礼,伸出三指,骨节瘦长,“计,中计,计中之计。”

    我脸色不佳,推车从酆都营帐走出时,柴车上躺着半死不活的阿大。他因令牌,被白虎首领赐百十军棍,以示惩罚。后有楼生雪谏言,令其随弋阳的边关军出营,留意此刻城内是否有天魔兵,以及探听城中细作动向。

    身后,新任代职关令弋阳率边关军出酆都大营,浩浩汤汤的军队,他骑马经过匍匐路边磕头的我时,稍勒马停缓片刻,颔首示意,又执鞭抽马,疾驰离去。

    我跪在地上,感受扬卷厚厚尘土的地面不再如地动般震动,方架着柴火棍,缓缓起身。

    起身时,望见头顶碧霞满空,落日西沉,正值星月初显象,我伸手掐指,在心中默默卜算一卦。

    此卦占卜,乃当初在昆山天宫为晏儒洲送餐之时,途经藏经阁,偷习的诡秘道法。因是禁忌,又与所守的十诫相违悖,故年幼时钻研不深,如今死而复生后,记忆愈来愈差,偶尔也只记起一些皮毛。

    用在此刻,应该是够了。

    我睁眸,叹了口气,只道:“差了点儿。”

    从京郊酆都大营到王宫最近的城门,需走数个时辰。一路上,思考究竟是缺了哪儿的问题时,我也边走边歇,起先仍有力气推车,后来驴拉磨般拖曳柴车,一瘸一拐,终在天亮时分到了城内。

    此处虽是酆都王宫旧址,恢宏巍峨气度丝毫不输九国皇帝的王城内府。

    进城后,我在路边,做起了老本行——面前摆只豁口又大的破陶碗,脑袋上插满草标,沿街匍匐乞讨。

    阿大躺在柴车上,丑陋脸孔惨白,我也伸手往他怀里塞了捧鲜嫩青草。毕竟,两方买卖,三方得利,何乐而不为?

    怎料,他醒来的太早,在我一瘸一拐,背着他进城中香火最旺盛的寺庙时,他皱眉,意识昏沉间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怕他病重高热,离开酆都大营前,我将他衣裳敞开,绞碎了袍袂,沾湿了水,系在他身边,只待他难受呻吟时,为他擦身降温,保持伤处干净。

    他靠在怀里,虽丑,此刻倒也听话。

    本想嘲笑这妖魔凡胎俗骨,空有杀人武技,却无神魔之力。

    我看了眼前方已走有几步远的朱府管家,然后低头给这丑陋的倭瓜擦了擦额际的薄汗,解释道:“我给你找了份好差事,等你醒来,就能吃香的喝辣的了。”

    重新扛起这丑倭瓜时,我拄着柴火棍,扶着打颤的腿,低声骂骂咧咧,“瞧你这家伙被人伺候了顿身体虚的很,真他妈了个腿,死猪一样沉……”

    “他妈的,死倭瓜!”

    酆都王城,有一朱姓豪富,早年游走于各国边境,建立商帮,如今已坐拥良田千顷,家中商铺连州,关贸生意更是贯达九国。

    其原配正妻是酆都旧王室贵族中声名显赫的一派旁支,因产子早亡,其后数年,他另娶续弦。续弦的家族不如原配亡妻,如今已贫寒落魄,人丁稀薄,徒剩一位未及弱冠的病弱男丁宁浮歇呕心沥血,苦苦支撑。

    半年前,续弦才将人接入府中。

    怎知,龙肝凤髓续命,宁浮歇身体反而每况愈下。

    有闲言碎语道他命贱骨轻,撑不起整个家族气运,反受其累。

    由是,管家寻来方士,替续弦夫人提起这民间攘灾转祸的法子——“假命”。即假一人命理,救一人命理,以强伐弱,遇死逢生。简而言之,就是让司命簿上的由阎官朱笔勾销的亡人名字张冠李戴。

    我笑这骗天诓地,实则哄慰人心的说法。于是,坐在庙中蒲团上,问道:“贵府的表少爷叫什么名字?”

    朱府管家正在忙着清算大殿的祭品与灵坛数量,此番大士说了,东西琐碎,不许多也不能少,否则万事徒劳。

    许久,方得空回复:“表公子姓宁,名川,字浮歇。”

    我观恢宏寺庙殿宇间,宝相庄严的金身佛像之上高悬的“般若”牌匾。许多善男信女都在敬拜此佛母,期间香火不断。

    “这是,般若佛母?”

    我问道。

    朱府管家已带下人离开了,回答我的是一小沙弥,“正是,施主。”

    我拄着拐,站在一旁,看小沙弥安静忙碌,只觉从前山中的师弟们过分聒噪。于是,躬身朝他合十行礼,“小师傅,方便带我去刚刚那个厢房?我朋友在里面休息,此刻应该已经醒了。”

    小沙弥还礼,为我引路。

    穿过长廊,几座朱红的精致庙宇,方拐进所幽静偏僻、南北通透的院落,院中厢房偌干,斑竹随处可见,风声飒飒间,鸟雀栖落,景色雅僻别致。

    小沙弥送我至院门外。

    我拄着根老柴火棍,在凉亭内歇了会儿,才进西边厢房。

    阿大已经醒了。

    他盘着条腿,坐在竹床上,身上衣衫干净,只是脸孔丑陋难看,像是未能预料此刻在哪儿,张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坐在厅前喝茶,老神在在。

    “普度寺。”

    阿大拧皱眉头,那张脸更丑了,“我们不是被赶出京郊新营,来这里做什么?”

    我知他记忆仍停留在那日,于是有点不忍看他表情,主动递去汤药后,目不斜视道:“先挣钱填饱肚子,再卖命干活。”

    阿大握着药碗,他稍抬手,一口闷下苦涩的汤药。

    那汤药应该不好喝,我见他坐在竹床边,缓了好一阵儿,才穿鞋。

    果然,他下床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矛棍。

    我笑眯眯看他寻找。

    后知后觉那根矛棍没在屋内时,他才开口说话,“说,去哪儿了。”

    我摇摇头。

    阿大伸手,脸孔惨白,摇摇晃晃要来抓我时,我横起柴火棍,挡了挡,依旧笑眯眯。

    “我很小心眼。”

    “嗯?”

    阿大沉默片刻,反应过来。

    “你故意的。”

    我坐在竹凳上,摸着膝头,手指轻叩时,已经不觉疼痛,眼睛盯望他良久,才道了字,“对。”

    阿大掀抬眼皮,黑豆似的大小眼,丑陋阴沉又恐怖。不知他在想什么,脸色难堪,怒意难消。

    给茶盏里添水时,我气定神闲地伸手,也添了他的一杯,抬脸时,眉眼严肃。

    “阿大,我们坐下谈一谈?”

    阿大没说话。

    我继续,自顾自道,“城南宁府有一落魄贵族公子,年少体弱多病。半年前,他被胞姐接入侯府,在府中撞见一起怪事后,便一病不起,终日缠绵病榻,药石无医。民间有一说法是‘假命’可以痊百疾。于是,他的胞姐侯府朱夫人纡尊降贵,花费重金请方士、纳命理,在酆都城内寻一命中多刑克之人,承其运煞。”

    “惋惜的是,我虽是命途多舛的瘸子,坎坷曲折半生,但测过八字后,方士说我也算不上命硬,而且五行缺金。所以——”

    阿大抽搐眼尾,冷漠表情似乎在忍耐,于是语气生硬地吐出几字,“所以你把我卖给朱夫人,让我去代表公子?”

    我扯动脸皮,皮笑肉不笑,眉眼尽显几分谄媚之相,伸出食指,在他面前轻轻摇晃,示意其猜错了:“我幼年痴迷太上术法,由是略懂堪舆。你躺在板车上昏迷时,我见朱府管家神色着急,便独自随他在门外远远相看朱府宝地,果然见府内西南方乌烟瘴气,应是有邪魔外道作祟,于是重新捏造了你的生辰八字,只说你擅长捉鬼。”

    桌案上茶水骤然被挥掀,陶瓷壶盏碎落一地。

    盛怒之下,阿大眉眼冷诮,脸色如纸。

    朱雀首领亲自赏下的百十军棍,虽未令他顷刻毙命,却也让楼生雪在鬼门刑牢内有意吊着他一口气,几番惨痛折磨后,才施施然挥手,予以放行。

    我去营寨接阿大时,他血肉模糊的躺在沙坑底,衣不覆体,惨不忍睹,将他拖曳到板车上时,他抖动乌紫嘴唇,浑身颤栗,意识已完全不清醒。如今才几天过去,他便身体恢复,掀翻桌案,甚至能用力提攥我衣衫领口,将我拖拽至他面前,而我听闻他蹼趾指骨关节处细响,忍不住夸赞他有副强健的好身体,有无妖魔神力此刻也已不重要了。

    阿大气到脸色铁青:“卞和玉,你真是好一出算计!兔死狗烹,你刚利用完就舍弃……”

    说话间,他突然停顿须臾,反讽讥笑道:“你怎么不多关心一下,你在营中偷偷摸摸写下又托人带走的那些信?你能确定那个名叫弋阳的卫戍军将领在离开了酆都大营后,会将你的信平安送到关外吗?”

    奴隶集市上,我标首典卖时,未向矮个的丑陋妖魔隐瞒自己真实名姓,只道自己曾为贵族,落魄之后,流亡至此。酆都大营征兵之时,丑陋妖魔主动向贪财的胥吏登记,为我化名东陵玉。

    因此,京郊新营中鲜少有人知我本来姓名,只唤我东陵玉。

    此刻我神情冷凝,不见阿大叫我本名的欢喜,甚至眼藏怀疑,不知他是如何知晓我与弋阳将军的暗中协定,而后笑眯眯道,“阿大,你不要多想,这只是生财机遇,你若是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

    阿大生性偏执乖张,自负孤戾。

    观他萦于眉宇间的暴戾疑虑,我深知他心机暗藏,性格敏感多猜忌,也知那日傍晚奖率首擂有功的将士的宴席结束后,朱雀首领忽然下令严抓军中细作,并将所有可疑之人押解至鬼门严刑拷打。

    阿大入狱受苦的期间,必是有人在鬼门刑牢向他嘀咕了什么,致使他如今醒来后,对我如此猜疑。

    我并未多作解释,只抬手搭在他裹缠布条的手背,而后五指用力掐握我脆弱颈骨,任他疼痛、任我难受,眼睛一瞬不瞬盯望他,认真道:“此刻,我们缺乏相互信任。不如就用这件事来证明,我是否可信?”

    阿大眼眸阴恻,沉吟良久。

    我本以为此轮交易失败,交谈中有意施受的攻心计已失效。未料,他缓缓启唇,轻吐一字,“好。”

    “卞和玉,我且看你现今如何解围。”

    我微挽唇,“愿合作愉快。”

    城南深巷里,住着打渔郎一家。

    破败的青瓦灰墙之间,祖孙三代挤在一所庭院狭小,院落逼仄的祖屋堂宅里。孤坐抱鼓石旁编织竹篓的佝偻老翁年过九旬,是打渔郎的父亲。

    打渔郎的儿子名唤狗儿。模样生得和他沉闷勤善的父亲不一样,狗儿虎头虎脑,精明能干,有几分他口中称赞仰慕的曾曾曾曾曾祖父行商的智慧。

    “我祖上,也是靠经商做过大官!诺,就像东街市的那位朱大人一样,我的曾曾曾曾曾祖父在第一次关市互通时,就已经住在了靠近王宫的府邸。只不过,只不过……我们现在没落了而已。”

    我坐在西街头的石狮子旁,听着贩卖草鱼的狗儿细数他祖上尊贵。

    “听我爷爷说,隔壁浮歇哥哥他家也是,曾经千金难求一字的书香世家到如今的落魄寒门。”

    狗儿捧着胖嘟嘟的圆脸,目光飘远,他年纪轻轻,想学他爹叹一声造化弄人,奈何文化水平有限,识字不多,翻来覆去只会说一句话本上的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阿大坐在不远处的茶摊前。

    他一袭燕颌蓝衣裳,脸蒙暗纹绸布,只露双黑沉的大小眼。大太阳下,他气质算不上阴沉,倒也几分生人勿近的冷漠。

    阿大见我拎着条草鱼离开,他伸手,在桌前搁了几文茶钱后,起身朝阴凉僻静处走。

    朱府管家在西市外,带着家丁等着他。

    路边,一前一后停靠两乘软轿,前者富丽暗哑,双马并辔拉载,由中年轿夫引辔扶缰;后者低调奢靡,是顶单人轿,车毂辐条处也镶金嵌玉,做工精细。

    朱府管家见到阿大时,明显愣了下,惊讶其痊愈之后眉眼仍如此丑陋,却脸上挂笑道:“阿大公子,老奴今天接您进府,您还记得吧?”

    阿大没说话,躬身踩在马车前的轿凳上,独自上车。

    我提两条草鱼,走过来,笑嘻嘻道:“记得记得。这不!我们带了礼物,去见贵府表少爷。”

    朱府管家尴尬笑笑。

    我将草鱼挂在车外帘席上,躬身也坐进马车。

    阿大见我进来,眼睛盯着我看。

    我实在不忍瞧他如今丑脸,手指掀抬鎏金竹帘,只在瞟见窗外街上环肥燕瘦、袅娜身姿的翩跹美人时,目光有所停留,而后长吁短叹。

    回想我卞和玉坐拥美人时倜傥风流,潇洒恣意,如今悲哉悲哉,和矮个的丑八怪同挤车厢里,笑这天道不让我,否则乾坤尽收纳我袖底。

    卞和玉,你可悲啊可悲!

    我刚惋惜完自己,头便抻探出去,隔着条街,问隔壁车轿并行的朱府管家,“多久能到贵府?”

    朱府管家掀开轿帘,“从西市到东市,需绕行几条长街,至少半个时辰。”

    我觉得时间漫长枯燥,乏味无聊,于是掀抬屁股,坐到马车外,和驾马的轿夫闲聊。

    轿夫说他自从来到朱府,中年轻松。

    我转动眼睛,笑着回答,说自己落魄流浪前,家中美艳风情之娇妻,乃不可多得的尤物。

    轿夫说他儿女双全,生活完满。

    我扯动嘴皮,矜耀自夸,吹嘘少年娇妻何其美貌多情,温柔似水,不可方物。

    “家妻善妒,却年轻貌美。温柔时,胜过那空中皎皎明月,柔情百转;生气时,便如那山野丛中生有荆棘的玫瑰,明媚艳烈。这人间战火里,除生死之外,素来有情有爱。我虽无千古旷世之奇才,他未若古时美人之风华绝代,可我与其情意拳拳,足以媲美伯牙子期,愿为知己死,由此而已。”

    路上,轿夫被我唬得一愣一愣。

    朱府门前下马时,他还拉着我,问何时能见到我那位娇蛮尊贵的年轻夫人。

    我手指天,脚踩地,把人忽悠到底:“马生角,天雨粟。”

    轿夫点点头。

    待回味过来时,他破口大骂:“他妈的,小瘪犊子,拿你爷爷当野味开涮!”

    我站在阿大身旁,提拎着俩草鱼,捧腹笑。

    阿大见我笑得露出白牙,他也抿唇,眼尾砌生纹路,笑容丑陋。

    朱门豪富,簪缨贵族。

    自门前万寿照壁过,看见萦曲长廊中粉绿裙裳的年轻侍女步履翩跹,手执灯盏,衣香鬓影间,她们已穿绕假山莲池,来到面前,盈盈福身行礼。

    “拜见二位客人。”

    我目光落在为首的年轻侍女脸上,见其娇羞掩面,于是心间一酥,像个风流胚子般,笑吟吟询问:“姐姐,可待字闺中?”

    侍女不知为何,笑得更欢了。

    阿大脸色黑沉如炭。

    朱府管家见状,伸手提醒道:“二位公子,请。”

    我走在最末,和年轻侍女一齐,左手提着草鱼,右手摸过每个年轻侍女的手,下凡普世的神仙道士般,给每个人观看掌相面相,卜算命运。

    仙女姐姐长漂亮妹妹短,我既逗得她们颤笑连连,也在插科打诨之际,打听到这偌大朱府里怪事几桩。

    起先是,朱老爷在关外病逝,尸身送回府内后三日,侯府的续弦夫人才为其发放讣告,仅通知城内亲友。

    其次,近来府内频频有妖怪出没。据曾任职酆都王宫的大士所言,应是幽灵之类的邪祟因滋生怨怼妒忌,趁朱老爷病亡之际,到府内作祟,搅扰其阴魂转世。

    再者,就是新搬入府中的表公子宁浮歇,他常年在偏苑单独住着,从不与人交流。大病一场后,更加孤僻且行为迥异了。

    “表公子时常抱着柄残剑,自言自语,有时醒来之后,竟然和剑聊天。有次,他吩咐我们,在凉亭布下酒宴,说要宴请故交旧友。可我们偷偷去看,只有他一人坐在亭中对月饮酒,当时身边并没有旁人呀!真是奇怪!”

    闻言,我站在廊下,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回头看向身侧荷叶田田的莲花池,只见水面薄雾缭绕,含苞待放,倒映瘦落清冷的月亮,人工雕凿的巍峨假山怪石嶙峋锋锐,钩心斗角的八角亭坐落于莲池正中央,别具一番韵味。

    年轻侍女问,“怎么了?”

    我笑嘻嘻,回头道:“没事,仙女姐姐。”

    阿大和朱府管家走在前面,他们拐过中空折竹影的月洞门,再步入中堂前曲折幽深的斑竹园林小径,便消失在视线中。

    我牵握起其中一个侍女的手腕,开始一瘸一拐地朝前小跑道,“仙女姐姐,我们快点走,去看看你说的那个被宫中大士新捉住,封镇在祠堂妖瓶之中的百年大妖!”

    一时间,年轻侍女被我拽得乱了步伐,她忙不迭道:“小公子,好弟弟,来得及,我们走得稳妥些!”

    我倒行几步,等侍女捡起绣花鞋穿好,只着急朝前面狭径之中走。

    果然,穿过那片屏障似的竹园林,尸臭腐味愈来愈浓重了。

    我站在逼仄的矮石桥上,抬头仰望中堂之上高挂的匾额,待瞧清上面龙飞凤舞、疏狂恣意的鎏金大字时,才见到阿大已然由朱府管家一路引介绕过中堂,正缓缓拾步,通过右侧垂花门,进入侯府内院。

    我远远招手,喊了声阿大,“你等等我。”

    阿大在游廊下,回首望我。

    他见我一瘸一拐,姿态难堪地疾步走来,竟未耻笑,甚至耐心等我。

    见我主动靠近后,他抱拳于胸前,怀里持根长矛棍,脸蒙绸布,神色冷淡。

    我笑眯眯,在身后年轻侍女们提着裙裾赶来前,挤在他和朱府管家之间,匆匆催促道:“走吧,别让夫人和表少爷久等了。”

    朱府管家讪然道:“是,卞公子。”

    我笑,此刻已猜出其中部分猫腻。

    于是步入垂花门前,与阿大眼神交汇,他也异常警敏,像是猜中我心中所想,阴鸷眼神,持握矛棍,斥令朱府管家与随行提灯侍女先行带路。

    阿大走在我身前。

    我咬破两指,仍走在最末,垂落的指尖在入园后就已经凭空绘符,不知是否有用,指尖的血一路滴在内院青石板砖上。

    在偏苑内的正堂,我们见到了那位年轻的侯府续弦夫人,金钗银篦,葛巾紫华裳,面容白净姣好,在王公贵族中,她的仪态称不上端庄富贵,纵是坐姿,也顶多算得上身段娉婷袅娜,柔韧妩媚罢了。

    而她身旁端坐位惨白脸孔、已呈僵死状的表公子,正是病重将死的宁浮歇。

    我瞧见满厅堂的朱笔黄符纸,与阿大同坐桌案一侧时,再次相视一眼。

    此刻,朱府管家已躬身退下。

    续弦夫人抬起戴有玉镯的纤弱右手,轻声道:“二位,请喝茶。”

    我拾起桌案上的青花碗盏,撇去上层浮沫,搁在唇边,稍抿了口,只觉盏中茶水清冽,唇齿生香,而后向夫人道谢:“多谢夫人赏茶。”

    续弦夫人只道不必客气。

    她眼眸轻转,问向阿大时,多余几分娇柔妩媚,“听闻阿大公子久居佛寺,唯有山庙香火需要续承之时,方主动下山。阿大公子既远来做客,何不多尝尝这桌上茶水糕点,两相对比,也不知我府中茶水可算粗劣?”

    我皱眉。

    只道这夫人杀人也忒心急。

    阿大一动不动,稳若老狗。

    他一句不急,足令我饮喷茶水,“庙中粗茶淡饭,比不上这里。待会儿我饿了就主动动手了。”

    续弦夫人挽唇轻笑。

    我用袖口抆拭唇角后,再捻起一边擦拭桌案剩余茶渍,只惭愧道:“失礼,失礼。”

    然后凑近阿大,用手怼了怼他。

    阿大脸蒙绸布,怀中抱棍,他淡睨过来的眼神,初看古井无波,细瞧则波澜壮阔,杀气腾腾,哪里像个慈悲为怀的修行和尚,分明是酒肉穿肠的地狱修罗。

    我咬牙,低头道:“……装一装。”

    阿大沉默须臾,主动转头询问道:“什么时候开始?”

    “……”

    我捂着脸。

    续弦夫人瞧了眼自己的弟弟,见其手中持握盏青铜灯器,垂落惨淡脸孔,并无任何反应。于是叹了口气,她缓缓起身,袅娜娉婷,“请二位在此处等候。”

    话落,她独自一人离开厅堂。

    我拧眉,瞧着她背影。

    阿大此时提醒我道,“你看。”

    我回头,只见宁公子手里握攥的长明灯,亮起幽微细袅的灯火,一灯如豆。

    不知为何,值此寂静时刻,我心乱如麻。

    阿大低道句,“来了。”

    我嗯了声,将染血手指拾抬,搭在阿大腕上,闭上眼,坐等一齐入局:“阿大,等我一起。”

    我本自负以为饮下侯府夫人提前备好的茶水,便可随阿大一齐入局捉鬼,怎料,茶盅里有药,而那寡淡茶水并非入场券。

    可我迟迟未能入局。

    此刻,我坐在朱府内院的厅堂内,睁开眼瞧满厅符纸,却不见上座的宁公子与身旁的阿大,再出门看这奢靡迤逦的侯门朱府坟茔般死寂,便有些慌了神。

    于是匆忙抬手,口中念诀,催动符咒,以指尖鲜血为路引,索缚附近生灵草木花树、地下蛇虫鼠蚁,充作眼耳腿脚,在偌大朱府寻找阿大踪迹并敕令强行入局。

    可电闪雷鸣之后,并无任何变化。我仍孤身在府中堂前,周遭寂静,喊了一声“阿大”,也无人回应。

    我想起年轻侍女们提到的酆都帝主利用朱府五行金盛而将城中大妖曾镇压在此处风水尚佳的祠堂内,于是抿唇低笑,明白这里是有人故意引我与阿大入局。

    我抿唇瞧这朱门绮户中死气沉沉的诡异明媚,只想用掌心催动红莲业火,将这府内盛景焚烧殆尽。

    十诫,违背十诫又如何?

    反噬,遭受反噬又如何?

    我捏攥掌心,眼尾噙血,一步一血印,走到朱府中堂下,口中诵念当年在昆山天宫偷偷修习的禁绝秘术,招风引雷至此,将那张“万世家法”匾额一掌劈裂。

    然后,走近中堂的香案供桌前,面对三尺长七寸宽的朱府列祖列宗画像,掌心暗自催生业火,待见到西南方向熟悉的佛龛时,我唇畔染血,咧唇低笑道:“天魔城城主,你我好久不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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