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城,道中之魁首。

    自先帝一统天下,奉儒为正宗,东西自此归乾元,南北分两派,诸子由是各立其家。

    释宗千佛塔、儒家蓬莱洲、道中天魔城,三家本是平衡。

    只因先帝晏驾后,庶子新王命人重新撰写史书时,篡改了史册中的内容,记载当年佛国太子指尖点化莲华而降灾人间,由此引发三家失衡,信仰内乱。

    蓬莱神洲的古书经文里,从来只记载,妖孽无名无姓,飞鸟相伴,经由佛国太子指尖点化,湖心而生,后曰莲华。莲华心性睚眦,降世之时会使戾怨灭国,炼狱人间。因此每逢转世,天上佛国必谴使者封之杀之。

    从未有人书,佛国太子一念之差,引诱非善非恶之莲孕育莲心。也从未有人书,莲心何苦,莲华何辜,本该往生,为何诛他世世。

    庶子皇帝为正其名,不愿修改史书,致使佛国太子与妖孽莲华旧祸蔓延。西南戎蛮崇佛拒道,中原万民拥趸流落民间的嫡公子婴,尊封其帝号为“宗正”二字。至此,天下沙盘重新燃起。

    朱府中堂内,我瞧这碧瞳少年。

    他正是数年前,九国之乱时,卧居天魔城作壁上观的驭鹤神童。向他借来的天魔兵与九国军队在西南攻城掠地之时,他驭鹤出现,名曰止祸,实则在千佛塔被推倒后,劫掠了镇压塔下的莲华元身尸骨,带走妖仙夜昼雪,且在人间消失数十年。

    我依稀记得,初见夜昼雪时,他便自称是莲华转世,值战祸之时出现,也只为寻找佛国太子。

    如今,重新揣测面前的碧瞳少年身份时,笑容几分戏谑与嘲讽,“你到底是天魔城的少城主,还是驭鹤止祸的神童,又或者是……指尖点化莲华的佛国太子?”

    碧瞳少年眉目冷寂,如万年苍山雪,波澜不惊。

    他只道一字,“都。”

    我笑。

    不知是打抱不平,还是恼怒生气,此刻语气像阿大讥讽我一样,讥讽碧瞳少年,“你当初将天魔城外困守屠戮仙人的移步换景之障眼法,如今挪用到此处,在有人闯入之时,既杀又救,是为何?”

    碧瞳少年似乎也陷入迷茫。

    他神色恍惚一瞬,掀抬眼皮,冷漠道:“与你何干。”

    “我笑你,想要杀身求仁求不得。”

    我道。

    碧瞳少年眼睫低垂,似乎在思考这话中机锋。

    却不料,我根本不再想要与之废话,直接掌心催生业火,趁机偷袭,一掌击中他心口,令他后退数步。

    待我再拾起第二掌试图击中他命门时,已被他反应过来,错过时机,反被他用力一挥袖,从墙上掷到地面,十几幅先人画像摔落我身上。

    我捂着心口,重重呕出一大口污血。

    不待我眼前清晰时,碧瞳少年已经走过来,他一脚踩碎我掌心尚未积蓄完成的业火,然后探出冰凉两指停留在我颈侧,在察觉不到指下筋脉跳动时,方认真道,“你这是速成邪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呵,和你设局诱杀,又有什么不一样?”

    碧瞳少年像是看不懂,“你活不了多久,为何还要如此固执?”

    我频繁眨眼,只当是血,不知此时是反噬而双眼模糊,近乎失明。

    “算一算时间,若我当初未死在昆山,最近也是阳寿终尽的日子。如果我猜的没错,堂上坐着的和我一样的活死人宁浮歇,应当是这一世的莲华转世吧。”

    “听府里侍婢说,你自称阴阳魔君君惑,来自方壶山。在老侯爷选址修建别院时谏言此地五行金旺,最好在西南角设祠堂镇妖,护佑子孙后人,所以你当时就在此设局,等待此世宁浮歇饱尝病弱疾苦之后,魂魄剥离□□之际,将其困于祠堂内镇妖瓶,提前将下一世莲华转世提前扼杀局中。如今,你有意引我和阿大前来,并特意在局中等候,若非是想让我此刻偿还当初在天魔城内签订的契约,便是想阻止我和阿大离开酆都城。”

    我眯眼,步步推测,“如此看来,此番入侵酆都北域边境的,并非是公子婴联合的其他诸侯国军队,极有可能是我向你借的数十万天魔军。如今临近中元,南方阴阳道即将打开,我也死而复生,与天魔军有主仆契约,你在此出现并阻拦,是想助谁复活复活魔君?”

    碧瞳少年垂眸。

    须臾之后,他伸手,冰凉掌心覆在我眼上,竟缓解我眼上针戳似的痛苦。他语气悲悯,如曾经塔内质问妖孽莲华的千座诸佛,“度化苍生是我的责任,可我,也不想反复杀一人。他,太可怜。”

    “修行百世,令一人背负众生疾苦,千载骂名,乃我之过。他,是我罪孽之本源,我……不知如何度化他。”

    我冷笑,盯望这莹碧眼瞳的少年,知晓其身为佛国太子时,曾以自身的肉身佛像为狱,囚困魔君摩罗。如今仔细端睨,方察觉这少年眉宇眼眸已由魔君戾气侵染,虽身藏杀身证道的佛子悭吝,神情却亦正亦邪,已然因执念深沉而误入魔道,却犹不自知。

    想到他因一己私欲而炼狱人间,至今灾祸绵延不绝,便忍不住骂道:“你徒有佛国太子拯救苍生的虚名!”

    碧瞳少年沉默。

    我闭眼躺在地上,任由他今日剐杀诛灭。

    可他摩挲衣衫,起身,步履缓缓,走远又重新走近,似乎带了东西来。

    东西搁置在我面前时,我听见了重物磕在地上的声响,虽看不清,却也伸手摸了摸,是个精美的漆盒匣子,挂着枚云形铜锁。

    碧瞳少年道:“卞公子,你那位阿大朋友已借给我一样昂贵东西,信守承诺,请将这只匣子代我转交给他。”

    我睁着噙血的眼尾,怀抱匣子半天却打不开,想要问清匣子里到底是什么时,却发现,身边已经没有碧瞳少年了。

    我不知阿大在入局后,与他和宁浮歇做了何等交易,坐在地上半晌也未听闻这偌大朱府内有活人动静,于是一手抱紧漆匣,一手摸索地上柴火棍,靠着墙壁坐下时,动了动手指,重新掐诀,用指尖血催符引路。

    此次,地上滴落的血珠串联成线,并亮起了回应。

    我一路敲点手中棍,在中堂园林的莲池附近,感受到了血线回应强烈。

    空无一人的莲池上,我以符箓催动水中灵体为我推舟,另只手抱着漆匣,只待遇见阿大问他做了什么交易。

    竹叶般的小舟,拨开田田莲叶与层层花枝,缓缓挺入莲池深处。

    在莲池正中央时,我牵着血线,引导小舟靠近八角亭。可舟底下的生灵似乎都很不愿意主动过去,躲在水中,瑟瑟畏惧。

    我咬破中指,敕令道:“行。”

    原本平稳的小舟像是遇浪,左□□翻,我抹干净黏糊糊的眼尾,只能徒手划船。良久,才停靠八角亭旁。

    我跟着血线,一瘸一拐,摸索走进。

    凉亭中,素纱摇曳,石桌上摆着酒菜。此时此地,风景优美,飞鸟盘桓,十里莲池,碧波万顷。

    阿大趴在石桌旁,像是酒醉。

    我坐在栏杆边,气喘吁吁,用棍杵他。

    阿大纹丝未动。

    我直接扔了棍,倚靠着汉白玉梁柱,蹲坐石阶上,用手撩水,仔细洗干净脸和身上血污。不知这莲池是否有化瘀止血之奇效,只觉得自己疲惫靠坐在亭榭路边,眼睛不似方才刺痛。

    不知为何,我在亭中等阿大醒来时,也昏沉睡去。

    阿大不知何时醒来,他此刻正撑着舟楫,驾此扁舟,朝八角亭外驶去。

    我在舟叶中坐起,双目瞑瞑,瞧不清阿大脸孔神色,但能瞧见前方人影轮廓,应该是阿大,于是扬着脸喊道:“阿大,是你么?”

    明明舟楫不大,竹苇叶似的窄仄细长,阿大站在一旁,鼻音哼了声,听起来轻悠且渺远,“嗯。”

    我垂手摸索匣子,摸到时,挽唇笑了下,将其交给阿大前,好奇询问起:“阿大,你一人在局中时,和宁浮歇做了什么交易?”

    阿大不语,像是不看重这漆匣,舟叶停靠岸边时,他让我随便放下。

    我睁着双眼,拾拐半天。

    阿大见我狼狈如斯,主动弯腰替我捡拾,他伸手过来时,我捏攥其双腕腕心,摩挲其左手腕骨上的温热血线,此刻才放心,笑道:“阿大,你且说说孤身入局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事情不好,我还帮你出出主意。”

    阿大自醒来,冷漠异常,情绪谈不上波动,却也不似当初营寨时,寺庙古刹里,时不时扬唇讥诮。他吐字短暂,也令人感受不到情绪,“没有。”

    我垂眼,道其古怪,被他弯腰抱起,站定岸边的桅杆旁时,方明白驭鹤神童所言的交易是什么,估计是他挑了这丑陋妖魔情丝之类重要东西,才交换了这珍贵漆匣。

    “阿大,这匣子里是什么?”

    阿大持握矛棍,用柴火棍牵引着我,穿行在偌大朱府里。出门时,我才遇见朱门外等候已久的朱府管家数人。

    不知为何,侯府续弦夫人像是准备要搬走,以她为首的精致马车后,流水似的妆奁宝箱、金银玉器,堆满几十辆马车。由数位镖师佩刀护送,一众驱魔人脸孔威严,好似神魔难侵。

    续弦夫人身旁侍女如云,她令人将两包金叶子用托盘递送时,轻声言谢:“我弟弟今已好转,多谢二位公子的帮忙。”

    阿大伸手拿过,也不说些客气之词。

    我挥手,“哪里哪里。”

    “夫人这是要举家搬离酆都吗?”

    续弦夫人轻轻摇首,后又见我双目瞑瞑,暂时难视物,而此时府门前风起,她捻帕掩面,推辞身子不适后,由侍女搀扶,提前上车了。

    答话的是一旁年轻侍女,在府中我戏称仙女姐姐长漂亮姐姐短的那位。

    她捏握我手臂,将我轻轻拉离马车,带至府门前石狮一旁,“好弟弟,见你朴实,我才多和你说道两句。”

    我点头,“姐姐请说。”

    年轻侍女压低了声音,掩唇低道:“好弟弟,你猜得不错,我们这是要走了。”

    “为何?”

    “具体我们也不得知,只是老爷病逝后,夫人整日郁郁寡欢,她虽接了表少爷入府,可也每日为其汤药操劳牵挂。前几日,宫中大士来看府中风水时,只道此地不宜久居养病。夫人便向家中族长请辞,离开京都,回到老爷发际前的乡下田宅。”

    我抿唇,暗自思忖。

    年轻侍女抹下腕上镯子,要塞进我掌心时,我惊讶之余,神情愣怔,也敏锐观察到马车旁,怀抱双臂,持握矛棍,视线如刀刃冷淡瞥射而来的阿大,他眉心拧皱,表情阴沉如水。

    年轻侍女随众人离开前,仍泪别道:“好弟弟,还俗之后,你可要记得来找姐姐。”

    我攥着这玉镯,只道烫手。

    朱府管家扬鞭催马,领头先行。

    那日与我吹嘘人生幸福的赶马轿夫,此刻也在离城队伍中,他衣容朴素,坐在马车外,手握长鞭,在酆都大道上催马前进,一车车马儿载着厚重金玉朝酆都城外驰行。

    阿大此时走过里,手里提攥两袋金叶子。

    我细观其神色,心中安定,只道无事。

    他将金叶子丢过来,突然问了句,“你不是问我,匣子里装了什么吗?”

    我点头,掂量金叶子重量后,打开细数多少数量。

    阿大似乎想要嗤笑,讥讽我见财眼开。

    “一颗心脏。”

    “宁浮歇说,是摩罗不死的心。”

    我手中金叶子摔落一地,仙女姐姐聊赠情谊的玉镯也碎在当涂。

    反应过来时,我蹲在地上惋惜,痛心疾首,大骂阿大不做人,“那么好看的姑娘主动送给我的定情信物啊。”

    我捡起断裂的玉镯,在长街上,痛哭流涕,比死了爹妈还难过。

    “阿大,你不是人啊!”

    “一句话断送了我与仙女姐姐的美好姻缘。”

    “你长得丑,眼红妒忌我比你年少美貌,受美人青睐,就毁我好事。你忒不是人了!”

    同样是离开酆都城,我骂了阿大一路。

    这妖魔起先充耳不闻,后嫌我鬼哭狼嚎似的聒噪哭叫,引来太多关注,便花了枚金叶子,卖下辆破旧马车。他也不铺上软卧,或是花钱买张硬榻也好,直接将我捆缚扎实,嘴巴堵紧,扔在空荡车厢内。

    我瞪圆两眼,徒剩泪流。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阿大阿大,你可忒不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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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年前,庶子新王率九国军队侵袭酆都边境,意图南下占领川西藏南。边关战事告急,朝中已无人可用,耳顺之年的酆都国君御驾亲征,殂于战马之上。

    先君战死的消息传入酆都王宫,朝野震惊之余,少年太子站在城楼之上,拔出帝王剑,血腥锋利的剑首直指苍天,立誓复仇。

    平外患,振朝纲,肃清宗族势力,血洗党派门庭,少年天子继位之后,改元更号,迁都新址,自称酆都帝主。

    大赦天下的同年,八部十六营建立。由鬼门培养,十年一杀、十年封神的少年鬼神,一夕晋跃为名满天下的杀门门主。他及其辖下杀门鬼门二部均为帝王鹰爪、皇室犬牙,是酆都帝主杀人拢权的合璧利剑。

    曾有人昼夜兼程,快马加鞭,在跑死数匹千里战马后,从酆都王宫抵达至北域边境的驿站,奉命亲自杀人。

    情势危机,一如此刻当下。

    阿大驾着辆破马车,星夜驰骋于悬崖峭壁之上。一轮孤月下,身后是数道黑衣人如影随形,起落于丛林间,最终有几个鬼魅般轻盈,蛰伏于马车之上,伺机刺杀。

    刀剑从马车顶部贯穿,劈裂车厢时,我正背靠车窗假寐养神,被阿大用麻绳捆缚,来不及爬出去,只能抬脚踢飞刺中我裆下木板的黑衣刺客。

    我低头瞧了瞧险些被断子绝孙剑伤到的裆部,□□已被划破,露出抹白色裤衩。

    “唔唔唔。”

    他妈的!

    我咬紧口中布,身后掌心发力,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脚下连踢黑衣人下身,试图将其从豁裂车窗逼落摔下崖边。

    对方手中长刀一剐,剐落我身上皮肉后,终仰摔落于地,然后我脚尖一勾,翻上残剩的马车车尾,两脚叉立车厢边缘。

    官道旁的丛林中,黑影如燕落树梢,悄无声息。其中另有黑衣人持刃杀来之际,我骤然踢掀隔板,借力踩踏,化守为攻,后又反转身形以后背向前,腿脚竭力闪躲,趁机借剑割破身上麻绳,赤手空拳,近身肉搏。

    腾出双手后,我将口中臭抹布一拧,化作软剑柔刃,偷空便抽砍黑衣人脸面、胸前,袭击裆下,以示报复。之后,翻身上马车车盖,边打边骂,“艹你大爷的,绝我子孙后代!”

    阿大驾马,弯道疾驰。我空有腿脚,却下盘不稳,在车盖之上与黑衣人厮杀搏斗,几次跛脚被踢中,下身被缠,险些俊脸贴地,摔落马车。

    我骂骂咧咧,质问阿大:“你他妈,会不会驾车!”

    怎料,阿大直接纵马入林间疾驰,星月之下,他孤身一人,手持矛棍赴深林,与隐匿的黑衣刺客们殊死械斗。

    我见刀光剑影,明白此趟刺杀必有死伤,于是五指化爪,掐探面前与其胜负难分的黑衣人脸孔,诵念符箓之际,掌心再次催生业火,淬炼活人。

    将敌人挫骨扬灰之时,我大汗淋漓地躺在伞盖上,浑身颤抖,反复呕血,却也听见前方马儿仰啸悲鸣。

    待我低头察看时,破旧马车已疾驰到断崖绝路,车身将随马儿纵身一跃。

    我已力竭,倒伏摔滑伞盖时,伸手予以这破碎车厢最后一击,周身散落的框架悉数砸在身上,后又纷纷摔落崖隙。

    昏死前,我眯眼,看见孤身踏空一跃的马儿已跃过绝路,正惊惶驰入对岸的山路深林,喘啸嘶鸣,却不知阿大在何处,于是怀中抱紧漆匣,任由自己于明月高照的幽深崖间疾速下坠。

    我闭眸,梦见少年。

    梦里,妖孽少年黑色长发如瀑,一袭红衣风情娇俏,衣带染水。他伏在山泉边,手指撩水,轻轻问我:“为何救马?”

    我答:“救人也是救。救马也是救。予我是时运,于它则是性命。以性命挽时运,不值得。”

    见我负伤仰躺,仍执意伸手抚摸他的面颊,少年轻轻一哼,在山间草地上一滚,手中掐握一缕细长碧草,搁置鼻尖,细嗅其清香,而后娇嗔怪罪:“我初尝情爱,你便为了这不属于你的天下,辜负了我。卞和玉,你可恨!”

    我斜着视线,望着草地上红衣少年,唇边鲜血汩汩,却丝毫感受不到即将离世的痛苦,只仰面答道:“昆山天宫,禅师令我守佛教十诫,我虽不信逆天改命之说,却也照做。受惩打扫经楼时,误打误撞,瞧见禁藏阁楼中的太上道法,偷偷修习,初识不解其中意,如今再见你,始才明白经书中大道智慧,太上忘情并非断情绝欲,而是普爱众生。”

    不待一句话说完,我眼前发黑,心尖一缕疼痛蔓延至五脏六腑,于是捂着骤疼胸口,蜷曲山泉旁,无力挣扎。

    片刻咳呕后,我身心俱疲,伏跪在草地湿土间,脸孔沾满污泥,五指攥握水边青草,边痛苦喘息,边将剩下未说尽的苦楚向少年倾诉于口:“我幼年便在朝堂之上,听诸子畅意言谈,学习制衡之术,自然知晓人心诡谲,世道莫测,后因命途之中注定多苦厄折磨,转向禅师问道时,也未曾拒绝。”

    “年少受欺辱时,禅师只道天理昭彰,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劝我放下心中屠刀。可封禁于阁楼中的太上秘法却教我九世之仇犹可报也。如今有为也好,无为也罢,我不信什么六道轮回,只认现世有报!”

    “先帝因美色误国,而令女主临朝,后有庶子朝纲,篡改史书,使朝野动荡,嫡子败走。如今我效法先祖皇帝,意图大乱而后治。天道若要罚,我卞和玉一人,愿在海晏河清、万象升平后,偿还期间所有罪过。还请天道,勿要……再将无辜他人牵扯其中!”

    我跪拜,头颅贴地,体态虔诚。

    妖孽少年倾城一笑,像是知我心意。

    可他脸孔忽变,质问道:“卞和玉,你令弋阳出关传信,信中所言,皆是逆天而行之法。可知,我如今是在救你?”

    “我知。”

    “我心有不甘。”

    我跪道。

    “正如我赠你那柄斩鬼厉剑,只为求仁证道而已。”

    当日朱府祠堂,我嘲笑驭鹤神童玄鹤衣,正如此刻少年讥讽我。

    妖孽少年悲戚目光,倏忽冷漠,“枉你两世聪明。”

    我虽不解,却也无力再问。

    少年红衣袭地,莲步轻移,赤脚走来时,我倒伏其怀,僵直身躯,濒死惨状。他见我目露不甘,干净掌心覆在我眼上,我挪动手指,乌紫唇畔抖动,告诉他:“……杀了我。”

    我不愿死前未完成志愿,反成为受人辖制之武将傀儡。

    不知为何,少年冷漠眸心颤动。

    他眼波风情,默默垂敛之时,只抱着我,重复道:“卞和玉,枉你两世聪明。”

    我知自己将死,也知自己壮志未酬,却也庆幸自己坠崖身死前,能梦见宁姓少年,与其在梦中互诉情长。视线模糊,咧唇惨笑之际,腥臭污血呛出喉咙,却也念念不忘道:“吾……吾……之爱妻,宁姓卿卿。”

    天空似乎下雨,温热滴落脸颊。

    我闭眼,枕在少年膝上,安然死去。

    梦境外,我躺在崖间溪流,身下污血随水流淌,将死惨状。

    山崖底,那只爱复仇的山魈老鬼,此时一袭红衣覆身,青丝如云披散,他装扮成宁姓少年模样,拥着我,另只手摩挲那只螺钿漆匣,然后取走里面盛放的摩罗不死心脏。

    山阿轻笑,“卞和玉,你自负聪明,终是入梦了。”

    天际青白色,阿大持棍,自崖边山径小道匆匆赶来时,只见嶙峋河石上,伶仃躺着一人。那人昏死多时,奄奄一息,身旁的精美漆匣已被提前打开,如今里面空空荡荡。

    阿大眼神阴鸷,面容沉冷,气质肃杀。

    他一脚踢开漆匣,躬身将青年背负起,缓缓爬回崖上时,身上的青年拧眉痛苦,乌紫唇畔抖动,翻来覆去,只剩两句:“吾之爱妻。宁姓卿卿。”

    阿大初听见时,一矛棍杵裂了地上山石,后来他直接封了青年的嘴。

    他将人背到附近乡野医馆里,医馆的老头抵按脉搏,抚须诧异道:“怪哉,怪哉。”

    “此脉象浮散无根,元气离散,脏腑之气将绝。如此重伤,却一息尚存,怪哉怪哉!”

    阿大在外间由童子包扎伤口,他换了身干净粗布衣裳,掀帘进入时,朝老头丢了两枚金叶子,冷淡且不耐烦道:“他不必你竭力医救,简单处理外伤即可。”

    医馆老头纳闷,想叹一声心思怪哉,却被前堂抓药童子惊吓声打断说话。

    “你们是谁啊?”

    “……”

    “欸!欸!这是我家药房,你们不能乱闯。”

    “……”

    “你们到底是谁啊?”

    “……”

    医馆老头闻言起身,想要出门察看时,却想起房间内还有两位奇怪病人,他拄拐转身时,却见床榻、房内空荡荡,哪里有人。

    黑衣人掀帘闯入时,见屋内竹木窗户大敞,榻上剩染血白布,桌案盛有清洗伤口的铜盆,于是立刻出门,和门外骑马同伴道:“大人,您猜的没错,此二人受伤后果然逃奔于此。”

    杀门门主垂敛眼眉,腰间悬长剑,手指攥握缰绳。他掀抬眼皮,看了眼医馆药铺,扬鞭抽马之时,冷漠唇角,沉声道了句:“通知陛下,我等已发现细作卞和玉。此人化名东陵玉,曾在京郊新营躲藏多日。”

    黑衣人拱手道:“是,大人。”

    乡野土道上,黑衣卫队浩浩荡荡离开,一队人朝北,几人向南,扬尘数里。

    医馆后院的水缸旁时,阿大从柴火堆后出现时,他先站在窗边细听前方声响,仅剩老头和童子的几句嘀咕,而后持握藏于竹竿中的矛棍,走向水缸,他将人从水缸中捞出来时,青年眼眸紧闭,脸孔惨白,呼吸幽微,长发湿漉,身上仅着白色亵衣,新伤旧疤裸露在外,形容狼狈。

    阿大抿唇,将晾晒院中的干净旧衣衫扯下,伸手罩在浑身冰冷颤抖的青年身上,他将人背在身后,拾握矛棍,重新离开。

    此刻,他才愿意相信那日青年在朱府所言,此酆都境内,处处是耳目眼线,任何时候,都不可掉以轻心。

    离开乡野前,阿大乔装一番,自称哥哥病重,听闻关外弥陀古国有神医,想到弥陀古国求医治疗。从村中鳏夫手里买了头耕地的小黄牛,作为兄弟二人出关入西域的交通工具。

    原本他是想要拴系梁前的成年水牛,鳏夫不卖,只得退而求次,买下家中饲料喂养的小黄牛。

    可小黄牛拉板车时,它嫌吃得不好,或是走路太远,偶尔驴似的半途尥蹶子。阿大只得原路返回,从鳏夫家里买下精细草料,堆满车上,才能再次启程。

    自酆都王宫旧址出发,如今已是数日有余。

    阿大驾车载负昏死青年,来到潼山关古道时,偏僻荒凉的关隘口竟有人骑马等候。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离开酆都大营调查关内天魔兵细作的弋阳将军,他勒马于城下隘口时,风刀霜剑,横一杆朱缨银枪,问来者何人。

    记得,三军首擂时,弋阳刚阔步走上擂台,他一袭银色旧盔甲,英姿飒爽。如今,他率边关军驻守此重要隘口,上面刀枪剑戟的伤痕,已然饱经风霜,城池内外犹如铜墙铁壁般,攻守兼备。

    阿大眯眼,坐在牛车上。在回头瞧板车上一息尚存的青年后,他伸手扯下黑色面巾,露出张丑陋脸孔,沉声道:“弋阳将军,是我们。”

    弋阳纵马缓行几步,来到牛板车前,仔细分辨了二人,才收起那杆明锐刺首的朱缨银枪,转身抬手,朝城上士兵道:“放桥通行。”

    城门前的吊桥上,弋阳骑马,步履悠慢在前;阿大驾牛车,不疾不徐在后。放行后,吊桥再由城内边关军进行人工拖曳,重新在城门前高高吊起,将横亘关隘周围一衣带水的渠地划清渭泾地界。

    通关之时,守关将领向来需要查看一纸文令。如今在关内,弋阳高坐堂上,质问阿大为何两手空空来。

    阿大见下首坐满将领宾客,又见弋阳高坐堂上,正擦拭朱缨银枪,神色漫不经心,便明白此时不过是在众人面前演戏而已。

    “将军,当初各位首领于营寨中设局,谁先抓到关内天魔城细作者为胜。我二人随将军离营之时,何来通关令碟?”

    弋阳端坐高堂,却道:“可我等刚刚收到杀门门主的消息,说你二人中有一敌国细作,名叫卞和玉。”

    阿大眯眼,在堂下叩首。

    他突然意识到赴宴侍酒前,已有人料到今日局面,于是搬出当初解释:“将军,实在冤枉。酆都大营中人人皆知,朱雀部与白虎部二位首领向来不和,我二人身为白虎将军营中杂役,也因首擂那日我身体不适,便让卞和玉代为帐前侍酒,未曾想被朱雀首领部下楼生雪大人认出,如今又我等追随将军,断尾分忧,再惹朱雀首领心中不快,故招此谣言以蒙蔽将军。任我兄弟二人胆量,也不敢做通敌叛国之事,这敌国细作之奸名,小人断断不敢承受啊!”

    不知是镇守酆都北域边境的卫戍军内也藏有敌国细作,还是酆都帝主手下四相首领素来不和为实。堂上的将领宾客中,有人主动站出来,为堂下二人辩解。

    “将军,臣观此人面容丑陋,胆小如鼠,瞧他此刻跪在庭中两股战战,瑟瑟发抖,断然不敢言虚。况且,四方首领不和为实,白虎将军此行暗中支持我等,也是间接为杀门门主添堵,又或许杀门门主此时传信你我,言此二人乃关内细作,是别有意图。”

    此人臃肿身材,大腹便便,面相弋阳说话时,唇边尚滴挂荤油。

    阿大微抬眼,神色阴狠之际,却见板车上的孱弱青年突然大口呕血。他拧皱眉头,佯装惊惶之余,却始终平静眼眸,庭中再拜道:“求将军先救人。”

    此刻局面,他也不能断定是否是青年计中反间之毒计,亦或者是与弋阳通书信后,决定戏中演戏。

    弋阳见局面失控,皱眉之际,挥手令部下将人先抬进后院厢房,另召关内名医为其诊治。

    怎料,那关内名医正是乡野医馆中的长髯老头。他带着童子,驱驾着牛车,来到关内问诊,见到阿大与青年时,又当其面道:“怪哉,怪哉。”

    然后并未多言,只留下童子。

    医馆老头收了两枚金叶子,也果如阿大要求,只为床上青年处理外伤,其余一概不问。他在返回堂前,面对众位将领宾客时,也不多言多语,只道一句:“重伤难愈,早些准备丧事吧。”

    我能醒来,当感谢坏心眼的阿大。

    前几日,他当着众多将士的面,将“已死”的我,拉载至关外就地尘土掩埋,以免死后留在关内,生有疫疾。

    离关数里后,他执握刻有“天地盛有意,山水总相逢”的薄薄竹篾,一举狠狠簪入我心尖疼痛处,令我陡然惊痛梦醒。

    我躺在车板上,反复呕血,阿大垂眼睨视,他伸手再次拔出我心尖竹篾时,此举又令我惨痛万分,倒地挣扎。

    几日后,我睁眸,才后知后觉此前濒死多日又是山魈织梦,而我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在我意识清醒后,阿大主动开口问我梦境如何,可语气难免辛辣讽刺,“什么梦境这般让你欲罢不能?”

    我躺在板车上,嘴唇干裂,污血凝涸。仰望关外艳霞漫天时,羡慕穹顶行云变幻多端、云间苍鸟姿态恣意,却也阖眼一笑,苍白脸颊,神情餍足地评价道:“有舍有得。酣畅尽兴。”

    阿大不懂,油然冷嗤。

    我似突然想起般,起身问他:“此时此刻,你可信我?”

    阿大沉默须臾,哼了声。

    “嗯。”

    起初闻见他声音,不敢确信,后细观他驾车时抿唇神情,眉眼阴沉,于是格外确信。

    我仰躺草料上,苍白脸孔,哈哈一笑,翘腿自负道:“我卞和玉,虽无经天纬地之才,但也曾运筹帷幄之间,赌你一片信任,岂不是手到擒来?”

    此次,阿大鲜少反驳。

    我当铭记心中,时刻回味。

    可梦中盛大美景,令我难以忘怀,午夜寂寞时,也曾反复回忆:太平盛世后,我与宁姓少年隐居避世,而后在山中茅庐,乘坐佩戴红花的高头大马,迎娶竹屋中少年。在洞房花烛时,我用秤杆挑下少年的红色鸳鸯盖头,见其凤冠霞帔,眉眼娇羞,执握合卺酒互相啄饮后,醉倒床榻之间,终行周公之礼,通宵达旦。

    我在牛板车上,睁眼窥见关外景色,只道这庄生蝶梦须在周公吐哺后,于是坐直咳喘虚弱的身子,远远仰首看巍峨长城外,艳阳高照,大漠滔天。

    在低头摸起自己腕骨皮肉下,躁动的青紫经脉时,我重新闭眼,感受周围是否有天魔兵。

    初登天魔城时,我与天魔城少城主驭鹤神童签订契约,借他数万天魔兵,阳寿尽后归还。

    当初予老乞丐的口头承诺是十年阳寿,却被少年无意间劫走,如今体内蛊虫也早已随之前的身体死去,而予驭鹤神童的书面代价则是死后成为天魔兵傀儡武将,替他征战沙场,镇守一方。

    魔兵傀儡正如当初我误入城中阵法,遇见的那群神挡弑神、佛挡杀佛的守城鬼阴兵,身披玉盔甲而不死不腐,无目无口,实则仅剩一团乌煞戾气,凶悍狠毒。

    当初我令宁姓少年执刃杀身,制偃复活,便是杜绝此事在我心愿尚未完成前发生。彼时,相祖父一家竭力支持我,而我率天魔军南征北战,为弟弟婴梳拢各地宗亲士族以及地方豪富的势力,正是初建功绩之时,怎能因践行契约而放弃?只能行此下下之策。

    计谋第一步,少年杀我阳寿未尽之第一世肉身,炮烙制偃,将我复活成为活死人,延续我与天魔城城主的借兵契约,在目的未完成前,使我规避一世短寿横死的代价。

    计谋第二步,我醒来蛰伏于敌军阵营,窃察军机,传递信息,静待时机。

    计谋第三步,天下大乱之时,献最后一条毒策诡计,以身躯操纵天魔兵,攻掠中原,扫荡九国。

    此计若成,南北一统,王霸之业建成,弟弟婴名垂青史、坐拥天下,长久搁置的西南魔兵之患土崩瓦解,百姓安居乐业、重归信仰,朝廷恢复声威、整饬旧日朝纲,举国欢庆。

    此计若败,亦不过我一人承担所有战争罪恶,与天魔兵一齐归寂于地下,消弭于人间。

    以身入局,与天对弈。我,九死无悔!

    驱使牛车于大漠,风沙吹起时,阿大忽然问我,“镇守酆都城的新关令弋阳,他与你是何关系?”

    我蒙起白布,遮挡风沙。

    细眯眼回忆时,才记起当初相祖父见我对宁姓少年表露痴迷,生怕我误入歧途,才生一条疏不间亲之计。他在巴蜀王侯公族中,专门择选美艳未婚的年轻世家小姐,筹备流水般的各色宴席,为我聘妻纳妾。

    相祖父此举,险些误了佳人。

    弋阳的堂姐是巴地名门望族之女,虽生于朱门绣户里,却因嫡庶尊卑,年少不得宠爱。她那时虚长我几岁,因生得容貌艳丽,便被相祖父以君子诗酒会友之名下帖,邀请入女君席。

    我曾在席上,远远瞧过一眼,确实美艳矜持。

    一转头,和相祖父道“寡淡无味”四字时,相祖父气到色变,直接拂袖而去。

    我在席上,笑吟吟。

    深知相祖父气不过第二日,却未料想他直接拿我名贴,由人向弋阳堂姐的族父,询问三书事宜,礼纳六方,意欲聘娶其为贵妾。

    我心中藏着少年,欲在天下安定后将他哄回,三书六礼聘娶为妻,约定婚姻,忽闻相祖父此举时,自然勃然大怒。

    庭前踱步之时,忽生阴险绝计,于是拉着婴,游访烟花柳巷、勾栏瓦舍,散播自己因形骸放荡而此后不举、娶妻纳妾以冲喜绵延的谣言,多日流连花丛,不归府内。

    有天,在勾栏院里,我无缘无故挨了打。

    婴起身欲杀时,我按着他的剑,佯装酒醉,笑嘻嘻示意:“弟弟,少安毋躁。”

    然后转头,醉醺醺的眯眼,观察年轻男子神色。

    年轻男子身材魁梧,一身戎装,气质干净。

    他提攥着我衣襟领口,问:“为何要侮辱我堂姐?”

    我身体虚软,趴在酒桌上,不断下滑,怂货草包一样,大着舌头:“怎、怎么,这勾栏院里的哪位姑娘是你堂姐?你说出来,公子我今日为她赎身,再买回家中细细品弄把玩。”

    然后咧嘴一笑,神态顽劣。

    此语也赚得勾栏院中其他纨绔子弟,低头把玩年幼的倡□□伶时,低俗劣质的哄堂大笑。

    年轻男子怒值心头起,抬手便欲杀人。

    婴给了他一拳。

    于是,二人开始厮打起来。

    我伸手召来老鸨龟公,令其扶我到旁边软塌躺下,另叫来几位身着素纱的浪荡美人,枕卧美人膝怀中,抿着递来的荤酒,捻玩花生粒,斜眼去瞧这堂中拳打脚踢,时不时鼓掌,扬声赞道:“婴,打得好!”

    勾栏院坊斗殴,传至两位匆忙筹备婚事的老人耳中,一家气得脸色铁青,一家按捺怒意。

    我继续在勾栏院中长居住,银子流水般的往外抛掷。

    赊账欠款由小厮送进府里时,相祖父面色阴沉,置若罔闻。他仍固执地要为我筹办婚礼,扼杀我耽于少年美色的陈念旧想。

    后来我让婴去怂恿弋阳,拐带也好,私奔也罢。总归婚聘之时,她不要出现在我眼前,否则。

    “否则什么?”

    阿大问。

    我笑眯眯,躺在草料牛车上,惬意慵懒。

    “我也不是什么喜好成人之美的君子善人,自然有他们俩的把柄捏握手中。”

    阿大也聪慧,未经点拨,便已猜到:“姐弟私通?”

    我点头。

    阿大沉默。

    “所以你拿此事做要挟。”

    我瞧了眼阿大,道其只有一半圣人聪慧。

    “何须要挟,我只道自己是公子婴留在酆都传递消息的线人。他顷刻便明白所有,此刻也算是自愿帮我。”

    “为什么?”

    阿大问。

    我沉吟,但也不确定道:“我想他愿意帮我将信送出关,也未必是因为在席上认出我,或是忌惮我道破他与表姐私相授受之事而恐招惹骂名,摸黑家族名声。退万步来说,我若说出他此行丑闻,轻则不过令他身担世家轻浮子的骂名,自此家族除名,不能袭爵,重则不可官拜将军,重振先祖威望。只因我素闻边关军乃弋阳其祖父亲军培养,后由酆都帝主整军收编为卫戍军,此举曾令弋阳家族与酆都帝主不睦。或许他也存有私心,恰如前几日你驱车带离‘已死’的我出关掩埋,他放关通行,正是明白顺水推舟不费力,如今百姓厌战,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只待时运罢了。”

    “你主动要求弋阳送信,是出于信任?”

    我摇头,明白并非完全信任。值此多年,相祖父未必如当初身强体健,意识清明;而我此刻身份敏感,贸然出现送信,纵然弟弟信我死而复生,甚至欣喜欢迎,但他手底下执掌兵权的那群蠢蠢欲动的武将们未必会信。正如我之前当庭公布婴的身份时,仍受猜忌怀疑。彼时我掌天魔兵,尚可压制得住那群大臣,如今局势不明,我不可令孤坐深宫的婴因一封看似无关紧要的信而冒反被人勤王清君侧的风险。

    况且……

    我咽下心中愁绪,只回答前半句,“信来自弋阳,所有人才会信,公子婴才能信。”

    “你怎会信那弋阳不会擅自改动信中内容?”

    我笑,扭头望向他,“这信你也见过,左不过是闲言碎语几句,再加上酆都京郊新营的布防草图,而且画像粗略,关键之处甚至尚未标明。于公子婴而言,此信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我还咽下剩余半句:于当日营中形势而言,此信并不重要,乃是多方试探。

    阿大最后一问,“你为何一定要让我送你出关?”

    我抿唇,半晌,只觉得这句话有歧义,由是高深莫测笑道:“你是我押在赌桌上最后一件制胜法宝。”

    丢了你,我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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