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皇帝与酆都帝主昔年仇恨,一朝和解。

    此事震惊九州中国,天下诸侯闻风而兴,纠集兵力,展旃北上,名为追随皇帝征讨天魔兵,重振九国皇帝之御宇威名,实则各自蠢动心思,争城夺地,重新分割手中势力。

    一时间,人间沙盘炼狱,百姓苦不堪言。

    千百年前,佛国太子为止莲华祸灾,而令神识留在人间万世轮转,庇佑苍生黎民,如今西南千佛塔已被天魔兵摧毁,太子金身被推入哀牢山下西川怒河中,沙石淹没,使弥陀古国释宗不存,百姓信仰荡失。

    曾经自诩道宗的天魔城,如今已由邪魔外道掌控,天魔城旧城主驭鹤神童数十年前便已消失,不愿复出人间。

    蓬莱洲百年炼狱,千万流亡难民涌入昆仑等各宗门山下,哀求隐居山上避世的天宫道祖们,能够重启宗门符箓法器,派弟子入世,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而此时的昆山天宫,各派宗门已云集于殿堂,商讨昆山禅师座下弟子卞和玉之祸。

    有人道:“卞和玉,此人乃当世祸孽。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正是。前几日听闻他降天火于弥陀国,烧杀数百老弱民众,而被酆都帝主在边关擒获,囚困牢狱之中,至今生死未卜。”

    也有人道:“若非他执意下山,向天魔城城主借兵,引祸中原,怎会有今日之麻烦?”

    “卞和玉借兵攻入中原,为公子婴谋帝位,只为一己私欲。他此举,引得天下战火纷繁,百姓饱受流离之苦,和当初佛国太子放纵妖孽莲华,蔓延灾祸数百年,有何不同?”

    另有人反驳道:“庶子新王得位不正,又篡改史书,招惹这万世骂名,才有卞和玉引兵中原、魔军入侵之祸。因果循环,皆有定数,怎能只观一面,听只言片语?”

    “……”

    “……”

    天宫的殿堂上,门派内乱,争吵不休,甚至已有信仰不同的宗门子弟因口舌是非而拔剑相向,昆山弟子上前侍茶阻拦,层层围住拔剑之人,劝慰其平静躁怒之心,放下手中杀戮,勿要再激化矛盾。

    持剑之人名叫卫沫,他见堂上各派宗师因天魔兵曾摧毁他们的佛寺庙宇,而执意将今日战争杀戮罪过归咎于卞和玉一人,甚至围而攻讦于他的宗门过往隐秘,便笑这群念佛诵经、口称轮回的秃驴们自私虚伪。

    他怒插长剑于地上,质问当座:“各位均师承释宗,与我仙门道宗在千年乱世时并称济世救民之显赫教派。如今战祸绵延至百姓,各方难民聚集在庙宇寺院前,跪求施恩怜悯,你们紧闭山门,将其拒之门外。这是何理?”

    椅上垂眄的年轻和尚站起身,他望着愤怒的青年,微微一笑,手持百零八颗念珠,颔首行礼道:“在下蓟川,见过道友。”

    卫沫眯眼,思忖片刻,他重新拔取地上竖插的剑,冷漠吐字,“我记得你,幽州九层塔内以身侍恶佛的妖僧,手持朱笔,蛊惑善男信女。听授禅意之时,你手中朱笔落人眉心,便能提走活人魂魄。”

    蓟川一袭白衣,眉目低垂时,悲悯宽和。

    “正是贫僧。”

    卫沫以气息荡剑,震开身旁围簇的昆山子弟,足尖轻点,飞身上前,雪白刃剑意欲直取白衣妖僧的项上人头。

    他不欲多言,只向妖僧道了句:“你杀生造孽,罪恶深重,先把命留下再说。”

    蓟川敛目,双手合十。

    他仰首,引颈就戮般,神色平淡如常,“阿弥陀佛。”

    众人只见卫沫扬剑,刺穿白衣妖僧胸膛前单薄的僧袍,半晌之后,青年竟拧皱眉头,额上冷汗冒出,颈上出现深红指痕,身体逐渐朝半空飞起,两脚腾空。

    卫沫脸色痛苦,骂了句:“……妖僧,你做了什么?”

    蓟川像是知晓,只低眉,诵一句愿皈依释祖的梵文禅语:“南无阿弥陀佛。”

    昆山弟子上前鞠躬,央求二位停手之际,昆山天宫的师叔祖自正门出现,他荆钗道袍,不怒生威,身上紫色袍袂绘满斗折蛇行的二十八星宿,前襟衣袖写有晦涩难懂的符箓术法,随人左右阔步行走时,霞光耀眼,金华璀璨。

    师叔祖见堂上闹剧,面容肃冷,伸手将卫沫救下。他挥袂之时,远远呵斥一声:“胡闹!”

    卫沫摔在地上,而他探向蓟川胸膛的长剑却被一只瘦白流血的手,稳稳攥握剑身,而后由手的主人自己用另只手将剑缓慢拔出,剑身因划破妖物手掌而饱饮血。

    山阿本隐匿于堂上窥听观察形势,此刻陡然显现身形、暴露于众人面前,陡然令众人惊诧。

    “帮助妖僧的竟是他!”

    “那只擅织梦的山魈老鬼!”

    “今日该杀了他。”

    “对!杀了他。”

    “大家一起联手杀了他俩。”

    满堂杀意,山阿充耳未闻。

    他眉心一缕朱红,脸孔俊美依旧,伸手救助妖僧时,右手手掌撑抵在妖僧的后背,默默输送灵力,此刻自己握剑流血的左手负在腰后,垂眸问道:“可伤了你?”

    蓟川抬眼,望见那只眉心朱红难消的山魈老鬼,第三次叹道:“阿弥陀佛。”

    然后便不再说话。

    山阿抿唇,将手中长剑丢弃地面。

    众人见状,纷纷扬起武器,只有几位年长且阅历丰富的昆山弟子上前阻拦,其余只将摔在地上的卫沫扶到一旁的椅凳坐下,见卫沫抿了几口茶水后,惨白神色恢复红润,他们才留下最年幼的弟子照看卫沫,然后转身随年长的师兄们一同向众人劝解,冤家宜结不易解。

    步入昆山天宫的长老们,他们不管不顾这群山下入世之人的恩怨情仇,在众人上前准备杀一妖一僧之时,以周身气息倒逼所有人后退,清理出一条方便掌门行走的宽敞道路,然后随卞和玉的师叔祖走到殿堂上各自的席位,撩衣落座,神情犹如身居太虚上境的谪仙般倨傲,睥睨俯视,目光窥察。

    见台下众人毫无敬畏之感,师叔祖修行炼化的纯净元婴之气自紫色道袍涌泄,衣衫因震怒而虚空浮掠起,启唇之时,他声若洪钟,撼动浩荡天地、蜿蜒山河,传及昆山外数十里:“再有喧哗者,逐出昆山!”

    “再有喧哗者,逐出昆山!”

    “再有喧哗者,逐出昆山!”

    “再有喧哗者,逐出昆山!”

    百里传声落在山下难民耳中,他们闻声后,皆弯膝伏首跪拜在石阶上,低垂的目光惶瑟惊恐,只颤动着嘴唇,乞求道:天师息怒!天师息怒!

    山上昆山弟子均退避一旁,“是,掌门。”

    堂上围聚吵闹的众人纷纷收拾起各自的武器,作鸟兽散,而后背着旁人,整理衣裳,重新归席。

    魏重衣一袭紫衫,也位列其中。今日天下宗门议事,他此刻身旁未出现那位娇蛮跋扈的夏朝公主。倒是殿内更换完衣衫,踏出门临走前,宛青公主坐在园林前的屏风后,手执黑白围棋,自我博弈,突然评价道:“了然无趣。”

    他坐在下首长老席位末端,手指抚到袖中鎏金的桃花扇,将其抽出,在桌案下节节舒展,神色平静地听闻堂上众人细数小师弟的罪状。

    “卞和玉之罪,罄竹难书。”

    “当初禅师就不该放任此人,由他轻易拿走天宫宝物——神赐悍刀,再纵容他借兵攻入中原,引发今日之祸。如今流民集聚我等山门下,跪求施手救援,可数量之众令我等心有余而力不足,徒劳奈何啊!”

    泰元师尊此时开口嘲讽,语气咄咄逼人:“卞和玉之罪与我昆山弟子何干?他任性妄为,灭祖欺师,被掌门收回身上符箓,后贬至山下,生死有命。如今他犯下滔天大罪,你们倒急着先来找我们寻求补救方法,可我昆山天宫门外有远超你们数倍且不止的上万流民叩门求救,谁来告诉我,此事该怎么解决?”

    他愈说愈气恼,伸手掷砸了面前热盏,吓得场上噤若寒蝉,凌人盛气虽未偃息其余宗门的猜忌疑窦,但也仅剩侧目而视。

    掌门素来知这位师兄因年少卑微而备受欺凌,拜师天宫后自负敏感,如今年逾七旬,脾性更是暴躁易怒,对待常人可忍耐的琐碎事,轻则辱骂动怒,重则剐杀他人,于是张口劝慰道:“泰元,不要置气,今与列席同堂议事,只为解决山下难民聚集之事,争吵无益。”

    其余长老应和道:“是啊,泰元,不要因此事动怒,动怒无济于事。”

    泰元拱手起身,固执己见道:“卞和玉一人罪,才令天下杀戮复起。今者,我之提议,各派宗门应派出一名顶尖高手,诛杀此人,以平息战乱纷争、百姓心中愤懑怒火。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此话一出,堂上众说纷纭,沸反盈天。

    不待掌门同意,泰元道:“我推荐本派关门弟子魏重衣。”

    哗啦——

    魏重衣拧皱眉尖,案桌下,他持握折扇桃木鎏金柄骨,狠狠一收。

    他桃花眼眸,常年温柔且微弯,此刻笑意凛冽,疏冷寡薄,透彻骨的凉。像是明白泰元师尊此提议不仅借刀杀人、一石二鸟,而且包藏其他祸心。

    斜对面的山魈老鬼站在白衣妖僧身后,他似察觉到魏重衣情绪变化,妖娆女子般,拾抬广袖掩面,不知朝身旁阖眸诵经的和尚低说了什么,令妖僧睁目,持握念珠,望向魏重衣。

    甚至在有人发现时,斜对面二人一坐一立,坐者虔诚行礼,主动致意问候,立者姿态散漫,对探寻视线有所察觉时,有意流露风情万种,妩媚身段,眼神凌厉蛊惑。

    魏重衣思忖须臾后,坐在台下望向师叔祖,等他开尊口。

    师叔祖此时高高在上,双目垂帘,拇指相抱而呈太极图形状,置于丹田。

    他闭关修炼多年,如今即将化神,超凡入圣,已不愿涉足人间俗事。可睁眸之时,他浑浊的黄白眼珠下,尽是圣人虚伪而非智慧大伪,朗声询问众人道:“此举,是否太残苛?”

    众释宗仙门只当昆山天宫的掌门已同意,你一言我一语,数落卞和玉山下罪行之际,扬赞泰元师尊遇事果决、当机立断。

    泰元师尊抚捋白髯,只觉今日自己专擅独断犹不足,“掌门,除恶务尽,否则养痈遗患。”

    师叔祖道声好。

    他下令各派宗门提交弟子名单,并提醒道:“天下宗门诛杀令一出,名单上之人务必完成门派任务,否则按照背叛师门的逆徒处理。”

    弟子们面容严肃,正襟危坐,均一一回复此位隐居避世多年的仙门师祖,“是。”

    各派宗门凝神望去之时,他们只见刚刚提到姓名的弟子面前,气流汇聚并凭空幻化出鎏金方牌,在弟子咬破指尖应誓承诺之后,令牌纷纷落到他们怀里。

    唯有魏重衣一人,他搁置手边瓷盏后,拾起桃花扇,鎏金扇尖掀落宗门诛杀令,漫不经心地收纳宽袖中。

    泰元师尊本欲出口训斥其敢在宗门大会上无礼,却被掌门抬手拦下,眼神示意,小事无妨。

    他拂袖,脸色怒沉,侧身坐下。

    “劣徒。”

    师叔祖只道:“现在,我们就难民聚集山门一事进行讨论。各位宗师仙友们,可有什么好的提议?”

    原本在台下与卫沫争吵之人,他站起身,一袭干净僧袍,身披半肩金襕袈裟,朝昆山掌门行礼时,眉目庄严宽容,老成持重:“我们正是因此事而来,无数难民汇集山下,正往山上僻静庵堂涌入,乞求施舍。纵是我等心生怜悯,忍受饥饿,几日不食餐饭茶水,可庵堂内也容纳不了这上千人存活啊!”

    他抱怨半晌,终了,也只手持合十礼,道一句:“我佛慈悲。”

    卫沫醒来后,闻见老和尚此语,他仰靠椅背,斜睨着视线,脸上神情不屑,像是知晓这黄金荤油填肚腹的老和尚在山下与地方官府沆瀣一气,不仅搜刮民脂民膏,还为王公贵族们提供偏僻禅房,将寺庙后园装点成妓院,方便那群权贵世家的公子哥儿常以礼佛悟道的名义,与落魄官妓聚众荒淫享乐。

    鉴于昆山天宫的掌门与长老们在此,他不敢造次,却也忍不住心中愤怒,暗中讥讽句:“不秃不毒。”

    他仅用四字逗得满堂哄笑。

    场上也有好事之人,调转矛头,笑问老和尚和卫沫的关系,可是如传闻那般水火不容:“听说你庵堂中前几日吊死的两名姑子,曾是卫沫的亲姊妹?”

    那名最年幼的昆山弟子佯装听不见,他站在卫沫身后,在无需奉侍之时,效仿席上耳聪目明的师兄们,修习站式静功,自然垂手,放松身体,清心寡欲。

    老和尚闻言,脸皮一抖,像是被人嘲笑中心虚丑事,他拾握起兵器,在席间站直身,欲用锡杖虐杀面前嘴碎的好事徒。

    坐在掌门左侧下首的白发师尊,胸襟前悬坠枚刻有“玄冥”二字的精美玉牌,他本是两腿交叉、手抚双膝的阖目静坐姿态,此刻却左腿垂落于地,如钟馗右手食指抉鬼眼般,抻抬食中二指,开口严厉叱责:“放肆!”

    他周身凛然真气翻涌,如游龙般贯穿殿堂而后凶猛下山,令庭中众人衣袂震荡一番。

    玄冥未经收敛的游龙真气随天宫长阶下山之时,山腰间布施稀粥的昆山弟子纷纷抬头,他们依稀听见云层深处沉重的龙吟,猜测是那位作客昆山天宫的上神动怒。

    师叔祖知晓玄冥此次人间修行游历的特殊身份,他令身旁弟子奉茶,轻声劝慰道:“玄冥上神,息怒。”

    玄冥颔首。

    他抬手,召回山下游龙真气,却有意在真气归体前横贯老和尚凡胎俗骨的身躯。

    “噗——”

    老和尚因被灵沛的仙君真气贯穿七窍而双目瞪圆,当庭喷血,他手持金锡杖,肩披朱红袈裟,仰面倒地之时,僵直目光,似有不甘。

    昆山弟子将他抬下山时,单架竹座上的老和尚尸体已然风化成灰。

    师叔祖听弟子禀报时,他看了眼玄冥,几不可闻地叹气,作圣人姿态感慨:“何苦。”

    然后在弟子清扫厅堂时,摆手道:“午后未时三刻,各位再来此地,一同商议山下难民之事。”

    “是。”

    众人陆续离席。

    有闲散如野鹤的山人,当庭掐诀,择选一处美景胜地,在昆山天宫闻名的洒金碧桃树下休憩。也有出身名门的释宗后人,向上首尚未离开的昆山天宫掌门规矩行礼,互相嘘寒问暖后,方才带领随行弟子们离开。

    玄冥起身时,却被掌门拦住。

    他目露不解,却不言语,似乎在修闭口禅。

    师叔祖先起身,向其他长老拱手行礼道:“诸位,我需要与上神单独聊几句。”

    包括泰元在内的师尊们同时起身,恭敬回礼,“是,掌门。”

    玄冥施以还礼,他也随掌门送长老们出宫门,而后俩人走在天宫的云廊,安适地闲聊。

    师叔祖迈着四方阔步,伸手示意此转弯处需要下行步入阶梯,回首提醒时,问起玄冥此行最终目的:“此处慢点。玄冥,你近日来此作客,可是发现莲华转世?”

    玄冥躬身,与掌门一同步入云梯,踏上殿前拱桥,见选建昆仑陡峭严寒之处的昆山天宫庭院内生长温湿地带盛夏时节怒放的菡萏碧叶,有意停留片刻,认真观赏池中鱼儿摆动尾部以啄食莲蕊的奇妙胜景。

    他道一字:“否。”

    师叔祖也见到,弯起唇角,夸赞黄河鲤鱼入门化龙之传说典故。

    玄冥受佛国太子一抹神识,修仙得道之后,手持厉剑,除魔卫道。他鲜少听闻人间趣事,只知人间妖魔鬼怪有善恶好坏,论迹不论心,可杀可不杀。

    他问:“此鱼儿虽无记忆,却知道跳出水面,衔咬花叶,而你刚刚所说黄河鲤鱼跃门化龙的典故,这些都似当初莲华追求佛国太子的执念吗?”

    师叔祖闻言,起初沉默,而后解释,“莲华所化执念乃三业之意业贪、嗔、痴,今上神提剑斩杀妖孽,乃破除昔日太子的孽缘业障,万世圣心不可动摇。”

    玄冥面无表情,但转头之时见昆山天宫掌门目光如炬的盯着自己神情,仔细且认真地辨瞧,他迟迟开口道:“可瞧出我与圣人的区别?”

    师叔祖惊骇,像是被玄冥看破内心执吝,他迟疑道:“上神在太子转世前,已被抽走情丝,今日又怎会心生悲悯?”

    玄冥望向穹顶,他生来可直视太阳,修仙封神之后,更能窥察人间阴晴不定的彩色云层上骄矜艳烈的金乌子与日月星君,他们每日挥洒星云、变幻日月,勤且心专。

    譬如此刻,他们在彩云间朝自己行礼。

    “寂寞而已。”

    师叔祖诧异,像是不能明白,重复一遍:“寂寞?”

    玄冥点头。

    他垂落目光时,轻易看穿了面前此人追逐名利、渴望化神的心愿。

    “莲华转世之于我,不过责任而已。我因此而入上境成神,也因此下界游历人间,所以你不必担心眼前现下。”

    “战乱之起,因在何,果如何,皆有造化。你辟谷修行,不食人间烟火多年,应该很难理解山下难民此时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眼看儿女父母因饥馑而饿死当涂的绝望。”

    师叔祖启唇,似欲反驳,可先被一句话止住了口,陡然令他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玄冥垂敛眼波,他清隽面容并非凌厉,开口却似太上般无情寡欲:“你若为神,天地似你无情。”

    师叔祖惊骇半晌,待人走后,他独自站在拱桥上,观望水上莲花,而后有人经过时,他才恍然梦醒,却重复几字:“……天地似我?”

    “掌门,掌门,时辰快到了。”

    昆山弟子见师叔祖神色恍惚,有意提醒他未时将至,宾客都已赶至前方殿内。

    此刻,师叔祖才完全回魂,匆忙整理了下衣衫,却见年轻弟子歪着头,斜觑自己的神色,他才掩饰性稍咳了俩声,面容严肃,声音威严道:“以后我和玄冥师尊谈道时,除非宫内重要事,一律不准打扰。”

    弟子低头认错,“是,掌门。”

    午后,天下宗门议事时,玄冥并未到场。

    师叔祖高坐首位,见人迟迟不至,催人去请时,去而复返的昆山弟子跪在堂下,满脸慌张道:“掌……掌门,玄冥师尊他走了!”

    众人在台下嘁嘁喳喳。

    泰元师尊望着拧皱眉心、低头思忖的掌门,当庭让那名传话的弟子先下去,示意此事过后再谈道:“好了,你先下去吧。”

    然后直接出面安抚人心,“诸位,我们言归正传,此刻议事的话题是如何处理山下的难民,大家可有好的提议?若没有,也该说出各自的心思,掂量看如何处理才是最好。”

    台下有人出声附和,“泰元长老说的是,我们要是没有好方法,就各自论各自的情况,先提出暂行的方法,再做商议。”

    “对,这样可行。”

    “每个地方的难民聚集情况不同,就该各自谈各自的。”

    泰元师尊转身见掌门并未表露不满,而后继续站在台上,向来自四海的宾朋道友,认真表态道:“自我昆山天宫始建至今,第一次遇见难民聚集各派山门之事,我昆山子弟向来与世无争,避居修炼,与席上诸座相逢于此,乃因缘际会。今日在此,我谨代天宫及掌门,表示愿意接纳山下难民,为其免费修建住所、祠堂,将山后广袤荒田土地以供其开垦耕作、休养生息,广纳天下问道之人来此修行。”

    此言一出,赚得满堂惊愕。

    众人皆知,卞和玉乃昆山天宫老禅师座下的关门弟子,天潢贵胄身份,尊贵无匹,年少拜师问道,也深受师尊兄长们的严厉打压,生活凄苦无依。

    闻名如魏重衣,手持姝虞,曾剑挑九州,也如这天宫牛毛般,人前人后自道鄙薄,行为谦卑,避世隐居,不问俗事多年。也就今日上午在殿堂上,泰元师尊开口,掌门才同意他下山平卞和玉之祸。

    有偏僻山门的释宗旁系子弟开口,他脸色难堪地笑问:“如此多的难民,我们世代居住深山丛林,土地贫瘠,难以养人,该怎么消化?”

    泰元师尊只摆手,道俩字不问。

    “不问……是何意?”

    偏僻山门的子弟继续问。

    旁边有人代泰元师尊解释,“不问就是他们不插手你们的事,就像他们不会插手我们的事一样的。他们依旧高高在上,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欸,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各、各……”

    邻座有个人见各不出来,好心插句话:“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正是这意思,没错了!他们只照顾自己,也为博得个好名声,顺带将自己家后院儿的荒地腾出来让难民去开垦,开垦的了的,拿地耕种,开垦不了的,由他们给你造屋子去住。啧,和你说这些,真累死我了!”

    见更多目光投来,偏僻山门的子弟抿唇低头,坐在临近门口的位置,不再过多言语。

    泰元师尊站在上面,看着下面交头接耳,不知到底在嘀咕些什么,于是沉声威吓道:“我昆山天宫决定此事这样解决,台下诸位可还有疑问?”

    与泰元师承同宗,年轻时下山自立门户如今均已是宗门道主的各色门派,全都表明同样立场,示意自己也广纳山下难民求师问道,却不说愿意援救难民重建家园。

    可他们转头又问泰元,“山下难民大多资质平平,入门时如何考核?”

    泰元师尊冷嗤,“我昆山天宫内尊卑贵贱等级森明,哪怕是扫地僧人也曾赤手空拳博得武艺上等的名声。若入门弟子天资平庸却潜心问道,我等也必定能教诲开化。”

    询问如何考核之人被噎到神色悻悻,由徒弟多次劝慰而脸色好转,他在堂上坐了会儿,后又直接起身,率一众徒子徒孙们,陆续迈出天宫正门。

    下山临行前,也未曾向掌门递信辞别。

    师叔祖见有人提前离席,此刻他才开口,语气沉沉:“泰元,天下宗门大会的席位,没有贵贱之分,只有长幼之序,各派宗师主动来我昆山天宫议事,是我等荣幸,也是我等贵客。”

    泰元拱手道:“是,掌门。”

    师叔祖略颔首,淡泊名利的模样几分刻意模仿玄冥,他抬手道:“泰元,你继续主持。”

    泰元却坐回自己的席位,双手按握扶柄,“掌门,我已说完。”

    师叔祖此时才起身,他站在泰元站过的位置,重新行礼,而后一步步走下台阶,朝席下各位一一行礼。

    “诸位,宗门大会如此匆忙结束,乃是我昆山天宫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各位宗师道主在席位上站立,施施然还礼,此起彼伏的回复均是:

    “掌门客气!”

    “掌门客气。”

    “掌门客气!”

    “掌门客气。”

    师叔祖站在前厅殿堂,送走借口主动请辞的众位门派掌门、宗师,他身后跟随其余长老一起送行。

    只有泰元,在掌门下台后,独坐席位高台上。

    他脸色愤懑,满腔不屑,溢于言表。

    “掌门,我昆山天宫僻居一隅,何必与他们同流合污?”

    其余长老听此言论,也不愿多做停留,只匆匆向掌门告辞。

    师叔祖颔首,在长老们都离开后,也屏退殿内所有昆山弟子,命他们关阖门窗,勿要让人再进来。

    良久,才回复一句泰元:“这可不是同流合污。”

    泰元不解,他坐在席位上,目露疑虑。

    “那你为何向各位长老建议,主动接纳山下那群蝼蚁般的贱民?”

    师叔祖此刻正拾阶而上,他步履缓慢沉稳,在台上最一层台阶,站到最高处转身俯瞰下面时,目光如炬,神情倨傲,宛若天地间无上尊贵的神祇。

    “天地似我。”

    “什么意思?”

    师叔祖解释道:“玄冥午后在桥上言语点化我,山下难民,这是化神的最后一步路。”

    泰元更疑惑,“为何?”

    师叔祖神情效仿玄冥,微微一笑,诡异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泰元看着掌门,心中疑窦丛生,他却不敢言,只脊背冰凉地坐在原地席位上,任由掌门走过来,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俯在耳边低声重复道:“天地似我。我羽化成神后,这天宫掌门之位便留给你,泰元。”

    “刚才席位上,我只在众人面前不支持你,现下无人,我尽可以和你说,‘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明知此后半句是禁书所言,掌门因追求化神已入魔障,泰元此刻坐在席位上,他因内心紧张而频频抖动眼尾——这是他在拜入天宫后,在山下凌辱世家子时,惊恐、愤懑、害怕、兴奋的复杂心态外露。

    “祝您早日化神。”

    他仰抬苍老的脸孔,罕见祝福道。

    ——————————————————

    昆山天宫,午后未时正,地下水牢。

    玄冥走在狱门大敞的监牢内,他一身衣衫不染纤尘,气质沉静,遇到昆山弟子行礼时,同样施还回礼,因果而已。

    他在幽暗阴湿的水牢沼泽处,见到了困囚经年的前朝婆娑者,她身躯扭曲,与藏匿于地下不死树的躯干如今已融为一体。

    为何叫前朝婆娑者?

    玄冥也曾这样问过。

    “我无名无姓,亦无男女区分,因效仿前朝祭司月下起舞,身影婆娑,而被命名。”

    玄冥却不会问前朝祭司是谁。

    前朝婆娑者愿意主动告诉玄冥,她掀抬眼波,苍朽脸孔露出半边,眼神阴骇恐怖,咧唇轻笑时,神情肖似杀门门主脸覆的鬼面具:“魔君摩罗。”

    正如此刻,前朝婆娑者见到玄冥,她同样兴奋咧唇,桀桀怪笑:“啊咧——借出去的剑,至今还没收回来啊!”

    玄冥抿唇。

    他垂眼,伸出干净的手,探向前朝婆娑者的胸膛,也是不死树的躯干内,向下抓取摩罗死前留下的心脏时,前朝婆娑者仰头,和不死树一起抖动干枯树杈,痛苦挣扎。

    玄冥眼眸寂寞。

    他只问道:“摩罗是否已转世?”

    前朝婆娑者苦笑,她闭着眼,仍是那句:“不死树开花,我主就回来了。”

    玄冥收回左手,他用巾帕擦干净之后,转身走出去。

    前朝婆娑者这次重新开口,像是困在陈年旧事里的意识,如今部分留返在体内,她只询问道:“你不想知道妖孽莲华此刻是否活着吗?”

    玄冥停在水牢门前,像是记起卞和玉的天魔兵攻掠西川时,太子金身被推进哀牢山下湍流中,自称莲华转世的夜昼雪身受玄冥数剑,而后主动剜剔情丝莲骨,与太子金身一同葬身于西南怒河。但后来太子的转世不仅驭鹤出现,将人救走,而且带走了莲华元身。

    他神色淡漠:“二者有何联系?”

    前朝婆娑者已忍耐树中百年煎熬,刚才的钻心疼痛于她而言,不过转瞬即逝。她抬头,眼神片刻清明,却只顺着自己的意识回答:“佛国太子,他也在找那妖物的情丝。”

    “为何?”

    前朝婆娑者桀桀怪笑,像是意识再次陷入涛生的孽海里,混沌不清:“你问我为何,我问你为何。为何啊为何,你是佛国太子指定的屠戮仙人?为何啊为何,你明知宁姓少年身载魔君戾气,却愿与他做交易,夺走他美艳皮囊,又将他变幻成为魔君所忌恨的妖魔野兽的丑陋外形?”

    玄冥抿唇。

    像是记起自己赴西南提剑斩杀妖仙夜昼雪后不久,将剑封存于昆仑墟镜湖中九九八十一日,以洗涤剑中杀戮,并交代宫中弟子严加看管之后,独自赴太虚上镜,问司命星君妖孽莲华下一世转世将出生在何时何地,也经司命善意提醒,才得知斩鬼厉剑被人在阁楼中偷盗走,于是匆匆折返,回到昆山天宫。

    玄冥途经山腰,遇见雨中的红衣少年,少年抱着胸口插刀子的尸体,神情偏执,说要用当初晏儒洲的制偃秘术,复活青年。

    玄冥见红衣少年手握斩鬼厉剑,剑身中封印近千年的顽戾魔气已将其眉眼瞳孔浸染腥红,少年眼眶溢血之时,玄冥皱眉直接动手夺去。

    红衣少年在几次交手落败后,逐渐疯魔化,他态度强硬,执意拖拽着青年尸体,匍匐在泥泞山间,说要带人下山。

    司命典凡人命簿,断世间吉凶,能看出少年身上已融浸魔王戾气。为了让身负屠戮仙人职责的玄冥免受天道惩罚,他折中提议,让玄冥与凡人少年做交易。

    玄冥可以将那柄屠戮仙人世代诛杀妖孽的斩鬼厉剑借于少年,代价则是他取走宁姓少年包括美貌、声音在内的此世命格中的所有,令美艳少年一夕间变化成妖魔耻于为伍、世间凡人畏惧胆寒的蛮鲁嗜血的夷戎野兽。

    红衣少年只道,“好。”

    司命有意让红衣少年饱尝逆天改命之苦,而少年在见他连卞和玉的那份命格也要一同取走,只道自己受骗,神情痛苦,挣扎前行,双目失明之际,仰天大骂神仙也会骗人,郁结吐血昏迷。

    数日后,少年在茅庐里醒来,口口声声说要弑神。

    玄冥听见,并未阻止。

    他依循约定,留在少年身旁,直至盲症好转,青年尸体复活。

    少年奸诈狡猾,身体康复之后便着急制偃,他有意将那柄三尺长的斩鬼厉剑封存于集市上购买的外形略粗的普通矛棍之中,辅以桐油浸泡、鳔胶粘合,而后浇筑两端棍首,将矛棍重新锤煅打磨。

    而那本该死去的青年,在七七之夜,因晏儒洲的制偃术,也因少年东躲西藏地苦心织补,最终在酆都城郊乱葬岗处睁眼。后来行乞流浪之时,在集市上,遇见个子矮小、面容丑陋的妖魔,被他指名以奴隶价买下。

    玄冥坐在附近茶棚,他手握土盏,眼眸淡漠望见青年愣怔痴傻神情后,笑嘻嘻说自己有宰辅之能、可助丑陋妖魔扶摇万里,而后向茶摊主付钱,起身离开。

    昆山天宫的地下水牢里,玄冥回头,他问向贡献自己身躯与巫祝灵识,愿与山巅不死树同根而生、同日而亡的前朝婆娑者:“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你因何而执迷不悟?”

    前朝婆娑者阖目,她将自己的脸孔隐匿于漆黑喑哑的树身中,动作迟缓,如垂暮老人。

    她此刻像是恢复意识,沧桑回答道:“你是神,剥离凡人情丝时,只剩大爱。如何能懂我等在寂寞阴暗的地底,窥见沧桑巨变之时,意识到这微不足道的守候与执着终于开花、迎来结果?前路漫漫修远兮,纵使蚍蜉撼树,我等也是一往无前,无畏无惧而已。”

    玄冥走出地下水牢。

    身后,前朝婆娑者重新沉睡在孽海里,她被不死树完全吞没时,沉沉开口,再次预言道:“魔主归来日,祸满人间!”

    山下行善布施的昆山弟子们,看见难民中独行的玄冥时,他们纷纷走出赈济救灾的粥棚,朝玄冥问候:“师尊。”

    玄冥回礼。

    他经过行道两旁滋生幼蝇白虫的饿殍尸体,垂手抚授老人瞪目张口、死灰面庞的颅顶,让其主动跟随身旁黑白长袍的地府阴帅和狰狞脸孔的鬼差,走过阴间十三站,进入轮回转世,勿因生前怨憎会、爱别离而误入歧途。

    谢必安手持哭丧棒驱鬼,范无救攥握脚镣手铐拘魂,他们在见到玄冥后,轻轻颔首,将虚浮半空的离体生魂,分别拷进土地庙通关。这些生魂之中,有些因生前口舌冤孽、偷盗杀业进入十八重地狱,有些因克己复礼、欲求寡过则在途经黄泉路,走过望乡台,窥见忘川边妖艳炽烈的彼岸花开之时,已目露痴傻,忘却前世种种。

    二位阴帅引渡满船的新死生魂,在渡口处登岸,玄冥则在年轻判官陪同下,坐在他用随手掐折的竹苇叶所幻化的扁舟中,夜游一日阴曹。

    阴律司掌生死簿的崔珏虽不解三十三重天的上神为何来此绝境,但也一路倾心介绍,此处是莲花台,彼处是还魂崖。

    玄冥只问道:“摩罗死后,魂魄可有归处?”

    崔珏持握为善者添寿、恶者归阴的勾魂朱笔,翻查亡者簿录,半晌,他摇摇头,示意不知。

    “我手中的命簿并无记录。”

    玄冥颔首,他望着前方地藏菩萨讲经处的莲花台,招手令仙佛两界术法加持的一叶苇舟在孤魂野鬼漂浮游荡的三途河中疾速前行,绕道还魂崖,并停泊于六桥之中的一道拱桥:奈何。

    奈何桥边,有个独自坐着等候的青年。

    他脸孔苍白,朱红衣袍,缠金官戴,手持锋锐笔刀,低头在雕刻人偶,神情专注。

    崔珏站在桥下,他看着玄冥上神走在上方桥面,靠近桥边不知名姓的陈年鬼,惊诧之余,低头查看手中生死簿,知晓此鬼生前曾为阴兵开道,反噬其身,成为疯人,死后执着生前旧约,至今不愿投胎。

    他想开口提醒上神之时,却见玄冥已抬掌覆在桥上孤鬼的灵台,为其手下笔刀添注神力,却也抹去其记忆,只道了句:“走吧。”

    朱袍青年迟疑片刻,他将手中人偶雕凿完整,丢下桥,同桥上其他亡魂一起,转身进入六道轮回之中。

    须臾之间,崔珏朱笔勾销亡者生死记录,他再抬头时,却见奈何桥面上已无那位天界上神的身影。

    本以为上神离开了,崔钰思考片刻,匆匆摊开手中簿录,神色慌乱:“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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