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鬼门见到楼生雪时，他一袭长衫，墨发如云，清艳苍白的脸孔，身负九弦古琴，自监牢外步入。
牢狱内刑官起身行礼，“见过鬼首。”
楼生雪轻颔首，独坐于挂满杀人刑具的高墙下，九弦古琴摆放在用清水冲洗过血污的案台之上，他伸出干净手指，抚弄琴弦时，钧天广乐，似宴我之瑶席，气质出尘绝艳。
“你们先下去吧。”
刑官听令，“是，大人。”
他抬手，令抽扬盐水鞭的鬼乙鬼甲停下动作，与自己一同退下。
楼生雪一曲终了之后，问道:“那日在城楼上，你与另一人窗外偷窥，听你二人反应，你似乎识出此琴?”
我歪垂头颅，仰靠在刑具架上，袒露孱瘦身躯，浑身皮开肉绽，只着件血洗过般的亵裤。头顶仍继续施行滴水刑，一滴一滴的水珠滴溅脑门，持续使刑具架上的囚犯意识紧绷，甚至产生时空错乱。
暴刑虐待多日，酆都帝主始终吊着我一口气，无意杀我。
我只在头顶的水珠第三次滴落时，才张开干裂的唇，嘲笑道:“偷来的伏羲琴而已。”
楼生雪轻轻一笑，他拨动宫商角徵羽五音，陡然令我五脏六腑撕裂般疼痛。
我仰头，疼却叫不出。
“我知你年少博学且自负聪明，拜师昆仑后，修习释宗道祖两派术法。”楼生雪平息琴音，他抬眸，脸色平静:“可你不识这人间险恶，仅听闻樊夫人书信之中片面言辞，便匆匆借兵，与九国皇帝生死相博。”
“你掌率魔兵数十万，却四面树敌，如今死而复生，空有计谋，只能算作蠢才。”
我感受眉心滴水，勉力睁眸，然后咧唇笑道:“纵使你眼中我愚不可及，又自恃身份，矜傲懒散，能让你记住这么多年，可我在酆都大营中险些没能认出是你啊，楼师兄。”
最后三字，我一字一字清晰吐出。
楼生雪抬眼，清丽眼眉，就像当初我初入昆山天宫，不识其清秀面庞下的豺狼阴险。
那年，我随母妃入住天宫，因师从禅师而久居山中偏殿一隅，也明白禅师喜静，所以鲜少主动叨扰他老人家。
天宫的师尊们彼时忙于选拔可堪重用的昆山弟子，命受其亲传的弟子进入大夏王陵，解封数百年前由九州祭司亲自封印的符纹乌棺，将棺中夏朝公主的黄金骸骨迎回昆山，以免公主流落在外，被有心之人利用。
由是，那段时间我深感天宫的生活枯燥无聊，但畏于母妃念叨，只能躲在藏经楼里，枕着手臂，抖脚晒太阳。后来听闻山上新来了个师兄，长相如女娃娃般，名字也取得好听，叫楼生雪，于是撺掇着师弟们，带我去见见。
师弟们白日受师尊磋磨，夜里返回寝殿，只想早点休憩，于是洗漱之后吹熄油灯，上床脱了鞋袜，连连敷衍，“泰元师尊考核弟子那日，大家都能见到。”
可第二日一早，我便来到泰元师尊宫外，藏在抱厦旁参天古树上，远远窥望空地上搏斗，听身旁被我抓来的胆小师弟道这楼生雪的来历。
胆小师弟说，楼生雪很久之前就已先拜入泰元师尊门下，因山下琐事耽搁，未能及时抵达天宫，参与新人弟子的授礼仪式，所以才在此时随这一届招收的新弟子共同修习昆山基础术法，直至内部考核通过，才能正式踏入泰元师尊的宫门。
我道这挂名师兄，虽其貌不扬，但一袭白衣胜雪，气度丝毫不输魏重衣之剑者风流。
在瞧见他与其余新人弟子斗法比武之际，因技法生疏而明显落入下风，于是咂摸嘴算计，如何能利用这位新来的师兄，让魏重衣主动下山去将夏朝公主的尸骨迎回昆仑，算是他让我在水牢受罚的回报。
数月前，我因在藏经阁中偷习秘术而小有所成，可以施手掐诀念咒，凭空随意变幻心中所想之物，甚至于偶尔可操纵昆山云间风雨雷电。于是等到夜间寝殿点灯之时，我有意在师兄弟们面前逞威炫耀，却被魏重衣无意间撞破。
几位师尊得知此事后，均神情严肃。泰元师尊则直接封禁我身上诡秘术法，将我丢在地下水牢中，承受天道惩戒多日。也因此，我元气大伤，在昆山天宫多年，修习心经或是偷偷研究太上秘法时始终难成。唯有禅师怜悯，后来赐我柄由盘古斧所制的悍刀，让我自保。
我与魏重衣自此结怨，所以每每设局，与他斗法报复，而五局之中曾险胜的两回，其中一回便是楼生雪在掌门择选嫡传弟子的考核日，他主动帮我。
正式考核那日，几位师尊将所有考核合格的弟子召集在山上的禁地，令他们进入太虚境，找取元始祖炁曾赐予上古神的法器。
因禅师向师叔祖进言，我在禁足受惩之时，也能有幸进入幻境，窥看太虚之中元始祖炁的神貌。
元始祖炁与太虚一体，生于混沌，存于有序，无形无性，无为而无不为，有为而有所不为。它未说明太虚境中的上古法器是何形状，只告知入境弟子，“玄妙之门，万物之宗。”
众弟子神色懵懂，却也听从各位师尊的要求，在太虚境内认真寻找上古法器。
那弯因后裔上神受到贬黜而降落于人间昆仑山巅的灭日邪弓率先被人发现时，我抬手劈晕此弟子，在原地设下障眼之法，并在太虚境内化身上古兽，有意引魏重衣提剑来此，让他拔得此番竞技头筹。
楼生雪知我偷习封禁于阁楼中的诡秘道门术法，但在他面前，我佯装弱势的废柴师弟，一路由他保护。但在山巅封存神弓之际，他见我徒手召唤上古兽残影以吸引魏重衣来此时，惊诧片刻后，也仅莞尔一笑，未曾戳破我谎言。
我自知对不住楼生雪，于是在看见魏重衣拾起灭日弓，跳脱太虚境之后，便与楼生雪寻找另一件上古圣器——伏羲琴。
藏经阁中有古书记载，伏羲古琴本有五弦，分别是集女娲秀发以作宫商角徵羽五音琴弦，伐凤栖梧桐焦木而制琴身，后因文武二帝添作文武弦，而今成七弦。
太虚幻境内，我与楼生雪游遍一番后，才知此琴至今遗落人间，并未由元始祖炁收回。
在高山流水之下，我跳进昆仑墟镜湖中，冻得瑟瑟发抖时，才在湖水深处看见弦身有损的冰封七弦琴，将其揽抱在胸膛处，与楼生雪一齐游往岸边。
我不知这张破琴有何令人欣喜，歪头之际，才瞧见楼生雪神色冷淡地拨弄损坏的文武二琴弦，眉头略皱，似在考虑如何修复。他坐在洒金碧桃树下，膝上斜搁张旧琴，墨发如云，白衣湿漉，颈项瘦白，此刻我仰躺在湖边，平复呼吸时，才惊觉他也是个美人。
那日考核结束，一切如我所愿。魏重衣成为师叔祖嫡传弟子，承袭昆山剑法，那柄自他在太虚境中带出的灭日邪弓，经由师尊们重新锻造，成为他下山之时，手中持握的姝虞长剑。
于是在他临行前，我在天宫偏殿内设下酒宴，为他践行，抬腕致酒之际，笑眯眯表示希望师兄能够早日平安归来。
魏重衣不语，但见楼生雪与我一起同流合污，举止亲密犹如挚交，共坐席位软榻，他只单手抚上剑鞘，轻声劝言:“你识人不善，但愿于时止损。”
席上，我只当魏重衣在好言规劝新来的师兄楼生雪，应与我这顽劣不羁的逆徒适当保持距离，未料师兄竟是在有意提醒我警惕楼生雪，此人羔羊般与人无害的皮相下尽是凶狠毒辣。
可我当时不解，至今也未明白楼生雪为何窃琴。
甚至在离开昆山天宫之时，楼生雪出手打伤了闭关的泰元师尊，而我被他修复的九弦古琴损伤心脉，遭到昆山符箓的反噬，一夕性命攸关。
鬼门刑牢中，楼生雪像是也忆起往事。他伸手撩拨琴弦之时，流泻高山流水初遇之音，靡靡动听。
我知他琴艺惊人，一曲可抚慰人心，一曲可瞬息杀人，方才仅闻五音，便五脏六腑剧痛，此刻闻他琴曲，令我瑟缩战栗，脊背之上冷汗涔涔，更甚于昆山天宫内，被师叔祖生剥剜剔昆山符箓之痛。
我破口大骂，竟也无用。
于是固执地咧唇痛笑，后脑勺撞击身后刑具木桩，强装镇定，闭眼回忆红衣少年，默默哼吟起童谣:“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楼生雪开口道:“我主不吝惜才，愿拜你为上宾，与九国皇帝共治天下。”
可他不待我回答同意与否，手指便已操纵伏羲琴，撩拨杀人曲。
而我闻他此刻琴曲之时，心若擂鼓，血液躁动，死灰憔悴之中难掩兴奋神色，眉宇显露癫狂，忍不住大笑。
良久之后，楼生雪暂歇此曲，而我七窍之中已有五处正缓缓流血，虚脱般倚靠身后刑具，仰斜惨淡脸孔，在头上滴水时，神情痛苦而抽搐。
如此三轮折磨，我终在他第四次抚琴时，忍不住骂道:“你主自称人皇后裔，握有人皇剑又如何?这沙盘棋局自我复活之日便已开启，如今我阳寿未尽，只待今年中元节之夜，南方阴阳道敞开，万鬼齐喑，涌入人间酆都城，而我弟弟婴必在酆都北域，率关外天魔兵，里外夹困，一夕之间踏平酆都、中原两处。届时地官赦罪，魔兵囚困于西南地界的窘境解开，我之毒计犹可成矣!”
说完，我兴奋癫笑，郁气涌出胸腔肺腑，污血自口中喷出，眼白上翻，如怨戾鬼怪般唇齿染血，神情癫狂。
午夜时分，楼生雪自鬼门刑牢离开，他乘单人软轿抵达酆都王宫旧址，由宫门外的内侍监通报之后，得知酆都帝主此刻也未安寝，才步入御书房，主动跪在千里江山图的屏风前，将我在狱中闻琴癫狂之时而和盘托出的阴谋算计，一字不落地传达给酆都帝主。
御书房的寝殿内，明黄珠帘帷幔全部垂落，婢女卷帘掌灯之时，熏香泻出，珠翠华光层叠掩映，酆都帝主坐于床榻上，他年轻面庞，长发挽束，上身光裸，胸膛腰腹间浅且淡的指抓红痕，仅披件明黄绸袍，而他身边似乎有人枕在褥卧上，闷声喘息，像是哭过。
楼生雪向来耳聪目明，独自禀报回复之后，他蔽明塞聪，安静退于宫殿门槛前。
外间重重珠帘与帷幔卷起后，烛火幽微，守夜的宫婢们前额贴地，跪伏台阶上，无一敢在圣前冒犯。而灯火通明的里间，仅由俩名哑奴在捡拾起地面上的黑色衣衫、阴骇面容的鬼面具，递还给年轻的陛下。
酆都帝主为少年穿衣，他俯身之时，仍与黑衣少年在床榻间缠绵须臾，得到抗拒之后，才眉眼冷冽，令哑奴为自己更衣，踱步迈出寝殿，走到御书房，召鬼门鬼首进殿议事。
内侍监守在朱红宫门外，因夜间困倦而闭眼，打一小会盹儿。他重新睁眼之时，已见天际边泛起鱼肚白，而酆都王宫外的文武官员已自掖门左右两侧，鱼贯而入。
期间，陛下因发怒而摔碎了文竹牙雕笔筒与墨砚，内侍监奉命进殿清扫之时，只见今日门主大人不在堂上，满堂文臣武将，神色肃穆，唯有楼生雪大人独坐于临窗西侧的朱红圈椅上，低头饮茶。
内侍监命人匆匆打扫之后，赶忙低头离开，关阖殿门之前，他仍听得楼生雪大人抬头道一句:“陛下，酆都正值魔军入侵之时，既然卞和玉有死而复生之法，为何我等不能加以利用，复活魔军之主——魔君摩罗，趁机操控魔军，拒兵关外?”
此言引得殿内哗然，内侍监不敢再听，只在宫门外，惊弓之鸟般瑟缩发抖。他偶尔瞧望天空，屋檐顶是否有乌雀盘桓，只在听到殿内陛下开口同意之时，才匆匆尿遁，躲在假山之处以咒术传信。
我在鬼门收到千里传信之时，抬起眼睛，盯望面前的刑官，苍白脸孔，如纸人般咧唇，惨烈一笑，而后吐出俩字:“我说。”
刑官明显一愣，挥手令手下将刑具拿远点儿。他持握毛笔案卷，开始准备记录:“再说一遍，你刚刚说什么？”
我咧唇，“制偃之术令我死而复生。”
刑官匆匆记录此句，之后便等着我说下一句话。
“然后呢？”
我的头倚靠在瓦瓮口，身体尚未被楼生雪下令削切成人彘，于是在眼珠转动半圈后，如吊死鬼般伸出长舌，主动要求道:“本公子愿意纳降，但要鬼门鬼首楼生雪用八抬大轿请我出去，让我住在他的府邸里，否则我咬舌自尽。”
我说完之后，便如一滩烂泥，龟缩瓦瓮里，任由刑官哄骗吓唬也不理。
刑官面色难看，捏握笔端，“你……”
之后看我油盐不进，最终只得挥手差人通知鬼首。
“快去快去，通知大人。”
我在瓦瓮里，闭着眼，只等着楼生雪。
果然，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复活魔君摩罗。楼生雪在鬼门重新见到我时，只问道:“何为制偃之术?”
我佯装听不见，以龟息之法，假死瓦瓮中。
刑官只得走上前，将我此前要求向楼生雪提出，楼生雪闻言思忖良久，才笑道:“你从鬼门之中挑选出武功、智慧、谋略皆顶尖的八人，另外编纂成名册进行记录并向我每日汇报，以后这八人只负责卞和玉之事。”
“是，大人。”
鬼门八人用四根长竹竿撑抬起瓦瓮，请我离开鬼门刑牢之时，我晃晃悠悠，依稀听见酆都帝主在说话，可不待睁眼，便因困觉，已在瓦瓮之中睡着了。
再一睁眼，满室的绵苦药香，博古架上珍宝，案台书桌之上尚未提完诗句的字画，未阖紧实的窗台外频频鸟叫，我卧在厢房内贵妃榻上，转头之际，见左右年轻侍婢为我涂抹膏药，她们见我醒来，俯身行礼，称呼我“公子”。
我知这是楼生雪的府邸，于是侧卧的姿态，言语轻薄，逗了逗面前几位年轻侍女，“几位仙女姐姐，此处可是天上?”
年轻侍女们互视一眼，纷纷掩唇低笑。
“卞公子，您真会逗我们，这里是楼大人的府邸。”
我佯装反应迟钝，于是抬手敲打脑壳，“该死，我见几位姐姐花容月貌，笑时千娇百媚，堪称国色天香，便以为此处会是天上佛国，人间仙境。”
年轻侍女们朱唇粉面，嗔怪一声:“公子风流。”
而后，有人解释道，“这里是酆都城内，卞公子说的佛国应是弥陀古国，前几日弥陀国境内突降山火，一众年老体衰的百姓已被烧死，彼处现在应算不得人间佛国了。”
我唔了声，也不顾身上新伤未愈合，抻直腰身，掀衣下榻，“各位仙女姐姐，我睡了应该有几天了，此刻只想出门活动活动筋骨。麻烦姐姐们通知那八人，半个时辰后在府门前等我，本公子过时不候!”
不待回复，我披件荷绿色青衫，坐在贵妃榻边，歪斜着盐水鞭抽过的屁股，龇牙咧嘴地蹬穿鞋袜，而后匆匆起身出门。
年轻侍女们跪坐在踏床上，身后叫喊:“诶，公子，卞公子，楼大人吩咐过，陛下无旨意，您不可随便出门呐!”
我走到屋檐下，勾起窗台那只鸟笼，掀开笼布，见里面有只喑哑啼叫的金丝雀，于是将其一起带走出门。
尚未走出后院，脸戴面具的鬼门八人已经跟来，分别腰间别着武器，站在我面前身侧，我提着鸟笼，倒退几步。
面前站立四人，扶握刀柄，亮截雪白刀身。
为首之人道:“卞公子，请回。”
我啧啧称赞他手中宝刀锋锐，定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然后提起鸟笼，解释道:“遛鸟，逛街。”
雪白刀身抽出一半:“卞公子，请回。”
我猜到为首之人乃八人领袖，于是龇牙一笑，朝前走动几步，开始诡辩:“你们可是鬼门鬼首楼生雪单独任命，需要全权负责我的大小事宜?”
“正是我八人。”
得一是字后，我继续道:“既然由你们负责，必得听我吩咐。否则，我某日横死，或是当下因如这笼中鸟雀而抑郁，想要切腕自杀、跳湖自尽，你们救之不及，如何每日向上汇报呢?再者，我死而复生，记忆本就有所残缺，再加上情绪不佳，突然忘记自己如何使用制偃术复活，令酆都帝主大叹悔之晚矣的时候，此间罪过必将统统发落在你们身上。”
“好了，你们派一人入宫，去回禀楼生雪，说我想要出门遛鸟。其余七人揣带几车银钱，同我一起逛街。”
鬼门八人面面相觑。
为首之人问道:“卞公子，您遛鸟逛街，需要花费府库内几车的银钱?”
我装作未听闻话中歧义，掰动手指，算了算，“先来上十车吧，不够再让府里人送。”
为首之人抬手，先令一人出门禀报，而后才在庭院内让出一条小径，恭敬伸手道:“卞公子，请勿耍花招。”
我勾提着鸟笼，抬手掌心扶握在为首之人的刀柄上，用力往下一推，将雪白刀剑收回刀鞘，扬笑道:“你不识我卞和玉，行事缺德，生性浪荡。”
酆都长街，艳阳高照。
不符规制的华丽马车驰行在城中官道上，轿夫套马拉载车上成箱的银两，之后便是数十车的白色纸钱堆积如山，有人站在车上扬撒，纷落如雨。
鬼门七人纵马行于两侧。
街上行人纷纷避让，站在路旁，仰头看纱幔掩映的宝马香车里，我与勾栏院里买下的美人交杯互饮，放浪大笑。
“卞公子，我们现下去哪儿?”
鸟笼悬于东北角，此刻金丝雀酒醉般，食浆果果肉之后，枕睡在笼里。
我仰坐在车内，屁股下厚厚软垫，任由怀中美人撒娇灌酒，然后掀帘望向鬼门八人的领袖，方才他出面代我买下这些美人之时，我才知此人名叫鬼乙。
鬼门养鬼，地鬼鬼甲、天鬼鬼乙均无名无姓，斗兽场中十年一厮杀，唯有活下来的一人，才能留有姓名，晋升为鬼神。
杀门建立多年，仅有十一人成为门主。根据十二地支纪法，如今杀门门主名戌。
戌者，灭也。镇压屠杀之武器也。
我扶托下颌，手指敲点脸颊，细微血线此刻仍在，垂落下来，“上香，还愿。”
鬼乙伸手指示:“那儿，城中香火最鼎盛的寺庙。”
怀中美人重新撒娇，我来不及听完剩余的话，便匆匆撤回撩掀轿帘的手，挟握住美人脸孔，令其仰抬，而后绵密啄吻她唇角，仔细品尝美人口脂。
半晌，我在剥落美人衣裳时，才想起来回复句:“可以。”
鬼乙在香车旁，听闻美人恃宠而骄，娇嗔骂我耍赖，才纵马向前，通知轿夫改道普度寺。
普度寺外，银杏树枝繁叶茂，冠若云海，寺庙门前有小沙弥，他正自上而下清扫台阶上银杏落叶。
我扶美人下车之时，小沙弥手中持握扫帚，前来迎接，他单手行礼，格外礼貌:“施主，请随我来。”
我见小沙弥眼熟，在鬼门八人命身后府卫士兵守好四周之时，让美人递给小沙弥两片金叶子。
小沙弥起先不收，神色惶恐，只道是秽物。
美人掩唇轻笑之际，我佯装恶汉，袒露脸上黥刑旧疤、胸膛新伤，龇牙咧嘴恫吓小沙弥:“收下，否则爷爷让手下侍卫拔刀，一片一片削吃了你!”
小沙弥骇到眼睛瞪圆，不晓得我今日怎如此凶悍，之后只一个劲地念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鬼门八人吩咐清楚手下人各自的任务后，扶刀阔步上前，见他们来时，我又化身病弱浪荡纨绔子，在宝马香车边上与美人们卿卿我我，而后走在八人身旁。
一行十几人先后步入寺庙，由小沙弥引路，身旁各位美人迈进主殿之后，先各自持香跪拜，而后围拥在一起，叽叽喳喳吵闹，让庙中年轻师傅们快来解签。
我扶跪在蒲团上，自□□下看见鬼乙等八人皱眉凝望着那群美人，像是嫌弃她们格外聒噪，于是招手让收了金叶子的小沙弥过来，站在我身侧，遮挡几分身后视线，然后放飞笼中金丝雀，匆匆爬过殿中门槛，在廊庑中跛脚奔跑，去寻寺庙中血线给予的微弱回应。
后来，我直接掐握法诀，将十指血液挥洒廊庑外，以召庙中草木花树、虫鱼鸟雀，此间万物生灵，布下血灵阵法，替我寻觅血线牵连之人。
庭中金丝雀衔血飞来之际，我察觉指尖血线颤动，仰抬苍白脸孔露出喜色，“可是找到了?”
金丝雀上下低飞，之后转身飞走，却又频频回头，示意我主动跟上。
我一瘸一拐，小跑在后。
在寺庙后门的山林间，我终于见到那持握矛棍的丑陋妖魔，他伏趴泥泞里，不知多少日，伤口已溃烂生虫，浑身腥臭，旁边甚至有鬣狗啃噬。
此刻，唯有他手腕处一缕血线幽微光亮，灿若萤虫之火，与我相互牵连。
我泪目，跪在这残存一口气至今等我施救的妖魔身旁，将他脸孔捂在胸膛心尖处，却也忍不住涕泗横流，苦笑道:“若不是知道你还活着，我怎会甘愿在楼生雪的鬼门里受苦?”
宝马香车中，我与美人约定，赠她们百金，只待从寺庙救出一人。
傍晚留宿寺庙之时，楼生雪也来了，他收到鬼门八人的先后传信。前者，有一人进宫通知我遛鸟逛街；后者，鬼乙在主殿前内，发现我不见，于是出门燃放筒中飞信，示意紧急情况。
寺庙厢房内，金丝雀仍在笼中，尖喙啄食我奖励的浆果，酣然薄醉。
楼生雪坐在禅椅上，他翻查手中札记簿，上面心得体会均是我今日遇见美人时，执握美人柔荑皓腕，暧昧把玩时所书所写，均肺腑荤言。
我此刻如书院学生般，站在堂下，来回踱步半晌，神情焦躁，最终才不得已道:“向般若佛母还愿时，我在逗那只金丝雀，未曾想它在掌心飞走了，于是叫小沙弥过来捉，半晌才抓住。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楼生雪不闻我解释，他只在翻阅完札记簿后，抬眸问道:“你还什么愿?”
我罕见羞赧，脸红道:“周公之礼。”
怕理解不到位，又厚着脸皮，补充了大段，“不知是我之前降天火而德行有亏，还是上辈子不举谣言在此时应验，我刚刚在车上和美人尝试，好像不太行。”
楼生雪此刻也沉默。
他掩唇低咳了声，让鬼乙进门，寻问是否如此。
鬼乙脸覆阴骇面具，观察不出神色，只露出双眼睛，眼神轻蔑，他描述了自己在骑马时听见的几句，“采微姑娘在车中哭疼，确实抱怨过公子疲软多时，是否不举。”
纵我厚皮老脸，铜墙铁壁般刀枪不入，但身为男人，此刻怎能忍受另一个魁梧男人嘲骂不举，于是拔握他腰间刀，搁置鬼乙颈侧，恼羞成怒道:“你他妈，偷听!”
鬼乙冷哼了声，一动不动。
我气到咬牙切齿，像是被踩到痛脚，焦灼恼怒。
楼生雪此时搁置札记簿，命鬼乙先退下，他拍手，召勾栏院的那群美人们进厢房，一一询问道:“你们当中，有谁与卞公子亲近过?”
宝马香车上，在我怀中撒娇、哄我吞酒的采薇姑娘此刻走上前，她身姿袅娜，步履轻盈，裙裾曼丽如莲叶，与我今日青衫相得益彰。
我目光流连在她身上，久久收不回。
采薇姑娘盈盈一福身，再掀抬秋泓似的潋滟眸光，娇声回禀:“楼大人，是奴家。”
楼生雪睨我一眼，而后继续问道:“感受如何?”
我坐在底下，矜矜自夸，强行挽尊，直白道:“本公子年轻时流连花丛，曾被姑娘称呼一夜七次郎、浪里小蛟龙。”
堂上美人们闻言，捂唇忍笑，笑声矜持。
采微姑娘也朱粉面颊，她摇头:“如那位鬼乙大人所说。”
楼生雪挥手，示意了解，不必再多赘言。
他将姑娘们遣散，而后起身，将案桌上札记簿递还给我，离开之时只道:“卞公子，你伤势未愈，不必着急。”
我独坐在圈椅上，默默饮茶，而后低笑。
翌日清晨，楼生雪早起令鬼乙传话，他同意我将他府库里揣带的银钱捐赠寺庙外聚集的难民，也同意我从府邸里带来的轿夫和车驾，让他们赶驾至城外山火熄灭处，扬撒倾倒数十车的白纸钱，祭奠死去亡魂。
随风飘散的纸钱中，铜锣开道，喇叭唢呐悲声撼天，六人手执引魂幡前方带路，身后尾随队列两旁的黄衫道士、灰袍和尚，作法超度诵经归化人数庞众，十六名童子童女白衣孝袍，沿街抆泪嚎啕，痛哭流涕。
根据鬼乙指定的路线，沿途行善布施之时，我坐在宝马香车上，执握酒樽，怀中揽拥美人，低头饮酒之际，听见关中难民在捡拾地面撒落的银钱铜币时，低声咒骂我是虚伪阴险的奸佞、趋炎附势的小人。
采微姑娘卧在膝怀，她见我脸孔苍白，劝我勿要多饮之时，却低声道，“我瞧公子心怀天下，可惜天下之人不识君面而已。”
我仰面大笑，在瞥见城外燎起的熏天黑烟时，分外想念宁姓少年，于是将手抻出窗外，倾倒樽中美酒佳酿，面容苦涩道:“我慕卿卿，卿卿知我。”
下午，宝马香车送美人们回到勾栏院时，采薇姑娘坐在单人软轿中，只道:“卞公子，奴家等您。”
我站在勾栏院的后门，摸摸美人脸颊，神态不舍，“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其余姑娘也如豺狼虎豹般，热情涌上前，递送一枚枚香吻，身上熏香熏得我晕头转向，怀里袖口的金叶子也不知何时丢的。
鬼门八人骑马在道路一侧，身后楼生雪府邸的轿夫此刻徒步，分别手拿套马的绳索，腿脚泥泞。
我与各位美人们在后院门前暧昧须臾，而后一步三回首，与她们依依惜别。
鬼门八人之中，唯有鬼乙绝情如斯，他踢马上前，然后一鞭子扬抽在浮夸香车前的骏马屁股上，见马儿受惊，拉载装饰富丽的精美车厢在官道上疾驰，于是纵马跟上。
我在颠簸的车厢内晃荡，晕晕乎乎，反复干呕，露头趴在窗边，喊鬼乙慢点停下，鬼乙也充耳未闻。
楼生雪的府邸门前，我脚步虚软地下车，后来迈过门槛时，直接跪下。
我佯装深情，影壁前嚎丧道:“我的美人啊！你们可要记得本公子流水似的花出去的金叶子啊！”
未料今日楼生雪休沐在家，他午后听闻我在门前哭泣，竟主动命鬼乙为我送来几名年轻美貌的侍女，却也让下人送药提醒道:“卞公子，您注意身体。”
我坐在案桌前，揉搓膝盖之时，见跪在地上的年轻侍女们，于是忽生奸计，让鬼乙进来研墨，然后提笔洋洋洒洒写下制偃术的前半篇，以作回信。
“我现在只记起这么多，你先去送给楼生雪。”
鬼乙磨墨一个时辰有余，他接信时，右手颤抖，眼睛盯望我脸上，“是。”
我笑眯眯，明白他明白我在戏弄他，报复香车之仇。于是手臂掀抬，枕靠长椅，抻抬双腿，让堂下几名年轻侍女上前捏按。
我闭着眼，轻松享受道:“走时记得关门，本公子要忙。”
鬼乙攥拳行礼，手臂上肌肉遒劲。
“是。”
在人走后，我挥挥手，让年轻侍女们退下，静坐方椅上沉思，今已将阿大藏进勾栏院中并交由好心的采微姑娘代为照料，再过几日将晏儒洲的制偃术全部呈交到酆都帝主手中，待酆都帝主发现此术并未能复活魔君，也不能操控关外天魔军，往后棋局该如何走。
我仰头，靠在椅背上，头脑嗡鸣，手指轻叩眉心，神情痛苦，只觉那几日在鬼门经受的滴水刑折磨至今。再睁眼之时，突然意识到，有一上上之策尚未使用，于是坐直身子，提笔写下三字:不死心。
王宫内，酆都帝主展信，见纸上草书墨迹，抬头问:“何为不死心?”
楼生雪抿唇，解释道:“摩罗身死前，曾将自己的心脏挖出，交由一名女祭师，葬于昆仑山巅不死树下，后命她将自己唤醒。”
“那名女祭师如今何在?”
楼生雪叹一口气，像是亲赴昆仑山巅，见过地下水牢中那棵盘根错节的不死树般。
“陛下，她已与树融为一体。如今她即是不死树，不死树即是她，难以将她带到此处。”
酆都帝主捻卷手中信纸，眼波流转之际，望向朱红圈椅上独坐的杀门门主，他此刻一袭黑衫如鬼，阴骇脸孔，手持那柄由人皇剑打造的拂戾长剑。
他手指轻叩，“戌，你可有方法?”
杀门门主起身，拱手道:“陛下拥有人皇利剑，挥到何处，何处寸草不生。”
酆都帝主满意一笑，仿佛心灵相通般，只道:“各自都去吧。”
杀门门主行礼。
楼生雪站在殿内，“微臣告退。”
酆都帝主坐在高位之上，明黄龙袍。他前几日新得一猛宠，在草场之上，因贪食麋鹿而与豺狼厮杀，行为凶悍骁勇。此刻起身时，他道:“我也该去看看那只景国进献的白虎，今日在围场会吃下几只成年鹿。”
楼生雪在府邸内，收到陛下赐予的新鲜鹿肉时，他合上手中簿册，向内监官道谢。
鬼乙站在身侧，接过匣盒，然后搁置到后院，交由厨房妥善处理。
他准备折返时，见我蹲趴在灶台旁，脏兮兮的污黑脸颊，不知在烧些什么，于是转身走过来，伸手提攥起我后衣领，将我拖拽至楼生雪面前。
“启禀大人，刚刚卞公子鬼鬼祟祟躲在厨房，他见属下来了，将怀里全部画卷塞进灶台里，现下只剩这些。”
楼生雪抽走其中一副干净画卷，在案台上摊开，却见上面绘画两名男子正颠鸾倒凤，行鱼水之欢，其中一人面庞墨迹未干，另一人依稀可辨正是卞和玉自己。
楼生雪扶额，神情颇头痛。
他将画卷挥掷地上，半晌后才令鬼乙全部拿下去烧了。
我老神在在，坐在圈椅上，抖腿喝茶。
半晌才解释道，“方才，我在梦中偶遇洛神，与其神交，水乳交融之际，阖眼神游画下此拙作。白日梦醒时，我才发现此《梦中洛神》有一处败笔，便是把我那话事描绘太小，啧啧，太可惜!后来我再重新提笔，却始终难复刻其中感情。本想偷偷摸摸烧掉，却你的下属抓包，如今只能和楼师兄你一起观赏此败笔了。”
楼生雪叹道:“卞和玉，你可是在我府邸闲来无事?”
我抱腿，搁置手中茶，“愿意帮你分担一丝忧愁，总不能在这儿白吃白喝吧。”
楼生雪颔首，他起身，走向博古架旁，从兰花盆景的土里面取出枚铜环钥匙串，递给我。
他认真道:“因你那三字，近来陛下令门主进入昆仑，夺取不死树。你若不想昆仑山似哀牢山那般，便休停几日，好好解决此事。”
我接过那串钥匙，抖落上面湿土后，在手中反复观看，上面并无花纹，仅是旧损磨痕，和普通铜环钥匙并无区别，只问道:“此物有何用途?”
楼生雪挽唇，此刻神色稍显轻松，须臾一笑。
“你可知幽州九层妖塔中曾有一名手持朱笔、提生人魂魄的小和尚?”
我眯眼回忆，许久才记起，“蓟川?”
“不错。前几日你在普度寺，不知此人独自来到酆都城，已拜见陛下了。”楼生雪顿了顿，像是少说了几句，而后继续道:“你说你梦见洛神，可死而复生之人怎会做梦?卞和玉，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道，“怪，怪，怪。”
楼生雪此时负手立于书房，他轻轻转身，身后便是南极仙翁工笔画，两侧垂坠笔力遒劲疏狂的联句书法。
他眉眼清丽，修颀身姿，如这工笔画中巍巍青松，韵致自成一派，“宫中嫔妃也有人经常梦魇，你懂制偃术，应当可以代我解决此事。事成，我予你三日假，此三日内，你在何处、做了何事、遇见何人，我均不过问。”
我攥握手中钥匙，只道:“这原来是鱼钩啊。”
楼生雪摇首，“一尽同窗之谊罢了。”
我眯眼，像是明白他在有意提醒昔日天宫彼此交好，如今关系破裂也因各位其主，而后长长喟叹道:“好吧，三日奖励我便只当做前几日在鬼门受苦的弥补。解决完此事，你我各就其位，施展所长!”
楼生雪莞尔一笑。
他道，“还需要呈交制偃术的剩下半阙。”
我摆手，晃荡手中铜环钥匙，道俩字，“自然。”
牢狱内刑官起身行礼，“见过鬼首。”
楼生雪轻颔首，独坐于挂满杀人刑具的高墙下，九弦古琴摆放在用清水冲洗过血污的案台之上，他伸出干净手指，抚弄琴弦时，钧天广乐，似宴我之瑶席，气质出尘绝艳。
“你们先下去吧。”
刑官听令，“是，大人。”
他抬手，令抽扬盐水鞭的鬼乙鬼甲停下动作，与自己一同退下。
楼生雪一曲终了之后，问道:“那日在城楼上，你与另一人窗外偷窥，听你二人反应，你似乎识出此琴?”
我歪垂头颅，仰靠在刑具架上，袒露孱瘦身躯，浑身皮开肉绽，只着件血洗过般的亵裤。头顶仍继续施行滴水刑，一滴一滴的水珠滴溅脑门，持续使刑具架上的囚犯意识紧绷，甚至产生时空错乱。
暴刑虐待多日，酆都帝主始终吊着我一口气，无意杀我。
我只在头顶的水珠第三次滴落时，才张开干裂的唇，嘲笑道:“偷来的伏羲琴而已。”
楼生雪轻轻一笑，他拨动宫商角徵羽五音，陡然令我五脏六腑撕裂般疼痛。
我仰头，疼却叫不出。
“我知你年少博学且自负聪明，拜师昆仑后，修习释宗道祖两派术法。”楼生雪平息琴音，他抬眸，脸色平静:“可你不识这人间险恶，仅听闻樊夫人书信之中片面言辞，便匆匆借兵，与九国皇帝生死相博。”
“你掌率魔兵数十万，却四面树敌，如今死而复生，空有计谋，只能算作蠢才。”
我感受眉心滴水，勉力睁眸，然后咧唇笑道:“纵使你眼中我愚不可及，又自恃身份，矜傲懒散，能让你记住这么多年，可我在酆都大营中险些没能认出是你啊，楼师兄。”
最后三字，我一字一字清晰吐出。
楼生雪抬眼，清丽眼眉，就像当初我初入昆山天宫，不识其清秀面庞下的豺狼阴险。
那年，我随母妃入住天宫，因师从禅师而久居山中偏殿一隅，也明白禅师喜静，所以鲜少主动叨扰他老人家。
天宫的师尊们彼时忙于选拔可堪重用的昆山弟子，命受其亲传的弟子进入大夏王陵，解封数百年前由九州祭司亲自封印的符纹乌棺，将棺中夏朝公主的黄金骸骨迎回昆山，以免公主流落在外，被有心之人利用。
由是，那段时间我深感天宫的生活枯燥无聊，但畏于母妃念叨，只能躲在藏经楼里，枕着手臂，抖脚晒太阳。后来听闻山上新来了个师兄，长相如女娃娃般，名字也取得好听，叫楼生雪，于是撺掇着师弟们，带我去见见。
师弟们白日受师尊磋磨，夜里返回寝殿，只想早点休憩，于是洗漱之后吹熄油灯，上床脱了鞋袜，连连敷衍，“泰元师尊考核弟子那日，大家都能见到。”
可第二日一早，我便来到泰元师尊宫外，藏在抱厦旁参天古树上，远远窥望空地上搏斗，听身旁被我抓来的胆小师弟道这楼生雪的来历。
胆小师弟说，楼生雪很久之前就已先拜入泰元师尊门下，因山下琐事耽搁，未能及时抵达天宫，参与新人弟子的授礼仪式，所以才在此时随这一届招收的新弟子共同修习昆山基础术法，直至内部考核通过，才能正式踏入泰元师尊的宫门。
我道这挂名师兄，虽其貌不扬，但一袭白衣胜雪，气度丝毫不输魏重衣之剑者风流。
在瞧见他与其余新人弟子斗法比武之际，因技法生疏而明显落入下风，于是咂摸嘴算计，如何能利用这位新来的师兄，让魏重衣主动下山去将夏朝公主的尸骨迎回昆仑，算是他让我在水牢受罚的回报。
数月前，我因在藏经阁中偷习秘术而小有所成，可以施手掐诀念咒，凭空随意变幻心中所想之物，甚至于偶尔可操纵昆山云间风雨雷电。于是等到夜间寝殿点灯之时，我有意在师兄弟们面前逞威炫耀，却被魏重衣无意间撞破。
几位师尊得知此事后，均神情严肃。泰元师尊则直接封禁我身上诡秘术法，将我丢在地下水牢中，承受天道惩戒多日。也因此，我元气大伤，在昆山天宫多年，修习心经或是偷偷研究太上秘法时始终难成。唯有禅师怜悯，后来赐我柄由盘古斧所制的悍刀，让我自保。
我与魏重衣自此结怨，所以每每设局，与他斗法报复，而五局之中曾险胜的两回，其中一回便是楼生雪在掌门择选嫡传弟子的考核日，他主动帮我。
正式考核那日，几位师尊将所有考核合格的弟子召集在山上的禁地，令他们进入太虚境，找取元始祖炁曾赐予上古神的法器。
因禅师向师叔祖进言，我在禁足受惩之时，也能有幸进入幻境，窥看太虚之中元始祖炁的神貌。
元始祖炁与太虚一体，生于混沌，存于有序，无形无性，无为而无不为，有为而有所不为。它未说明太虚境中的上古法器是何形状，只告知入境弟子，“玄妙之门，万物之宗。”
众弟子神色懵懂，却也听从各位师尊的要求，在太虚境内认真寻找上古法器。
那弯因后裔上神受到贬黜而降落于人间昆仑山巅的灭日邪弓率先被人发现时，我抬手劈晕此弟子，在原地设下障眼之法，并在太虚境内化身上古兽，有意引魏重衣提剑来此，让他拔得此番竞技头筹。
楼生雪知我偷习封禁于阁楼中的诡秘道门术法，但在他面前，我佯装弱势的废柴师弟，一路由他保护。但在山巅封存神弓之际，他见我徒手召唤上古兽残影以吸引魏重衣来此时，惊诧片刻后，也仅莞尔一笑，未曾戳破我谎言。
我自知对不住楼生雪，于是在看见魏重衣拾起灭日弓，跳脱太虚境之后，便与楼生雪寻找另一件上古圣器——伏羲琴。
藏经阁中有古书记载，伏羲古琴本有五弦，分别是集女娲秀发以作宫商角徵羽五音琴弦，伐凤栖梧桐焦木而制琴身，后因文武二帝添作文武弦，而今成七弦。
太虚幻境内，我与楼生雪游遍一番后，才知此琴至今遗落人间，并未由元始祖炁收回。
在高山流水之下，我跳进昆仑墟镜湖中，冻得瑟瑟发抖时，才在湖水深处看见弦身有损的冰封七弦琴，将其揽抱在胸膛处，与楼生雪一齐游往岸边。
我不知这张破琴有何令人欣喜，歪头之际，才瞧见楼生雪神色冷淡地拨弄损坏的文武二琴弦，眉头略皱，似在考虑如何修复。他坐在洒金碧桃树下，膝上斜搁张旧琴，墨发如云，白衣湿漉，颈项瘦白，此刻我仰躺在湖边，平复呼吸时，才惊觉他也是个美人。
那日考核结束，一切如我所愿。魏重衣成为师叔祖嫡传弟子，承袭昆山剑法，那柄自他在太虚境中带出的灭日邪弓，经由师尊们重新锻造，成为他下山之时，手中持握的姝虞长剑。
于是在他临行前，我在天宫偏殿内设下酒宴，为他践行，抬腕致酒之际，笑眯眯表示希望师兄能够早日平安归来。
魏重衣不语，但见楼生雪与我一起同流合污，举止亲密犹如挚交，共坐席位软榻，他只单手抚上剑鞘，轻声劝言:“你识人不善，但愿于时止损。”
席上，我只当魏重衣在好言规劝新来的师兄楼生雪，应与我这顽劣不羁的逆徒适当保持距离，未料师兄竟是在有意提醒我警惕楼生雪，此人羔羊般与人无害的皮相下尽是凶狠毒辣。
可我当时不解，至今也未明白楼生雪为何窃琴。
甚至在离开昆山天宫之时，楼生雪出手打伤了闭关的泰元师尊，而我被他修复的九弦古琴损伤心脉，遭到昆山符箓的反噬，一夕性命攸关。
鬼门刑牢中，楼生雪像是也忆起往事。他伸手撩拨琴弦之时，流泻高山流水初遇之音，靡靡动听。
我知他琴艺惊人，一曲可抚慰人心，一曲可瞬息杀人，方才仅闻五音，便五脏六腑剧痛，此刻闻他琴曲，令我瑟缩战栗，脊背之上冷汗涔涔，更甚于昆山天宫内，被师叔祖生剥剜剔昆山符箓之痛。
我破口大骂，竟也无用。
于是固执地咧唇痛笑，后脑勺撞击身后刑具木桩，强装镇定，闭眼回忆红衣少年，默默哼吟起童谣:“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楼生雪开口道:“我主不吝惜才，愿拜你为上宾，与九国皇帝共治天下。”
可他不待我回答同意与否，手指便已操纵伏羲琴，撩拨杀人曲。
而我闻他此刻琴曲之时，心若擂鼓，血液躁动，死灰憔悴之中难掩兴奋神色，眉宇显露癫狂，忍不住大笑。
良久之后，楼生雪暂歇此曲，而我七窍之中已有五处正缓缓流血，虚脱般倚靠身后刑具，仰斜惨淡脸孔，在头上滴水时，神情痛苦而抽搐。
如此三轮折磨，我终在他第四次抚琴时，忍不住骂道:“你主自称人皇后裔，握有人皇剑又如何?这沙盘棋局自我复活之日便已开启，如今我阳寿未尽，只待今年中元节之夜，南方阴阳道敞开，万鬼齐喑，涌入人间酆都城，而我弟弟婴必在酆都北域，率关外天魔兵，里外夹困，一夕之间踏平酆都、中原两处。届时地官赦罪，魔兵囚困于西南地界的窘境解开，我之毒计犹可成矣!”
说完，我兴奋癫笑，郁气涌出胸腔肺腑，污血自口中喷出，眼白上翻，如怨戾鬼怪般唇齿染血，神情癫狂。
午夜时分，楼生雪自鬼门刑牢离开，他乘单人软轿抵达酆都王宫旧址，由宫门外的内侍监通报之后，得知酆都帝主此刻也未安寝，才步入御书房，主动跪在千里江山图的屏风前，将我在狱中闻琴癫狂之时而和盘托出的阴谋算计，一字不落地传达给酆都帝主。
御书房的寝殿内，明黄珠帘帷幔全部垂落，婢女卷帘掌灯之时，熏香泻出，珠翠华光层叠掩映，酆都帝主坐于床榻上，他年轻面庞，长发挽束，上身光裸，胸膛腰腹间浅且淡的指抓红痕，仅披件明黄绸袍，而他身边似乎有人枕在褥卧上，闷声喘息，像是哭过。
楼生雪向来耳聪目明，独自禀报回复之后，他蔽明塞聪，安静退于宫殿门槛前。
外间重重珠帘与帷幔卷起后，烛火幽微，守夜的宫婢们前额贴地，跪伏台阶上，无一敢在圣前冒犯。而灯火通明的里间，仅由俩名哑奴在捡拾起地面上的黑色衣衫、阴骇面容的鬼面具，递还给年轻的陛下。
酆都帝主为少年穿衣，他俯身之时，仍与黑衣少年在床榻间缠绵须臾，得到抗拒之后，才眉眼冷冽，令哑奴为自己更衣，踱步迈出寝殿，走到御书房，召鬼门鬼首进殿议事。
内侍监守在朱红宫门外，因夜间困倦而闭眼，打一小会盹儿。他重新睁眼之时，已见天际边泛起鱼肚白，而酆都王宫外的文武官员已自掖门左右两侧，鱼贯而入。
期间，陛下因发怒而摔碎了文竹牙雕笔筒与墨砚，内侍监奉命进殿清扫之时，只见今日门主大人不在堂上，满堂文臣武将，神色肃穆，唯有楼生雪大人独坐于临窗西侧的朱红圈椅上，低头饮茶。
内侍监命人匆匆打扫之后，赶忙低头离开，关阖殿门之前，他仍听得楼生雪大人抬头道一句:“陛下，酆都正值魔军入侵之时，既然卞和玉有死而复生之法，为何我等不能加以利用，复活魔军之主——魔君摩罗，趁机操控魔军，拒兵关外?”
此言引得殿内哗然，内侍监不敢再听，只在宫门外，惊弓之鸟般瑟缩发抖。他偶尔瞧望天空，屋檐顶是否有乌雀盘桓，只在听到殿内陛下开口同意之时，才匆匆尿遁，躲在假山之处以咒术传信。
我在鬼门收到千里传信之时，抬起眼睛，盯望面前的刑官，苍白脸孔，如纸人般咧唇，惨烈一笑，而后吐出俩字:“我说。”
刑官明显一愣，挥手令手下将刑具拿远点儿。他持握毛笔案卷，开始准备记录:“再说一遍，你刚刚说什么？”
我咧唇，“制偃之术令我死而复生。”
刑官匆匆记录此句，之后便等着我说下一句话。
“然后呢？”
我的头倚靠在瓦瓮口，身体尚未被楼生雪下令削切成人彘，于是在眼珠转动半圈后，如吊死鬼般伸出长舌，主动要求道:“本公子愿意纳降，但要鬼门鬼首楼生雪用八抬大轿请我出去，让我住在他的府邸里，否则我咬舌自尽。”
我说完之后，便如一滩烂泥，龟缩瓦瓮里，任由刑官哄骗吓唬也不理。
刑官面色难看，捏握笔端，“你……”
之后看我油盐不进，最终只得挥手差人通知鬼首。
“快去快去，通知大人。”
我在瓦瓮里，闭着眼，只等着楼生雪。
果然，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复活魔君摩罗。楼生雪在鬼门重新见到我时，只问道:“何为制偃之术?”
我佯装听不见，以龟息之法，假死瓦瓮中。
刑官只得走上前，将我此前要求向楼生雪提出，楼生雪闻言思忖良久，才笑道:“你从鬼门之中挑选出武功、智慧、谋略皆顶尖的八人，另外编纂成名册进行记录并向我每日汇报，以后这八人只负责卞和玉之事。”
“是，大人。”
鬼门八人用四根长竹竿撑抬起瓦瓮，请我离开鬼门刑牢之时，我晃晃悠悠，依稀听见酆都帝主在说话，可不待睁眼，便因困觉，已在瓦瓮之中睡着了。
再一睁眼，满室的绵苦药香，博古架上珍宝，案台书桌之上尚未提完诗句的字画，未阖紧实的窗台外频频鸟叫，我卧在厢房内贵妃榻上，转头之际，见左右年轻侍婢为我涂抹膏药，她们见我醒来，俯身行礼，称呼我“公子”。
我知这是楼生雪的府邸，于是侧卧的姿态，言语轻薄，逗了逗面前几位年轻侍女，“几位仙女姐姐，此处可是天上?”
年轻侍女们互视一眼，纷纷掩唇低笑。
“卞公子，您真会逗我们，这里是楼大人的府邸。”
我佯装反应迟钝，于是抬手敲打脑壳，“该死，我见几位姐姐花容月貌，笑时千娇百媚，堪称国色天香，便以为此处会是天上佛国，人间仙境。”
年轻侍女们朱唇粉面，嗔怪一声:“公子风流。”
而后，有人解释道，“这里是酆都城内，卞公子说的佛国应是弥陀古国，前几日弥陀国境内突降山火，一众年老体衰的百姓已被烧死，彼处现在应算不得人间佛国了。”
我唔了声，也不顾身上新伤未愈合，抻直腰身，掀衣下榻，“各位仙女姐姐，我睡了应该有几天了，此刻只想出门活动活动筋骨。麻烦姐姐们通知那八人，半个时辰后在府门前等我，本公子过时不候!”
不待回复，我披件荷绿色青衫，坐在贵妃榻边，歪斜着盐水鞭抽过的屁股，龇牙咧嘴地蹬穿鞋袜，而后匆匆起身出门。
年轻侍女们跪坐在踏床上，身后叫喊:“诶，公子，卞公子，楼大人吩咐过，陛下无旨意，您不可随便出门呐!”
我走到屋檐下，勾起窗台那只鸟笼，掀开笼布，见里面有只喑哑啼叫的金丝雀，于是将其一起带走出门。
尚未走出后院，脸戴面具的鬼门八人已经跟来，分别腰间别着武器，站在我面前身侧，我提着鸟笼，倒退几步。
面前站立四人，扶握刀柄，亮截雪白刀身。
为首之人道:“卞公子，请回。”
我啧啧称赞他手中宝刀锋锐，定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然后提起鸟笼，解释道:“遛鸟，逛街。”
雪白刀身抽出一半:“卞公子，请回。”
我猜到为首之人乃八人领袖，于是龇牙一笑，朝前走动几步，开始诡辩:“你们可是鬼门鬼首楼生雪单独任命，需要全权负责我的大小事宜?”
“正是我八人。”
得一是字后，我继续道:“既然由你们负责，必得听我吩咐。否则，我某日横死，或是当下因如这笼中鸟雀而抑郁，想要切腕自杀、跳湖自尽，你们救之不及，如何每日向上汇报呢?再者，我死而复生，记忆本就有所残缺，再加上情绪不佳，突然忘记自己如何使用制偃术复活，令酆都帝主大叹悔之晚矣的时候，此间罪过必将统统发落在你们身上。”
“好了，你们派一人入宫，去回禀楼生雪，说我想要出门遛鸟。其余七人揣带几车银钱，同我一起逛街。”
鬼门八人面面相觑。
为首之人问道:“卞公子，您遛鸟逛街，需要花费府库内几车的银钱?”
我装作未听闻话中歧义，掰动手指，算了算，“先来上十车吧，不够再让府里人送。”
为首之人抬手，先令一人出门禀报，而后才在庭院内让出一条小径，恭敬伸手道:“卞公子，请勿耍花招。”
我勾提着鸟笼，抬手掌心扶握在为首之人的刀柄上，用力往下一推，将雪白刀剑收回刀鞘，扬笑道:“你不识我卞和玉，行事缺德，生性浪荡。”
酆都长街，艳阳高照。
不符规制的华丽马车驰行在城中官道上，轿夫套马拉载车上成箱的银两，之后便是数十车的白色纸钱堆积如山，有人站在车上扬撒，纷落如雨。
鬼门七人纵马行于两侧。
街上行人纷纷避让，站在路旁，仰头看纱幔掩映的宝马香车里，我与勾栏院里买下的美人交杯互饮，放浪大笑。
“卞公子，我们现下去哪儿?”
鸟笼悬于东北角，此刻金丝雀酒醉般，食浆果果肉之后，枕睡在笼里。
我仰坐在车内，屁股下厚厚软垫，任由怀中美人撒娇灌酒，然后掀帘望向鬼门八人的领袖，方才他出面代我买下这些美人之时，我才知此人名叫鬼乙。
鬼门养鬼，地鬼鬼甲、天鬼鬼乙均无名无姓，斗兽场中十年一厮杀，唯有活下来的一人，才能留有姓名，晋升为鬼神。
杀门建立多年，仅有十一人成为门主。根据十二地支纪法，如今杀门门主名戌。
戌者，灭也。镇压屠杀之武器也。
我扶托下颌，手指敲点脸颊，细微血线此刻仍在，垂落下来，“上香，还愿。”
鬼乙伸手指示:“那儿，城中香火最鼎盛的寺庙。”
怀中美人重新撒娇，我来不及听完剩余的话，便匆匆撤回撩掀轿帘的手，挟握住美人脸孔，令其仰抬，而后绵密啄吻她唇角，仔细品尝美人口脂。
半晌，我在剥落美人衣裳时，才想起来回复句:“可以。”
鬼乙在香车旁，听闻美人恃宠而骄，娇嗔骂我耍赖，才纵马向前，通知轿夫改道普度寺。
普度寺外，银杏树枝繁叶茂，冠若云海，寺庙门前有小沙弥，他正自上而下清扫台阶上银杏落叶。
我扶美人下车之时，小沙弥手中持握扫帚，前来迎接，他单手行礼，格外礼貌:“施主，请随我来。”
我见小沙弥眼熟，在鬼门八人命身后府卫士兵守好四周之时，让美人递给小沙弥两片金叶子。
小沙弥起先不收，神色惶恐，只道是秽物。
美人掩唇轻笑之际，我佯装恶汉，袒露脸上黥刑旧疤、胸膛新伤，龇牙咧嘴恫吓小沙弥:“收下，否则爷爷让手下侍卫拔刀，一片一片削吃了你!”
小沙弥骇到眼睛瞪圆，不晓得我今日怎如此凶悍，之后只一个劲地念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鬼门八人吩咐清楚手下人各自的任务后，扶刀阔步上前，见他们来时，我又化身病弱浪荡纨绔子，在宝马香车边上与美人们卿卿我我，而后走在八人身旁。
一行十几人先后步入寺庙，由小沙弥引路，身旁各位美人迈进主殿之后，先各自持香跪拜，而后围拥在一起，叽叽喳喳吵闹，让庙中年轻师傅们快来解签。
我扶跪在蒲团上，自□□下看见鬼乙等八人皱眉凝望着那群美人，像是嫌弃她们格外聒噪，于是招手让收了金叶子的小沙弥过来，站在我身侧，遮挡几分身后视线，然后放飞笼中金丝雀，匆匆爬过殿中门槛，在廊庑中跛脚奔跑，去寻寺庙中血线给予的微弱回应。
后来，我直接掐握法诀，将十指血液挥洒廊庑外，以召庙中草木花树、虫鱼鸟雀，此间万物生灵，布下血灵阵法，替我寻觅血线牵连之人。
庭中金丝雀衔血飞来之际，我察觉指尖血线颤动，仰抬苍白脸孔露出喜色，“可是找到了?”
金丝雀上下低飞，之后转身飞走，却又频频回头，示意我主动跟上。
我一瘸一拐，小跑在后。
在寺庙后门的山林间，我终于见到那持握矛棍的丑陋妖魔，他伏趴泥泞里，不知多少日，伤口已溃烂生虫，浑身腥臭，旁边甚至有鬣狗啃噬。
此刻，唯有他手腕处一缕血线幽微光亮，灿若萤虫之火，与我相互牵连。
我泪目，跪在这残存一口气至今等我施救的妖魔身旁，将他脸孔捂在胸膛心尖处，却也忍不住涕泗横流，苦笑道:“若不是知道你还活着，我怎会甘愿在楼生雪的鬼门里受苦?”
宝马香车中，我与美人约定，赠她们百金，只待从寺庙救出一人。
傍晚留宿寺庙之时，楼生雪也来了，他收到鬼门八人的先后传信。前者，有一人进宫通知我遛鸟逛街；后者，鬼乙在主殿前内，发现我不见，于是出门燃放筒中飞信，示意紧急情况。
寺庙厢房内，金丝雀仍在笼中，尖喙啄食我奖励的浆果，酣然薄醉。
楼生雪坐在禅椅上，他翻查手中札记簿，上面心得体会均是我今日遇见美人时，执握美人柔荑皓腕，暧昧把玩时所书所写，均肺腑荤言。
我此刻如书院学生般，站在堂下，来回踱步半晌，神情焦躁，最终才不得已道:“向般若佛母还愿时，我在逗那只金丝雀，未曾想它在掌心飞走了，于是叫小沙弥过来捉，半晌才抓住。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楼生雪不闻我解释，他只在翻阅完札记簿后，抬眸问道:“你还什么愿?”
我罕见羞赧，脸红道:“周公之礼。”
怕理解不到位，又厚着脸皮，补充了大段，“不知是我之前降天火而德行有亏，还是上辈子不举谣言在此时应验，我刚刚在车上和美人尝试，好像不太行。”
楼生雪此刻也沉默。
他掩唇低咳了声，让鬼乙进门，寻问是否如此。
鬼乙脸覆阴骇面具，观察不出神色，只露出双眼睛，眼神轻蔑，他描述了自己在骑马时听见的几句，“采微姑娘在车中哭疼，确实抱怨过公子疲软多时，是否不举。”
纵我厚皮老脸，铜墙铁壁般刀枪不入，但身为男人，此刻怎能忍受另一个魁梧男人嘲骂不举，于是拔握他腰间刀，搁置鬼乙颈侧，恼羞成怒道:“你他妈，偷听!”
鬼乙冷哼了声，一动不动。
我气到咬牙切齿，像是被踩到痛脚，焦灼恼怒。
楼生雪此时搁置札记簿，命鬼乙先退下，他拍手，召勾栏院的那群美人们进厢房，一一询问道:“你们当中，有谁与卞公子亲近过?”
宝马香车上，在我怀中撒娇、哄我吞酒的采薇姑娘此刻走上前，她身姿袅娜，步履轻盈，裙裾曼丽如莲叶，与我今日青衫相得益彰。
我目光流连在她身上，久久收不回。
采薇姑娘盈盈一福身，再掀抬秋泓似的潋滟眸光，娇声回禀:“楼大人，是奴家。”
楼生雪睨我一眼，而后继续问道:“感受如何?”
我坐在底下，矜矜自夸，强行挽尊，直白道:“本公子年轻时流连花丛，曾被姑娘称呼一夜七次郎、浪里小蛟龙。”
堂上美人们闻言，捂唇忍笑，笑声矜持。
采微姑娘也朱粉面颊，她摇头:“如那位鬼乙大人所说。”
楼生雪挥手，示意了解，不必再多赘言。
他将姑娘们遣散，而后起身，将案桌上札记簿递还给我，离开之时只道:“卞公子，你伤势未愈，不必着急。”
我独坐在圈椅上，默默饮茶，而后低笑。
翌日清晨，楼生雪早起令鬼乙传话，他同意我将他府库里揣带的银钱捐赠寺庙外聚集的难民，也同意我从府邸里带来的轿夫和车驾，让他们赶驾至城外山火熄灭处，扬撒倾倒数十车的白纸钱，祭奠死去亡魂。
随风飘散的纸钱中，铜锣开道，喇叭唢呐悲声撼天，六人手执引魂幡前方带路，身后尾随队列两旁的黄衫道士、灰袍和尚，作法超度诵经归化人数庞众，十六名童子童女白衣孝袍，沿街抆泪嚎啕，痛哭流涕。
根据鬼乙指定的路线，沿途行善布施之时，我坐在宝马香车上，执握酒樽，怀中揽拥美人，低头饮酒之际，听见关中难民在捡拾地面撒落的银钱铜币时，低声咒骂我是虚伪阴险的奸佞、趋炎附势的小人。
采微姑娘卧在膝怀，她见我脸孔苍白，劝我勿要多饮之时，却低声道，“我瞧公子心怀天下，可惜天下之人不识君面而已。”
我仰面大笑，在瞥见城外燎起的熏天黑烟时，分外想念宁姓少年，于是将手抻出窗外，倾倒樽中美酒佳酿，面容苦涩道:“我慕卿卿，卿卿知我。”
下午，宝马香车送美人们回到勾栏院时，采薇姑娘坐在单人软轿中，只道:“卞公子，奴家等您。”
我站在勾栏院的后门，摸摸美人脸颊，神态不舍，“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其余姑娘也如豺狼虎豹般，热情涌上前，递送一枚枚香吻，身上熏香熏得我晕头转向，怀里袖口的金叶子也不知何时丢的。
鬼门八人骑马在道路一侧，身后楼生雪府邸的轿夫此刻徒步，分别手拿套马的绳索，腿脚泥泞。
我与各位美人们在后院门前暧昧须臾，而后一步三回首，与她们依依惜别。
鬼门八人之中，唯有鬼乙绝情如斯，他踢马上前，然后一鞭子扬抽在浮夸香车前的骏马屁股上，见马儿受惊，拉载装饰富丽的精美车厢在官道上疾驰，于是纵马跟上。
我在颠簸的车厢内晃荡，晕晕乎乎，反复干呕，露头趴在窗边，喊鬼乙慢点停下，鬼乙也充耳未闻。
楼生雪的府邸门前，我脚步虚软地下车，后来迈过门槛时，直接跪下。
我佯装深情，影壁前嚎丧道:“我的美人啊！你们可要记得本公子流水似的花出去的金叶子啊！”
未料今日楼生雪休沐在家，他午后听闻我在门前哭泣，竟主动命鬼乙为我送来几名年轻美貌的侍女，却也让下人送药提醒道:“卞公子，您注意身体。”
我坐在案桌前，揉搓膝盖之时，见跪在地上的年轻侍女们，于是忽生奸计，让鬼乙进来研墨，然后提笔洋洋洒洒写下制偃术的前半篇，以作回信。
“我现在只记起这么多，你先去送给楼生雪。”
鬼乙磨墨一个时辰有余，他接信时，右手颤抖，眼睛盯望我脸上，“是。”
我笑眯眯，明白他明白我在戏弄他，报复香车之仇。于是手臂掀抬，枕靠长椅，抻抬双腿，让堂下几名年轻侍女上前捏按。
我闭着眼，轻松享受道:“走时记得关门，本公子要忙。”
鬼乙攥拳行礼，手臂上肌肉遒劲。
“是。”
在人走后，我挥挥手，让年轻侍女们退下，静坐方椅上沉思，今已将阿大藏进勾栏院中并交由好心的采微姑娘代为照料，再过几日将晏儒洲的制偃术全部呈交到酆都帝主手中，待酆都帝主发现此术并未能复活魔君，也不能操控关外天魔军，往后棋局该如何走。
我仰头，靠在椅背上，头脑嗡鸣，手指轻叩眉心，神情痛苦，只觉那几日在鬼门经受的滴水刑折磨至今。再睁眼之时，突然意识到，有一上上之策尚未使用，于是坐直身子，提笔写下三字:不死心。
王宫内，酆都帝主展信，见纸上草书墨迹，抬头问:“何为不死心?”
楼生雪抿唇，解释道:“摩罗身死前，曾将自己的心脏挖出，交由一名女祭师，葬于昆仑山巅不死树下，后命她将自己唤醒。”
“那名女祭师如今何在?”
楼生雪叹一口气，像是亲赴昆仑山巅，见过地下水牢中那棵盘根错节的不死树般。
“陛下，她已与树融为一体。如今她即是不死树，不死树即是她，难以将她带到此处。”
酆都帝主捻卷手中信纸，眼波流转之际，望向朱红圈椅上独坐的杀门门主，他此刻一袭黑衫如鬼，阴骇脸孔，手持那柄由人皇剑打造的拂戾长剑。
他手指轻叩，“戌，你可有方法?”
杀门门主起身，拱手道:“陛下拥有人皇利剑，挥到何处，何处寸草不生。”
酆都帝主满意一笑，仿佛心灵相通般，只道:“各自都去吧。”
杀门门主行礼。
楼生雪站在殿内，“微臣告退。”
酆都帝主坐在高位之上，明黄龙袍。他前几日新得一猛宠，在草场之上，因贪食麋鹿而与豺狼厮杀，行为凶悍骁勇。此刻起身时，他道:“我也该去看看那只景国进献的白虎，今日在围场会吃下几只成年鹿。”
楼生雪在府邸内，收到陛下赐予的新鲜鹿肉时，他合上手中簿册，向内监官道谢。
鬼乙站在身侧，接过匣盒，然后搁置到后院，交由厨房妥善处理。
他准备折返时，见我蹲趴在灶台旁，脏兮兮的污黑脸颊，不知在烧些什么，于是转身走过来，伸手提攥起我后衣领，将我拖拽至楼生雪面前。
“启禀大人，刚刚卞公子鬼鬼祟祟躲在厨房，他见属下来了，将怀里全部画卷塞进灶台里，现下只剩这些。”
楼生雪抽走其中一副干净画卷，在案台上摊开，却见上面绘画两名男子正颠鸾倒凤，行鱼水之欢，其中一人面庞墨迹未干，另一人依稀可辨正是卞和玉自己。
楼生雪扶额，神情颇头痛。
他将画卷挥掷地上，半晌后才令鬼乙全部拿下去烧了。
我老神在在，坐在圈椅上，抖腿喝茶。
半晌才解释道，“方才，我在梦中偶遇洛神，与其神交，水乳交融之际，阖眼神游画下此拙作。白日梦醒时，我才发现此《梦中洛神》有一处败笔，便是把我那话事描绘太小，啧啧，太可惜!后来我再重新提笔，却始终难复刻其中感情。本想偷偷摸摸烧掉，却你的下属抓包，如今只能和楼师兄你一起观赏此败笔了。”
楼生雪叹道:“卞和玉，你可是在我府邸闲来无事?”
我抱腿，搁置手中茶，“愿意帮你分担一丝忧愁，总不能在这儿白吃白喝吧。”
楼生雪颔首，他起身，走向博古架旁，从兰花盆景的土里面取出枚铜环钥匙串，递给我。
他认真道:“因你那三字，近来陛下令门主进入昆仑，夺取不死树。你若不想昆仑山似哀牢山那般，便休停几日，好好解决此事。”
我接过那串钥匙，抖落上面湿土后，在手中反复观看，上面并无花纹，仅是旧损磨痕，和普通铜环钥匙并无区别，只问道:“此物有何用途?”
楼生雪挽唇，此刻神色稍显轻松，须臾一笑。
“你可知幽州九层妖塔中曾有一名手持朱笔、提生人魂魄的小和尚?”
我眯眼回忆，许久才记起，“蓟川?”
“不错。前几日你在普度寺，不知此人独自来到酆都城，已拜见陛下了。”楼生雪顿了顿，像是少说了几句，而后继续道:“你说你梦见洛神，可死而复生之人怎会做梦?卞和玉，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道，“怪，怪，怪。”
楼生雪此时负手立于书房，他轻轻转身，身后便是南极仙翁工笔画，两侧垂坠笔力遒劲疏狂的联句书法。
他眉眼清丽，修颀身姿，如这工笔画中巍巍青松，韵致自成一派，“宫中嫔妃也有人经常梦魇，你懂制偃术，应当可以代我解决此事。事成，我予你三日假，此三日内，你在何处、做了何事、遇见何人，我均不过问。”
我攥握手中钥匙，只道:“这原来是鱼钩啊。”
楼生雪摇首，“一尽同窗之谊罢了。”
我眯眼，像是明白他在有意提醒昔日天宫彼此交好，如今关系破裂也因各位其主，而后长长喟叹道:“好吧，三日奖励我便只当做前几日在鬼门受苦的弥补。解决完此事，你我各就其位，施展所长!”
楼生雪莞尔一笑。
他道，“还需要呈交制偃术的剩下半阙。”
我摆手，晃荡手中铜环钥匙，道俩字，“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