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时,龙马负河图;夏后禹时,神龟驮洛书。由是河图洛书现世人间,古国君主们根据擎天四极废裂而分化九州地域,共主天下。

    东之极,乃归墟。鲲鹏遨游的冥海上有三座浮山蓬莱、瀛洲、方壶,分别为通天圣人、瀛洲九老、九源丈人的下界行宫御所。

    人间曾有凡人跋山涉水,来到归墟境的三神山内,分别向行宫之中的尊长们求学问道,在泰液池旁潜心修炼。百年之后,他学有所成,与随行弟子下山入世,建立蓬莱国,修筑望仙宫,自称黄极老人,宣化儒风圣道,教诲后世君主德治仁政、爱国惠民。而后世开明君主均在庙堂供奉此人,并称其为儒风始祖。自此,儒教盛行此地。

    西之极,乃昆仑墟。曾为天帝都城、西山圣母所居,此间有诸多上古神因开拓蛮荒而陨落,先有盘古巨神悬斧开天辟地,后有伏羲画卦桐木制琴乃令人文初始,其妻风里希抟土补天下界救世,后裔持握邪弓灭日而遭贬谪人间,最终帝女精卫衔微木填海,帮助成汤后人复仇。

    人间君主们在上古神陨灭之后,也因殉节蹈义而相继身死,遗落昆仑的上古神器由元始祖炁收归太虚境,它利用幻境继续织补遗漏苍天,而西极昆仑墟自此隐僻世间。

    渊古蛮荒经由开化,四海鼎沸。

    九州方圆先后涌现列国,各教宗派如雨后春笋般林立名山大川、桃源胜境,诸子游历谏言规劝各国君主或王或霸,宣扬乱时救世、盛世济民的一统思想。也因此,数年间九州内部烽鼓不息,在弱肉强食的攘夺吞并之下,各国兵革互兴而权柄更握,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甚至三代之后,王室贵胄也会沦落为庶民。

    先帝征战九国,戎马半生,晚年封禅于泰山,号称九国皇帝,愿纳万万民众以驰骋天下,而后废长子,以天子礼仪主动聘娶落魄古国君王后女樊夫人作为宗室大妇,让其为九国皇帝延绵嫡子嗣。

    自此,九国皇帝的王庭内府因嫡立庶废而内乱。短暂的母后当政因朝中老臣挟持嫡幼子以作要挟而废,长子趁机诛锄异己,不仅谋杀庶弟,而且囚禁嫡母,重新掌握九国皇帝的权柄。在数位庶公子败走之际,嫡公子婴因刺杀长兄而生死未卜。

    直至先帝驾崩于荒庙,庶子新王下令宫中史官修史立典,为驳斥史书中嫡庶观念,他在行宫内召集诸子百家,就佛国太子坐化哀牢山以独自苦守天之极一事,而与天下宗门教派争论圣贤。

    仙门师祖均高坐昆仑天宫,辟谷修行,他们不问山下尘缘与未了俗事,任由魔王摩罗自诩道宗,于西南哀牢山上修建魔宫,也任由妖孽莲华降世,随手掀覆旱魃之地而祸乱生灵;不顾曾经佛国太子坐化西南哀牢山,独自苦守天之极,也不顾如今九国皇帝频繁征召,令天下宗门位列下首的宴席旁,共同参与嫡庶圣贤争辩。

    宗室大妇樊夫人命亲信,再次送来秘信求救之时,禅师坐在山隘关门前,在山上提下两句完整七言,他面对手持悍刀、执意闯关的青年,掌心合起,在顿首圆寂前,阖目喟叹道:“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

    禅师的一句“卞和玉,你可记住”,令我在流觞曲水的文会宴上陡然惊醒,手边琉璃樽掉落身侧池中。

    我抬头,席上宾客吵闹,斗诗比酒,尚在皇家行宫内。

    而那只吊睛白额的猛兽仍在我身边,来回踱步,眼神凶悍狠毒。它频频低嗅我身上气味,像是在分辨,斑驳花纹的身躯呈伏俯状时,四肢猛然前抻,将我扑掀于席坐榻上,爪趾如锋钩,按捺在我咽喉处,利齿獠牙袒露,朝我嘶吼。

    周围人对此像是见怪不怪,有些仍在行飞花令,取字文雅清丽,颇符合当前花前月下的美妙夜景;有些则在比投壶下注,输者直接大方饮酒,而后在竹席上提写即兴诗文。

    我手攥扇柄,来不及捂耳闪躲,便被这只白色大猫用腥臭口水喷洗了脸面,吼声震得头晕脑胀、耳鸣目眩。

    眼前金星弥散之际,我身躯后仰,准备收扇搏虎时,却听见隔壁高冠博带的儒生,坐在席帘侧,不遵循文会宴行酒令的规矩,只亮起聒噪憨嗓,如街头巷角的老妇,空嚼闲话。

    “稀罕,今日席上竟来了个病秧子!”

    “商兄,你不知此人厉害之处,他可是前几日在普度寺外行车施舍数十箱的银钱来赈济难民的那位!”

    “你是说,他是鬼门鬼首用八抬大轿请回府邸,醒来之后便一路乘车狎妓,去寺庙求房事久战不衰的卞和玉?”

    “咳咳、咳咳……商兄,声色享乐、冶游狎妓乃人间趣事,卞公子之风流,我等同为男人,也可以理解。”

    “……”

    我扭头再瞧时,眼前忽地一恍,耳畔又闻见清晰的水滴声,脑门前似乎仍在施行令人头昏脑胀、几欲作呕的滴水刑,仿佛又回到鬼门受刑的那几日,整个人愣怔在原地。

    这幻觉也仅存在须臾,也像是有人故意刺破泡沫般幻境,面前案台上出现只狮脸象鼻犀牛角的幼年梦貘,它正慵懒伏卧,神情餍足地望向自己,忽然站起时,如落水犬般的摇头,抖动身子,然后跳下低矮的梨木案台,消失在竹席掩映的宴席中。

    我望着桌面琉璃樽内洒落的酒渍,手指摸了摸,才惊觉自己已从宴主人主动邀约的如梦飞花令的幻梦中醒来。

    何来坐化山前的禅师,何来吊睛白额的白虎,何来口嚼闲话的儒生,何来令人昏聩且饱受折磨的滴水刑。

    此刻,正值夜深时,明月高悬庭院上,曲水流觞的文会宴氛围酣浓,宾客们握箸叩击碗盏,兴致勃勃地对诗。

    而这临坐水滨之畔而夜观湖景的宴主人,作为今夜主动下帖宴请席上宾客的酒令官,他独坐竹席掩映的亭阁高处,在行酒斗诗的文会宴上寡言少语,只令侍婢们在席上添酒,偶尔看向曲水中的琉璃樽,留意下一轮何人饮酒、何人对诗。

    我抬头看向竹席上的请帖,上面篆籀笔法,工整方正地写着宴主人名字:蓟川。忽然一笑,起身朝亭阁高处恭敬行礼:“卞和玉不识大驾,冒昧代人赴文会宴,请阁下见谅。”

    蓟川在竹席后,轻轻摇首。

    他一袭麻布僧袍,颈挂圆润佛珠,莹白手指掐捏印相,翻飞的手势如莲花,敛目低阖时如祖佛宽厚隐忍,气质温和,“小僧献丑了。”

    像是知晓我赴宴目的,后又补了句,“卞公子,请自便。”

    我回想对方刚刚引用的《金刚经》偈语,再看湖面残缺月影已上弦,一句甘拜下风之后,便撩起提着“如梦”二字笔墨诗句的竹席,朝文会宴的亭外独自走去。

    那日在书房内,楼生雪将皇家行宫的铜环钥匙交予我,也顺带将请柬夹进诗籍中递来,他示意我近日留在府温习,几日后代他赴文会宴,以探查那座行宫别苑闹鬼的原因。

    我看了眼下帖之人姓名,见对方是幽州九层塔内手持朱笔提生人魂魄的妖僧蓟川,知晓他在此前代景国夺取天下之时,已经赫赫有名。不知为何,如今现身酆都王城,向酆都帝主进献景国的白虎时,请愿居住此间闹鬼的皇家行宫别苑,而后主动下帖邀约书香世家的子弟们行酒斗诗以交友。

    楼胜雪摇首,只令我不必关心,只需解决手中事情即可。

    今夜宴席上,有文人见我手摇薄扇单独出现时,当即作诗嘲笑那日我在长街边狎妓、边祭奠的荒诞事。

    妖僧蓟川似知有意而我来,也为化解场上尴尬,便提议作飞花令,我随手翻看宴上笔墨题诗的竹帘,白扇舒展,在干净的扇面上泼墨挥毫,写下“如梦”二字。

    蓟川作为宴主人,引用《金刚经》偈语,一句“一切有如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然后手掐莲花,等我反应。

    我看着曲水中酒樽停在我面前,拾起饮下。

    我知对方有意让我饮酒,却不知他也有意引我入重重瑰丽幻境,看我兀自沉溺其中,尚未察觉飞花令中“如梦”二字深刻内涵,以指尖探破泡沫幻境,主动令梦貘食梦,唤我醒来。

    此刻,我已离开亭中酒宴许久,才依稀酒醒,行至别苑深处之前,向宫婢借来盏八角宫灯,照明脚下荒芥丛生的青砖石板路,继续回想这行宫中诡秘之处。

    如今的酆都王宫旧址,曾因先君战死后,庶子新王的军队进城掳掠屠杀而几近废弃,后值边关战事,酆都帝主征调各地降卒移民戍边,又将大批年轻未婚女子送到王宫旧址,供守城边将士兵婚娶成家,繁衍人口,由是此城中百姓平时垦荒屯田,战时全民皆兵,土地皆粮。

    可近来,这所偏僻荒凉的皇家行宫别苑内怪事频仍,前有宫女误坠落枯井,被人捞起尸首时,仵作断言宫女生前溺死;后有随行伴驾的妃嫔在此暂居时,因梦魇惊厥而自缢于床榻边,死状惨烈。

    城中风言风语,只道是曾经死在此地的冤魂将士们临近中元鬼节而释放怨戾、扬威作祟,希望重返故地的君主能替他们复仇。

    酆都帝主竟也会听信此间谣言,令楼生雪彻查行宫别苑内的古怪事,也答应蓟川请他为城中惨死的将士亡魂诵经度化,放他们轮回转世。

    我独自行走在朱墙间,闻萧瑟风声中究竟是何处传来怪叫,那叫声凄苦,时而似婴孩啼哭,时而似怨妇咒骂,时而似野兽嚎叫。

    此刻的宫墙上,数只黑色的孱瘦野猫一路尾随我,它们瞥向我时,目光阴戾凶狠,像是身体内藏有乌浓煞气。

    皇家的行宫别院内,建有座荒废的庵堂。

    我抬头看了眼,匾额上书仨字:转生悲,于是轻皱了皱眉,用手中铜环钥匙尝试打开锈蚀的门锁时,徘徊在宫墙上的黑色野猫猛然扑跃下来,龇牙咧嘴地频繁攻击,神情凶悍狠毒,像是阻止我进入庵堂内。

    宫灯掉落在外面的台阶上,我站在门后,手指摸过被猫抓伤的颈侧与脸颊,思忖须臾,而后摸出怀里的火折子,一息吹燃。

    幽微灯火在庵堂内亮起时,我瞳孔骤缩,神情难以置信。

    这间名曰转生悲的废弃庵堂内,摆放颗偌大的石佛头,它敛目微阖,宝相庄严,眼尾藏悲悯,唇角噙笑意,眉心一点尚未干涸的朱红,宽厚视线落在西南方。石佛头的周围,竖立数十只红棺,墙上屋顶门窗地下尽皆密麻的血色经文,像是符阵。

    我站在西南角的门口,仰望恶佛摩罗的神像,双膝陡然像是被折弯,主动下跪,双手合十,七窍再次缓缓流血,手中的火折子也掉落地上,如我指尖的血线般,逐渐熄灭幽微光亮。

    我在转生悲庵堂内,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意识。

    任我后来回到楼生雪的府邸,独自坐在前厅里,喝茶压惊,也依然想不起当时自己步入庵堂后,发生了什么。

    鬼乙说,他发现我时,我当时像是中了邪,惨白脸孔,目光僵直,跪在行宫别苑内的井口沿边空地上,仰头朝拜。

    他们八人在抽刀斩杀疯狂袭击的孱瘦野猫时,也依稀发现了那座行宫别苑内似乎藏有不可告人的诡秘,比如黑猫拜月。

    我抿唇,搁置茶盏,无意间看见指尖黯淡的血线,待手指撩起,认真细想时,却头痛欲裂,而后又像是突然忘记了什么,表情麻木,僵坐在一旁。须臾之后,再次拾起茶盏,握在手中,苍白的唇畔轻抿,又搁置桌案旁,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鬼乙鲜少似此刻般,黑沉眸光,盯望着我。

    像是在分辨,我体内有没有其他人。

    我疑惑不解,却也未再开口询问,只在楼生雪从宫内回来时,将今夜赴宴间发生的所有事全部描述给他听。

    不知为何,楼生雪在亭中抚琴,一袭白衣胜雪,脸庞莹白如玉,眼眸温柔,望着我。

    他道:“回来了就好。”

    我点点头,说我明日要去见采微姑娘。理由是:“几日不见,甚为想念。”

    楼生雪也未拒绝,只提醒道:“早日解决行宫别苑内闹鬼之事。”

    我饮酒,只挥手,道俩字:“再议。”然后勾着铜环钥匙,主动回房间休息。

    鬼乙站在亭廊,像是见到我神色疲惫,主动让路示意我先走。

    我拍拍他胸脯,想夸他孺子可教,却因肩头磕碰,虚浮脚步没站稳,主动摔掉进身后的池塘里,惊得荷叶上鼓噪的癞蛤蟆跳过我脑门,而后又呛了几口脏水。

    我狼狈爬行到岸边,气喘吁吁,后来由楼生雪遣人送回房间,今夜才算平安度过。

    可是梦里,我昏昏沉沉,依旧记得那间鬼乙说没见到过的转生悲庵堂。

    翌日,我醒来,头痛欲裂,坐在床边回忆昨夜做了什么时,记忆模糊不清,甚至发生错乱。看着窗外廊边雨打芭蕉,水珠滴落,由是脸色惨淡如纸,依稀记得昨夜楼生雪似乎又将我拉进鬼门牢狱,施以水滴刑虐待,否则此刻怎会如此脑袋胀痛,心悸恶心。

    我颤着手指,摸起脸颊伤痕,向身边人问道:“我今日是不是有什么重要事情需要去做?”

    年轻侍女们只道我昨夜摔落荷花池,后半夜生高热,因此现在有些失魂落魄。

    “公子昨夜神情倦怠,沐浴回房后,只说要好生休息,让我们不要打扰。”

    我站在窗台前,望着悬挂在廊檐下黄金鸟笼,突然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此时指尖干净,哪里有什么线?

    于是点点头,“知道了。”

    午后,我坐在书房,看楼生雪收藏的《九国志》残本,鬼乙进门时,他眼睛盯瞧我半晌,才问了句:“待会儿还需套马出门吗?”

    我单手持握书卷,手指叩敲桌沿:“出门做什么?”

    鬼乙欲言又止,之后拱手行礼离开。

    我疑惑须臾,继续看史书中记录的陈、景二国往昔恩仇。之后,书房内陆续有书童担抬木箱进出,他们将箱中藏书全部拾掇到书架,又见我歪睡在椅凳上,轻手蹑脚地离开。

    如此平淡清净,直到雨后天晴时,我令鬼乙向妖僧蓟川呈送拜贴,而后乘车轿来到行宫别苑,在皇家围猎场上,见到立于妖僧身后的山魈老鬼。

    山阿怀抱瞳眸莹黄的黑猫,他一袭鸠羽紫绫缎,白玉冠挽束乌发,露出眉心惊艳朱红,皮相风流,骨相饱满。

    我留意他几眼,转眸望向隔壁用青嫩竹席帘掩映处,看见席位旁伏卧的白虎,在台阶上跪拜道:“恕草民眼拙,不知陛下在此。”

    酆都帝主坐在竹席后,仅以画屏遮挡,隔开君上臣下的南北席位。他姿态慵懒,手握白色折扇,舒展收敛把玩之际,依稀可见娟纸扇面上疏狂提写“如梦”二字。

    “卞公子贵为我朝上宾,何须如此谨言慎行,快请坐。”

    说完,他有意用手中折扇撩掀竹帘,平铺扇面,让我看清力透纸背的“如梦”二字,窥察我神色,耽耽目光如狼顾虎视,眼尾细眯而上挑,略藏淡薄笑意,可眼中深意不见底,莫测且晦暗。

    我面无表情,向酆都帝主道谢后,坐在左侧虚席,观看草场之上边关武将持握弯弓,放箭狩猎围场中年幼麋鹿。

    幼鹿死于弓箭,鸣叫之际,酆都帝主侧卧席榻上,干净扇尖触在鼻梁,蝴蝶振翅般轻轻扇晃,像是有意在人前表露不满,他撇嘴,无奈吐出一字:“赏。”

    席上,武将受赏分炙肉时,酆都帝主提到前几日在行宫别苑内举行的文会宴,流觞曲水旁行酒斗诗,做飞花令,文人雅趣美谈。

    蓟川坐在席上,字句回应。

    见陛下与妖僧谈论佛偈,武将脸色难堪,大口撕咬鹿肉,扭头望向外面。

    我收回视线前,与鬼乙互视一眼,后者即刻会意,起身离开。

    第二轮围猎刚开始,我继续默默饮空面前茶壶。

    在等茶水煮沸之际,借口尿遁,在围场外的竹林里,与鬼门八人碰面,准备查探别苑内后宫嫔妃们的寓居处所,看其中是否有可疑行迹。

    未料,山阿抱着黑猫,在幽密竹径处,窥听许久。

    我伸手拔抽其中一人腰间长刀,足尖轻点竹枝,以力拔千钧之势,欲在十招之内,劈砍此惯常偷窥盗取的山魈老鬼的项上人头。

    山阿起先借力打力,单手揽猫,举止若行云流水,神态潇洒自然,无意恋战,他见我衣袂翻飞间,杀招毕显,才出手反击。

    他手腕似女子柔荑绵软,凝聚力道,先腿脚攻我下盘,令我防守,而后拾掌,食中两指内扣,重击我胸口,使我跛脚倒退数步,才旋身离去。

    我攥握刀柄,捂着心口,脸色惨白,将长刀归还给原主人,道了声:“多谢。”

    后者竟愣了愣,脸覆鬼面具,拱手提刀:“不敢,卞公子。”

    鬼乙问,“是否继续追?”

    我望着山阿逃离方向,良久,轻摇首:“我跛足受伤,他今日只是无心与我苦战,才选择逃走。”

    鬼乙沉吟,“那方才计划?”

    不知为何,自我今日步入行宫别苑,伴酆都帝主围猎时起,头疼不减,心慌意乱,神情焦躁不安。此刻我抬手捏按眉心穴,思忖后只道:“照旧。”

    鬼乙吩咐另外七人各分两队,朝西南、西北角出发,他则独自留下,与我一起进入后宫。

    我叩击他脸上阴骇的鬼面具,本想提醒他若不想引人注目便拿下此物,低调行事,后见其沉冷目光,寡言少语,有几分像弟弟婴,于是轻轻一笑,只剩下后面几字:“可要藏好了。”

    鬼乙挥开我的手,而后提拎着我,避开酆都帝主带来的禁军守卫,多番藏匿,才来到年轻嫔妃因梦魇惊厥而自缢惨死的宫殿。

    我抬头,望向钩心斗角的精美观阙,眯眼分辨匾额上的篆体:“水生……菡萏。”

    九国皇帝与酆都帝主和解昔日旧仇后不久,陈国王王殿下自中原内府启程回国继位,陈国太后分别向两方宗主国献成对环佩碧玉一件、绝世美人四人、古籍珍宝钱币数车,表示恭贺。

    陈、景二国虽为睦邻,但不交好,且同为附属国。景国国君听闻陈国太后献出倾国倾城的传世碧玉后,则令曾降服幼年白虎的妖僧蓟川,随行使团,赴酆都王宫,向酆都帝主献稀世罕见的吊睛白额的白虎,以示邦交友谊。

    与见九国皇帝不同,酆都帝主在先君的紫微宫太极殿内,大排筵席以款待陈、景二国使者。宴上,陈国使臣献传世碧玉、绝色美人,表示贺喜陛下;景国使官当庭起身,表示景国僧人蓟川在须弥山偶遇一猛虎,幼年稍可驯,但今已成年,性情刚猛凶悍,国人均难以驯服,后听闻白虎主杀伐,如今唯有献于酆都帝主退拒关外天魔军,以杀止杀,才可磨砺其野兽暴戾。

    酆都帝主饶有兴趣,坦言与众人一同席上观虎。

    景国使臣不遮不掩,令僧人蓟川牵虎而来。怎知,猛虎踏入殿后,见陈国使团而当即怒吼,惊吓众人不说,四位陈国美人回到后宫中,因白日惊厥而夜间频频梦魇,陆续惨死于那座名为水生菡萏的精美观阙。

    天子脚下,王宫近旁,不知何处掀扬起流言蜚语,人云亦云,说白虎属阳属金乃监军凶神,吊眼蓝墨仁,可视酆都王城中镇压地下的冤魂,亡灵见此物后,受到惊骇却无处可去,只能在宫内四处流逸逃窜,白日躲藏于那间背阳面阴的观阙中,由是吓死了几位陈国美人。

    今日步入水生菡萏观阙,明显察觉行宫中流言蜚语并非空穴来风,我自踏上殿门前青砖的那刻,像是感受到随先君战死的上万亡魂确实存在,脸孔苍白,心尖悸动。

    水生菡萏的门窗多数敞开,四下微风,殿内淡淡熏香,宫侍婢女们跪在前厅擦洗,鬼乙提攥着我衣襟后领,身形似鬼魅般,轻松闪躲人群。

    来到四位陈国美人自缢而死的寝殿后院,不知为何,我抚摸起神像前跽坐人铜灯,像是意识又一瞬不清晰,自言自语问道:“怪了。鬼乙,你有没有察觉,这座城此刻好像活了过来?”

    鬼乙说,“没有。”

    我回头见其木讷,于是认真措辞,描述方才感觉,“我们现在像是站在会呼吸的活人体内,这院中的微风,也像是喘息。这水生菡萏的观阙,取名怪,器物陈列怪,处处都透露着古怪。”

    鬼乙重复,“感受不到。”

    我抿了抿唇,不欲与这木头旮瘩多赘言,犹如废话般,再问得三不。于是拨拉起铜环钥匙,走上封锁的殿门,看其中哪一把与这门前黄铜锁适配。

    鬼乙走上来,却道俩字:“不必。”

    他踢扫屋脊废裂处而掉落台阶上的瓦片,提攥我前襟,旋身自重檐隙露处进入,而后松手,将我踹落在殿内地砖上。

    我仰面伏摔,趴在地上歇了须臾,才晒盖老龟般翻动身子,蜷曲四肢用力揉搓,见伤处破皮流血,然后心疼骂道:“畜牲啊!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你用脚踹我,太不拿自己当人看了。”

    鬼乙黑色袍袂一旋,他要别长刀,稳稳落地,俯身将我拖拽起时,沉声道:“总好过你一把把钥匙去试。”

    我欲哭无泪,于是鬼哭狼嚎半晌,喉咙眼快嚎干时,才忙不迭站直身,一瘸一拐去殿前翻找之前陈茶。壶里茶水不知剩了多少天,像是淹死过人似的,苦涩腥臭,我又掐着喉咙,干呕。

    鬼乙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他见我举止磨蹭,主动去别处勘察情况,看是否有我在竹林中描述的桃人、玉八卦之类的厌胜物。

    陈国临近蓬莱,自蓬莱始君黄极老人建造望仙宫,修筑望仙台,向国民宣化儒教礼仪后,儒化风气也逐渐弥传到陈国境内,民间仙神鬼怪传说屡禁不止,反而愈演愈烈,杂文俗诗、民谣艳曲纷纷描述人间深情神鬼旧怨,什么浪荡世家公子山中雨夜遇见倾城俏佳人,缠绵恩爱之后,发现枕边美人原是此地女鬼,因前世有过情爱纠缠,由是执迷不悟,化怨等待。

    书中神鬼情爱只道是一般,与蓬莱儒化的神仙道法同遭陈国国君禁绝的还有巫蛊厌胜之术。与晏儒洲更换命格的赵煞,他的母亲便是当年闻名于世的偃师一族,因其制偃惟妙惟肖,令宫中贵人惊厥诅咒而遭皇帝忌惮,最终以施行厌胜咒术罪名而被夷灭全族。

    厌胜术又曰魇镇,乃诅咒厌伏活人之术。盛行于民间,偶相斗、砖戴孝、匕镇兽、烧龙骨等梓人厌胜传闻均有厌胜物出现。

    如今,四位陈国美人均因惊厥梦魇而惨死于水生菡萏,其宫内必定也有厌胜物,只是不知这厌胜物究竟是何模样,为何人提前投放,又藏在何处。

    我盯着美人妆奁匣中,掩盖于华钗宝钿之下狭小的核雕佛龛,吹拂表层深厚灰尘,将其捻出后,对着窗户纸流泻下的日光,仔细观察,脸色愈显凝重。

    鬼乙在里外全部找寻一番后,见我沉默站在窗边,他扶刀走过来,“没有。”

    我捏着核雕,仰抬目光,盯着上面雕壁的西番莲纹,再看里面供奉的恶佛摩罗像,于是冷淡勾唇:“任谁也想不到,玄机藏在明处。”

    鬼乙不解。

    我将核雕佛龛递给他,而后负手低头行走在殿内,用腿丈量这座曾由酆都帝主的先君为宠妃建造的宫殿,而后令鬼乙用刀劈砍地下,只待挖掘土中深埋且腐朽的偃偶。

    那偃偶轻巧,陈旧布料依稀可见前朝模样,可制作手法生涩稚嫩,眉眼韵致略显不足之处,显然并非赵煞母亲所制。

    再瞧偃偶削瘦脸庞,挺翘鼻梁,深邃眼窝,明显年轻男相,而且形神肖似昆山天宫的钟楼里署名赵煞却由晏儒洲所提笔的画作上人物,所以它出现在这里作祟,只可能是有人偷盗了晏儒洲的偃偶。

    毕竟,这偃偶可是晏儒洲为找寻赵煞所制,被人深藏地底下,即见不到赵煞,又找不回主人,定然带有怨愤,每日夜醒寂静时于宫内报复。

    晏儒洲的偃偶会报复,在昆山天宫第一次给他送饭迟到时,我便尝到这苦头,曾他被眉心点染朱红的古怪偃偶吓得屁滚尿流,在钟楼里面凄厉嘶嚎,狼狈逃窜,求钟楼外的魏重衣进来救我,反被魏重衣狠狠嘲笑。

    如今我手指轻叩脸颊,只觉得仍有几处说不通,既然四位陈国美人是因此物在夜间报复而惊厥梦魇,可晏儒洲的偃偶从不作祟,甚至主动杀人,而那仵作断言为溺死的坠枯井宫女又是如何死亡。

    “蹊跷。”

    我皱眉道。

    鬼乙不知我为何而脸色沉凝,只问:“宫中闹鬼的根由是此物?”

    我咂摸嘴,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于是让他先拿回去给楼生雪:“我们出来太久了,待会儿回席上,你先去和其余七人碰个面,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发现,等晚上我们再过来一趟。”

    鬼乙点头,将核雕佛龛和偃偶装入黑色衣袖。

    这时,我趁他不注意,主动跳在他背上,双手锁在他咽喉前,癞蛤蟆似的趴着,又见他抽刀欲怒,急忙哄道:“鬼乙大哥,我一瘸子,走这么多路,现在两腿打摆子,确实走不动了。你就当行行好,背我一截路,回头我从楼生雪那儿,给你扒拉几件值钱宝贝当孝敬你老人家!”

    鬼乙扭头见我脸色苍白,又耷拉着眼皮,神情倦怠,不像是说谎,于是冷哼一声,收了长刀,飞檐走壁,返回围猎场。

    他像背负颗大冬瓜,矫捷敏健,而我像癞蛤蟆似的,哈欠连天,懒倦疲惫。

    不知为何,离开这水生菡萏时,我像是肩扛重货陡然卸下般身体轻松,回到围猎场,观看第三轮狩猎时,却因筋骨疲累而眼皮沉重,后来直接托腮睡着,竟连酆都帝主离场也不知。

    所幸,我无礼惯了。

    午后独自一人退场时,也无宵小敢当面置喙。

    我将心中这份自负说给鬼乙听时,鬼乙眼神格外轻蔑,阴阳怪气道:“您行事向来不拘章法,如今做任何事都有鬼首大人兜底,还有什么忌讳?”

    瞧着牙尖嘴利的刻薄,和谁一样。

    我想了一圈,只觉得像宁十三,但也只相似几分,于是仰枕在席卧间,闭眼回忆,任由鬼乙在前驱赶马车,此刻身体轻松,却不知为何心尖沉重,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事。

    回府问楼生雪,楼生雪笑吟吟,与以往不同的是,今日眼眉温柔缱绻。他莹白手指捻转核雕,目光略抬道:“你莫不是忘记了约定的三日假期,或是尚未计划好如何出门?”

    我饮下鬼乙递来的茶水,心情始终难以平复地烦闷焦躁,想了很久,才道:“或许是今日未能破案,总觉得白跑了一趟。”

    楼生雪轻笑。

    他倚靠竹质圈椅,坐在桌案后,身边博古架上如今琳琅满目的罕见书籍、珍稀古玩,面前一只陈旧且年代已久的男相偃偶、一枚造型别致精巧的核雕佛龛,佛龛里供奉的是天魔君摩罗神像。

    他说话声音极轻,“得此二物,你也不算走空。”

    我坐在堂下,低头正玩转手中空杯盏,思考如何能让杯中变出水,等年轻侍女真往杯中倒水时,又思考坠枯井的宫女如何溺死,未听清他那句话。

    如此反复想得头疼,于是轻捏眉心穴,脸色苍白,起身道:“不想了,头疼。待会儿晚饭也不必喊我,我先回房躺下休息,亥时再派人来找我,我要出门一趟。”

    楼生雪见我神色疲惫不似作伪,嗯声答应。

    他也不问我深更半夜要去哪儿,只道:“前几日下雨,你房间潮湿阴闷,我让侍女点燃熏香祛霉,熏炉里也放了静心安神的香料,你如果不喜欢,回头我让侍女挑出来。”

    我跨门走出,摆摆手,“谢了。”

    楼生雪坐在椅上,莞尔笑。

    他眉眼清丽,眼尾生出几不可见的细纹,像是岁月不待的韵痕。见我离开后,伸手将案台上的核雕、偃偶归拢掌心,而后封锁桌内匣中。

    完成笔下风格雄奇怪诞的诗画并署名拓印后,他又是轻柔似水地淡笑:“我还得谢你,在庵堂内,以身为容器,唤醒我主。”

    亥时一刻,我自床榻上惊醒,屋内帷幔垂落,淡淡熏香,推开窗时,廊檐外黄金笼中仍是那只金丝雀叽喳,于是伸手投喂它颗洗干净的浆果。

    年轻侍女进来时,她见我赤脚站在地上,提攥着裤腰,抻长手臂去够鸟笼子,于是掩唇低笑,转身出门挑竿,将笼子自窗台外递给我。

    我喂好鸟,俯身,提起松垮了腰带的裤子。

    年轻侍女娇羞,表示难为情,将手里鸟笼给挂回去,而后转身匆匆离去。

    人走后,我才自觉尴尬,站在屋里穿桌上清洗干净的长衫时,鬼乙走了进来,他一袭黑衫,夜行衣似的,健壮干练。

    我低头看了看,伸手晃荡宽广袖口,又照着铜镜比对了下,竹叶青绸衫,眉宇病态,身体孱弱,只觉得像短命病痨鬼、手无缚鸡力的弱质书生,于是嘴皮一咂摸,翻箱倒柜扒拉出一件压箱底且皱巴巴的鸭屎灰罩衣,然后套在身上。

    我看着鬼乙,再看看自己,几分心满意足,“走,随大人夜访皇家行宫,查冤案。”

    鬼乙自面具下,俩窟窿眼儿里,渗透着轻蔑。

    他身后站立其余七人,同样脸孔,安静沉默。

    我大人有大量,只当他们嫉妒本大人美貌,于是变戏法似的甩出柄折扇,轻轻扇在脸颊侧,然后遛弯儿似的出门。

    “快跟上,本公子每时每刻都忙得很。”

    远远的,我听见身后的鬼乙在面具下冷嗤,轻蔑声很大,于是在迈出楼生雪府邸的那刻,便考虑何时向楼生雪开口,给这七人另外再找新领袖。

    最好是像宁十三那样,美艳,乖巧,听话。

    或者像婴那样,荡剑之时,气吞山河。

    再不济,师兄也可以,九州剑者,天下第一。

    鬼门八人俩人各一马,绕路驰骋于宵禁后的酆都长街,我坐在其中一人的身后,眼睛盯望鬼乙,扬唇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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