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行宫的西北角，临近关外围城，附近丛林古树，乔灌木高大而深厚，依傍北面逶迤高山，时常野兽出没，适宜狩猎。
鬼门八人下马，他们将马拴于参天古树旁，而后持刀准备翻墙进入。
我趴在朱红的宫苑墙根处，翘撅着屁股，捏握根捡来的树杈，扒开杂草，钻进狗洞。
从狗洞里爬出来时，鬼乙已在荒僻的皇家宫苑内，他手扶长刀，垂眼看我狼狈姿态，面具下眼眸幽黑，拱手道:“卞公子，方才冒犯了您，还望见谅。”
我伸手捋下头上杂草，皮笑肉不笑，“无妨。”
心里腹诽，这黑不溜秋的死泥鳅，白天踹本公子，没找你算账，方才又在马上揶揄本公子。呸，爷爷生来小肚鸡肠，今夜折磨不死你，回去就让楼生雪革了你的职。
妈的。
哪里像麻鸭?
我拍干净身上灰，弯眼朝鬼乙笑，笑得嘴角僵硬，咬牙切齿:“走吧，鬼乙大哥。”
鬼乙知道得罪我，主动恭请，“请，卞公子。”
我笑眯眯，一瘸一拐，从他身边经过。
鬼乙低着头，再抬眼看时，只觉得青年路过石宫灯，一袭鸭屎灰的罩衣，真像麻鸭走路似的，他扭动腰肢，翘着臀尖，神情高傲得很。
重返水生菡萏时，我站在观阙的楼上，居高临下俯瞰这院内花草树木的布局，伸出左手，临时起卦，运用小六壬问卦预测，神情严肃。
鬼乙等八人尾随在身后，见我神叨叨，指间掐演奇门遁甲，犹如巫祝道士般，口中念念有词，不停歇中断，他们也未出声打扰。
“此值亥时末，临近子时，位西方，临白虎。”
六根指节轮过一轮后，我掐在无名指上节，眉头拧皱，表情不佳，“是赤口。”
鬼乙问，赤口是何解释。
我望着水生菡萏院内风水布局，只猜测应是有宫中大士在此提前作法，在这冥冥中藏有玄机，于是转身向鬼乙道:“此行不吉、凶险。”
鬼乙进一步问，“如何得知?有何表现?”
我手指观阙后白日偷偷进入过的宫苑，指示他看这几处，认真解释道:“我占此卦，得赤口，预示病出西方，六畜作怪，这里须注意诅咒与瘟疫。你还记得白天在那座宫苑的地下发现诅咒偃偶吗？当时我便觉得奇怪，那偃偶虽是施行诅咒的厌胜物，但制作粗劣，若非受偃师直接操控，它非但不会主动杀人，甚至不敢在宫内报复作祟。只因那制偃的主人乃晏儒洲，是我幼年旧识，我了解他。”
“而且你还记得白天来时，我和你说过这宫苑里似乎藏着古怪吗？白天尚未点灯，普通人可能难以察觉这里器物陈列、山水布局之诡异处，如今正值夜深人静时，这里各座石塔灯都已完全点亮，正好将局中堪舆术法全部显现。”
鬼乙半只半解，沉默良久，才发问:“你意思是说，偃偶只是障眼法?这院中堪舆术才是闹鬼杀人的关键。”
我点头，赞其不愧是八人中领袖，果然顶尖头脑，反应灵敏迅速，然后继续道:“近日行宫内频生怪事，并非仅是白天发现的厌胜物作祟，而是有人先动了这水生菡萏宫的风水布局，在此提前布置堪舆术法，招来邪祟锁困其中并引渡亡灵来此藏匿，聚集怨灵戾气，后见东窗事发，才找寻来劣质技艺的偃偶，浅藏于宫中地下，哪怕后来会被人发现挖掘出，偃偶也仅是掩人耳目之手段罢了。”
“我幼年沉迷太上秘法，此法虽遭九国皇帝禁绝，但也在此前习得一些仰观天象、俯察地理的堪舆布局的能力。此刻，我虽未看出此阵法为何阵，但也算出此黑煞地已积满怨戾，轻则令暂居之人短折横死，重则影响国运亨通。”
“为何?仅凭看这地上亮起的石塔灯方位，以及占卜问卦，便推断出这些，甚至断定这里有人用偃偶做掩饰，以堪舆布局招魂?这为何不能是卞公子你一人的臆测?”
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收回手之前，在水生菡萏观阙楼上，藏在衣袖下的俩指蜷勾起，抬起时又搁在唇边反复哈气，想趁鬼乙不备时，高高跳起，狠狠叩响他个脑瓜崩，当作鬼乙第三次嘲笑我的报复。
岂能料到，我原地转圈圈似的，被鬼乙反拧制鸟爪似的细手腕，哎呦哎呦提着嗓子尖叫疼。
“鬼乙大哥，胳膊断了，胳膊断了。”
“求你放手，求你放手!”
鬼乙见我扭弯腰肢，皱着脸皮，想要下跪求饶，冷嗤了声，松手问道:“现在需要做什么？”
我摆弄酸涩手腕，扯动难堪脸皮，佯装高兴的笑:“呵呵，去下个地方。”
鬼乙垂眼思考，根本不必我提醒，直接拎旱鸭子似的，提拽我颈后，踢踏疾行在宫苑琉璃瓦上，身后七人均飞檐走壁，熟练程度丝毫不输鬼乙。
我怕鬼乙半路报复，拍手夸赞:“几位鬼门大哥身手敏捷，矫若惊龙，翩似惊鸿，妙啊！妙啊！本公子敬佩。不知几位大哥在鬼门里当差，每个月月例银子多少啊？不如来我这儿贴身保护我，我愿出三倍价雇佣。”
不待我探出三根手指，鬼乙嫌弃我说话不着调，直接封了我身上麻穴、晕穴、哑穴。
我眼白一翻，晕死过去。
醒来时，便在发生宫女坠井的命案地，我背靠封盖莲花井盖的枯井旁，眯瞪眼睛时，听见鬼乙下令周围黑衣人先去查看院中附近有无诡异之处。
我梗了梗僵硬的脖子，站起身，招手示意他不必麻烦，却也刻意远离鬼乙几步，避免这家伙抬手封穴，让我昏睡时也全身麻痛。
鬼乙见我频频做手势，这才解开我的哑穴。
我本想破口大骂这瘪犊子，却见他手扶长刀，上前半步，恐吓似的嗯了声，于是当场怂了，摆着左手，来回轻摇右手中的白色折扇，掩饰心虚道:“大可不必，大可不必!此黑煞地忌讳动武，忌讳动武。”
鬼乙深知我脸皮功底，也知我大丈夫能屈能伸，垂落手腕之际，他站在井旁，后退两步，让我看清井壁上的西番莲纹，指道:“先前有年轻宫女在此失足坠落，死了很久，有内侍途经此处闻到腐臭异味，才将此事上报到内侍监。打捞之时，仵作见尸体肿胀乌紫，剖开腹部胸腔时内部有明显的淤泥积水，因这井口临近莲池，所以判定宫女生前溺死于莲池，死后由凶手抛尸此处。为避免疟疾瘟疫，殓尸官在记录之后，命人先将宫女的腐烂尸体火化，再交由内府廷尉处理。”
“此事本该数日前就已结案，可一路排查摸寻下来，凶手似乎并非是普通人，而在宫女坠井死后，这附近时常有人发现游荡的白衣身影，不知是宫中内侍撞见次数多了，还是有细作借机刻意传播行宫闹鬼的谣言，有人曾将那朱衬白衣的怨鬼描述得绘声绘色，煽动蛊惑，甚至陈景两国进贡前夕，有修葺宫墙的瓦匠听闻此事，将宫中闹鬼之事三文钱卖给街边说书人，由此才有了酆都城中有数万将士冤魂的谣言。”
“酆都将士随先君战死一事虽有根源，但经由说书人的添油加醋，在城内闹得沸沸扬扬。陛下为此头疼不已，请景国僧人蓟川白日莲台诵经，度化亡魂，抚慰民众，暗中命鬼首大人勘查案情，月底前解决此事。”
我起先抿唇分析，闻他后面所言，惊讶道:“真有朱衬白衣的怨鬼?”
鬼乙命人将怨鬼画像取来。
在他主动展开之际，我好奇凑近，盯望画上之怨鬼，朱衬白衣，青丝乌黑，修颀身姿，却没有脸孔。
“奇怪，又是无面鬼。”
我踱在枯井旁，观察附近草木花树，并无诡谲隐秘的堪舆布局，就此事运用小六壬，再掐指问卦，可得到的竟是空亡。
取怨鬼画像的兄弟见我念叨，他开口问道:“为何是空亡?”
我解释，“空，即所行皆空。亡，却有许多意思，譬如亡命、亏损无望。宫女坠落枯井便是告诉这位杀人虐尸的凶手，他所行之事必定劳而无功，所求所愿也会空欢喜一场。”
鬼乙也提示我看这莲花枯井旁的院落布局，我笑，不得不称赞他机智过人，只摇头道:“寻常布局，并无怪异。”
一时陷入僵局，不知如何解困，鬼门八人均且沉默。他们看我毫无忌讳地坐在莲花井盖上，手指细抚上面西番莲纹，沉冷严肃的神情，像是正在回忆思考，于是各自守望一角，也顺带观察附近是否有可疑轨迹。
我确实在回忆，也确实在思考，脑海中所思所想却和此处命案无关，而是前几日在酆都城内朱府遇见天魔城少城主一事。彼时，年轻侍女提前告知府内西南角的祠堂有镇妖瓶，瓶中封印大妖，在阿大入局之后，我沿着地上血迹走到朱府中堂，根据院内古怪的风水方位，发现果然有人在此设局提前囚杀妖孽莲华转世亡魂，而天魔城少城主驭鹤神童紧接着便出现，出手阻拦我步入祠堂。
当下也如此，先是有人以风水布局，扰乱附近气运，而后散布信息，引诱等我入局。
上次是为交易，可这次目的是为何呢？
我手指轻叩在拧皱眉心，头疼，头疼。
鬼乙见我脸色苍白，独自坐在莲花井盖上，他抬头瞧了瞧月亮，扶刀走来，低问道:“卞公子，时间不早了，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摆手，几分执拗，“我们已来访三次了，且按你说的，陛下给楼生雪的时限是月底前结案，如今没剩几天了。”
“是。”
见鬼乙退在一旁，观察我神色，于是在头痛舒缓之后，开口问道，“你们可知何人作画?”
鬼乙道，“最初作画之人与修葺宫墙的瓦匠已因罪斩首。那位说书人因鬼首大人而幸留性命，至今仍在城中某家酒肆内，卞公子可要去询问此人?”
白色折扇磕在掌心，我仰头，望见凄冷月牙，似抹银色镰刀弯刃，于是计上心头，眼尾拾起卑劣笑意，招手让另外鬼门七人过来，窃窃私语道:“本公子尚有一奸计，需得有人扮善，有人演恶。”
鬼门八人望向我，听完计策后，目露难色，只道:“卞公子，如此行事，鬼首大人怎会轻易原谅我等?”
我手中白色折扇重新舒展，翘起二郎腿，神情嘚瑟，目光狡黠，像是月下化身的百年小狐狸精，苍白脸庞，清秀俊美。
“本公子贵为上宾，在酆都帝主那儿尚有便宜行事权，如今事急从权，楼生雪也不会严厉苛责我等。”然后大手一挥，跳下莲花井盖，徐徐走出命案地，后又站在昏黄色烛火的石宫灯旁，想效仿朱衬白衣的无面怨鬼，盈盈一回首，最好吓得八人毛骨悚然，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可鬼门八人犹如老僧入定般，均沉沉目光，看我独自站在宫灯旁，傻子般自娱自乐，然后道:“卞公子，我们此刻要回去吗？”
我见他们没被吓到，道了句无聊，后又轻扇折扇，掩饰尴尬:“上次文会宴，我独自行动，你们是在哪儿发现我的，此刻带我去看看。”
鬼乙首先站出来道，“文会宴已经结束……”
我摆手，不听他言，“本公子至今仍觉得那流觞曲水的诗宴会古怪，离开亭后应该发生了什么事，暂时忘记。你们先带我去看看，再说其他。”
鬼门八人见我态度坚决，于是决定与我重返皇家行宫别苑的腹深处。酆都王城旧址因与九国皇帝的灭国之战而惨遭屠城毁灭，如今废弃多年的皇家行宫别苑也因酆都帝主临幸到此，守城将领提前令匠人重新粉饰修葺宫墙观阙，但工事庞杂，人手稀缺，附近破败不堪处难免有所疏漏。纵使翻新王宫，旧址仍难与新都媲美，甚至无法复刻先君在世时的雄伟巍峨，恢宏气势。
距离蓟川设宴的轩榭不远处有废弃的戏台子，因年久失修而摇摇欲坠，护栏密生蠹虫，踩踏上去时，地板下竟有蜈蚣等毒虫自夹缝中蹿出，吓我一跳。
我走在二楼戏台上，感慨周围荒凉偏僻，又不解那夜为何我会昏厥此处。于是站在临东的翘首斗拱下，手扶着落漆褪皮的绿色梁柱，望着穹顶残缺的月亮，回忆思忖。
鬼门八人跟在身后，陆续上来。
他们等候了会儿，才有人上前提醒并拱手道:“卞公子，下半夜了。马上宵禁结束，城关口卫兵换岗，早市开放，我等八人虽手持鬼门令牌，便宜行事，但从行宫出发，难免引人注目。若被人发现来过此处，我等便要接受调查了。”
我不解，“为何?上半夜我们一路顺利来此，回去却要接受盘查，酆都帝主不是授命楼生雪暗中勘查案情吗？”
鬼乙直接拦下提醒之人，示意他勿需多言，只道，“陛下前几日新下发的诏令。”
“这诏令不是徒增麻烦吗？”
鬼乙并不多做解释，“卞公子，我们该回去了。”
我抿唇，走下戏台，身后尾随鬼门八人。
翻出宫外骑马时，我已和上半夜同乘一匹马的伙计打好招呼，待会儿赛马照旧。鬼乙此刻却伸手拽我，要求我与他同乘一匹。
我以为他是求和，却见八人绕道疾驰，追赶宵禁前最后一班换岗卫兵，在此前抵达城门关口，手持令牌让卫兵放行。
回到楼生雪府邸，我坐在案几旁，提笔准备写信问候阿大近况时，看着笔尖狼毫，方才渐渐明白，为何酆都帝主颁发盘查的诏令，为何鬼门八人要急匆匆赶在最后一班卫兵换岗前回来。
我手指搓捻狼毫浸染的笔墨，任由墨渍晕染指尖苍白，咧唇轻笑:“原来，酆都帝主也察觉你想复活摩罗的真正心思而提防你啊，楼生雪。”
清晨，门外金丝雀叽叽喳喳。
我懒洋洋起身，端着茶杯出门，站在廊檐下，饮茶漱口。
楼生雪来时，我正挠着肚皮，扒拉窗边竹篮里每日送来的红浆果，挑出里面品质颜色上乘的那些，投喂黄金笼里金丝雀。
他见我态度认真，笑道:“你日夜勤奋照顾，不如我把它送给你?”
我点头，“好啊。”
待回看他时，惊艳目光落在楼生雪身上须臾，评价道:“罕见你打扮得这么好看。”
楼生雪今日朱衬白衣，紫金钗冠，他长身玉立，站在台阶下竹林旁，黑眸漆润，唇红齿白，不似昨夜画中怨鬼，倒是几分丰神俊朗。
我也不知为何，站在漆绿的栏杆旁，陡然失神，又失忆几分。仿佛有一瞬身体不属于我，像是灵魂困在这副躯壳里，四周漆黑黯淡，只能听闻声音。
楼生雪喊我时，我依稀醒来，口中仍念叨那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楼生雪弯眼，笑吟吟。
他低眸腼腆时，面若朱涂，娇矜羞涩不输宁十三，莹白手指撩开面前微风吹拂的翠嫩竹叶时，也不知为何今日如何温柔，只道:“我在这儿等你。”
我愣怔片刻，才转身回房，关上门窗。
屋内桌案上，已经有人提前准备好衣裳，黑色鎏金暗竹纹的长衫，上面搁置白色折扇，脚踏旁方头上翘的麂皮靴。
我站在铜镜前，望着自己，只觉得不似自己。
推门时，楼生雪见我依旧青衫，眼底笑意似乎冷淡几分，他见我在观察，于是问道:“不喜欢那身衣裳?”
我不答，反问:“我最近好像经常神色恍惚?”
楼生雪哦了声，尾音上挑。
“病未痊愈吗？”
我观察不出来，于是摇扇扇风，总觉得心情烦闷焦躁，不清楚自己忘记什么重要事。
收扇之时，脚跨出门道:“走了。”
楼生雪站在幽竹丛旁，他身染竹叶清香，却在葫芦型的月洞门前，伸手拦下我，似笑非笑道:“卞公子，你今日邀请我去听书，为何穿破旧衣裳?”
“破旧?”
楼生雪视线一垂，落在我身后侧开叉的青色袍袂。
我拾起衣袂，见刀剑削开的裂口，顿时明白，咬牙切齿道，“你——”
楼生雪抬手，扫开我指着他的扇尖，“卞公子，衣裳已由在下准备好，你现在去换，时间尚来得及。”
我一口浊气闷在胸腔，知晓这人蔫坏心思丝毫不输魏重衣，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鬼门八人那边估计已经布置好，所以反复思虑之后，只能转身去换那件颜色深沉的黑衫。
楼生雪见我一袭黑衫，重新站立门前。
他从竹丛边踱出，主动伸手道，“卞公子，请。”
我冷哼一声，手中摇扇，迈出月洞门。
楼生雪落后几步，他站在斑驳竹影里，不知在遥望谁。
城中，最热闹的瓦子勾栏。
仨人在戏台上，一人弹拨琵琶，一人吹奏竹管，一人娓娓评说时兴的民俗故事，堂下观众听得兴味盎然时，管弦齐声。
采微姑娘前来侍奉时，手托都承盘，她为我添酒时，身段柔软，盈盈跪坐在矮榻边。
我侧卧，一袭暗纹黑衫，手中折扇轻摇，在人靠近时，坐直身子，手指亵玩起采薇姑娘鬓角青丝，同她亲昵，后见采微姑娘害羞闪躲时，才从怀中丢掷出荷包，示意其收下。
“辛苦采薇姑娘。”
采薇姑娘娇嗔。
她水袖一挥，收拢起矮榻上的金叶子，施施然离去。
楼生雪坐在对面，低眸饮茶，神色平淡。
我咂摸嘴，回味刚才鬓影衣香，目露流连，“采微姑娘，真乃妙人。”
楼生雪闻言，他抬眼望向我，此刻眼神不似在自己的府邸庭院中温柔似水，反而冷若冰霜。他虽笑，笑容凛冽，瞬息间令我想起那张冰封镜湖的旧琴。
他轻声道，“卞公子，今日请我听故事，故事开始了吗?”
我手指叩击矮榻上的竹凉席，“当然。”
怕楼生雪不信，起身撩开帘布，示意他认真听:“我昨夜回来后，想到一个故事，提笔写到天明，才舍得睡。这故事我在上楼前，卖给了楼下的评书人，得了三文钱。今日邀请你来此，权且是想让你也听听，这故事结局好不好。”
楼生雪坐在原地，岿然不动。
他今日朱衬白衣，和楼下说书人即将要点评的故事主角形容相当。
故事内容本围绕酆都城中水生菡萏宫苑闹鬼之事，可说书人买下故事之后，他改了国家背景，又添了神鬼情爱，揉杂了魔君摩罗的往昔旧事。
说书人站在说书台后，一拍惊堂木，引得观众注目，亮起嗓子道:“话说数万万年前，天地归寂，太虚混沌，元始祖炁尚在太虚中生长，太虚境外仅有为数不多的上古神们在云外九霄的上境，修炼四极苦撑天地，根据日月星辰流转，分布人间昼夜岁月。
可万年后，一场末世大洪水，引得天崩地裂，三根撑天支柱坍塌，魔君摩罗自天穹隙露处逃脱，他在洪水退去后横空出世，来到下界人间的西南天之极处，选址哀牢山上修建宫殿。
自古天地变幻，阴阳消长，万物生灵皆有定数，神魔仙佛也好，妖怪邪祟也罢，任谁也跳脱不出这命定秩序，一切均有因有果。
上古神们不忍见天之极倾倒，涂炭生灵、炼狱人间，便一同来到西南哀牢山下的怒河旁，与魔君决一死战，此诛魔之战后，诸神陨落，魔君摩罗困居西南一隅，古国君主阀乱人间。
今日故事的主人公，是朱衬白衣的艳鬼。他之挚爱，乃魔君麾下将领，只因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所以令他不得不游走于战争边境，收集亡者怨戾以复活爱人。
话说，这万年艳鬼某日来到人间，他见西南地僻，已无战乱，便往西北走，来到一座被敌军屠戮后的亡城，并在此城中黑煞地境设下一局，试图复活爱人。
这局曰堪舆局，以堪舆术为关键，通过变动院中花草树木等摆放位置，便可以某处为阵眼，于特定之日利用天煞气吸引误道妖魔到此，炼化囚困城中成千上万的亡魂怨戾。”
堂下观众议论纷纷，故事却戛然而止。
说书人再拍惊堂木，定了场，示意今日暂且说到此处。
我站在二楼楼上，回头看楼生雪，笑问道:“这故事结局如何?”
楼生雪掀抬眼眸，此刻何来潋滟深情。
他问，“这故事主角是谁?”
我摇头，坦白直言，“还没猜到。”
楼生雪点点头，“遇到瓶颈了?”
“是，”我想了想，补充道，“面临今日困境，所以请设局之人来此解局。”
楼生雪问，“谁是设局之人?”
问答像是回到了开始，步入了循环。
我倚靠窗台，一袭黑衫，笑得白牙露出，“自然有人会主动解局。”
楼下，鬼乙利用楼生雪名贴邀请蓟川来此喝茶听书赏戏，蓟川身后仍是山阿，他怀抱黑猫，抬眼瞧了楼上，像是有所察觉，后又低头逗猫。
而我在未阖的窗边，小酌品酒。
醉醺醺时，听闻楼下琵琶弹唱，明白下一场便是重头戏，但左不过是登场耍花枪的戏谑优伶中，有俩人扮演万年艳鬼与魔军将领，他们当着山阿与蓟川的面，将方才故事末尾说书人未言尽的恩爱桥段再生动演绎一番。按我命鬼乙代为点戏时的要求，这场戏既要表露万年艳鬼痴迷长情，又要彰显魔军将领捍卫魔道而身死道消时的冷酷无情，二人缠绵悱恻，生死离别，情恨感天动地。
可我来不及看，手攥着裤腰起身，一副尿急憋不住的模样，和楼生雪道，“还未正式开始，我先去方便一下。”
楼生雪似猜到，他独自在二楼客房静等变故。
我推门下楼，在狭窄楼梯转角撞见折返上楼的鬼门八人时，醺然目光几分清明，而后笑眯眯，伸手拍了拍鬼乙的肩膀，问道:“都安排好了?”
鬼乙道，“此刻坐在楼下。”
我忍不住竖起拇指，夸赞他雷厉风行，不愧为八人之领袖。
鬼乙哼了声，似是嫌弃我此举将鬼门鬼首楼生雪也算计进去，又恐是拖累身后七名兄弟，而他始终对我不满的原因具体不得知。
我笑着让路，予他们先行，并解释道:“鬼门鬼首不来，如何令他信服，甚至尽快破案?”
鬼乙也不客气，扶刀上楼。他手中攥握楼生雪的名贴，身后七人陆续尾随，主动到楼上向楼生雪回禀复命。
瞧见昨夜戏台上快人快语的鬼门兄弟，他站在队伍末尾，正准备转身上楼时，我伸手将他拦下，从怀里摸出提前准备好的两包金叶子，塞进鬼门兄弟的胸怀，眼神示意:哥们儿，快收下。
鬼门兄弟面具下的眼睛惊诧片刻，而后点头。
我笑眯眯。
却在他转身之时，勾走他怀里鬼门令牌，藏进衣袖，此举神不知鬼不觉。
哗啦——
手里白色折扇舒展，我一袭黑衫，似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般，下楼时拉着点头哈腰的龟公闲扯，花了两枚金叶子，哄他带我去找采微姑娘的住处。
后院假山中，此刻藏着数对正戏水的野鸳鸯，莺啼鸟啭，酣畅淋漓。事后，男人说什么今日若痛失卿卿，便教我肝肠寸断，魂归异处，之后女子娇嗔，以薄纱覆面，重新品尝刺激。
闻这石山狭径中的情愫暧昧，我抬脚踢踹，嫌弃这老王八带我走的什么路。
龟公佝偻背脊，在前引路，笑呵呵。
“这是最近的道儿了，公子。没办法，我们勾栏院开门揖客，有的客人就好这一口热闹刺激。”
我折扇掩鼻，佯装酒醉，眼眸清醒，又踹了一脚，“快点。”
“是是是。”
为伪饰自己腿脚正常，我扭头观赏这勾栏院中人工开凿的石山湖景，轻摇折扇，步履缓慢，状若翩翩公子。
龟公引我入偏苑时，躬身道:“公子，这楼上就是采微姑娘闺房。”
我摇着折扇，站在院外，仰望门前匾额上提四字:有花堪折。于是勾抿唇角，再丢给身后龟公两枚金叶子，迈步踏进去，“今日除了采薇姑娘，旁人不可再进来。破坏了爷的好事，提刀砍剁了你!”
龟公跪伏在地上，手捡起金叶子。
“是是是!老奴定提前告知底下人，今日这地方十步之内不能出现一个人影。”
我挥手，关上院落大门。
观察院中确实无人后，才坐在台阶旁，揉捏酸胀疼痛的膝头与脚踝，然后抬眼瞧望这院落中布景，挪至脚门处，推门查看，此处再往北走，临近之前普度寺上香折返后送采微姑娘回来的僻静后门。
而后门外的老树旁，采微姑娘已令车马轿夫等候于此。
我低敛眼波，思忖须臾，将折扇收别腰际，趁此刻意识清醒，眼睛明亮，重新掐诀施咒，咬破指尖，以血索缚这勾栏院中万物生灵，设局立阵。
鼻间溢出鲜血，滴溅衣襟前，才收手完成。
我抬眼瞧院中名为雅风馆的小楼，用衣袖抆拭干净鼻血，才一瘸一拐小跑上去，站定在楼上，伸手推开闺门时，里面陈列整齐，氛围静谧，淡淡熏香。
撩开珠帘青纱时，那只重伤未醒的丑陋妖魔躺在床榻上，他眼眸紧阖，鼻息微浅，病弱死气的眉宇，脸颊身上剑痕交错，难掩那日自太子殿内独自逃亡的憔悴狼狈。
我重新擦了擦鼻间，在他袒露的胸膛上仔细提绘昆山符箓之时，脸孔灰白如纸，喉间滚动咽下腥甜，将昨夜提笔写完的第二封信与鬼门令牌塞进他的怀中，然后抱起他，替他穿好衣裳，整理容貌:“我身体里好像住了另一个人，阿大，你若醒来记得帮我复仇。”
阿大歪垂着脑袋，枕在我肩上。
我龇牙咧嘴，用力将他拖上脊背，独自背负他出门，将他交给后门的车马轿夫，然后让轿夫催马，送他出城关。
我站在老树下，望车马远去时，听闻前庭伶人唱戏声，似有观众鼓掌吆喝，氛围正浓，于是扬唇冷笑，主动折返席上。
这场戏中杀人的戏，这缺了赢家的死局，没我卞和玉，怎算结束?
我来到前院，左手握剑，也提着酒壶，闯进房间，拉起床榻上捻着葡萄挑逗客人的采微姑娘，将人拥在怀中，佯装酣醉，大笑出门。
踹开隔壁天字壹号的房门，果然见山阿与蓟川，前者怀抱黑猫，面容煞气，后者圆领方襟阔袖海青，气质干净，楼生雪来时，鬼门八人也在其后。
我仰头喝了几口烈酒，微咳之时，酒气冲人，蹒跚脚步走到临窗的贵妃榻上，揽着采微姑娘亲昵，亲吻她傅粉涂朱的面颊。
“卿卿美人，我卞和玉桃花心一颗，如今悬系你身上了。”然后转眸望向门庭，笑问众人，“正好，各位都来了，今日也能为我揭开谜底了。”
鬼乙见我装疯卖傻，上前欲提拽我离开，却被楼生雪伸手拦下，他身上朱衬白衣引得山阿频频回顾，在鬼乙拔剑时，山阿却主动踱上前，邀请楼生雪坐在客席。
楼生雪命鬼门八人退下，他望着眉心朱红的山阿，像是故人旧识般，轻声言谢。
山阿笑容浅薄，幽深眼眸，独自站在堂下，他手指梳理黑猫毛发，低眸道，“卞公子既然邀约我等到此，必有事相求，不如听听他怎么说?”
我闻言，握着采微姑娘手腕，饮下她递喂来的烈酒，之后犹如酒鬼般呓语卿卿二字，然后手中提剑，仗剑挥扬，本想重拾英雄气概，却吓得采微姑娘躲在怀中，于是将雪白剑首指于窗外楼下戏台上，又见日光照耀三尺剑身，凛冽寒光乍现，夸赞句好。
“今日请各位听书赏戏，并非心血来潮，只因几日前，我听闻皇家行宫别苑内有冤鬼作祟，便心生好奇，多方打听，找到了这勾栏院中的说书人，从他口中了解到片言只字。只是不知，各位对此事了解多少?”
蓟川面对案台上三角熏炉，他手持圆润檀珠，掌心合十，本该闭口不言，此刻却叹道:“卞公子，你想知道什么？”
我笑，坐直身躯，垂落一条跛腿，偷来的长剑横在膝上，腰间别柄乌木折扇，手指捏起酒樽，不知该先敬何人，于是倒在脚边。
鬼门八人此刻方察觉不对劲。而鬼乙率先扶刀，前迈半步，“你——”
我嘘了声，示意他们少安毋躁，眼波流转，望向右手边中堂内安静坐立三人，继续傻笑，“那日，我从文会宴上离开，走到行宫别苑，总记得别苑里有间庵堂，名叫转生悲，我曾进去过，但忘记在里面发生了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不知大士暂居行宫时，听说过此庵堂吗?”
山阿挪动步伐，站在蓟川身前。
蓟川捻转佛珠，眉目沉静，良久才吐出一字:“未。”
我转头看向楼生雪，楼生雪端坐在堂上，他身后鬼门八人，脸孔阴骇，于是拾起剑柄，剑刃划破地毯，走到他身旁，认真观察道:“记得，酆都城中曾有大妖，由阴阳魔君君惑抓捕，封印于朱府祠堂内的镇妖瓶中，此事本该与行宫闹鬼之事无干，可在那座水生菡萏宫苑内，有人以堪舆术设局，拘禁亡魂，炼化妖力，似乎是在……复活谁。”
楼生雪朱衬白衣，他气质出尘，不似说书人提到的万年艳鬼，反而似诛魔的上古神，只道:“你觉得，设局之人是想复活谁?”
我摇首，俯瞰时，清晰吐字道:“可草民有一计，能破解此局。”
黑猫此时喵了声，山阿抱着猫，他站在兰花盆栽的高花几旁，长身玉立，尾音拖长，“哦?”
我眉梢轻挑，笑咧唇。
视线与楼生雪身后的鬼乙交错时，后者已会意，他缓缓抽拔长刀，亮出雪白刀刃，像是现在才明白，为何昨夜我坐在莲花井盖上说此时开口之人便是设局之人。
第二次，我示意鬼门八人少安毋躁。
渔翁垂钓尚静心，棋手对弈须谨慎。
我左手握樽，右手执剑，歪头看向山阿时，噙笑的眼睛陡然明亮，脸上囚犯黥字明显，醉醺醺神态流露兴奋，继续解释道:“鸟瞰此堪舆局，设局之人是想以酆都王城为拘魂炼狱、整座皇家行宫别苑为祭坛，开启转生阵法。为了能与东街朱府祠堂的封印阵遥相呼应，汲取镇妖瓶中妖孽莲华之妖力，设局之人便利用起那座水生菡萏宫苑，以此地祭坛中心，并在修葺宫墙之时，令匠人根据图纸摆放院中器物陈列，以待复活——魔君摩罗!”
“若说那行宫闹鬼，四位陈国美人惨死寝殿，此事与浅埋地砖下的寻人偃偶可能无关，本公子斗胆猜测，或许是有心之人刻意为之，利用偃偶，利用陈、景两国不和，而转移视线。”
“至于仵作断言为溺死的坠入枯井的年轻宫女，我想她或许是在某特定之日的夜晚，听到宫中古怪声响，挑灯出门查看之时，无意间看见了什么诡异阵法。而凶手也看见了她，于是在阵法中杀人，最终抛尸于枯井。”
我眼睛盯望山阿，手中长剑已挑在他咽喉前余寸，微笑问道:“心中猜测，对错与否?魇魔。”
山阿放走怀中挣扎的黑猫，他看猫走出门，才俩指捏夹尖薄剑刃，示意此物锋利，应当要远离，然后右指捻掐下一叶窄细瘦长的兰草，低头把玩。
他神态漫不经心，甚至不在意鬼门八人默默围拢上前，轻摇头道，“是，也不是。”
我收起长剑，拱手行礼道:“愿请山阿公子解惑。”
山阿拨弄兰草，他孩子气地歪头，竖立瘦白手指，效仿我刚才坐在贵妃榻上，嘘声模样。
“卞和玉，你说对了一半。”
我眯眼。
不知这山魈老鬼所言的另一半是什么。
迈出门的黑猫，不知何时踱步回来，它自身后猛扑袭击过来时，我来不及反应，便被抓伤眼睛。
蓟川此刻起身，罕见唤了声，“山阿。”
山阿翻飞两指一拧，指间把玩的兰草犹如弓弦上箭簇，锋锐杀气，笔挺刚硬，径直射穿我提剑手臂，他趁机拾掌，予我胸前重击，在黑猫重新跳入怀之时，破窗而逃。
我眼前昏黑，手指用力捂住手臂伤口，指间鲜血汩汩，仍喊道:“鬼乙，快去抓人!”
鬼乙握剑准备出门缉拿凶手，却被楼生雪呵斥:“胡闹。”
其余七人面面相觑之后，均拱手退避一旁，此刻屋内还剩下与山阿同行而来的白衣妖僧，他主动上前，捡拾起斜插地毯上的染血兰草，用身上袍袂为我包扎手臂，用温热清水清洗眼上伤口，然后扶起我到矮几案旁坐下。
我眼上蒙着禅香味的黄色布条，想道这位景国妖僧道行高深，行迹莫测，言语暗藏玄机，令人捉摸不透。此前出现在酆都大营守擂台上与山魈老鬼比武斗法，如今又与酆都行宫闹鬼之事有所牵扯，刚刚堂上隐忍不发，此刻又止祸于未萌。
抬脸时，终是忍不住问道:“山阿行凶杀人时，你是否也参与其中?”
蓟川低垂眉眼，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临走前，他叹道，“今日三堂会审，卞公子认为我等是元凶，此莫须有罪名我二人实难接受，还请鬼首大人代为告知酆都帝主，不日我与山阿启程返回景国。”
我坐在矮几案旁，眉头紧锁，双手攥拳，在听闻鬼乙抱拳回复已将蓟川送下楼离去时，忍不住砸在榻上，却扯伤手臂，面颊惨白。
楼生雪坐在圈椅上，却道:“卞和玉，今日你可闹够了？”
我启唇，刚想反驳，便听龟公进门，他命人将里间软榻上因惊吓而昏睡的采微姑娘背回闺房，于是等人走后，才让鬼门八人门外等候。
“自古兵不厌诈。我今日所做一切都逃不脱一个字，诈。”
“尸体不会说话，证据可以由行凶人抹杀，可城中这群盲听盲信的百姓他们只愿听、只愿看他们想知道、想看到的。宫闱秘辛也好，行宫闹鬼也罢，如今酆都城中谣言四起、人云亦云，不正是因为水生菡萏宫苑的堪舆局?你将这串铜环钥匙交由我时，应该也已经知道宫中堪舆局，所以才令我代你赴宴，甚至知道堪舆乃是屡禁不止的禁术，所以今日才愿意同我一起来到勾栏院。我使诈抓行凶罪犯也好，借说书人之口在城内大肆宣扬抓到行凶罪犯也罢，今日所作所为完全为了尽快取证，令城中盲听盲信的百姓信服，并且也告诫他们此道阴损狠毒，轻易不可尝试。”
“方才你拦我抓山阿，后又放走蓟川，让我如何不怀疑你也是堪舆局中行凶之人?依稀记得楼师兄你也曾自称魔君旧部，并在酆都先君战死后，窃琴下山，以魔君旧部的身份尽心竭力辅佐酆都帝主。如此考虑，你应当也主张复活魔君摩罗吧?”
我一路摸索，才将手中铜环钥匙归还给楼生雪，本想和这位复杂身份的楼师兄再说些什么，才记起怀里最后一封书信。
将信搁置桌案，只低道:“楼师兄，你为何修复这张旧琴，为何愿窃琴向酆都帝主自证忠心，利用也好，苦楚也罢，今日这戏台上的戏词，原是我为你特意编写的，一尽同窗之谊。三日假期，希望你能遵守诺言，我们就此别过。”
我起身，朝楼生雪拱手行礼，道别:“三日之后，你我各显所长。”
鬼门八人下马，他们将马拴于参天古树旁，而后持刀准备翻墙进入。
我趴在朱红的宫苑墙根处，翘撅着屁股，捏握根捡来的树杈，扒开杂草，钻进狗洞。
从狗洞里爬出来时，鬼乙已在荒僻的皇家宫苑内，他手扶长刀，垂眼看我狼狈姿态，面具下眼眸幽黑，拱手道:“卞公子，方才冒犯了您，还望见谅。”
我伸手捋下头上杂草，皮笑肉不笑，“无妨。”
心里腹诽，这黑不溜秋的死泥鳅，白天踹本公子，没找你算账，方才又在马上揶揄本公子。呸，爷爷生来小肚鸡肠，今夜折磨不死你，回去就让楼生雪革了你的职。
妈的。
哪里像麻鸭?
我拍干净身上灰，弯眼朝鬼乙笑，笑得嘴角僵硬，咬牙切齿:“走吧，鬼乙大哥。”
鬼乙知道得罪我，主动恭请，“请，卞公子。”
我笑眯眯，一瘸一拐，从他身边经过。
鬼乙低着头，再抬眼看时，只觉得青年路过石宫灯，一袭鸭屎灰的罩衣，真像麻鸭走路似的，他扭动腰肢，翘着臀尖，神情高傲得很。
重返水生菡萏时，我站在观阙的楼上，居高临下俯瞰这院内花草树木的布局，伸出左手，临时起卦，运用小六壬问卦预测，神情严肃。
鬼乙等八人尾随在身后，见我神叨叨，指间掐演奇门遁甲，犹如巫祝道士般，口中念念有词，不停歇中断，他们也未出声打扰。
“此值亥时末，临近子时，位西方，临白虎。”
六根指节轮过一轮后，我掐在无名指上节，眉头拧皱，表情不佳，“是赤口。”
鬼乙问，赤口是何解释。
我望着水生菡萏院内风水布局，只猜测应是有宫中大士在此提前作法，在这冥冥中藏有玄机，于是转身向鬼乙道:“此行不吉、凶险。”
鬼乙进一步问，“如何得知?有何表现?”
我手指观阙后白日偷偷进入过的宫苑，指示他看这几处，认真解释道:“我占此卦，得赤口，预示病出西方，六畜作怪，这里须注意诅咒与瘟疫。你还记得白天在那座宫苑的地下发现诅咒偃偶吗？当时我便觉得奇怪，那偃偶虽是施行诅咒的厌胜物，但制作粗劣，若非受偃师直接操控，它非但不会主动杀人，甚至不敢在宫内报复作祟。只因那制偃的主人乃晏儒洲，是我幼年旧识，我了解他。”
“而且你还记得白天来时，我和你说过这宫苑里似乎藏着古怪吗？白天尚未点灯，普通人可能难以察觉这里器物陈列、山水布局之诡异处，如今正值夜深人静时，这里各座石塔灯都已完全点亮，正好将局中堪舆术法全部显现。”
鬼乙半只半解，沉默良久，才发问:“你意思是说，偃偶只是障眼法?这院中堪舆术才是闹鬼杀人的关键。”
我点头，赞其不愧是八人中领袖，果然顶尖头脑，反应灵敏迅速，然后继续道:“近日行宫内频生怪事，并非仅是白天发现的厌胜物作祟，而是有人先动了这水生菡萏宫的风水布局，在此提前布置堪舆术法，招来邪祟锁困其中并引渡亡灵来此藏匿，聚集怨灵戾气，后见东窗事发，才找寻来劣质技艺的偃偶，浅藏于宫中地下，哪怕后来会被人发现挖掘出，偃偶也仅是掩人耳目之手段罢了。”
“我幼年沉迷太上秘法，此法虽遭九国皇帝禁绝，但也在此前习得一些仰观天象、俯察地理的堪舆布局的能力。此刻，我虽未看出此阵法为何阵，但也算出此黑煞地已积满怨戾，轻则令暂居之人短折横死，重则影响国运亨通。”
“为何?仅凭看这地上亮起的石塔灯方位，以及占卜问卦，便推断出这些，甚至断定这里有人用偃偶做掩饰，以堪舆布局招魂?这为何不能是卞公子你一人的臆测?”
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收回手之前，在水生菡萏观阙楼上，藏在衣袖下的俩指蜷勾起，抬起时又搁在唇边反复哈气，想趁鬼乙不备时，高高跳起，狠狠叩响他个脑瓜崩，当作鬼乙第三次嘲笑我的报复。
岂能料到，我原地转圈圈似的，被鬼乙反拧制鸟爪似的细手腕，哎呦哎呦提着嗓子尖叫疼。
“鬼乙大哥，胳膊断了，胳膊断了。”
“求你放手，求你放手!”
鬼乙见我扭弯腰肢，皱着脸皮，想要下跪求饶，冷嗤了声，松手问道:“现在需要做什么？”
我摆弄酸涩手腕，扯动难堪脸皮，佯装高兴的笑:“呵呵，去下个地方。”
鬼乙垂眼思考，根本不必我提醒，直接拎旱鸭子似的，提拽我颈后，踢踏疾行在宫苑琉璃瓦上，身后七人均飞檐走壁，熟练程度丝毫不输鬼乙。
我怕鬼乙半路报复，拍手夸赞:“几位鬼门大哥身手敏捷，矫若惊龙，翩似惊鸿，妙啊！妙啊！本公子敬佩。不知几位大哥在鬼门里当差，每个月月例银子多少啊？不如来我这儿贴身保护我，我愿出三倍价雇佣。”
不待我探出三根手指，鬼乙嫌弃我说话不着调，直接封了我身上麻穴、晕穴、哑穴。
我眼白一翻，晕死过去。
醒来时，便在发生宫女坠井的命案地，我背靠封盖莲花井盖的枯井旁，眯瞪眼睛时，听见鬼乙下令周围黑衣人先去查看院中附近有无诡异之处。
我梗了梗僵硬的脖子，站起身，招手示意他不必麻烦，却也刻意远离鬼乙几步，避免这家伙抬手封穴，让我昏睡时也全身麻痛。
鬼乙见我频频做手势，这才解开我的哑穴。
我本想破口大骂这瘪犊子，却见他手扶长刀，上前半步，恐吓似的嗯了声，于是当场怂了，摆着左手，来回轻摇右手中的白色折扇，掩饰心虚道:“大可不必，大可不必!此黑煞地忌讳动武，忌讳动武。”
鬼乙深知我脸皮功底，也知我大丈夫能屈能伸，垂落手腕之际，他站在井旁，后退两步，让我看清井壁上的西番莲纹，指道:“先前有年轻宫女在此失足坠落，死了很久，有内侍途经此处闻到腐臭异味，才将此事上报到内侍监。打捞之时，仵作见尸体肿胀乌紫，剖开腹部胸腔时内部有明显的淤泥积水，因这井口临近莲池，所以判定宫女生前溺死于莲池，死后由凶手抛尸此处。为避免疟疾瘟疫，殓尸官在记录之后，命人先将宫女的腐烂尸体火化，再交由内府廷尉处理。”
“此事本该数日前就已结案，可一路排查摸寻下来，凶手似乎并非是普通人，而在宫女坠井死后，这附近时常有人发现游荡的白衣身影，不知是宫中内侍撞见次数多了，还是有细作借机刻意传播行宫闹鬼的谣言，有人曾将那朱衬白衣的怨鬼描述得绘声绘色，煽动蛊惑，甚至陈景两国进贡前夕，有修葺宫墙的瓦匠听闻此事，将宫中闹鬼之事三文钱卖给街边说书人，由此才有了酆都城中有数万将士冤魂的谣言。”
“酆都将士随先君战死一事虽有根源，但经由说书人的添油加醋，在城内闹得沸沸扬扬。陛下为此头疼不已，请景国僧人蓟川白日莲台诵经，度化亡魂，抚慰民众，暗中命鬼首大人勘查案情，月底前解决此事。”
我起先抿唇分析，闻他后面所言，惊讶道:“真有朱衬白衣的怨鬼?”
鬼乙命人将怨鬼画像取来。
在他主动展开之际，我好奇凑近，盯望画上之怨鬼，朱衬白衣，青丝乌黑，修颀身姿，却没有脸孔。
“奇怪，又是无面鬼。”
我踱在枯井旁，观察附近草木花树，并无诡谲隐秘的堪舆布局，就此事运用小六壬，再掐指问卦，可得到的竟是空亡。
取怨鬼画像的兄弟见我念叨，他开口问道:“为何是空亡?”
我解释，“空，即所行皆空。亡，却有许多意思，譬如亡命、亏损无望。宫女坠落枯井便是告诉这位杀人虐尸的凶手，他所行之事必定劳而无功，所求所愿也会空欢喜一场。”
鬼乙也提示我看这莲花枯井旁的院落布局，我笑，不得不称赞他机智过人，只摇头道:“寻常布局，并无怪异。”
一时陷入僵局，不知如何解困，鬼门八人均且沉默。他们看我毫无忌讳地坐在莲花井盖上，手指细抚上面西番莲纹，沉冷严肃的神情，像是正在回忆思考，于是各自守望一角，也顺带观察附近是否有可疑轨迹。
我确实在回忆，也确实在思考，脑海中所思所想却和此处命案无关，而是前几日在酆都城内朱府遇见天魔城少城主一事。彼时，年轻侍女提前告知府内西南角的祠堂有镇妖瓶，瓶中封印大妖，在阿大入局之后，我沿着地上血迹走到朱府中堂，根据院内古怪的风水方位，发现果然有人在此设局提前囚杀妖孽莲华转世亡魂，而天魔城少城主驭鹤神童紧接着便出现，出手阻拦我步入祠堂。
当下也如此，先是有人以风水布局，扰乱附近气运，而后散布信息，引诱等我入局。
上次是为交易，可这次目的是为何呢？
我手指轻叩在拧皱眉心，头疼，头疼。
鬼乙见我脸色苍白，独自坐在莲花井盖上，他抬头瞧了瞧月亮，扶刀走来，低问道:“卞公子，时间不早了，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摆手，几分执拗，“我们已来访三次了，且按你说的，陛下给楼生雪的时限是月底前结案，如今没剩几天了。”
“是。”
见鬼乙退在一旁，观察我神色，于是在头痛舒缓之后，开口问道，“你们可知何人作画?”
鬼乙道，“最初作画之人与修葺宫墙的瓦匠已因罪斩首。那位说书人因鬼首大人而幸留性命，至今仍在城中某家酒肆内，卞公子可要去询问此人?”
白色折扇磕在掌心，我仰头，望见凄冷月牙，似抹银色镰刀弯刃，于是计上心头，眼尾拾起卑劣笑意，招手让另外鬼门七人过来，窃窃私语道:“本公子尚有一奸计，需得有人扮善，有人演恶。”
鬼门八人望向我，听完计策后，目露难色，只道:“卞公子，如此行事，鬼首大人怎会轻易原谅我等?”
我手中白色折扇重新舒展，翘起二郎腿，神情嘚瑟，目光狡黠，像是月下化身的百年小狐狸精，苍白脸庞，清秀俊美。
“本公子贵为上宾，在酆都帝主那儿尚有便宜行事权，如今事急从权，楼生雪也不会严厉苛责我等。”然后大手一挥，跳下莲花井盖，徐徐走出命案地，后又站在昏黄色烛火的石宫灯旁，想效仿朱衬白衣的无面怨鬼，盈盈一回首，最好吓得八人毛骨悚然，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可鬼门八人犹如老僧入定般，均沉沉目光，看我独自站在宫灯旁，傻子般自娱自乐，然后道:“卞公子，我们此刻要回去吗？”
我见他们没被吓到，道了句无聊，后又轻扇折扇，掩饰尴尬:“上次文会宴，我独自行动，你们是在哪儿发现我的，此刻带我去看看。”
鬼乙首先站出来道，“文会宴已经结束……”
我摆手，不听他言，“本公子至今仍觉得那流觞曲水的诗宴会古怪，离开亭后应该发生了什么事，暂时忘记。你们先带我去看看，再说其他。”
鬼门八人见我态度坚决，于是决定与我重返皇家行宫别苑的腹深处。酆都王城旧址因与九国皇帝的灭国之战而惨遭屠城毁灭，如今废弃多年的皇家行宫别苑也因酆都帝主临幸到此，守城将领提前令匠人重新粉饰修葺宫墙观阙，但工事庞杂，人手稀缺，附近破败不堪处难免有所疏漏。纵使翻新王宫，旧址仍难与新都媲美，甚至无法复刻先君在世时的雄伟巍峨，恢宏气势。
距离蓟川设宴的轩榭不远处有废弃的戏台子，因年久失修而摇摇欲坠，护栏密生蠹虫，踩踏上去时，地板下竟有蜈蚣等毒虫自夹缝中蹿出，吓我一跳。
我走在二楼戏台上，感慨周围荒凉偏僻，又不解那夜为何我会昏厥此处。于是站在临东的翘首斗拱下，手扶着落漆褪皮的绿色梁柱，望着穹顶残缺的月亮，回忆思忖。
鬼门八人跟在身后，陆续上来。
他们等候了会儿，才有人上前提醒并拱手道:“卞公子，下半夜了。马上宵禁结束，城关口卫兵换岗，早市开放，我等八人虽手持鬼门令牌，便宜行事，但从行宫出发，难免引人注目。若被人发现来过此处，我等便要接受调查了。”
我不解，“为何?上半夜我们一路顺利来此，回去却要接受盘查，酆都帝主不是授命楼生雪暗中勘查案情吗？”
鬼乙直接拦下提醒之人，示意他勿需多言，只道，“陛下前几日新下发的诏令。”
“这诏令不是徒增麻烦吗？”
鬼乙并不多做解释，“卞公子，我们该回去了。”
我抿唇，走下戏台，身后尾随鬼门八人。
翻出宫外骑马时，我已和上半夜同乘一匹马的伙计打好招呼，待会儿赛马照旧。鬼乙此刻却伸手拽我，要求我与他同乘一匹。
我以为他是求和，却见八人绕道疾驰，追赶宵禁前最后一班换岗卫兵，在此前抵达城门关口，手持令牌让卫兵放行。
回到楼生雪府邸，我坐在案几旁，提笔准备写信问候阿大近况时，看着笔尖狼毫，方才渐渐明白，为何酆都帝主颁发盘查的诏令，为何鬼门八人要急匆匆赶在最后一班卫兵换岗前回来。
我手指搓捻狼毫浸染的笔墨，任由墨渍晕染指尖苍白，咧唇轻笑:“原来，酆都帝主也察觉你想复活摩罗的真正心思而提防你啊，楼生雪。”
清晨，门外金丝雀叽叽喳喳。
我懒洋洋起身，端着茶杯出门，站在廊檐下，饮茶漱口。
楼生雪来时，我正挠着肚皮，扒拉窗边竹篮里每日送来的红浆果，挑出里面品质颜色上乘的那些，投喂黄金笼里金丝雀。
他见我态度认真，笑道:“你日夜勤奋照顾，不如我把它送给你?”
我点头，“好啊。”
待回看他时，惊艳目光落在楼生雪身上须臾，评价道:“罕见你打扮得这么好看。”
楼生雪今日朱衬白衣，紫金钗冠，他长身玉立，站在台阶下竹林旁，黑眸漆润，唇红齿白，不似昨夜画中怨鬼，倒是几分丰神俊朗。
我也不知为何，站在漆绿的栏杆旁，陡然失神，又失忆几分。仿佛有一瞬身体不属于我，像是灵魂困在这副躯壳里，四周漆黑黯淡，只能听闻声音。
楼生雪喊我时，我依稀醒来，口中仍念叨那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楼生雪弯眼，笑吟吟。
他低眸腼腆时，面若朱涂，娇矜羞涩不输宁十三，莹白手指撩开面前微风吹拂的翠嫩竹叶时，也不知为何今日如何温柔，只道:“我在这儿等你。”
我愣怔片刻，才转身回房，关上门窗。
屋内桌案上，已经有人提前准备好衣裳，黑色鎏金暗竹纹的长衫，上面搁置白色折扇，脚踏旁方头上翘的麂皮靴。
我站在铜镜前，望着自己，只觉得不似自己。
推门时，楼生雪见我依旧青衫，眼底笑意似乎冷淡几分，他见我在观察，于是问道:“不喜欢那身衣裳?”
我不答，反问:“我最近好像经常神色恍惚?”
楼生雪哦了声，尾音上挑。
“病未痊愈吗？”
我观察不出来，于是摇扇扇风，总觉得心情烦闷焦躁，不清楚自己忘记什么重要事。
收扇之时，脚跨出门道:“走了。”
楼生雪站在幽竹丛旁，他身染竹叶清香，却在葫芦型的月洞门前，伸手拦下我，似笑非笑道:“卞公子，你今日邀请我去听书，为何穿破旧衣裳?”
“破旧?”
楼生雪视线一垂，落在我身后侧开叉的青色袍袂。
我拾起衣袂，见刀剑削开的裂口，顿时明白，咬牙切齿道，“你——”
楼生雪抬手，扫开我指着他的扇尖，“卞公子，衣裳已由在下准备好，你现在去换，时间尚来得及。”
我一口浊气闷在胸腔，知晓这人蔫坏心思丝毫不输魏重衣，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鬼门八人那边估计已经布置好，所以反复思虑之后，只能转身去换那件颜色深沉的黑衫。
楼生雪见我一袭黑衫，重新站立门前。
他从竹丛边踱出，主动伸手道，“卞公子，请。”
我冷哼一声，手中摇扇，迈出月洞门。
楼生雪落后几步，他站在斑驳竹影里，不知在遥望谁。
城中，最热闹的瓦子勾栏。
仨人在戏台上，一人弹拨琵琶，一人吹奏竹管，一人娓娓评说时兴的民俗故事，堂下观众听得兴味盎然时，管弦齐声。
采微姑娘前来侍奉时，手托都承盘，她为我添酒时，身段柔软，盈盈跪坐在矮榻边。
我侧卧，一袭暗纹黑衫，手中折扇轻摇，在人靠近时，坐直身子，手指亵玩起采薇姑娘鬓角青丝，同她亲昵，后见采微姑娘害羞闪躲时，才从怀中丢掷出荷包，示意其收下。
“辛苦采薇姑娘。”
采薇姑娘娇嗔。
她水袖一挥，收拢起矮榻上的金叶子，施施然离去。
楼生雪坐在对面，低眸饮茶，神色平淡。
我咂摸嘴，回味刚才鬓影衣香，目露流连，“采微姑娘，真乃妙人。”
楼生雪闻言，他抬眼望向我，此刻眼神不似在自己的府邸庭院中温柔似水，反而冷若冰霜。他虽笑，笑容凛冽，瞬息间令我想起那张冰封镜湖的旧琴。
他轻声道，“卞公子，今日请我听故事，故事开始了吗?”
我手指叩击矮榻上的竹凉席，“当然。”
怕楼生雪不信，起身撩开帘布，示意他认真听:“我昨夜回来后，想到一个故事，提笔写到天明，才舍得睡。这故事我在上楼前，卖给了楼下的评书人，得了三文钱。今日邀请你来此，权且是想让你也听听，这故事结局好不好。”
楼生雪坐在原地，岿然不动。
他今日朱衬白衣，和楼下说书人即将要点评的故事主角形容相当。
故事内容本围绕酆都城中水生菡萏宫苑闹鬼之事，可说书人买下故事之后，他改了国家背景，又添了神鬼情爱，揉杂了魔君摩罗的往昔旧事。
说书人站在说书台后，一拍惊堂木，引得观众注目，亮起嗓子道:“话说数万万年前，天地归寂，太虚混沌，元始祖炁尚在太虚中生长，太虚境外仅有为数不多的上古神们在云外九霄的上境，修炼四极苦撑天地，根据日月星辰流转，分布人间昼夜岁月。
可万年后，一场末世大洪水，引得天崩地裂，三根撑天支柱坍塌，魔君摩罗自天穹隙露处逃脱，他在洪水退去后横空出世，来到下界人间的西南天之极处，选址哀牢山上修建宫殿。
自古天地变幻，阴阳消长，万物生灵皆有定数，神魔仙佛也好，妖怪邪祟也罢，任谁也跳脱不出这命定秩序，一切均有因有果。
上古神们不忍见天之极倾倒，涂炭生灵、炼狱人间，便一同来到西南哀牢山下的怒河旁，与魔君决一死战，此诛魔之战后，诸神陨落，魔君摩罗困居西南一隅，古国君主阀乱人间。
今日故事的主人公，是朱衬白衣的艳鬼。他之挚爱，乃魔君麾下将领，只因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所以令他不得不游走于战争边境，收集亡者怨戾以复活爱人。
话说，这万年艳鬼某日来到人间，他见西南地僻，已无战乱，便往西北走，来到一座被敌军屠戮后的亡城，并在此城中黑煞地境设下一局，试图复活爱人。
这局曰堪舆局，以堪舆术为关键，通过变动院中花草树木等摆放位置，便可以某处为阵眼，于特定之日利用天煞气吸引误道妖魔到此，炼化囚困城中成千上万的亡魂怨戾。”
堂下观众议论纷纷，故事却戛然而止。
说书人再拍惊堂木，定了场，示意今日暂且说到此处。
我站在二楼楼上，回头看楼生雪，笑问道:“这故事结局如何?”
楼生雪掀抬眼眸，此刻何来潋滟深情。
他问，“这故事主角是谁?”
我摇头，坦白直言，“还没猜到。”
楼生雪点点头，“遇到瓶颈了?”
“是，”我想了想，补充道，“面临今日困境，所以请设局之人来此解局。”
楼生雪问，“谁是设局之人?”
问答像是回到了开始，步入了循环。
我倚靠窗台，一袭黑衫，笑得白牙露出，“自然有人会主动解局。”
楼下，鬼乙利用楼生雪名贴邀请蓟川来此喝茶听书赏戏，蓟川身后仍是山阿，他怀抱黑猫，抬眼瞧了楼上，像是有所察觉，后又低头逗猫。
而我在未阖的窗边，小酌品酒。
醉醺醺时，听闻楼下琵琶弹唱，明白下一场便是重头戏，但左不过是登场耍花枪的戏谑优伶中，有俩人扮演万年艳鬼与魔军将领，他们当着山阿与蓟川的面，将方才故事末尾说书人未言尽的恩爱桥段再生动演绎一番。按我命鬼乙代为点戏时的要求，这场戏既要表露万年艳鬼痴迷长情，又要彰显魔军将领捍卫魔道而身死道消时的冷酷无情，二人缠绵悱恻，生死离别，情恨感天动地。
可我来不及看，手攥着裤腰起身，一副尿急憋不住的模样，和楼生雪道，“还未正式开始，我先去方便一下。”
楼生雪似猜到，他独自在二楼客房静等变故。
我推门下楼，在狭窄楼梯转角撞见折返上楼的鬼门八人时，醺然目光几分清明，而后笑眯眯，伸手拍了拍鬼乙的肩膀，问道:“都安排好了?”
鬼乙道，“此刻坐在楼下。”
我忍不住竖起拇指，夸赞他雷厉风行，不愧为八人之领袖。
鬼乙哼了声，似是嫌弃我此举将鬼门鬼首楼生雪也算计进去，又恐是拖累身后七名兄弟，而他始终对我不满的原因具体不得知。
我笑着让路，予他们先行，并解释道:“鬼门鬼首不来，如何令他信服，甚至尽快破案?”
鬼乙也不客气，扶刀上楼。他手中攥握楼生雪的名贴，身后七人陆续尾随，主动到楼上向楼生雪回禀复命。
瞧见昨夜戏台上快人快语的鬼门兄弟，他站在队伍末尾，正准备转身上楼时，我伸手将他拦下，从怀里摸出提前准备好的两包金叶子，塞进鬼门兄弟的胸怀，眼神示意:哥们儿，快收下。
鬼门兄弟面具下的眼睛惊诧片刻，而后点头。
我笑眯眯。
却在他转身之时，勾走他怀里鬼门令牌，藏进衣袖，此举神不知鬼不觉。
哗啦——
手里白色折扇舒展，我一袭黑衫，似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般，下楼时拉着点头哈腰的龟公闲扯，花了两枚金叶子，哄他带我去找采微姑娘的住处。
后院假山中，此刻藏着数对正戏水的野鸳鸯，莺啼鸟啭，酣畅淋漓。事后，男人说什么今日若痛失卿卿，便教我肝肠寸断，魂归异处，之后女子娇嗔，以薄纱覆面，重新品尝刺激。
闻这石山狭径中的情愫暧昧，我抬脚踢踹，嫌弃这老王八带我走的什么路。
龟公佝偻背脊，在前引路，笑呵呵。
“这是最近的道儿了，公子。没办法，我们勾栏院开门揖客，有的客人就好这一口热闹刺激。”
我折扇掩鼻，佯装酒醉，眼眸清醒，又踹了一脚，“快点。”
“是是是。”
为伪饰自己腿脚正常，我扭头观赏这勾栏院中人工开凿的石山湖景，轻摇折扇，步履缓慢，状若翩翩公子。
龟公引我入偏苑时，躬身道:“公子，这楼上就是采微姑娘闺房。”
我摇着折扇，站在院外，仰望门前匾额上提四字:有花堪折。于是勾抿唇角，再丢给身后龟公两枚金叶子，迈步踏进去，“今日除了采薇姑娘，旁人不可再进来。破坏了爷的好事，提刀砍剁了你!”
龟公跪伏在地上，手捡起金叶子。
“是是是!老奴定提前告知底下人，今日这地方十步之内不能出现一个人影。”
我挥手，关上院落大门。
观察院中确实无人后，才坐在台阶旁，揉捏酸胀疼痛的膝头与脚踝，然后抬眼瞧望这院落中布景，挪至脚门处，推门查看，此处再往北走，临近之前普度寺上香折返后送采微姑娘回来的僻静后门。
而后门外的老树旁，采微姑娘已令车马轿夫等候于此。
我低敛眼波，思忖须臾，将折扇收别腰际，趁此刻意识清醒，眼睛明亮，重新掐诀施咒，咬破指尖，以血索缚这勾栏院中万物生灵，设局立阵。
鼻间溢出鲜血，滴溅衣襟前，才收手完成。
我抬眼瞧院中名为雅风馆的小楼，用衣袖抆拭干净鼻血，才一瘸一拐小跑上去，站定在楼上，伸手推开闺门时，里面陈列整齐，氛围静谧，淡淡熏香。
撩开珠帘青纱时，那只重伤未醒的丑陋妖魔躺在床榻上，他眼眸紧阖，鼻息微浅，病弱死气的眉宇，脸颊身上剑痕交错，难掩那日自太子殿内独自逃亡的憔悴狼狈。
我重新擦了擦鼻间，在他袒露的胸膛上仔细提绘昆山符箓之时，脸孔灰白如纸，喉间滚动咽下腥甜，将昨夜提笔写完的第二封信与鬼门令牌塞进他的怀中，然后抱起他，替他穿好衣裳，整理容貌:“我身体里好像住了另一个人，阿大，你若醒来记得帮我复仇。”
阿大歪垂着脑袋，枕在我肩上。
我龇牙咧嘴，用力将他拖上脊背，独自背负他出门，将他交给后门的车马轿夫，然后让轿夫催马，送他出城关。
我站在老树下，望车马远去时，听闻前庭伶人唱戏声，似有观众鼓掌吆喝，氛围正浓，于是扬唇冷笑，主动折返席上。
这场戏中杀人的戏，这缺了赢家的死局，没我卞和玉，怎算结束?
我来到前院，左手握剑，也提着酒壶，闯进房间，拉起床榻上捻着葡萄挑逗客人的采微姑娘，将人拥在怀中，佯装酣醉，大笑出门。
踹开隔壁天字壹号的房门，果然见山阿与蓟川，前者怀抱黑猫，面容煞气，后者圆领方襟阔袖海青，气质干净，楼生雪来时，鬼门八人也在其后。
我仰头喝了几口烈酒，微咳之时，酒气冲人，蹒跚脚步走到临窗的贵妃榻上，揽着采微姑娘亲昵，亲吻她傅粉涂朱的面颊。
“卿卿美人，我卞和玉桃花心一颗，如今悬系你身上了。”然后转眸望向门庭，笑问众人，“正好，各位都来了，今日也能为我揭开谜底了。”
鬼乙见我装疯卖傻，上前欲提拽我离开，却被楼生雪伸手拦下，他身上朱衬白衣引得山阿频频回顾，在鬼乙拔剑时，山阿却主动踱上前，邀请楼生雪坐在客席。
楼生雪命鬼门八人退下，他望着眉心朱红的山阿，像是故人旧识般，轻声言谢。
山阿笑容浅薄，幽深眼眸，独自站在堂下，他手指梳理黑猫毛发，低眸道，“卞公子既然邀约我等到此，必有事相求，不如听听他怎么说?”
我闻言，握着采微姑娘手腕，饮下她递喂来的烈酒，之后犹如酒鬼般呓语卿卿二字，然后手中提剑，仗剑挥扬，本想重拾英雄气概，却吓得采微姑娘躲在怀中，于是将雪白剑首指于窗外楼下戏台上，又见日光照耀三尺剑身，凛冽寒光乍现，夸赞句好。
“今日请各位听书赏戏，并非心血来潮，只因几日前，我听闻皇家行宫别苑内有冤鬼作祟，便心生好奇，多方打听，找到了这勾栏院中的说书人，从他口中了解到片言只字。只是不知，各位对此事了解多少?”
蓟川面对案台上三角熏炉，他手持圆润檀珠，掌心合十，本该闭口不言，此刻却叹道:“卞公子，你想知道什么？”
我笑，坐直身躯，垂落一条跛腿，偷来的长剑横在膝上，腰间别柄乌木折扇，手指捏起酒樽，不知该先敬何人，于是倒在脚边。
鬼门八人此刻方察觉不对劲。而鬼乙率先扶刀，前迈半步，“你——”
我嘘了声，示意他们少安毋躁，眼波流转，望向右手边中堂内安静坐立三人，继续傻笑，“那日，我从文会宴上离开，走到行宫别苑，总记得别苑里有间庵堂，名叫转生悲，我曾进去过，但忘记在里面发生了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不知大士暂居行宫时，听说过此庵堂吗?”
山阿挪动步伐，站在蓟川身前。
蓟川捻转佛珠，眉目沉静，良久才吐出一字:“未。”
我转头看向楼生雪，楼生雪端坐在堂上，他身后鬼门八人，脸孔阴骇，于是拾起剑柄，剑刃划破地毯，走到他身旁，认真观察道:“记得，酆都城中曾有大妖，由阴阳魔君君惑抓捕，封印于朱府祠堂内的镇妖瓶中，此事本该与行宫闹鬼之事无干，可在那座水生菡萏宫苑内，有人以堪舆术设局，拘禁亡魂，炼化妖力，似乎是在……复活谁。”
楼生雪朱衬白衣，他气质出尘，不似说书人提到的万年艳鬼，反而似诛魔的上古神，只道:“你觉得，设局之人是想复活谁?”
我摇首，俯瞰时，清晰吐字道:“可草民有一计，能破解此局。”
黑猫此时喵了声，山阿抱着猫，他站在兰花盆栽的高花几旁，长身玉立，尾音拖长，“哦?”
我眉梢轻挑，笑咧唇。
视线与楼生雪身后的鬼乙交错时，后者已会意，他缓缓抽拔长刀，亮出雪白刀刃，像是现在才明白，为何昨夜我坐在莲花井盖上说此时开口之人便是设局之人。
第二次，我示意鬼门八人少安毋躁。
渔翁垂钓尚静心，棋手对弈须谨慎。
我左手握樽，右手执剑，歪头看向山阿时，噙笑的眼睛陡然明亮，脸上囚犯黥字明显，醉醺醺神态流露兴奋，继续解释道:“鸟瞰此堪舆局，设局之人是想以酆都王城为拘魂炼狱、整座皇家行宫别苑为祭坛，开启转生阵法。为了能与东街朱府祠堂的封印阵遥相呼应，汲取镇妖瓶中妖孽莲华之妖力，设局之人便利用起那座水生菡萏宫苑，以此地祭坛中心，并在修葺宫墙之时，令匠人根据图纸摆放院中器物陈列，以待复活——魔君摩罗!”
“若说那行宫闹鬼，四位陈国美人惨死寝殿，此事与浅埋地砖下的寻人偃偶可能无关，本公子斗胆猜测，或许是有心之人刻意为之，利用偃偶，利用陈、景两国不和，而转移视线。”
“至于仵作断言为溺死的坠入枯井的年轻宫女，我想她或许是在某特定之日的夜晚，听到宫中古怪声响，挑灯出门查看之时，无意间看见了什么诡异阵法。而凶手也看见了她，于是在阵法中杀人，最终抛尸于枯井。”
我眼睛盯望山阿，手中长剑已挑在他咽喉前余寸，微笑问道:“心中猜测，对错与否?魇魔。”
山阿放走怀中挣扎的黑猫，他看猫走出门，才俩指捏夹尖薄剑刃，示意此物锋利，应当要远离，然后右指捻掐下一叶窄细瘦长的兰草，低头把玩。
他神态漫不经心，甚至不在意鬼门八人默默围拢上前，轻摇头道，“是，也不是。”
我收起长剑，拱手行礼道:“愿请山阿公子解惑。”
山阿拨弄兰草，他孩子气地歪头，竖立瘦白手指，效仿我刚才坐在贵妃榻上，嘘声模样。
“卞和玉，你说对了一半。”
我眯眼。
不知这山魈老鬼所言的另一半是什么。
迈出门的黑猫，不知何时踱步回来，它自身后猛扑袭击过来时，我来不及反应，便被抓伤眼睛。
蓟川此刻起身，罕见唤了声，“山阿。”
山阿翻飞两指一拧，指间把玩的兰草犹如弓弦上箭簇，锋锐杀气，笔挺刚硬，径直射穿我提剑手臂，他趁机拾掌，予我胸前重击，在黑猫重新跳入怀之时，破窗而逃。
我眼前昏黑，手指用力捂住手臂伤口，指间鲜血汩汩，仍喊道:“鬼乙，快去抓人!”
鬼乙握剑准备出门缉拿凶手，却被楼生雪呵斥:“胡闹。”
其余七人面面相觑之后，均拱手退避一旁，此刻屋内还剩下与山阿同行而来的白衣妖僧，他主动上前，捡拾起斜插地毯上的染血兰草，用身上袍袂为我包扎手臂，用温热清水清洗眼上伤口，然后扶起我到矮几案旁坐下。
我眼上蒙着禅香味的黄色布条，想道这位景国妖僧道行高深，行迹莫测，言语暗藏玄机，令人捉摸不透。此前出现在酆都大营守擂台上与山魈老鬼比武斗法，如今又与酆都行宫闹鬼之事有所牵扯，刚刚堂上隐忍不发，此刻又止祸于未萌。
抬脸时，终是忍不住问道:“山阿行凶杀人时，你是否也参与其中?”
蓟川低垂眉眼，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临走前，他叹道，“今日三堂会审，卞公子认为我等是元凶，此莫须有罪名我二人实难接受，还请鬼首大人代为告知酆都帝主，不日我与山阿启程返回景国。”
我坐在矮几案旁，眉头紧锁，双手攥拳，在听闻鬼乙抱拳回复已将蓟川送下楼离去时，忍不住砸在榻上，却扯伤手臂，面颊惨白。
楼生雪坐在圈椅上，却道:“卞和玉，今日你可闹够了？”
我启唇，刚想反驳，便听龟公进门，他命人将里间软榻上因惊吓而昏睡的采微姑娘背回闺房，于是等人走后，才让鬼门八人门外等候。
“自古兵不厌诈。我今日所做一切都逃不脱一个字，诈。”
“尸体不会说话，证据可以由行凶人抹杀，可城中这群盲听盲信的百姓他们只愿听、只愿看他们想知道、想看到的。宫闱秘辛也好，行宫闹鬼也罢，如今酆都城中谣言四起、人云亦云，不正是因为水生菡萏宫苑的堪舆局?你将这串铜环钥匙交由我时，应该也已经知道宫中堪舆局，所以才令我代你赴宴，甚至知道堪舆乃是屡禁不止的禁术，所以今日才愿意同我一起来到勾栏院。我使诈抓行凶罪犯也好，借说书人之口在城内大肆宣扬抓到行凶罪犯也罢，今日所作所为完全为了尽快取证，令城中盲听盲信的百姓信服，并且也告诫他们此道阴损狠毒，轻易不可尝试。”
“方才你拦我抓山阿，后又放走蓟川，让我如何不怀疑你也是堪舆局中行凶之人?依稀记得楼师兄你也曾自称魔君旧部，并在酆都先君战死后，窃琴下山，以魔君旧部的身份尽心竭力辅佐酆都帝主。如此考虑，你应当也主张复活魔君摩罗吧?”
我一路摸索，才将手中铜环钥匙归还给楼生雪，本想和这位复杂身份的楼师兄再说些什么，才记起怀里最后一封书信。
将信搁置桌案，只低道:“楼师兄，你为何修复这张旧琴，为何愿窃琴向酆都帝主自证忠心，利用也好，苦楚也罢，今日这戏台上的戏词，原是我为你特意编写的，一尽同窗之谊。三日假期，希望你能遵守诺言，我们就此别过。”
我起身，朝楼生雪拱手行礼，道别:“三日之后，你我各显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