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城外，乱葬岗。
潮湿春雾肆意弥漫，却遮不住坟茔上逼眼的青翠。摇曳的细草被露珠压得垂了头，不禁流下泪来，落成声声苦涩的叹息。
花花蹲在盈回墓前，不住地抹眼。
越涯喃喃道：“我过去对妖的偏见是不是太深了……”
谢不闻欲言又止，叶逐尘抢先道：“可你不仅放过花花，还救了舜荷，从你作出决定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放下了偏见，不是吗？”
越涯望着黑猫磕头的背影，心中莫名涌起一股酸楚，指尖微动，冷润青绿之中转瞬开出了大片绚烂的花。
“盈回会喜欢的，对吧？”
花花回头看越涯，金瞳中闪动的莹润光彩聚成一颗水珠，“啪嗒”砸在羽英花上，牵动天上浓云心绪，唤醒了沉眠的雨。
斜风疏雨催人远行。
金瞳黑猫一步三回头：“盈回，我会回来看你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了盈回的回答，却令羽英花青涩微酸的香气更浓。它低头嗅着，仿佛要将这种味道融进灵魂，好让自己永世不忘。
越涯想到空无一人的百里旧宅，她还有回来之日吗？
天机阁要问之事再添一件，如何寻回记忆。
此去小药谷路途甚远，但从那里到金陵却很近，也耽搁不了多久，令牌总归是不会跑的，而且此次说不定真能治好谢不闻的眼疾。月情说小药谷中天材地宝应有尽有，若她医术不行，还有神通广大的谷主可以帮忙。
“阿涯，走吧。”
谢不闻撑开那把洒金玄伞举至她头顶，将雨水隔绝在外。
越涯自然地挽过他手臂上了马车。
雨越下越大，越涯庆幸当时留下了叶逐尘赠她的面具。叶逐尘火烧客栈赔光了所有钱，越涯将卖面具所得都给他作为盘缠，这才有马车可坐。若还能御剑，也不必这般折腾。
马车颠簸，她抱着劫尘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月情坐到她身边，“姐姐，若是困了可以靠在我肩上。”
越涯看着那张与她相似的脸，歪头靠了过去。
“月情，那晚是我说错了。我并非无亲无故，只是不知我的妹妹是否还活着，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你说她会不会也忘了我？”
月情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竭力压抑紧张的心跳：“若妹妹还活着，她一定也在期待与你重逢。”
“睡吧。”
越涯暂时放下纷繁思绪，在不停歇的风雨声中沉沉睡去。
“离亭离恨长，春风春草长。无日不瞻望，无夕不思量……”
轻盈缥缈的歌谣响彻她昏暗的梦境，浓烈的悲伤席卷而来。
她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说：“等我回来呀！你要第一个出来接我。”
“嗯！爷爷说等你回来的时候我的病就好啦！我可以陪你玩儿了！”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说话的人还是回答的人。
她大喊：“你是谁？”
天地空阔，寂寥无声。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缠着她？”
“你又是谁，凭什么管我？”
突如其来的争吵令越涯更加混乱，她试图找到声音的来源，在辨不清方向的黑暗中狂奔。蓦地，眼前出现了两个小小的披着虚幻白光的背影，她们牵着手跑跳，如飞在风中的双生蝴蝶。
嬉闹之声清脆，似珠落玉盘。可这些声音始终无法完全落进她耳中，她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什么。
是时间吗？一去不复返、无法跨越的时间。
她追呀追，怎么也抓不住那两个影子。
“你放手。”
“她愿意靠着我，你管得着吗？”
她双臂骤然被禁锢，反方向的拉扯让脚下的路不再是路，无可挽回地崩裂成万丈深渊，失重的绝望袭来。
她悚然睁眼，看见谢不闻与姜月情正一左一右攥着她的手臂。
她缓缓舒了一口气：“你们……想做什么？”
月情委屈道：“姐姐，我好心想帮他治眼疾，他却怀疑我跟着你别有用心。”
谢不闻手攥得更紧：“你没有吗？”
月情红了眼眶：“我为何会有？倒是你，当真是瞎子吗？”
谢不闻抿唇不语，手却不肯松。
越涯的太阳穴跳得愈来愈快，无奈长叹：“你们别吵了行吗？”
二人各向一边，谁都不肯低头。
越涯睡意全无，端坐在中间，不偏不倚。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希望聒噪的花花或是叶逐尘来缓解尴尬的沉默。
时间在滚动的车轮下飞速流逝，他们昼夜兼程穿山绕水，被迫停在了离小药谷不远的密林中。
马儿毫无预兆地倒在地上，再也没站起来，成了一个小土包。
月情道：“赶路太急，连马儿都受不住了，我们也在这里休息一晚吧。”
众人都没有异议，便找了一处临近溪水的地方歇下。
山中夜晚寒凉，露水深重，越涯脱下荷衣给了谢不闻，“我有灵力护体，你穿上吧，莫要染了风寒。”
谢不闻接过荷衣，荷衣覆在他外袍上渐渐隐没。她的温度与气息拥抱着他，静谧而温柔，无处不在，却又难以抓住。
“都别动！让我来点火！”
四双眼睛一时都落在叶逐尘身上。他捡来一捆干燥的树枝搭成烤架的样子，指尖迸出簇簇橙黄的火花，聚成了温暖篝火。
“月情，你冷不冷？你看你指尖都红了，我可以点火帮你暖暖手。”
月情摇头：“我穿了荷衣，不冷。”
他一身本事无处施展，继续道：“那你想不想看烟花？我放给你看，好不好？”
月情眼眸一亮，期待地点头。
漂浮在叶逐尘掌心的眩目火焰倏然飞向空中，尾迹流光若羽箭，砰然炸开，簌簌落下。
月情满身黑灰，脸都黑了几度。
荷衣可避水火，却难避尘。
越涯即刻捏了净身诀，帮月情清理了脸颊和身上的灰尘。
叶逐尘道歉无果，尴尬得不知所措，急急寻猫：“花花！你会不会抓鱼？怎么还不来烤？”
“你少催老子！把鱼都吓跑了！”花花愤怒的声音从溪边传来。
“不许跟着我。”月情横了叶逐尘一眼，独自朝溪边走去。
叶逐尘无助地看越涯：“怎么办？我又惹月情不高兴了。”
越涯道：“我现在教你净身诀吧，若再有下次，你道歉更快一些。”
叶逐尘悻悻垂首，随着越涯的手势认真学起来。
月情蹲在溪边掬起一捧清凉的水，正欲往脸上扑时，却感到身后有阴影覆下。
“马儿死得冤枉啊，姜姑娘。”谢不闻俯身捡起一只圆鼓鼓的白色瓷瓶。
“你莫要胡说八道。”月情踮起脚想要夺回来。
谢不闻把药瓶举高：“是不是让那只猫来闻闻不就知道了。”
月情心底怒火直往头顶窜，猛地扑过去，二人齐齐跌进浅溪中，瓷瓶也随水溜走了。
谢不闻死死捏住她肩骨，压低了声音：“我不管你有何居心，若是敢伤她，我必不会放过你。”
“哦？”月情惊讶至极，“你不是看不见吗？能拿我如何？有本事你现在便杀了我，看她知晓你的真面目后会作何反应。”
“你……”谢不闻猝然噤声。
越涯与叶逐尘已闻声赶来，见二人抱在一起，神情俱是一僵。
“我们什么都没有！”
二人同时辩解，嫌弃地掀开对方，像是怕沾上什么脏东西。
花花在远处蹦跳着捉鱼，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过来。
无猫作证。
越涯施法将二人捞了起来，月情只湿了头发和鞋，谢不闻从头到脚都湿淋淋的。她掐诀令水结成冰霜又剥落，二人这才不再发颤。
谢不闻急忙追着越涯解释：“我只是想洗把脸，我和她什么都没有。”
越涯无情道：“就算你和她有什么，与我也没有任何干系，不必同我解释。”
谢不闻喋喋不休，越涯充耳不闻，聚水凝出一套晶莹剔透的茶具递给了叶逐尘，“烧点水给月情喝吧，少说话，专心控火。”
叶逐尘边控火边偷瞄月情，而月情抱膝坐在越涯身边，正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月情，是不舒服……啊啊啊！！”越涯陡然跳起来，捂着胸口止不住地干呕。
“怎么了？怎么了？”花花叼着鱼冲过来。
月情不明所以，正想靠近问她是何缘故，越涯惊恐道：“别、别过来，有蛇！”
月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低头看，才发现自己袖中钻出了一条细长的白蛇，蛇吐着鲜红的信子，正攀绕在她腕间。应是她落水惊动了白蛇，它才从袖中暗袋钻出来。
她将蛇扯下来，越涯躲得更远，呕吐不止，似要将心肝脾肺一齐吐出来。
越涯难以控制自己，连当时在归云宗被围剿时她都不曾如此害怕，现在只是不小心瞟到蛇身细密的鳞片，就好像有了滑腻冰冷的触感，这种恶心的感觉顺着眼睛钻进她的喉咙，令她想要吐尽胸腹中的一切。
她忽然觉得，看得太清楚也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姐姐不喜欢，那我以后不带了。”月情摸出银针直接插进蛇脑，白蛇还没来得及挣扎便死了。
叶逐尘周身一震，仿佛被银针戳/死的是他。
月情面无表情地将自己培养数年的药蛇丢进了火中。
谢不闻半环着越涯挡住她视线，轻轻拍背：“没有了，没有了，别怕。”
越涯额间沁出了一层薄汗，许久才缓过来。
“师父，你以前是被咬过吗？” 叶逐尘又添了火，蛇身顷刻成了灰烬。
越涯点头，说起蛇窟之事。
她少时掉进过蛇窟，密密麻麻的蛇缠在她身上，几乎要将她绞死。师兄救她出来后，她整夜整夜做噩梦，食不下咽，呕吐不止，师尊便直接将蛇窟填平了，至此她的状况才有所好转。
那些蛇原本是一位医修长老搜罗来入药用的，师尊赔了长老许多灵宝才摆平此事。长老还玩笑说：“你这般宝贝你的小徒弟，若是她哪日不慎摔下山去，你还不得把长留夷为平地？”
师尊只是笑着摸摸她的头：“我的小徒弟我当然要好好护着。”
后来她误闯禁地，师尊第一次大怒，但也仅仅是罚她思过。
可她做了什么？
思及此处，心脏又是钻心的疼，那样好的师尊，被她亲手杀死了啊。
她拭去额间冷汗，神色歉疚：“月情，对不住，我一看到便忍不住那样……”
月情温柔笑道：“无妨，我本来也不喜欢。”
“那为何还将它带在身上？”叶逐尘清亮眸中满是关切。
“捉来玩玩，顺便试试新药。”
“真的不会害怕吗？”
月情面色毫无波澜：“我也掉进过虫蛇堆，只是不够好运，没有人来救我，我自己爬出来了，后来钻研医道，习惯了就不怕了。而且，虫蛇哪有人心可怕？”
万红窟中的千万条毒虫毒蛇不知从她身上爬过多少遍。她一介凡躯甚至比有灵根的修士更能忍痛，终于成为唯一活下来并保留理智的药人。
从那之后，她不再恐惧，只怕自己活不下去。
叶逐尘什么也没说，眼中却是要溢出来的心疼。
是心疼。她没看错。
“月情，受苦了。” 越涯将温热的冰杯放进她冰凉的手心，神情与叶逐尘如出一辙。
月情摇摇头。
在小药谷的十年，最最难忍、最最煎熬的，是恨。
连绵不绝的恨充斥她骨血的每一寸，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痛苦叫嚣，纠缠不休。
“月情，师父说，我以后会变得很厉害的，我可以保护你。”叶逐尘无比郑重，末了又补充，“还有大家。”
月情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越涯道：“既要保护我们，那今日我再教你一套剑法。”
“当年你在镜花楼见到的风生水起之景便是流风回雪的第一式——云海潮生。”
“看好了。”
越涯以树枝为剑，足尖点地凌空而起，手腕翻转间竟有银白辉光迸发，锋利剑芒游走如龙，阵阵无迹寒风凭空凝水环绕她身，四周卷起千丈浪潮，沉重若万山压顶，澎湃起伏间又轻灵如鸿，变幻万端，捉摸不定。
“第二式——万华千镜。”
浪潮止歇悬空，骤然碎裂成千万光华粲然的水镜，映照出无数张朦胧的脸，但又可以是心中任何人的脸。置身其中，唯独看不清自己，找不到自己。
“第三式——水月无界。”
“第四式——霜临六合。”
“第五式——雪曜青冥。”
出剑愈快，剑气愈寒，数道残影仿佛要与冰雪剑光融为一体。
“最后一式——流风回雪！”
击雪之声如铮铮战曲，又似隐约剑吟，她的剑势陡然偏险。残影归一，肃杀剑气化作绕指柔，送林间飞叶回归本位，流霜如长风盘旋，卷起一天絮雪，恍若琼花飘转。
铮然之声渐止。
不够酣畅淋漓。
她重重落于地面，半跪在明月光中，想再听一听那微弱的剑吟。
林间只有风动，劫尘仍然寂静。
满地残雪在月光中消弭。
“好厉害！”叶逐尘抱剑跑过来。
越涯黯然：“可惜，这并非最纯粹的剑意。”
“我弄丢了对于一个剑修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谢不闻道：“阿涯，你是没办法与自己和解。”
越涯愕然，似是自言自语：“只有找到困扰我的真相之后，我才能真正与自己和解……不，我想，我永远也和解不了了。”
她与另个自己之间横亘着枉死的师尊。
越涯隐去失落的神情，换上一副无谓的笑脸，拍了拍发愣的叶逐尘：“可都记住了？”
“我少时在山中闲来无事，创下了这套剑法，从前我不能下山，没什么机会使出来，如今教给你，也算不枉费我的心血。但水火灵根有别，人之剑意更是各不相同，各中机妙还需你自己去悟。”
她已然找不回当年的感觉，不知“流风回雪”能否在叶逐尘剑下重获新生。
“姐姐为何不能下山？是你的师尊不允吗？”
“是，”越涯低叹，“师尊算出我命中有劫，下山必乱。”
而今，师尊的话似乎正在应验，她这一路走来，死了那么多人……
“都别不高兴了，我烤鱼给你们吃！”
花花将鱼甩到叶逐尘怀里，示意他穿到树枝上。
越涯压下晦暗心绪，仿若无事发生，坐回火堆旁。
花花将不知名的鲜花裹在不知名的叶子中塞进了鱼腹，很快，鱼腥气便被一股清新的辛香取代，鱼皮酥焦，鱼肉鲜嫩肥美。
烤鱼得到一致夸赞，它双手叉腰得意道：“老子厉害吧！”
“你怎有这般好的手艺？和我家厨子比都不差。”叶逐尘大快朵颐。
花花作思考状，转而奋力甩了甩头：“唉，想不起来了，也许是老子太聪明，生来就会。”
谢不闻慢悠悠道：“古籍有载，世有九命玄猫，其性难驯，每断尾一次便可重活一次，同时记忆会混乱甚至消失。因玄猫全身上下都是极好的炼器材料，所以这一族几乎绝迹。像你这般有金色瞳孔者，乃族类最强。”
花花惊讶：“你不是瞎子吗？竟也读过书？”
越涯扶额：“你是真的冒昧……”
对啊！他不是瞎子吗？怎么会知道花花是金瞳？
越涯悄然施法解开了他蒙眼的白绫。
谢不闻心中顿时慌乱，眼不敢动，握着飘落的白绫，强作镇定：“听说脾气越大的猫能力越强，我猜你一定是金瞳吧？”
“当然！”花花笑得胡须都在颤抖，“没想到我竟是这么厉害的玄猫！”
它更加卖力地烤鱼。
越涯遽然俯身靠近谢不闻，风扫过二人几乎相抵的鼻尖。她紧紧盯着谢不闻的眼睛：“那消失的记忆便找不回来了吗？”
谢不闻缓缓摇头：“书中未写。”
越涯面露失望，良久，转开脸，不再看那双空茫无神的眼。
罢了。
她懒得再想，分出一块鱼肉喂给忙碌的花花，“尝尝？”
花花定定看着，却不肯吃，蔫儿得像一根狗尾巴草。
“我以后都不想吃鱼了。”
“为何？”众人异口同声。
“从灵山回去的时候我捉了鱼吃，吃了足足三条……若不是我贪吃，我肯定来得及救下盈回的。”
即便宁如玉死了，它也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它亦无法与自己和解。
越涯道：“盈回应当不希望你因她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花花固执摇头，独自蹲在一旁，仰望着高悬的月亮。
这是它陪盈回一同看过无数遍的月亮。
月亮亘古不变，赏月的记忆却会褪色，它在心里一遍遍描摹着盈回的样子，沉溺于美梦。
梦里还是有酥香的小鱼干和热乎乎的鲜花烤饼。
可既是梦，总有醒来的一刻。
无论是猫还是人。
梦醒了便要继续赶路，一行人在轰鸣雷声中抵达无忧镇。
月情说，前往小药谷必须穿过无忧镇。
整个镇子宁静安谧，少有喧闹，最热闹的当属傀儡师的戏台。
“看看傀儡戏吧，”月情拉住越涯，“无忧镇的傀儡戏极好。”
见大家都颇有兴致，越涯也不再着急赶路。
叶逐尘问越涯：“听说仙门也有专门修习傀儡术的修士，达到一定境界，可驱使万物做傀儡。真有这么厉害吗？”
越涯点头：“修习傀儡术的人不多，佼佼者不过一二。归云宗曾有一位很厉害的傀儡师，叫林道潜，他便已经到了你说的这种境界。不过我从未见过他，他也好几年没有回过归云宗了，如今三宗之内，再找不出像他这般厉害的傀儡师了。”
话音刚落，丰沛雨水汹涌降临，天地在紧密雨幕中模糊了界限。
他们慌忙躲在屋檐下。
先是马儿，后又是雨水，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在阻挠他们去小药谷。
而雨幕的另一端，傀儡师仍不知疲倦地操纵着偶人，演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看客沉默离去，只剩一位女子撑伞独坐。
傀儡师低沉干涩的声音也被雨水浸湿：“云芝，只有你，只有你会永远陪着我。”
潮湿春雾肆意弥漫，却遮不住坟茔上逼眼的青翠。摇曳的细草被露珠压得垂了头，不禁流下泪来，落成声声苦涩的叹息。
花花蹲在盈回墓前，不住地抹眼。
越涯喃喃道：“我过去对妖的偏见是不是太深了……”
谢不闻欲言又止，叶逐尘抢先道：“可你不仅放过花花，还救了舜荷，从你作出决定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放下了偏见，不是吗？”
越涯望着黑猫磕头的背影，心中莫名涌起一股酸楚，指尖微动，冷润青绿之中转瞬开出了大片绚烂的花。
“盈回会喜欢的，对吧？”
花花回头看越涯，金瞳中闪动的莹润光彩聚成一颗水珠，“啪嗒”砸在羽英花上，牵动天上浓云心绪，唤醒了沉眠的雨。
斜风疏雨催人远行。
金瞳黑猫一步三回头：“盈回，我会回来看你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了盈回的回答，却令羽英花青涩微酸的香气更浓。它低头嗅着，仿佛要将这种味道融进灵魂，好让自己永世不忘。
越涯想到空无一人的百里旧宅，她还有回来之日吗？
天机阁要问之事再添一件，如何寻回记忆。
此去小药谷路途甚远，但从那里到金陵却很近，也耽搁不了多久，令牌总归是不会跑的，而且此次说不定真能治好谢不闻的眼疾。月情说小药谷中天材地宝应有尽有，若她医术不行，还有神通广大的谷主可以帮忙。
“阿涯，走吧。”
谢不闻撑开那把洒金玄伞举至她头顶，将雨水隔绝在外。
越涯自然地挽过他手臂上了马车。
雨越下越大，越涯庆幸当时留下了叶逐尘赠她的面具。叶逐尘火烧客栈赔光了所有钱，越涯将卖面具所得都给他作为盘缠，这才有马车可坐。若还能御剑，也不必这般折腾。
马车颠簸，她抱着劫尘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月情坐到她身边，“姐姐，若是困了可以靠在我肩上。”
越涯看着那张与她相似的脸，歪头靠了过去。
“月情，那晚是我说错了。我并非无亲无故，只是不知我的妹妹是否还活着，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你说她会不会也忘了我？”
月情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竭力压抑紧张的心跳：“若妹妹还活着，她一定也在期待与你重逢。”
“睡吧。”
越涯暂时放下纷繁思绪，在不停歇的风雨声中沉沉睡去。
“离亭离恨长，春风春草长。无日不瞻望，无夕不思量……”
轻盈缥缈的歌谣响彻她昏暗的梦境，浓烈的悲伤席卷而来。
她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说：“等我回来呀！你要第一个出来接我。”
“嗯！爷爷说等你回来的时候我的病就好啦！我可以陪你玩儿了！”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说话的人还是回答的人。
她大喊：“你是谁？”
天地空阔，寂寥无声。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缠着她？”
“你又是谁，凭什么管我？”
突如其来的争吵令越涯更加混乱，她试图找到声音的来源，在辨不清方向的黑暗中狂奔。蓦地，眼前出现了两个小小的披着虚幻白光的背影，她们牵着手跑跳，如飞在风中的双生蝴蝶。
嬉闹之声清脆，似珠落玉盘。可这些声音始终无法完全落进她耳中，她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什么。
是时间吗？一去不复返、无法跨越的时间。
她追呀追，怎么也抓不住那两个影子。
“你放手。”
“她愿意靠着我，你管得着吗？”
她双臂骤然被禁锢，反方向的拉扯让脚下的路不再是路，无可挽回地崩裂成万丈深渊，失重的绝望袭来。
她悚然睁眼，看见谢不闻与姜月情正一左一右攥着她的手臂。
她缓缓舒了一口气：“你们……想做什么？”
月情委屈道：“姐姐，我好心想帮他治眼疾，他却怀疑我跟着你别有用心。”
谢不闻手攥得更紧：“你没有吗？”
月情红了眼眶：“我为何会有？倒是你，当真是瞎子吗？”
谢不闻抿唇不语，手却不肯松。
越涯的太阳穴跳得愈来愈快，无奈长叹：“你们别吵了行吗？”
二人各向一边，谁都不肯低头。
越涯睡意全无，端坐在中间，不偏不倚。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希望聒噪的花花或是叶逐尘来缓解尴尬的沉默。
时间在滚动的车轮下飞速流逝，他们昼夜兼程穿山绕水，被迫停在了离小药谷不远的密林中。
马儿毫无预兆地倒在地上，再也没站起来，成了一个小土包。
月情道：“赶路太急，连马儿都受不住了，我们也在这里休息一晚吧。”
众人都没有异议，便找了一处临近溪水的地方歇下。
山中夜晚寒凉，露水深重，越涯脱下荷衣给了谢不闻，“我有灵力护体，你穿上吧，莫要染了风寒。”
谢不闻接过荷衣，荷衣覆在他外袍上渐渐隐没。她的温度与气息拥抱着他，静谧而温柔，无处不在，却又难以抓住。
“都别动！让我来点火！”
四双眼睛一时都落在叶逐尘身上。他捡来一捆干燥的树枝搭成烤架的样子，指尖迸出簇簇橙黄的火花，聚成了温暖篝火。
“月情，你冷不冷？你看你指尖都红了，我可以点火帮你暖暖手。”
月情摇头：“我穿了荷衣，不冷。”
他一身本事无处施展，继续道：“那你想不想看烟花？我放给你看，好不好？”
月情眼眸一亮，期待地点头。
漂浮在叶逐尘掌心的眩目火焰倏然飞向空中，尾迹流光若羽箭，砰然炸开，簌簌落下。
月情满身黑灰，脸都黑了几度。
荷衣可避水火，却难避尘。
越涯即刻捏了净身诀，帮月情清理了脸颊和身上的灰尘。
叶逐尘道歉无果，尴尬得不知所措，急急寻猫：“花花！你会不会抓鱼？怎么还不来烤？”
“你少催老子！把鱼都吓跑了！”花花愤怒的声音从溪边传来。
“不许跟着我。”月情横了叶逐尘一眼，独自朝溪边走去。
叶逐尘无助地看越涯：“怎么办？我又惹月情不高兴了。”
越涯道：“我现在教你净身诀吧，若再有下次，你道歉更快一些。”
叶逐尘悻悻垂首，随着越涯的手势认真学起来。
月情蹲在溪边掬起一捧清凉的水，正欲往脸上扑时，却感到身后有阴影覆下。
“马儿死得冤枉啊，姜姑娘。”谢不闻俯身捡起一只圆鼓鼓的白色瓷瓶。
“你莫要胡说八道。”月情踮起脚想要夺回来。
谢不闻把药瓶举高：“是不是让那只猫来闻闻不就知道了。”
月情心底怒火直往头顶窜，猛地扑过去，二人齐齐跌进浅溪中，瓷瓶也随水溜走了。
谢不闻死死捏住她肩骨，压低了声音：“我不管你有何居心，若是敢伤她，我必不会放过你。”
“哦？”月情惊讶至极，“你不是看不见吗？能拿我如何？有本事你现在便杀了我，看她知晓你的真面目后会作何反应。”
“你……”谢不闻猝然噤声。
越涯与叶逐尘已闻声赶来，见二人抱在一起，神情俱是一僵。
“我们什么都没有！”
二人同时辩解，嫌弃地掀开对方，像是怕沾上什么脏东西。
花花在远处蹦跳着捉鱼，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过来。
无猫作证。
越涯施法将二人捞了起来，月情只湿了头发和鞋，谢不闻从头到脚都湿淋淋的。她掐诀令水结成冰霜又剥落，二人这才不再发颤。
谢不闻急忙追着越涯解释：“我只是想洗把脸，我和她什么都没有。”
越涯无情道：“就算你和她有什么，与我也没有任何干系，不必同我解释。”
谢不闻喋喋不休，越涯充耳不闻，聚水凝出一套晶莹剔透的茶具递给了叶逐尘，“烧点水给月情喝吧，少说话，专心控火。”
叶逐尘边控火边偷瞄月情，而月情抱膝坐在越涯身边，正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月情，是不舒服……啊啊啊！！”越涯陡然跳起来，捂着胸口止不住地干呕。
“怎么了？怎么了？”花花叼着鱼冲过来。
月情不明所以，正想靠近问她是何缘故，越涯惊恐道：“别、别过来，有蛇！”
月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低头看，才发现自己袖中钻出了一条细长的白蛇，蛇吐着鲜红的信子，正攀绕在她腕间。应是她落水惊动了白蛇，它才从袖中暗袋钻出来。
她将蛇扯下来，越涯躲得更远，呕吐不止，似要将心肝脾肺一齐吐出来。
越涯难以控制自己，连当时在归云宗被围剿时她都不曾如此害怕，现在只是不小心瞟到蛇身细密的鳞片，就好像有了滑腻冰冷的触感，这种恶心的感觉顺着眼睛钻进她的喉咙，令她想要吐尽胸腹中的一切。
她忽然觉得，看得太清楚也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姐姐不喜欢，那我以后不带了。”月情摸出银针直接插进蛇脑，白蛇还没来得及挣扎便死了。
叶逐尘周身一震，仿佛被银针戳/死的是他。
月情面无表情地将自己培养数年的药蛇丢进了火中。
谢不闻半环着越涯挡住她视线，轻轻拍背：“没有了，没有了，别怕。”
越涯额间沁出了一层薄汗，许久才缓过来。
“师父，你以前是被咬过吗？” 叶逐尘又添了火，蛇身顷刻成了灰烬。
越涯点头，说起蛇窟之事。
她少时掉进过蛇窟，密密麻麻的蛇缠在她身上，几乎要将她绞死。师兄救她出来后，她整夜整夜做噩梦，食不下咽，呕吐不止，师尊便直接将蛇窟填平了，至此她的状况才有所好转。
那些蛇原本是一位医修长老搜罗来入药用的，师尊赔了长老许多灵宝才摆平此事。长老还玩笑说：“你这般宝贝你的小徒弟，若是她哪日不慎摔下山去，你还不得把长留夷为平地？”
师尊只是笑着摸摸她的头：“我的小徒弟我当然要好好护着。”
后来她误闯禁地，师尊第一次大怒，但也仅仅是罚她思过。
可她做了什么？
思及此处，心脏又是钻心的疼，那样好的师尊，被她亲手杀死了啊。
她拭去额间冷汗，神色歉疚：“月情，对不住，我一看到便忍不住那样……”
月情温柔笑道：“无妨，我本来也不喜欢。”
“那为何还将它带在身上？”叶逐尘清亮眸中满是关切。
“捉来玩玩，顺便试试新药。”
“真的不会害怕吗？”
月情面色毫无波澜：“我也掉进过虫蛇堆，只是不够好运，没有人来救我，我自己爬出来了，后来钻研医道，习惯了就不怕了。而且，虫蛇哪有人心可怕？”
万红窟中的千万条毒虫毒蛇不知从她身上爬过多少遍。她一介凡躯甚至比有灵根的修士更能忍痛，终于成为唯一活下来并保留理智的药人。
从那之后，她不再恐惧，只怕自己活不下去。
叶逐尘什么也没说，眼中却是要溢出来的心疼。
是心疼。她没看错。
“月情，受苦了。” 越涯将温热的冰杯放进她冰凉的手心，神情与叶逐尘如出一辙。
月情摇摇头。
在小药谷的十年，最最难忍、最最煎熬的，是恨。
连绵不绝的恨充斥她骨血的每一寸，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痛苦叫嚣，纠缠不休。
“月情，师父说，我以后会变得很厉害的，我可以保护你。”叶逐尘无比郑重，末了又补充，“还有大家。”
月情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越涯道：“既要保护我们，那今日我再教你一套剑法。”
“当年你在镜花楼见到的风生水起之景便是流风回雪的第一式——云海潮生。”
“看好了。”
越涯以树枝为剑，足尖点地凌空而起，手腕翻转间竟有银白辉光迸发，锋利剑芒游走如龙，阵阵无迹寒风凭空凝水环绕她身，四周卷起千丈浪潮，沉重若万山压顶，澎湃起伏间又轻灵如鸿，变幻万端，捉摸不定。
“第二式——万华千镜。”
浪潮止歇悬空，骤然碎裂成千万光华粲然的水镜，映照出无数张朦胧的脸，但又可以是心中任何人的脸。置身其中，唯独看不清自己，找不到自己。
“第三式——水月无界。”
“第四式——霜临六合。”
“第五式——雪曜青冥。”
出剑愈快，剑气愈寒，数道残影仿佛要与冰雪剑光融为一体。
“最后一式——流风回雪！”
击雪之声如铮铮战曲，又似隐约剑吟，她的剑势陡然偏险。残影归一，肃杀剑气化作绕指柔，送林间飞叶回归本位，流霜如长风盘旋，卷起一天絮雪，恍若琼花飘转。
铮然之声渐止。
不够酣畅淋漓。
她重重落于地面，半跪在明月光中，想再听一听那微弱的剑吟。
林间只有风动，劫尘仍然寂静。
满地残雪在月光中消弭。
“好厉害！”叶逐尘抱剑跑过来。
越涯黯然：“可惜，这并非最纯粹的剑意。”
“我弄丢了对于一个剑修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谢不闻道：“阿涯，你是没办法与自己和解。”
越涯愕然，似是自言自语：“只有找到困扰我的真相之后，我才能真正与自己和解……不，我想，我永远也和解不了了。”
她与另个自己之间横亘着枉死的师尊。
越涯隐去失落的神情，换上一副无谓的笑脸，拍了拍发愣的叶逐尘：“可都记住了？”
“我少时在山中闲来无事，创下了这套剑法，从前我不能下山，没什么机会使出来，如今教给你，也算不枉费我的心血。但水火灵根有别，人之剑意更是各不相同，各中机妙还需你自己去悟。”
她已然找不回当年的感觉，不知“流风回雪”能否在叶逐尘剑下重获新生。
“姐姐为何不能下山？是你的师尊不允吗？”
“是，”越涯低叹，“师尊算出我命中有劫，下山必乱。”
而今，师尊的话似乎正在应验，她这一路走来，死了那么多人……
“都别不高兴了，我烤鱼给你们吃！”
花花将鱼甩到叶逐尘怀里，示意他穿到树枝上。
越涯压下晦暗心绪，仿若无事发生，坐回火堆旁。
花花将不知名的鲜花裹在不知名的叶子中塞进了鱼腹，很快，鱼腥气便被一股清新的辛香取代，鱼皮酥焦，鱼肉鲜嫩肥美。
烤鱼得到一致夸赞，它双手叉腰得意道：“老子厉害吧！”
“你怎有这般好的手艺？和我家厨子比都不差。”叶逐尘大快朵颐。
花花作思考状，转而奋力甩了甩头：“唉，想不起来了，也许是老子太聪明，生来就会。”
谢不闻慢悠悠道：“古籍有载，世有九命玄猫，其性难驯，每断尾一次便可重活一次，同时记忆会混乱甚至消失。因玄猫全身上下都是极好的炼器材料，所以这一族几乎绝迹。像你这般有金色瞳孔者，乃族类最强。”
花花惊讶：“你不是瞎子吗？竟也读过书？”
越涯扶额：“你是真的冒昧……”
对啊！他不是瞎子吗？怎么会知道花花是金瞳？
越涯悄然施法解开了他蒙眼的白绫。
谢不闻心中顿时慌乱，眼不敢动，握着飘落的白绫，强作镇定：“听说脾气越大的猫能力越强，我猜你一定是金瞳吧？”
“当然！”花花笑得胡须都在颤抖，“没想到我竟是这么厉害的玄猫！”
它更加卖力地烤鱼。
越涯遽然俯身靠近谢不闻，风扫过二人几乎相抵的鼻尖。她紧紧盯着谢不闻的眼睛：“那消失的记忆便找不回来了吗？”
谢不闻缓缓摇头：“书中未写。”
越涯面露失望，良久，转开脸，不再看那双空茫无神的眼。
罢了。
她懒得再想，分出一块鱼肉喂给忙碌的花花，“尝尝？”
花花定定看着，却不肯吃，蔫儿得像一根狗尾巴草。
“我以后都不想吃鱼了。”
“为何？”众人异口同声。
“从灵山回去的时候我捉了鱼吃，吃了足足三条……若不是我贪吃，我肯定来得及救下盈回的。”
即便宁如玉死了，它也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它亦无法与自己和解。
越涯道：“盈回应当不希望你因她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花花固执摇头，独自蹲在一旁，仰望着高悬的月亮。
这是它陪盈回一同看过无数遍的月亮。
月亮亘古不变，赏月的记忆却会褪色，它在心里一遍遍描摹着盈回的样子，沉溺于美梦。
梦里还是有酥香的小鱼干和热乎乎的鲜花烤饼。
可既是梦，总有醒来的一刻。
无论是猫还是人。
梦醒了便要继续赶路，一行人在轰鸣雷声中抵达无忧镇。
月情说，前往小药谷必须穿过无忧镇。
整个镇子宁静安谧，少有喧闹，最热闹的当属傀儡师的戏台。
“看看傀儡戏吧，”月情拉住越涯，“无忧镇的傀儡戏极好。”
见大家都颇有兴致，越涯也不再着急赶路。
叶逐尘问越涯：“听说仙门也有专门修习傀儡术的修士，达到一定境界，可驱使万物做傀儡。真有这么厉害吗？”
越涯点头：“修习傀儡术的人不多，佼佼者不过一二。归云宗曾有一位很厉害的傀儡师，叫林道潜，他便已经到了你说的这种境界。不过我从未见过他，他也好几年没有回过归云宗了，如今三宗之内，再找不出像他这般厉害的傀儡师了。”
话音刚落，丰沛雨水汹涌降临，天地在紧密雨幕中模糊了界限。
他们慌忙躲在屋檐下。
先是马儿，后又是雨水，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在阻挠他们去小药谷。
而雨幕的另一端，傀儡师仍不知疲倦地操纵着偶人，演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看客沉默离去，只剩一位女子撑伞独坐。
傀儡师低沉干涩的声音也被雨水浸湿：“云芝，只有你，只有你会永远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