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城春草木深

    (蔻燎)

    从来没有觉得一个夜晚过得如此漫长,仿佛耗尽了一生的光阴,也等不来黎明的救赎。

    夜晚狱鼠的吱吱声不绝如缕,落花啼旧伤遇上高热,已经动弹不得,意识昏沉,任由那些浊物在身体上翻来覆去地游走。

    她的神识陷入了诡异的漩涡之中,身处的环境变成了熟悉的落花王宫。

    天空灰蒙蒙,日头躲避不出,整个周围都模糊不清,像纸糊的一样脆弱不已。

    穿上华光流转的广袖纤腰裙,金银珠宝堆砌在发间,她神采奕奕得仿佛仙人之姿,携着一行宫女们载歌载舞,欢声笑语绕梁三日。

    父王母后为她鼓掌,所有人都视她为珍世明珠。

    然而,掌声会歇,明珠会蒙尘。

    歌罢舞休,周遭全是一片雾蒙蒙,她一个人四处张望,苦苦哀叫,“父皇,母后?你们去哪了?为什么不带上孩儿?”

    父皇,母后,孩儿应该怎么办?

    呢喃声自嘴角泄出,下一秒脸侧迎来一阵钝痛,激得她微微偏倒几分。

    眸底闪入几道影影绰绰的身形,遮住了渺茫的一缕天光。

    抖了抖干涸的嘴唇,落花啼捂着脸,形同枯槁地抬眼望去。

    本以为会看见她憎恶已极的曲探幽,却不料眼前只是一群陌生的宦官,居高临下俯视着狼狈的她。

    为首的华服宦官道,“带她去洗一洗,换身曲朝的服饰。”

    “是。”

    落花啼被几人七手八脚提起来,拖出了死囚屋,她路过的地方蜿蜒出一条血淋淋的痕迹,宛如毒蛇滑行而过。

    逆来顺受,落花啼身心俱疲,无力反抗身边的几名宫女为自己洗浴,呆呆地空望一处。

    半晌,她问,“你们曲朝杀人,还要将人洗涮干净?”

    几名眉清目秀的小宫女看了看她,快速收回目光,闭口不言。

    落花啼了然,必是有人下达命令,不允许与她对话。

    洗罢,穿好层层叠叠的曲朝长裙,脚底踩踏刀山留下的伤口也被细心上药包扎。

    落花啼以为下一刻她会出现在断头台,不料被人抬到了热闹非凡的宴会之中,以亡国公主的身份作为丑角供人欣赏观看。

    因为小小一介弱女子,无兵无卒,不足挂齿,看守她的人屈指可数。

    她以曲朝皇宫的宫婢身份跪行在地,一一拜见那些害她国破家亡的恶人。

    落花啼看定高高在上的曲朝皇上,曲远纣,卑躬屈膝地俯首,端上一杯倒好的酒浆。

    谄媚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叫什么名字?”曲远纣坐于上座,明知故问,目色不屑。

    落花啼道,“我叫落花啼,落春还。”

    话音未落,腰肢被人狠踹一脚,手中的酒水险些洒漏。

    一宦官道,“放肆!你一个小小宫婢,竟敢在皇上面前自称‘我’?活腻了!”

    落花啼一怔,掩盖不自然,忙不迭躬身道,“奴婢落花啼,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回,座上的曲远纣才展开笑靥,不怒自威,“妙极,识时务者为俊杰。朕看你,倒是个有意思的女子,不枉朕留你一命。”

    落花啼跪下磕头,低声道谢。

    于是,她譬如一个破败娃娃,用双膝着地,跪行一圈,给在座的每一位曲朝的皇亲国戚倒酒敬酒,低眉顺眼,笑意不减。

    皇上,太后,皇后,贵妃,妃……

    还有,太子殿下。

    落花啼借膝盖作腿脚移到曲探幽面前时,正欲端起酒壶为他倒酒,一只玉白的大手却夺过酒壶,兀自斟满,一饮而尽。

    落花啼目不转睛盯着曲探幽,黑眸深邃。

    曲探幽摆手,仿佛不太愿意看见落花啼这种苟且偷生的德行,嗤道,“不必了,退下。”

    何等倨傲的口气,何等目中无人的模样?

    真真叫人恨之入骨。

    落花啼如鲠在喉,僵硬地一笑,继续向其他王爷皇子倒酒。

    偌大的宴会上,她是名副其实的小丑,是人们饮酒作乐的消遣,是铁笼中挣扎嘶吼的困兽。

    接近一天的宴会散去,落花啼被皇上点名成为了最为低等的宫婢,为曲朝皇宫众人洗刷恭桶。

    人人可羞辱,人人可欺负,人人可高她一等。

    得到活下来的机会,落花啼并不气馁,反而斗志昂扬的在几个宫婢的帮助下干起了刷恭桶的活。

    金枝玉叶的公主朝夕之间变成了贱奴,落花啼每每想到这些都情不自禁嘲讽一声。

    白日里她强颜欢笑接受各种不公平的刁难欺辱,夜里会独自躲在月色下无声哭泣,往日奢靡的生活历历在目,那是遥远地可望不可即的噩梦。

    四个月后,落花啼脚伤痊愈,刷恭桶的技术也炉火纯青。

    慢慢地,那些惯例欺负她的人也觉着无趣了。

    毕竟“亡国公主刷恭桶”这种谈资嚼来嚼去自然腻了,更何况主人公一脸无所畏惧,更显得这种羞辱不值一提。

    时日一久,皇宫众人皆把落花啼当成了真正的宫婢,朝夕相处也生了些感情。

    一日,落花啼被安排去长公主的欢漪殿内送熏香过的恭桶。

    她面无表情地架着两只大桶,大摇大摆地朝欢漪殿去,一路上脚步轻快,早已忘记了不久前跪行于地的屈辱。

    熟门熟路,欢漪殿的宫婢打开殿门迎落花啼进去,她们每次看见落花啼过来,都要细细端详对方的脸色,仿佛从落花啼表情里捕捉到一丝难堪就足够她们快活好几天。

    然而落花啼不觉得难堪,失忆了一般,忘却她以往的高贵身份,兢兢业业地作活。

    送好恭桶,落花啼没有及时离去,与一宫婢熟络地谈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皇宫里的八卦,倒也和睦。

    突然,欢漪殿里有人声传,“长公主要更衣。”

    闻言,那名宫女辞了落花啼,加快速度奔入殿内。

    落花啼提上几只装满的恭桶欲走,下一秒欢漪殿中响起尖锐的叫声,刺痛耳膜。

    落花啼一愣,甩掉手里的恭桶,旋身冲进欢漪殿,定睛一看,只见一围花鸟屏风后滑出一条手指粗细的五彩斑斓的毒蛇。

    正高昂脖颈,“嘶嘶嘶”吐着粉红的蛇信子。

    心念急转,落花啼夺过一旁的香炉猛的朝前一贯。

    那蛇头被香炉击了个正着,头晕目眩,一时慌不择路四处逃窜。

    一不做二不休,落花啼打翻炉灰泼过去,趁那蛇被烫得缩头缩尾之际,抬起几脚“砰砰砰”踩上去。

    这一通折腾,直截了当地把蛇头都压扁成薄纸状。

    欢漪殿内人仰马翻,尖叫不断,三位宦官还没来得及施展身手便被落花啼抢了风头,气不过,扯过落花啼就是几耳光扇上去,脆响声声。

    花鸟屏风后的长公主惊吓之余缓缓走出,一眼看见落花啼被宦官们按着暴打,下意识道,“住手!是落花啼及时出手止了危机,你们何以对她拳脚相加?”

    曲朝的长公主曲双蛾与落花啼仅有一面之缘,那一面,就是四个月前落花啼跪行敬酒之时。

    当日,除了曲探幽不接受落花啼的酒水,便是这位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长公主不接受了。

    只不过,长公主是不忍心落花啼作这种自甘堕落的事情,也因同为公主而惺惺相惜,不想让她难堪。

    落花啼在那日记住了曲双蛾,从那之后,她就希望能有机会接近这个曲朝的长公主,一点点改变自己的局面。

    经此一事,落花啼成功的再次进入曲双蛾的眼睛,赢得一波好感。

    看一眼地上惨死的蛇尸,曲双蛾罚了欢漪殿内的大小宦官宫女的俸禄,要他们日后多加留心殿内骤然出现的蛇虫鼠蚁。

    随即点名将颇有胆识的落花啼留在欢漪殿里伺候。

    落花啼喜不自禁,躬身施礼连连答应,“多谢长公主,长公主万福。”

    她喜悦的声音未罢,只听偏殿门口响起一阵清浅的足声,一朗朗悦耳的嗓音穿透窗户,掠入耳膜。

    “我看,不必吧。”

    不必,又是不必。

    落花啼转身回眸,不偏不倚对视上一双许久不见的深黑瞳孔。

    一袭华贵金袍的年轻男子踱步入内,扫见一地狼藉,鼻头皱了皱,而后目光定定不移地挪至落花啼的脸庞上。

    落花啼四月未见曲探幽,几乎忘记了对方长相,但仍记得那倨傲冷漠的眼神和不可一世的语气,她微微欠身,“太子殿下。”

    曲探幽走到曲双蛾身边环视一圈,见无碍,启唇,“长姐,宫殿无缘无故出现蛇影,极其蹊跷,何不严刑拷打殿中之人问个清楚。当然,今日进入欢漪殿的任何人亦是逃脱不得。”

    感受到不善的眼神,落花啼抿嘴,不发一言。

    曲双蛾却不以为意,认为夏日有蛇出没实属正常,劝着曲探幽不必多思。

    曲探幽道,“长姐不愿追究,那七弟便不插手了。只是,长姐想要留下落花啼,还是三思而行。”

    此言一出,殿内落针可闻。

    曲双蛾不解,“寂闲,落花啼只是一位国破家亡的孤女,原已经够苦了,不如到我殿里做事,至少比整天整夜去干洗恭桶的脏活累活要好一些。”

    落花啼见曲双蛾有意相护,连忙添柴加火,“奴婢落花啼,愿意誓死效忠长公主!”

    冷笑一声,曲探幽挑起一根眉,他对曲双蛾道,“既如此,一切听长姐的。只是——”

    他话锋陡转,眸子冷冷地凝睇落花啼,“在落花啼入欢漪殿伺候之前,七弟愿意择人好好教导其宫廷规矩,绝不会叫她给长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曲双蛾明白曲探幽的性子,见其松了几分,只好答应了。

    落花啼拜别曲双蛾,出了殿门准备把恭桶拿回去,怎料后背顿时袭上一股寒意。

    曲探幽不疾不徐地信步走来,将落花啼推出欢漪殿,压低嗓子道,“春还公主,哦不,应该是落花啼。你以为,你玩得阴谋诡计是天衣无缝的?”

    他步步紧逼,言辞犀利。

    “你送来的恭桶,里面到底熏了什么香,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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