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是在半炷香后赶到正堂的。

    打帘进来时,她只向婧氏和余冽见了礼,便低头默默站在婧氏身后——这次是连余寒看都不看一眼了。

    余寒这次竟没在意华年刻意的忽视,他依旧那副表情,沉着脸,道:“伯母,可否让我与玉氏单独谈谈?”

    婧氏看向华年,她私心里还是希望华年回去的,她已经住得够久,再住下去,恐怕外面的闲言碎语就要起来了。

    余冽也看向华年,就听她低着头道:“伯母,大哥,华年可以的。”

    “那你们夫妻俩就好好聊聊。”婧氏慈爱道,与余冽一起,将前厅留给华年二人。

    或许终究是担心,走到屏风前后时,婧氏拉住余冽示意他噤声,两人一起留在了屏风后。

    待两个长辈出去,余寒更沉下脸:“玉氏,今日我把你嫁过来时带来的金银玉器还给你,回了家,以后咱们院子里的事娘不会再插手,日后待娘身体大好,外出交际赴宴,也会带着你一道。”

    华年抬头看余寒一眼,许是已经彻底失望,她的眼中无甚光彩,只轻轻道:“可是,不只是金银玉器,我的陪嫁中尚有名字名画,古籍孤本,古瓷名玉,田产商铺……”

    “怎么?给你的这些你不满意?”余寒不耐烦的打断,“你别忘了,当初你爹是因为什么把你嫁给我的。”

    华年脸色一白:“可,可我听说,我朝律法规定,凡女子出嫁所带陪嫁,不在分限……”

    “你一个出身商贾目不识丁的后宅无知妇人,跟我讲律法?你懂什么叫律法?这些钱,你爱要不要,给你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不要就一分就没有。”

    华年咬着唇,似乎在极力忍住泣音:“就算如此,我记得爹爹明明只承诺了嫁妆一半赠予余家,另有一半,归我自己所有,可,可自我嫁入,你们明明,明明占了……”

    “占了又如何?”余寒逼近华年,看着她步步后退,脸色愈发阴狠地看着她。

    “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宁江府玉家早已失踪,你一无娘家,二无亲戚在京城。我大伯母这儿,她能收留得了你一时,岂能收留得了你一世?你不会还没看明白吧,大伯母那日在我第一次来时劝我是为什么,还不是你在人家家里住太久,遭人嫌弃了。”

    婧氏在屏风后听到最后一句话,不免也有些脸热,更加上听了余寒如此这般恬不知耻的发言,不免也冷了脸,险些想直接走出去。

    好险被余冽拽住,冲她轻轻摇头,做了个口型:“娘。”

    婧氏勉强冷静。

    “所以你闹你的脾气要适度,”余寒还在说话,“我能给你台阶你就顺着下了,别给脸不要脸。否则你会发现,离了我们余家,你在哪儿都活不下去。”

    华年呆愣愣地看着余寒。

    “怎么,被打击到了?”余寒嗤笑,“也就你蠢得什么都看不清,是我以前太心善,怜惜你出身微贱,没跟你说实话,不忍心打击你,你现在倒好,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是不是当了几天余少夫人,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了。”

    厅内好长时间再没人说话。

    余寒许是脾气发了出来,心情好了不少,转身找了个椅子坐下,喝着茶,好整以暇地看着华年。

    茶盏相碰的声音在安静的厅里格外刺耳。

    也过了不知多久,余寒的茶都喝了一半,他听到华年缓缓道:“我知晓了……”

    “想明白了?”余寒放下茶杯,志得意满,“想明白就好,看清你自己的地位。赶紧滚去收拾东西,跟我走,留在这儿省的碍大伯母的眼。”

    华年等着余寒说完,才接着说自己没说完的话:“……华年卑贱,德不配位,既然无处安身,那便如少爷所说,死在外面便是。无怪夫君,是我终究生如草芥,身若浮萍,未有瑾瑜加身,孤寒简陋,不堪入余氏钟鸣鼎食之府。”

    余寒:“……”

    在余寒未曾反应过来之际,华年已经提着裙摆快步离开,走得太急,碰到了屏风,华年泪眼模糊,想伸手去扶,就看到屏风后的婧氏和余冽。

    她一愣,眼泪愈加汹涌,她死死咬唇,屈膝行礼:“华年无状,近日来多有叨扰,今日拜别伯母,伯母大恩,华年没齿难忘。”

    说完,华年脚步匆匆,婧氏想拉住华年,却只来得及碰到她的衣袖——因她走到后面,已经小跑起来。

    小碧在后面匆匆向婧氏屈膝,追出去:“少夫人,夫人!……”

    主仆两人渐行渐远,婧氏捂着胸口,心慌不已,她拉住余冽的袖子:“冽儿,华年,华年她不会做,做……傻事吧?”

    “不会的,娘。”余冽反手握住婧氏的手,脸上的表情却格外凝重。

    婧氏无法不担心,她嗓音干涩:“冽哥儿,你快去看看,追上去看看,莫让她做傻事!”

    “好。”余冽招人扶好婧氏,冷冷地看了眼跟过来满脸尴尬的余寒,便快步朝华年离开的方向追去。

    *

    华年当然不会做傻事。

    府前的马车是早已准备好的,既然做戏那就要做全套,华年让人驾车前往北城的子茵河。

    子茵河在京城郊外,这里人烟稀少,此时桥上更是空无一人。

    子茵河的河水哗啦啦往前奔流,华年扶着小诗的手从车上跳下,刚站稳,一片洁白的雪花荡荡悠悠落在了华年面前。

    “下雪了?”华年仰头,便见千万片琼花奔向大地。

    小诗也看眼天上纷纷扬扬的雪花,转身去车里取伞,正要撑开,却被华年制止:“都说雪似梅花,梅花似雪,美景难得,不赏上一赏,岂不可惜?你先下去吧。”

    小诗便安静退下。

    冬日的第一场雪来得盛大,纷纷扬扬,密密麻麻,转眼便将天地笼罩成一片朦胧的灰,华年漫步在栈桥上,徘徊慢行,形单影只……

    倒真像欲要轻生。

    余冽赶到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心头一跳,虽知这样的可能性小,却仍抑制不住担忧那一点点的万分之一可能性。

    他快步走上桥头,即将靠近时,他停下脚步。

    桥上,华年正凭栏远望,寒风不歇,扰乱她一头青丝,雪中茫茫,更给她平添孤寂。

    余冽忽的就意识到,今日华年在堂上说的话,未必便全是演戏。

    “伞给我,你退下。”余冽对身边子岩道。

    待再无他人,余冽撑着伞,拾级而上,放轻脚步,一步一步靠近她,站在了她的身后,而那把伞,微微向前倾,为华年挡住外面大片的寒风。

    华年回头。

    余冽对上了一双讶异的泪痕未干的眸子。

    只是一瞬间,华年很快回过头去,低着头,手快速掠过眼睛,再开口,话音已然正常,只微微沙哑:“你来做什么?不会以为我真要轻生?”

    余冽向前一步,站在她身侧,伞向她倾斜:“自然不是,只是偶见初雪,心生喜意,欲寻一忘形共赏之。”

    华年忍不住笑:“我倒不知,我何时与临煦为忘形交了。”

    余冽侧头,看着华年的侧颜,道:“若非不合时宜,冽想说的是——秦晋之好。”

    华年笑容凝在脸上,她回转头,去看余冽,却只在那双眼睛中看到前所未有的认真。

    “轰!”

    那一刹那,华年心跳漏跳了一拍,脑中空白一瞬,许久后,她才回神,几次启唇,却几番合上,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不是曾问过我家中情况吗?”华年笨拙的转移话题。

    余冽只无奈笑笑,并未拆穿,只是垂眸时看到她通红的指尖,将伞往前递了递,嗓音低沉:“可否请华年帮我拿一下伞?”

    华年下意识接过。

    随后她便见余冽解下身上披风,抖去上面的寒雪,绕到她身前,躬身将那斗篷披在她身上,弯下腰,指尖灵活地勾动,为她系紧。

    华年抓着栏杆的手指蜷了蜷——

    她该拒绝的,她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私心里,并不是很想,不,是很不想。

    余冽为她系好带子,又伸到后面,将披风的兜帽拉起,轻轻为华年戴好,离开前,手上用了点力,轻轻按了下她的头顶,似在安慰又好像只是表达亲昵……

    华年的身子陷入一片温暖柔软的包裹之中。

    最后,余冽直起身,向她伸出手:“好了,劳烦你了,把伞给我吧。”

    华年将伞递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中,余冽这次站在了她的侧前方——正是寒风最汹涌的方向。

    “华年说你家中如何?可否详细说说?”

    余冽就站在她近在咫尺的地方,华年忽的觉得视线无处安放。

    她只得僵着脸看向远处,耳朵发热,努力回忆从前,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出身的宁江府玉家,是宁江府首富之家,我的娘,是宁江府另一富商长女,在十五岁嫁给我的父亲,可惜生下我之后,她身子受损,无法再孕,我父亲便纳了多房妾室,生下许多庶子庶女。”

    “因我娘只育有我一女,她虽极宠爱我,父亲待我也还好,但她自己的日子并不好过,毕竟谁都知道,未来家产不会留给我一个女子。商户家没那么讲究嫡庶,听多了那些姨娘说我母亲生女无用,我便下定决心,谁说生女无用,我要凭借自己的能力让我娘过得比我那些姨娘、还有那些庶子庶女都好。”

    “我为学经商之道,求了娘为我请了有名的账房先生,扮作男孩学习,又跟在那些庶子上课的地方,听我爹请来的私塾先生上课,在我十三岁那年,我跟着我爹出去,做成了我人生第一桩生意。”

    “自那以后,我有了跟在我父亲身边经商的机会。我记得我娘说过,她说听闻北地有雪,每每下雪,天地便是一片银装素裹之象。我便告诉她,待日后我赚了银钱,便将她带出,看看北地的雪。”

    “然而,现如今,我都不知她去了哪儿,是否还……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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