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慎微迷局棋盘图，骆宾王道破八星连
第二回
张慎微迷局棋盘图，骆宾王道破八星连
还……还有高手？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所有人脑海中都在回荡这一句话。但他们并非震惊于老妇人的心狠手辣，而是因为——
她居然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个极富威胁意味的、低沉的男中音，极其熟悉，却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这样才公平。”老妇人继续用低沉的男声说，“一命换一命。”
众目睽睽下，这位“老妇人”面无表情，缓缓卸掉她破破烂烂的装束（或许，现在我们应该称呼她为‘先生’了），这位先生，首先不屑地瞥一眼躺在血泊中的恶棍，轻蔑评价：“金吾卫的翅膀可遮不住太阳，你先躺着想想怎么下地狱吧。”又朝梁上君子喊话：“还有你，顽皮的小恶魔——你也跳下来，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话音落，众人只见一道薄如蝉翼的冷光飞射出他的宽袖，速度之快，光芒之亮，仿佛百年后亨利四世战盔上最耀眼的白羽，划过小小的酒馆战场。
众人尚未看清楚它的去向，屋梁上那个难缠的年轻人居然被迫跳下来，狼狈不堪，仅仅为躲避这一番奇诡又刁钻的攻击！
“好袖剑。”
双方视线相撞，大唐少年难得恭维一笑。
袖剑，顾名思义，一种从攻击者袖中射出的剑器。花样繁多的大唐暗器中，它算是比较常见的类型。但像傅空这样心高气傲的大活人，居然被小小袖剑一招逼入绝境，实属罕见。
傅空笑归笑，浑身血液却仿佛凝固了。他不敢再小看这个新对手。很明显，这位先生的薄袖剑相比于自己的薄叶子，就像摧毁帝国的火器相比于孩童的玩具，实在高明太多了。
至于具体高明之处，傅空还无法形容。他惊魂未定，只知道自己差点躲不开那枚袖剑，做了剑下冤鬼。
下一刻，他又听到屋顶上方传来一声撞击的钝响。余光瞥过，只见那枚射向房梁的袖剑并没有刺入梁木，却反弹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
傅空一惊，半天才想通其中关窍。原来，刚刚射来的袖剑并没有像他预想那样以剑刃朝向他，而是以安全的剑柄朝向他，当弹性剑柄与房梁相撞，也让袖剑得以反弹。换句话说，玩袖剑的先生并非想要他的命，而仅仅要震慑他。
与此同时，袖剑的主人再次伸长扫帚，做出一个优雅弯腰的姿势，仿佛俯身用火折子点燃灯芯，不费吹灰之力，又用帚尾接住了反弹回来的飞刃。
傅空也才看清，这枚袖剑与扫帚底部的那枚一样，都是透明的，二者恰好稳稳交叠在一起，让人联想到两枚珠联璧合的水晶，亦或是一只鸣蝉的交扣翅膀。
“你......你到底是谁？”傅空率先发问，戒备的手掌不知不觉摸在腰间，那里有他的暗器袋。
那位先生忙着卸妆，对此提问不置可否。反倒是金吾卫首领轻笑一声，保持着一脚迈出门槛外的姿势——他始终占据小酒馆入口位置，确保能迅速撤退——像站在剧院前厅悠闲看戏的小市民一样。
他重复台词，好似历史重演：
“我的小朋友，一片轻如鹅毛，一片薄如蝉翼——‘帝国水晶’已经点上你的死穴了，难道你还认不出他吗？”
另一边，那位神秘的先生终于露出了他六英尺高的匀称身材和珍珠白内衬。奇特的燕尾白发勾勒出他年轻而沉稳的面庞，腰间一条金边流云纹腰带，令他整个人就像矗立在洛阳城东的那座金瓦白玉楼，庄严肃穆。金腰带上面还挂着五只精雕细琢、拳头大小的金蝉，均匀围成一圈，傅空眯着眼去看，只见它们形态各异：
一个昂首扬翅，像只冷峻的猎鹰，追逐黎明的序曲; 一个沉静趴伏，像块逆光的霜苔，忍受空寂，暗藏斗志；一个拢翅紧身，像胜利的焰火，注定绽放在最高空；一个仰天鸣啸，像只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高傲白鹅，栩栩如生；最后一个匍匐向前，似乎已地底潜伏多年，终于要修成正果，迎来生命的曙光。
五只蝉都是纯金打造，价值连城。但被金玉团团包围的这位先生，面目却过分稚嫩了，看起来竟与傅空年龄相仿，甚至更年轻；而他周身秋风般肃杀的气质又足以让他与禁卫军首领平起平坐，甚至更严肃。
看清五只蝉，皇家禁卫军首领也走上前，以对一位同事般的口吻友好笑道：
“亲爱的骆宾王勋爵大人，我记得我们宫廷禁卫军和你们桂冠骑士都直接听命于皇帝，也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对吧？”
大唐桂冠骑士，由历任皇帝挑选一位天赋极高的寒门“神童”，从小抚养长大，并赐封爵位。
作为唐朝政治舞台上一支隐秘力量，他们常常以一个个顶流诗人的形象活跃在大众视野，却暗中深入庙堂与江湖，替皇帝完成各种绝密任务。
太宗一朝的桂冠骑士，骆宾王勋爵，以暗器轻功专长，袖剑轻如鹅毛浮绿水，薄如蝉翼自清高，世称“帝国水晶”。
骆宾王不客气地拍开肩膀上那只妄图拉拢自己的手，抬一抬含义不明的漆黑眼眸：
“您正在追踪一位迷路的小公主，而我正在追查一桩事关整个大唐安危的案子，且受到皇帝陛下亲自授意。张顗·张慎微先生，您是荥阳公爵张亮大人的儿子，您最好找准自己的位置。”
没等张慎微接话，骆宾王又举起白玉腰带上一只金蝉，公事公办地亮给周围已被震撼的众人，冷冷说道：
“见金蝉如见皇帝陛下，所有人跪下！”
所有人听话地齐刷刷跪下了。他们不敢抬头，似乎蝉子放射的金光也有极大的杀伤力，金蝉面前空无一人，大家全恭恭敬敬跪在它的侧面。骆宾王手里正是曲颈鸣唱那一只，它似乎声震林樾，也震开了两队人马、两具尸体和两滩血泊，像天父摩西分开了红海海浪。
除了，那位禁卫军首领。
张慎微只是瞥过金蝉一眼，轻松一笑：
“哦，多可爱的小动物令牌，我也有。”
骆宾王头也不回，断定道：
“但您今天没带。”
张慎微笑着重复：“但是我有。”
骆宾王也挑眉重复一遍：“但您今天没带。”
张慎微没带，尽管级别相平，他也只能服从骆宾王的命令。
“好好好，早起的鸟儿居然吃不到虫子啊。”张慎微阴阳怪气道，泄愤似的踢了踢跪得最近的那个倒霉蛋，后者慌忙挪开，为长官擦出一片干净宽敞的位置，张慎微这才抖抖金甲，单膝跪在金蝉面前，表示他投降了。
几乎在他膝盖触地一瞬间，屋外小雨也终于停止了咩咩哭泣。
“各位听好，我奉大唐皇帝陛下密令，特来洛阳调查一起事关国家安全的重大案件——”骆宾王放下金蝉，背手而立，开始他短暂的演讲，“但如果我们的城邦充满了目无王法的野蛮人，他们予取予夺，让繁荣的国度变得乌烟瘴气，如果帝国子民们的安全尚且得不到保障，何谈整个帝国之安危？今天，这些胆大妄为的皇家禁卫军惊扰百姓、滥杀无辜，也是我的失职，我必须请这些杀人犯先行离开！”
张慎微原本无动于衷听着前面的话，但听到最后，他倏地抬起头，握成拳头的双手迅速抓住地面黑砖，如同一只贪婪吸血的菟丝子预感到要被撕离自己的寄生养料树。
他身边的扈从收到主人的眼色，立刻给出一番无可挑剔的诘难：“骆大人，刚刚我们进门的时候，有个不识好歹的棋手放肆侮辱我们，凭您的耳力，肯定也听到了；公然侮辱皇帝禁卫军就是对皇帝本人的大不敬，会面临什么惩罚，相信您也心知肚明吧？”
“他并不是什么不识好歹的棋手，而是我手下一名密探！”骆宾王露出怒容，他自幼练习暗器的五指修长，如小刀般锋利，冷冷敲了敲棋盘，“你们最好瞪大眼睛看清楚！”
雨势减弱后，酒馆里不再昏暗得令人窒息。晨曦和雨露滑过屋檐，游蛇般沙沙作响，也让人们重新复活过来。不少靠近棋盘的客人们也大着胆子，像一只只伸长脖子的烤鹅，偷眼去看：
瞧，这个棋盘上宽下窄，行数和列数都比普通棋盘多。
棋盘按编号划分，共有 103 个小方格，四面还浇筑了几座精巧小模型：东面突起一个铜绿小笼子，里面安放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让人联想到驮着仙女穿越底格里斯河的神兽；西边下沉一块紫色凹槽，中央插着一只做工精巧的小青牛摆件，像太上老君的神牛坐骑，扶摇上紫云；正前方有个豁口，金黄涂料如滚滚黄河水，河水里一只小鲤鱼在摇头摆尾，两岸拱形的螺旋岩庄严相对，比美洲的下羚羊大峡谷更壮观；后面垒起三座黄木小棺材，上面还缠着金光闪闪的龙筋，好像北海巨妖伸出的触手紧紧抓住维京海盗的三桅船。
“虎牢关，青牛关（函谷关），鲤鱼关（伊阙关），龙墓关（北邙山），再加上汇聚全世界金银珍宝的103坊——这根本不是棋盘，而是我们洛阳全城的地图！”傅空惊呼一声，旋即哈哈大笑。
张慎微当然更熟悉这张地图。他尴尬一笑，试图跟骆宾王商量：“好啦，看在大家同朝为官的份上，我就给他家人一大笔抚恤金，您满意了吗？”
“人命可以用金钱衡量吗？”骆宾王头也不回，却步步紧逼，“那么，正义呢？”
张慎微才意识到自己上套了，他佯装气恼，踢了踢地上两具倒霉的尸体：“既然人命无价，一命也难抵一命！你还杀了我的伙计呢，你怎么偿还我？”
“您大错特错啦。好心的勋爵大人并没有杀您的伙计。他只是从背后点了那人的哑穴和麻穴，让他迅速倒地且无法开口。然后再放点血，制造出一个所谓的杀人现场。”傅空插完嘴，又冲骆勋爵调皮地眨眨眼，“好精妙的武功、好敏捷的速度！我真是心服口服。”
骆宾王微微点头，半蹲在副官的“尸体”前，帮他解开穴位：“起来吧。”
“复活”的副官一骨碌从地面爬起来，惊惧地瞪着骆宾王，痛苦地惨叫：
魔鬼！
他凄厉尖叫道。
姓骆的，你的武功是魔鬼教的吧！
“别叫了，省省力气。我避开了你的要害。现在进宫去找御医，你还有救。”骆宾王淡淡道，“最好报我的名字。这样你或许还能插队去那些整天无病呻吟的宫廷贵太太和小姐们的前面。”
闻言，副官立刻抬头，向长官哀求不已。他真的不想死。
张慎微狠狠剜一眼这个窝囊废，拍一拍手，示意撤退。
金甲兵们快速让开一条路，张慎微告辞时，不忘朝骆宾王冷笑一声：“下次您来洛阳，我应该好好请您喝一杯。”
骆宾王冷冷做一个请的手势。
张慎微气得几乎咬碎了后槽牙，转身就走。禁卫军们也面朝骆宾王，低头缓缓退走。他们那可怕的、闪烁金光的盔甲依然具有威慑力，就像古老撒哈拉神话里，黄金海浪退潮一般壮观。
当他们退离屋檐，一轮明媚的朝阳恰好出现。金吾卫们齐刷刷一转身，就像他们来时灵巧躲避雨点一样迅速离开，仿佛吸血鬼大军在急急忙忙躲避阳光。
直到暴徒们消失在地平线，酒馆里的客人们才松一口气。
所有人如释重负地拍打衣服，雨后竹笋般窸窸窣窣站起来，一个个向骆宾王道完谢，赶紧脚底抹油，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眼看客人们走得差不多了，骆宾王转身喊住了傅空：“你懂突厥语？跟我走一趟。”
傅空心跳漏了一拍，却故作镇定：“勋爵大人，您确定找对人了吗？突厥语？”
骆宾王指了指他的酒壶，说：“对，这上面纹的就是突厥语。”
傅空抗议：“大人，酒壶是我在长安里坊买的，并不能证明我会说突厥语呀。”
骆宾王扫他一眼：“撒谎可不是好孩子。你叫傅空，是宫廷天文学家傅奕的孙子。我们前任皇帝征服突厥后，专门在突厥境内建立一座大庄园，供你祖父观察星象。傅空，你生在突厥，长在突厥，当然也会说突厥语。”
傅空追问：“天底下叫傅空的人多了，你怎能确定我是什么宫廷天文学家的孙子？”
骆宾王解释道：“我之前去拜访你祖父，见他正在培养一种独特的树木，名叫酒神树，树叶十分坚硬，如果作为暗器释放，却似醉鬼行路，从随机位置奇袭敌人，又展现不同的色彩与模样。正是你的‘酒神之叶’。”
傅空继续追问：“万一我只是从傅家偷摘的叶子呢？”
骆宾王摇摇头：“不可能。我认真看了你刚刚的出招，第一招叶子纷纷落下名叫‘流星雨’，第二招叶子画出两道弧线名叫‘黄道’，第三招叶子紧贴人死穴名叫‘血月’。这些都是世界上最罕见、最奇异的天文现象，即使是大唐活了百岁的老者也未必有幸亲眼目睹，更何况你这么年轻，却可以把它们熟练应用到暗器招数里了，你和天文学家傅奕的关系肯定十分近。傅氏家族符合年龄的人，也只有你一个。”
傅空沉默不语。
骆宾王又说：“我急需一个懂突厥语又擅长暗器的人，协助办事。而你恰好符合要求。”
傅空却后退几步，咧嘴一笑：“我为什么要跟您走？您不也是绑架吗？换个绑匪而已。”
骆宾王横眉冷目：“我要办的事，与什么失踪的公主皇子无关，而是关系到整个大唐的安危。协助我办案也不是绑架，而是你作为帝国公民的职责！”
“抱歉，我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傅空慢条斯理地打个呵欠，“不过官为刀俎，民为鱼肉，刚刚那伙大人物还想要我命哩，相比之下，您倒是个善心官。不妨咱们也比试一场，如果您赢了，我就心服口服，乖乖跟您走。”
骆宾王沉吟片刻，最终微微颔首。
“哎，等一等！”傅空突然叫停，指着骆宾王腰间垂挂的五颗金蝉。
“抱歉，大人，如果我在比试中看到这五个金灿灿的小家伙，我就会意识到您是陛下亲封的桂冠骑士，这会让我分心的。”
……什么意思？
对面的骆宾王思考几秒。然后上前一步，竟然亲自动手，解下自己的金腰带。
五只象征至高权力的金蝉也自动脱落。
他的动作很慢。但一举一动都光明磊落，就像那透明的蝉翼，无遮无掩。
傅空不免诧异。骆宾王居然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御赐腰带，这意味着，他不再是以宫廷桂冠骑士的身份与傅空打架，而是以一个江湖侠客的身份与傅空比试。
他们以完全平等的身份对战，任何一方都没有受到任何形式的权力压迫！
“好！”傅空叹服，“我东游洛阳之前，曾听说这里有一位桂冠骑士，出拳捍卫正义、出剑护佑百姓，永远站在人民的立场，而不是权贵的走狗。直到今日，我才知传言非虚。”
骆宾王从容不迫整整衣袖，调整一下袖剑的位置，对这番赞美之词并未表露出丝毫情绪。他可能对功名利禄本不在意，也可能单纯听多了审美疲劳。他只是简短地说：“你先出手吧。我让你一招。”
傅空挑一挑眉：“这可太不公平了，我本来就擅长偷袭啊。”
骆宾王重复一遍：“你几乎所有资料都掌握在我手里。你今年18岁，我今年20岁，你比我年轻，我应该让让你。”
傅空终于不耐烦得捂捂耳朵，像听王八念经一样：“好了好了，间谍先生，既然您对我了解这么深，不如试试您对我的武功是不是也同样了解吧。”
话音落，一串酒神叶终于出手。
但这一次不是流星雨，不是黄道，也不是血月，而是八颗首尾相连的圆叶子，棕，白，蓝，红，黄，暗黄，灰蓝……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或上帝的手指串联在空中！
“八星连珠。”骆宾王一眼看破。
他的语气平静镇定，仿佛只是在简单陈述事实。
“小朋友，你的手中有多彩的宇宙。“利刃在前，骆宾王依然不紧不慢，却完全拨动了傅空紧绷的心弦。
“但我劝你，也要留神‘黑洞’。”
张慎微迷局棋盘图，骆宾王道破八星连
还……还有高手？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所有人脑海中都在回荡这一句话。但他们并非震惊于老妇人的心狠手辣，而是因为——
她居然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个极富威胁意味的、低沉的男中音，极其熟悉，却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这样才公平。”老妇人继续用低沉的男声说，“一命换一命。”
众目睽睽下，这位“老妇人”面无表情，缓缓卸掉她破破烂烂的装束（或许，现在我们应该称呼她为‘先生’了），这位先生，首先不屑地瞥一眼躺在血泊中的恶棍，轻蔑评价：“金吾卫的翅膀可遮不住太阳，你先躺着想想怎么下地狱吧。”又朝梁上君子喊话：“还有你，顽皮的小恶魔——你也跳下来，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话音落，众人只见一道薄如蝉翼的冷光飞射出他的宽袖，速度之快，光芒之亮，仿佛百年后亨利四世战盔上最耀眼的白羽，划过小小的酒馆战场。
众人尚未看清楚它的去向，屋梁上那个难缠的年轻人居然被迫跳下来，狼狈不堪，仅仅为躲避这一番奇诡又刁钻的攻击！
“好袖剑。”
双方视线相撞，大唐少年难得恭维一笑。
袖剑，顾名思义，一种从攻击者袖中射出的剑器。花样繁多的大唐暗器中，它算是比较常见的类型。但像傅空这样心高气傲的大活人，居然被小小袖剑一招逼入绝境，实属罕见。
傅空笑归笑，浑身血液却仿佛凝固了。他不敢再小看这个新对手。很明显，这位先生的薄袖剑相比于自己的薄叶子，就像摧毁帝国的火器相比于孩童的玩具，实在高明太多了。
至于具体高明之处，傅空还无法形容。他惊魂未定，只知道自己差点躲不开那枚袖剑，做了剑下冤鬼。
下一刻，他又听到屋顶上方传来一声撞击的钝响。余光瞥过，只见那枚射向房梁的袖剑并没有刺入梁木，却反弹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
傅空一惊，半天才想通其中关窍。原来，刚刚射来的袖剑并没有像他预想那样以剑刃朝向他，而是以安全的剑柄朝向他，当弹性剑柄与房梁相撞，也让袖剑得以反弹。换句话说，玩袖剑的先生并非想要他的命，而仅仅要震慑他。
与此同时，袖剑的主人再次伸长扫帚，做出一个优雅弯腰的姿势，仿佛俯身用火折子点燃灯芯，不费吹灰之力，又用帚尾接住了反弹回来的飞刃。
傅空也才看清，这枚袖剑与扫帚底部的那枚一样，都是透明的，二者恰好稳稳交叠在一起，让人联想到两枚珠联璧合的水晶，亦或是一只鸣蝉的交扣翅膀。
“你......你到底是谁？”傅空率先发问，戒备的手掌不知不觉摸在腰间，那里有他的暗器袋。
那位先生忙着卸妆，对此提问不置可否。反倒是金吾卫首领轻笑一声，保持着一脚迈出门槛外的姿势——他始终占据小酒馆入口位置，确保能迅速撤退——像站在剧院前厅悠闲看戏的小市民一样。
他重复台词，好似历史重演：
“我的小朋友，一片轻如鹅毛，一片薄如蝉翼——‘帝国水晶’已经点上你的死穴了，难道你还认不出他吗？”
另一边，那位神秘的先生终于露出了他六英尺高的匀称身材和珍珠白内衬。奇特的燕尾白发勾勒出他年轻而沉稳的面庞，腰间一条金边流云纹腰带，令他整个人就像矗立在洛阳城东的那座金瓦白玉楼，庄严肃穆。金腰带上面还挂着五只精雕细琢、拳头大小的金蝉，均匀围成一圈，傅空眯着眼去看，只见它们形态各异：
一个昂首扬翅，像只冷峻的猎鹰，追逐黎明的序曲; 一个沉静趴伏，像块逆光的霜苔，忍受空寂，暗藏斗志；一个拢翅紧身，像胜利的焰火，注定绽放在最高空；一个仰天鸣啸，像只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高傲白鹅，栩栩如生；最后一个匍匐向前，似乎已地底潜伏多年，终于要修成正果，迎来生命的曙光。
五只蝉都是纯金打造，价值连城。但被金玉团团包围的这位先生，面目却过分稚嫩了，看起来竟与傅空年龄相仿，甚至更年轻；而他周身秋风般肃杀的气质又足以让他与禁卫军首领平起平坐，甚至更严肃。
看清五只蝉，皇家禁卫军首领也走上前，以对一位同事般的口吻友好笑道：
“亲爱的骆宾王勋爵大人，我记得我们宫廷禁卫军和你们桂冠骑士都直接听命于皇帝，也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对吧？”
大唐桂冠骑士，由历任皇帝挑选一位天赋极高的寒门“神童”，从小抚养长大，并赐封爵位。
作为唐朝政治舞台上一支隐秘力量，他们常常以一个个顶流诗人的形象活跃在大众视野，却暗中深入庙堂与江湖，替皇帝完成各种绝密任务。
太宗一朝的桂冠骑士，骆宾王勋爵，以暗器轻功专长，袖剑轻如鹅毛浮绿水，薄如蝉翼自清高，世称“帝国水晶”。
骆宾王不客气地拍开肩膀上那只妄图拉拢自己的手，抬一抬含义不明的漆黑眼眸：
“您正在追踪一位迷路的小公主，而我正在追查一桩事关整个大唐安危的案子，且受到皇帝陛下亲自授意。张顗·张慎微先生，您是荥阳公爵张亮大人的儿子，您最好找准自己的位置。”
没等张慎微接话，骆宾王又举起白玉腰带上一只金蝉，公事公办地亮给周围已被震撼的众人，冷冷说道：
“见金蝉如见皇帝陛下，所有人跪下！”
所有人听话地齐刷刷跪下了。他们不敢抬头，似乎蝉子放射的金光也有极大的杀伤力，金蝉面前空无一人，大家全恭恭敬敬跪在它的侧面。骆宾王手里正是曲颈鸣唱那一只，它似乎声震林樾，也震开了两队人马、两具尸体和两滩血泊，像天父摩西分开了红海海浪。
除了，那位禁卫军首领。
张慎微只是瞥过金蝉一眼，轻松一笑：
“哦，多可爱的小动物令牌，我也有。”
骆宾王头也不回，断定道：
“但您今天没带。”
张慎微笑着重复：“但是我有。”
骆宾王也挑眉重复一遍：“但您今天没带。”
张慎微没带，尽管级别相平，他也只能服从骆宾王的命令。
“好好好，早起的鸟儿居然吃不到虫子啊。”张慎微阴阳怪气道，泄愤似的踢了踢跪得最近的那个倒霉蛋，后者慌忙挪开，为长官擦出一片干净宽敞的位置，张慎微这才抖抖金甲，单膝跪在金蝉面前，表示他投降了。
几乎在他膝盖触地一瞬间，屋外小雨也终于停止了咩咩哭泣。
“各位听好，我奉大唐皇帝陛下密令，特来洛阳调查一起事关国家安全的重大案件——”骆宾王放下金蝉，背手而立，开始他短暂的演讲，“但如果我们的城邦充满了目无王法的野蛮人，他们予取予夺，让繁荣的国度变得乌烟瘴气，如果帝国子民们的安全尚且得不到保障，何谈整个帝国之安危？今天，这些胆大妄为的皇家禁卫军惊扰百姓、滥杀无辜，也是我的失职，我必须请这些杀人犯先行离开！”
张慎微原本无动于衷听着前面的话，但听到最后，他倏地抬起头，握成拳头的双手迅速抓住地面黑砖，如同一只贪婪吸血的菟丝子预感到要被撕离自己的寄生养料树。
他身边的扈从收到主人的眼色，立刻给出一番无可挑剔的诘难：“骆大人，刚刚我们进门的时候，有个不识好歹的棋手放肆侮辱我们，凭您的耳力，肯定也听到了；公然侮辱皇帝禁卫军就是对皇帝本人的大不敬，会面临什么惩罚，相信您也心知肚明吧？”
“他并不是什么不识好歹的棋手，而是我手下一名密探！”骆宾王露出怒容，他自幼练习暗器的五指修长，如小刀般锋利，冷冷敲了敲棋盘，“你们最好瞪大眼睛看清楚！”
雨势减弱后，酒馆里不再昏暗得令人窒息。晨曦和雨露滑过屋檐，游蛇般沙沙作响，也让人们重新复活过来。不少靠近棋盘的客人们也大着胆子，像一只只伸长脖子的烤鹅，偷眼去看：
瞧，这个棋盘上宽下窄，行数和列数都比普通棋盘多。
棋盘按编号划分，共有 103 个小方格，四面还浇筑了几座精巧小模型：东面突起一个铜绿小笼子，里面安放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让人联想到驮着仙女穿越底格里斯河的神兽；西边下沉一块紫色凹槽，中央插着一只做工精巧的小青牛摆件，像太上老君的神牛坐骑，扶摇上紫云；正前方有个豁口，金黄涂料如滚滚黄河水，河水里一只小鲤鱼在摇头摆尾，两岸拱形的螺旋岩庄严相对，比美洲的下羚羊大峡谷更壮观；后面垒起三座黄木小棺材，上面还缠着金光闪闪的龙筋，好像北海巨妖伸出的触手紧紧抓住维京海盗的三桅船。
“虎牢关，青牛关（函谷关），鲤鱼关（伊阙关），龙墓关（北邙山），再加上汇聚全世界金银珍宝的103坊——这根本不是棋盘，而是我们洛阳全城的地图！”傅空惊呼一声，旋即哈哈大笑。
张慎微当然更熟悉这张地图。他尴尬一笑，试图跟骆宾王商量：“好啦，看在大家同朝为官的份上，我就给他家人一大笔抚恤金，您满意了吗？”
“人命可以用金钱衡量吗？”骆宾王头也不回，却步步紧逼，“那么，正义呢？”
张慎微才意识到自己上套了，他佯装气恼，踢了踢地上两具倒霉的尸体：“既然人命无价，一命也难抵一命！你还杀了我的伙计呢，你怎么偿还我？”
“您大错特错啦。好心的勋爵大人并没有杀您的伙计。他只是从背后点了那人的哑穴和麻穴，让他迅速倒地且无法开口。然后再放点血，制造出一个所谓的杀人现场。”傅空插完嘴，又冲骆勋爵调皮地眨眨眼，“好精妙的武功、好敏捷的速度！我真是心服口服。”
骆宾王微微点头，半蹲在副官的“尸体”前，帮他解开穴位：“起来吧。”
“复活”的副官一骨碌从地面爬起来，惊惧地瞪着骆宾王，痛苦地惨叫：
魔鬼！
他凄厉尖叫道。
姓骆的，你的武功是魔鬼教的吧！
“别叫了，省省力气。我避开了你的要害。现在进宫去找御医，你还有救。”骆宾王淡淡道，“最好报我的名字。这样你或许还能插队去那些整天无病呻吟的宫廷贵太太和小姐们的前面。”
闻言，副官立刻抬头，向长官哀求不已。他真的不想死。
张慎微狠狠剜一眼这个窝囊废，拍一拍手，示意撤退。
金甲兵们快速让开一条路，张慎微告辞时，不忘朝骆宾王冷笑一声：“下次您来洛阳，我应该好好请您喝一杯。”
骆宾王冷冷做一个请的手势。
张慎微气得几乎咬碎了后槽牙，转身就走。禁卫军们也面朝骆宾王，低头缓缓退走。他们那可怕的、闪烁金光的盔甲依然具有威慑力，就像古老撒哈拉神话里，黄金海浪退潮一般壮观。
当他们退离屋檐，一轮明媚的朝阳恰好出现。金吾卫们齐刷刷一转身，就像他们来时灵巧躲避雨点一样迅速离开，仿佛吸血鬼大军在急急忙忙躲避阳光。
直到暴徒们消失在地平线，酒馆里的客人们才松一口气。
所有人如释重负地拍打衣服，雨后竹笋般窸窸窣窣站起来，一个个向骆宾王道完谢，赶紧脚底抹油，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眼看客人们走得差不多了，骆宾王转身喊住了傅空：“你懂突厥语？跟我走一趟。”
傅空心跳漏了一拍，却故作镇定：“勋爵大人，您确定找对人了吗？突厥语？”
骆宾王指了指他的酒壶，说：“对，这上面纹的就是突厥语。”
傅空抗议：“大人，酒壶是我在长安里坊买的，并不能证明我会说突厥语呀。”
骆宾王扫他一眼：“撒谎可不是好孩子。你叫傅空，是宫廷天文学家傅奕的孙子。我们前任皇帝征服突厥后，专门在突厥境内建立一座大庄园，供你祖父观察星象。傅空，你生在突厥，长在突厥，当然也会说突厥语。”
傅空追问：“天底下叫傅空的人多了，你怎能确定我是什么宫廷天文学家的孙子？”
骆宾王解释道：“我之前去拜访你祖父，见他正在培养一种独特的树木，名叫酒神树，树叶十分坚硬，如果作为暗器释放，却似醉鬼行路，从随机位置奇袭敌人，又展现不同的色彩与模样。正是你的‘酒神之叶’。”
傅空继续追问：“万一我只是从傅家偷摘的叶子呢？”
骆宾王摇摇头：“不可能。我认真看了你刚刚的出招，第一招叶子纷纷落下名叫‘流星雨’，第二招叶子画出两道弧线名叫‘黄道’，第三招叶子紧贴人死穴名叫‘血月’。这些都是世界上最罕见、最奇异的天文现象，即使是大唐活了百岁的老者也未必有幸亲眼目睹，更何况你这么年轻，却可以把它们熟练应用到暗器招数里了，你和天文学家傅奕的关系肯定十分近。傅氏家族符合年龄的人，也只有你一个。”
傅空沉默不语。
骆宾王又说：“我急需一个懂突厥语又擅长暗器的人，协助办事。而你恰好符合要求。”
傅空却后退几步，咧嘴一笑：“我为什么要跟您走？您不也是绑架吗？换个绑匪而已。”
骆宾王横眉冷目：“我要办的事，与什么失踪的公主皇子无关，而是关系到整个大唐的安危。协助我办案也不是绑架，而是你作为帝国公民的职责！”
“抱歉，我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傅空慢条斯理地打个呵欠，“不过官为刀俎，民为鱼肉，刚刚那伙大人物还想要我命哩，相比之下，您倒是个善心官。不妨咱们也比试一场，如果您赢了，我就心服口服，乖乖跟您走。”
骆宾王沉吟片刻，最终微微颔首。
“哎，等一等！”傅空突然叫停，指着骆宾王腰间垂挂的五颗金蝉。
“抱歉，大人，如果我在比试中看到这五个金灿灿的小家伙，我就会意识到您是陛下亲封的桂冠骑士，这会让我分心的。”
……什么意思？
对面的骆宾王思考几秒。然后上前一步，竟然亲自动手，解下自己的金腰带。
五只象征至高权力的金蝉也自动脱落。
他的动作很慢。但一举一动都光明磊落，就像那透明的蝉翼，无遮无掩。
傅空不免诧异。骆宾王居然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御赐腰带，这意味着，他不再是以宫廷桂冠骑士的身份与傅空打架，而是以一个江湖侠客的身份与傅空比试。
他们以完全平等的身份对战，任何一方都没有受到任何形式的权力压迫！
“好！”傅空叹服，“我东游洛阳之前，曾听说这里有一位桂冠骑士，出拳捍卫正义、出剑护佑百姓，永远站在人民的立场，而不是权贵的走狗。直到今日，我才知传言非虚。”
骆宾王从容不迫整整衣袖，调整一下袖剑的位置，对这番赞美之词并未表露出丝毫情绪。他可能对功名利禄本不在意，也可能单纯听多了审美疲劳。他只是简短地说：“你先出手吧。我让你一招。”
傅空挑一挑眉：“这可太不公平了，我本来就擅长偷袭啊。”
骆宾王重复一遍：“你几乎所有资料都掌握在我手里。你今年18岁，我今年20岁，你比我年轻，我应该让让你。”
傅空终于不耐烦得捂捂耳朵，像听王八念经一样：“好了好了，间谍先生，既然您对我了解这么深，不如试试您对我的武功是不是也同样了解吧。”
话音落，一串酒神叶终于出手。
但这一次不是流星雨，不是黄道，也不是血月，而是八颗首尾相连的圆叶子，棕，白，蓝，红，黄，暗黄，灰蓝……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或上帝的手指串联在空中！
“八星连珠。”骆宾王一眼看破。
他的语气平静镇定，仿佛只是在简单陈述事实。
“小朋友，你的手中有多彩的宇宙。“利刃在前，骆宾王依然不紧不慢，却完全拨动了傅空紧绷的心弦。
“但我劝你，也要留神‘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