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孔雀翎巧设突厥案,傅空儿初识大唐风

    黑洞?

    黑洞在何处?

    傅空开始回忆,“老妇人”黑洞般的帽兜、酒馆黑洞般的屋顶……天哪,黑洞无处不在!

    傅空先抬头看向房顶,又盯紧面前的骆勋爵,紧张得简直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视线。骆宾王却一扬宽袖,从袖子“黑洞”里又傲然飞出了八道寒芒!

    横轴角度,一排飞叶,如行星连珠;

    竖轴角度,一列袖剑,黑洞里诞生。

    竖轴视角,飞叶们首尾相连,如一棵茂盛的生命神树;

    横轴视角,匕首们一一对应一片叶子,仿佛栖息在生命树上的那只蹦蹦跳跳的尖牙松鼠。

    相生,也相克。

    但寒光闪闪的袖剑们并没有急于迎战飞叶,而是径直射向屋顶!

    再一次上演反弹戏码!

    圆圆的飞叶像一轮高悬夜空的玲珑明月,尖尖的袖剑像一条欣然衔起水中璧月的神龙。

    圆圆的飞叶像一片明镜似的太液湖,尖尖的袖剑如一场刺破夜穹的流星雨。

    相克,也相生。

    最终,一个黑洞吞没了一颗行星,一颗尖牙咬住了一截树节,一只神龙衔住了一轮明月,一滴星芒点燃了镜湖水。

    一个匕首扎中了一片叶子。

    方才翱翔空中、恣意洒脱的酒神之叶也被袖剑尽数打落。像被大头针钉死在展翅版的斑斓蝴蝶,一片片叶子被钉死在黑砖地面,一个个寒芒冷冽的锋刃也入地三分。

    很好,绝妙一击。

    电光火石间,傅空终于被骆宾王的暗器深深折服:

    “愿赌服输,我随你处置啦。”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心欣赏这一番登峰造极的比武,等二人比试完毕,酒馆里最后一个顾客也匆匆逃跑了。

    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剩他们二人,骆宾王对幸存的波斯棋手扬扬头。

    后者立刻收好地图棋盘,拾起主人的扫帚并轻轻捣了捣门廊上一块突出的青石。只听垆后传来吱呀一声,墙壁上的黑砖竟然像猎犬的牙齿一样裂开了。

    居然是一扇暗门。

    傅空尚在惊讶,骆宾王却挥一挥手,示意他跟上来。

    傅空弯腰钻进暗门,黑砖也在他身后悄然关闭了,连一丝阳光也没有放进来。

    他们似乎进入一个杂物间。两面透风透光,屋前摆着一张长案,点着一盏纹丝不动的灯,宛如一盏摆放在洛阳龙门石窟佛像前的青豆灯,既照亮了大约二十步宽的储物间,也照亮了屋中央孤零零躺在冰床上面的一具尸体。

    死者男性,骨瘦如柴,身材矮小,衣不蔽体。烂得像一块块碎布条的褴褛衣衫下,全身皮肤竟是青青紫紫、凹凸不平,并已大面积溃烂,似乎生前曾被什么钝器猛烈锤击,或被什么骇人听闻的残忍手法活活捣成了肉泥。

    得到骆宾王默许后,傅空展开进一步检查,又发现这具尸体如斑驳墙皮,整块后背只有一小片皮肤是完好的,且上面还深深烙印着一座陡坡和一双走下来的腿的形状,简化一下,就组成一个“降”字,汉语表示“投降”。

    骆宾王终于开口解释:“最近洛阳城里有一些突厥人无差别杀人,既破坏了治安,也造成了大唐和突厥的两国关系紧张。皇帝陛下特派我来洛阳调查。”

    傅空紧盯那具尸体,问道:“这个降字的意思是……威胁我们大唐早日向他们突厥投降?”

    骆宾王点点头,“那些突厥杀手残忍杀害了大唐百姓们后,总要在被害者身上烙印一模一样的‘降’字。大多数尸体我已经登记过并通知家属领回安葬了,只剩这个流浪汉无人认领。这也是我请你来的第一个原因。”

    傅空眨眨眼,好像在问我能帮上什么忙。骆宾王思索道: “初步推测,这些受害者都是被一种特殊武器杀害的。我猜大概是一种突厥暗器,但我辨认不出来。所以请你来试一试。”

    傅空惊奇:“连您也认不出来?

    他无意冒犯。只是觉得骆宾王使用暗器的水平比自己强太多了,如果连骆宾王都束手无策,自己自然也不必班门弄斧。

    阳光不急不缓,汩汩流进室内,一如骆宾王不急不缓的话语:“我从小被选为桂冠骑士并由皇家抚养长大,全大唐进献的暗器都经我手,一一核查。但天外有天。比如这次,杀人者用的应该是一种突厥地区特有的暗器,涉及我的知识盲区。”

    傅空凑近细看。只见流浪汉的尸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凹痕与钝器造成的挫伤,似乎这人曾被凶手踩压在满是鹅卵石的马路上,擀面团一样擀来擀去,直到人断气。

    傅空问道:“还有什么线索吗?

    骆宾王摇摇头:“空无一物。从现场到这些杀手的供述。”

    傅空再问:“那所有杀人现场,有什么大致特点?”

    骆宾王想了想,说:“大概都是封闭空间吧。有人在巷子里封闭的死胡同被发现尸体,也有人死在洛阳城外某个偏僻又封闭的山洞,但大多数受害者都是在自己的住宅里被杀死。最惨的是一家三口,上个月在家中全部被杀,令人发指。”

    傅空倏地抬起头:“这是孔雀翎的手法。”

    “孔雀翎?”骆宾王愣了愣,反复咀嚼着这陌生的发音,“这是一种暗器吗?”

    “对,它是一种新式突厥暗器,很适合封闭空间杀人。它外形像一根普通的棒子,但全身都布满了蓄势待发的、圆滚滚的铁石弹射机关。这孔雀翎与普通暗器有所不同,它的每个铁石都紧连着一根收缩杠杆,当弹射出来攻击目标之后,还能再返回机孔,因此现场不会留下蛛丝马迹,只剩那些被钝器击打致死的尸体。”

    “细说。”

    傅空进一步解释:“突厥帝国坐落在黄沙漫天的丝绸之路上,据说当地一些游牧部落从遮天蔽日的沙尘暴中获得灵感,制造出这种暗器,使无数铁圆石像遮天蔽日的冰雹一样弹射出来,又像乱窜乱跳的云雀们一样同时从各个方向击打向受害人,使受害人躲无可躲——”

    傅空边说,边观察骆宾王的表情,忽然,四片飞叶从他指间发射出来,分别从上、下、左、右猛地偷袭刺向骆宾王的脸庞!

    但叶片一离开傅的指尖,几乎同时,骆宾王敏捷侧身一躲,怀疑道:“仅此而已?被暗算的人不会像我一样躲开吗?可他们身上并没有任何躲避痕迹,好像引颈受戮一样。”

    “我亲爱的勋爵大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您一样反应这么快。”傅空结束了演示实验,讪讪收回叶子,继续道,“第一,孔雀翎的速度应该比我的飞叶快多了,第二,那些老百姓并不像您一样身怀高强的武功啊。”

    “第三,封闭空间无处可逃。”骆宾王若有所思道,随即走到屋子另一端,弯腰打开了另一扇暗门。又招招手:“好极了。看完受害者,我们该去看看凶手了。”

    穿过暗门,他们似乎进入了一条蜿蜒向下的、游蛇般狭长的隧道。

    傅空不禁想起关于洛阳城下有一张庞大的地下隧道暗网的传说,但今日他真是头一回见识。

    他们像一小枚食团掉进黑洞洞的肠胃,这条漫长的隧道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并且傅空相信,谨慎如骆宾王,向他展示的部分隧道大概只是冰山一角罢了。如果说庞大的地下暗网是一只拥有无数触角的海怪,这条隧道不过是其中一条触角上面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吸盘。

    隧道内没有照明灯火,但勋爵大人明显很熟悉路线,健步如飞,撇下走得磕磕绊绊的傅空。

    “用你的轻功。”当傅空第N次要绊倒在黑咕隆咚的隧道里时,骆宾王终于冷冷提醒道。

    傅空这才醒悟过来,连忙用轻功使自己半漂浮起来,免去了脚下那些小石子的困扰。

    “要干大事的人,不能被太多小事情绊着脚。”骆宾王飞身掠向前,吩咐道,“如果你一时找不到方向,那就好好跟紧前人的光。”

    两人以更快的速度前行,直到又看到了一点熟悉的青豆佛灯。

    当傅空气喘吁吁,最终触及到那光芒时,他发现那里的墙壁上没有安放着慈悲的佛像,只悬挂着无数尸体!

    “这这这……”傅空吓得上下牙打颤,连一句话也说不囫囵了。

    这是一个位于隧道尽头的、约两人高的地下方室,几位忙碌的仆人正带着面罩,处理围满了四面的墙壁上尸体,为二人清理出一条过道。这些尸体的头部像铁锹一样扁,面孔大多已经腐烂,整个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一股臭鸡蛋、□□和死老鼠的气味混合的、难以名状的尸臭味。

    “这些味道闻多了,我们恐怕会像这些尸体一样挂在墙上了。”骆宾王用宽袖掩住口鼻,迅速介绍道,“这些死者都是近日作乱的突厥杀手,他们杀完人被抓进大牢,又往往立刻撞墙自尽、咬毒自杀,我们至今没有逮到一个活口。”

    傅空也赶紧学着骆宾王的样子遮住口鼻,屏住呼吸,抬头看了勋爵一眼。

    “这些死亡的突厥人都有一个特点。他们都随身带有一本纸质小册子。上面写满了突厥语,但洛阳没有人懂突厥语。”骆宾王说完,递给傅空一本小册子。

    “骆大人,您为什么不直接在外面把这玩意儿给我,干嘛还带我进来闻臭味?”傅空叫苦,他感觉自己的鼻子快被熏失灵了。

    “因为他们身上也有‘小册子’。”骆宾王淡淡拍拍手,一位侍从随即走上前,掀开其中一具尸体后背的衣服。

    傅空瞪大眼睛。只见,死者后背上居然也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突厥语!

    不,不是写上去的。这些字体竟然全都是凸起来的,像用农场的牲畜烙铁将突厥字一个接一个烙上去!像一只扁平的海底豹纹魟后背上繁复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花纹!

    更令人作呕的是,打烙印的人似乎完全不顾人体的自然结构,许多撰写其上的字体甚至与人肉相互挤压、粘连,出现了极其恐怖的变形。当然,如果不是对突厥语言十分熟悉的人,很难辨认出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交给你了。”骆宾王指了指满屋子尸体,“你可以先把这些尸体上的字都看完,再出去翻译你手上那个小册子。”

    傅空暗暗叫苦。心想,说不想逃跑是假的。

    但像傅空这种一诺千金的侠客,既然已经答应了别人,就一定会贯彻到底。

    尤其令他欣慰的是,尽管根本不需要做什么,骆宾王居然也一直讲信义地留在臭烘烘的死人堆里,陪着他。

    傅空迅速验视了所有突厥杀手背后的字体。给出了基本断定:“他们背后内容一模一样!”

    骆宾王立刻命人将一个背后字体最清晰的尸体抬上小推车,推出令人窒息的地下室,推进酒馆后院里,好让傅空辨认。

    “呼,给我笔和纸。”傅空终于呼吸到了外界的新鲜空气,心中也一阵畅快。

    他紧盯那些突厥字,眼球飞速上下扫描,一只手伸向寒蝉。

    他没注意到,骆宾王含义不明地挑挑眉。

    别说是宫廷天文家的孙子,就算是皇帝的孙子,也不敢这样随意支使一名桂冠骑士,但骆宾王犹豫过后,还是派人给傅空找齐了笔墨纸砚。

    傅空随即将尸体背上和小册子上的突厥文字翻译成汉语,仔仔细细写在纸上。

    直到月上树梢,傅空才终于把厚厚一叠译本交给了骆宾王。

    “你完成了?辛苦了。”骆宾王淡淡一笑,一手接过,开始翻阅。

    然而,勋爵大人的难得笑容在翻开第一页时,迅速凝固在脸上。

    骆宾王顿时十指如飞,花了短短几秒钟,快速翻阅了傅空翻译了整整一下午的东西,最终严肃对傅空讲:“抱歉,我本来只是想找一位翻译人员协助办案,但出于保密考虑,我恐怕您现在不能走了。”

    傅空点点头:“当然。我写下这些东西,就知道我走不了了。”

    傅空又深深看了那具突厥人的尸体一眼。

    谁会想到呢?这些突厥人背后,竟然完完整整烙印着一份突厥进攻大唐的计划书!

    但,这份计划书应该是假的。傅空提出自己的看法,“大人您想想,如果他们不惜将字母残忍地烙印在自己肉上来保护情报,他们又怎么敢光明正大引起官府的注意,最终把自己和自己背后珍贵的情报一起送进大牢呢?”

    “但他们计划里要做的事确实都一样接一样完成了,”骆宾王蹙眉,“如果你的翻译没有问题的话。他们确实是先潜入大唐、到处杀人引起社会恐慌、暴露后被抓进牢中、再自杀……”骆宾王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周围几位仆人收拾一下地下那具尸体。

    但如果这份计划书是真的,那么他们下一步就是——洛阳的龙门石窟。

    “计划书里说,他们今晚会去洛阳龙门石窟,放一把大火。”傅空快速回忆道,“还要杀死一名宫女?”

    傅空几乎立刻就联想到了早晨在酒馆里所说的那位失踪的绝色宫女。但可惜,他们检视了多具尸体,烙印的字迹都很模糊,并不能辨认出那位宫女的名字。

    真是奇怪。

    那么,要不要去看看?

    “当然,人命关天。”骆宾王点点头,“不过,龙门石窟在洛阳南边,出城后还有十几里的路。”

    “情况不明,不宜过多耗费体力,”傅空建议道,“我们最好找几匹快马赶去。”

    此时,月光将大地撒上一层冰霜,高高的后院墙外传来一声声远道而来的驿马的嘶吼。

    “喂,勋爵大人,您要快马?直接问我嘛!”屋瓦上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傅空抬起头,月光下,洛阳坊市鳞次栉比,无数连绵的屋顶像一望无际的海面。而那一朵朵突起的“浪花”——城市的瞭望塔与钟鼓楼之上,却缓缓浮现一个人影。

    一人在月下漫步。

    准确说,是跑步。

    是飞奔!

    但与冰冷无情的金吾卫们不同,那人周身烟尘滚滚,带着一股热气腾腾的气息。

    隐隐约约,傅空见他穿着一件右翻领的羔皮大褂,似乎捉来一泓明月光松松披在身上,从杳杳碧云间轻盈降落。

    来者身材不高,甚至还有点骑马骑久后的罗圈腿,但他却轻松行走在光滑的屋梁上,如同走在洛阳最繁华的天街上。

    他躬身一跃,恰好落在骆宾王面前的沙土地上,双脚就再也纹丝不动了,但他的双腿下方还有一圈赤黄色尘土像弹涂鱼一样跳来跳去,似乎连脚下的土地也被这人感染了热气腾腾的热烈气息。

    看来是骆勋爵的老朋友。傅空左手握拳、右手贴上,正打算抱拳行礼,可两只胳膊伸到一半,却齐齐愣在半空——

    只见,那人左手提着一个血迹斑斑的斧头。

    右手却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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