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蝉鸣,噪碎了室内的尴尬。

    祁霖动了动被靠的那边肩膀,似卸下了千斤重担,“现在知道避嫌了?刚才……”

    “我是真晕,你别瞎想!”

    黎枷面朝祁霖说话,眼珠却朝着天花板。

    “一般人真晕,听不见我说装晕,不会用真晕这两个字来为自己辩解。”祁霖起身,与黎枷对上视线,好整以暇地穷追猛打,“而且我见你晕过,不是刚才那样。”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不戳穿……”黎枷倏地停顿,察觉自己说漏了嘴,眼神发虚。

    祁霖长身鹤立,临空发噱:“总要给我点观察时间,万一是真的,我岂非,见。死。不。救。”

    “我承认,我就是装晕。”黎枷梗着脖子,羞恼说:“你不租房间给我也没事,反正我有一二楼的使用权,楼下那么多空床,我还怕没地方睡?”

    “三楼封闭起来都不能百分百隔绝楼下灰尘,你不要命了要住在楼下?”

    祁霖不知何时移到了窗边,绷直的手掌拍了下窗台。

    这一下,落在黎枷眼里,跟拍棺材板没差。

    黎枷心烦意乱,仿佛被灰尘堵住了耳朵,固执道:“灰尘都可以在这里留下影子,我也能!”

    说完她就觉得自己的情绪过于激动,祁霖又不是熟人,她冲他发什么狠话?真住楼下,她有九条命都挨不过反复过敏。

    一团和气才能有商有量,马上服软会打脸又怎样,谁叫她上赶着向祁霖租房,既然已经决定弃文从商,对目标客户就要做好微笑服务。

    虽然做好了心理建设,但真正实施起来还是有点生疏。

    黎枷刚露出一个惨淡的笑,祁霖就冷着个脸,眼刀划破她的假面具。

    她笑容冻住。

    争执气息还停留在空中。

    “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祁霖面向窗外,眼尾扫过床头。

    “在这里租房,离店门最近,就上下楼功夫。”黎枷已经不再坚持,买卖不成,她得给自己留点脸。

    她手撑柔软的床垫起身,“但也不一定非要留在这里,我可以租附近的民房。”

    祁霖抓住窗台的手筋鼓起,他闭了闭眼,莫名心累。

    “我问的是你留下来的动机,不是你留下来的方式。”

    动机是什么?黎枷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真的是因为过敏体质与所学专业冲突才前来开店吗?她给了自己否定答案。

    她一点经商经验也没有,却毫不惋惜地放下多年所学,只因心里早就种下一颗名叫惦念的种子,在不知不觉中生根发芽,渴望成长的意念驱使着她回到熟悉的土壤上,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大树。

    不需要再受他人保护,甚至可以为人遮风挡雨。

    只是现实总是比想象的困难,黎枷的心事不欲让外人知晓,她只说:“为了赚钱啊。”

    语气却莫名哀伤。

    确实是个坦荡又合理的动机,但祁霖没信,他直觉她心里有一个非要留下来的目标。

    “外面的民房,安全没保证,你非要留下来,就住吧。”

    祁霖终究还是做不到不管不顾,眉间爬上自我厌弃。

    峰回路转,黎枷一扫眼中阴霾,忙问:“房租多少?”

    “这里没住过其他人,我只收过家具的房租,没收过活人的房租。”祁霖说:“你都穷到吃糖度日了,要不干点活,就不用交房租了。”

    贫穷有罪但房租免费,黎枷忍气吞声:“什么活?”

    “做饭,打扫三楼。”

    黎枷沉默两秒。

    手边有鼓捶的话她不介意放在祁霖头上敲一敲,问他是死鱼吗连七秒记忆都没有,打扫肯定要接触灰尘,他当真不记得她粉尘过敏了?

    他就是想方设法要赶她走。

    黎枷郁闷道:“我不会,也不能。”

    “要不我还是付房租吧。”黎枷没气馁,立即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我是来当老板的,不是来当家政的。”

    “老板?”祁霖鼻尖一哂:“市公交最后一站走过来,还要十分钟,你打算荒郊野外开门店?”

    “总要试一试。“黎枷走出去1号房间,手抓护栏,往下望。

    楼下漆黑,静物层层叠叠,森如列兵。

    黎枷白皙修长的手臂柔展伸出,像女王在高台上亲切问候臣民。

    “你能在沙漠里办公,我也能!”

    她回身,眉梢挑起裙摆,芳华流转,神采飞扬,宛若一株白色玫瑰从沙漠土壤里旋转钻出,花瓣上汨汨淌下斑斓流沙。

    祁霖瞳中芒星恻动,他倚着门框:“雄心壮志……”

    黎枷双手做了个“T”型手势,示意祁霖闭嘴,“你是钟原的朋友,我不指望你说好话。”

    祁霖无语。

    “但我希望你给我打个折。”黎枷走回1号房。

    祁霖稍微侧身让她进门,“你看着给吧。”

    “容我先考察一下市场价格。”黎枷举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糖水杯,放在脸侧摇了摇,“多谢关照,这杯子,我来洗。”

    黎枷在餐厅洗完杯子返回后,祁霖带她录入门锁指纹密码,在三楼绕了一圈,交代用水用电以及其他注意事项。

    黎枷选了1号房住,主要因为她把这个房间的床单被子弄乱了,而且与祁霖隔着两个房间,互不打扰,她挺满意。

    为了方便转房租,她主动加了祁霖微信。

    祁霖往自己房间走了几步,长身回转,“对了,晾衣杆在楼顶,不过你最好不要把外衣晾在上面,洗衣房有烘干机。”

    “外衣,你是不是说错了?”黎枷明白,男女混住,内衣确实不好晒在大家都看得到的地方。

    “……算了。”祁霖手臂微举又垂落,转回自己房间。

    黎枷疑惑不超一秒,就将这话题撂下,她也没兴趣跟陌生人讨论私人事情。

    黎枷躺在床上,想起刚才路过工作间看到的图纸,有点好奇祁霖的职业。

    她划开手机,点进祁霖的朋友圈,翻了翻,大部分是高科技产品介绍或玩具模型展示,没有生活方面的分享。

    像是个残留顽气的高科技发烧友。

    “啧,也是,包租公哪里需要工作。”

    黎枷切换到租房软件,看同等条件的房子租金价格。

    这里虽然偏远,但水电家具齐全,电器新得跟只在调试时打开过一样,房间装修到位,面积也大,黎枷估摸着,房租要两千五左右。

    她又想起一个头疼的问题,如何清理一二楼。

    三楼是祁霖的地盘,不用她管。

    她翻了个身,搜索家政服务公司,按网页上的电话打过去,问清洁费多少钱。

    对方问场地多大。

    黎枷开了免提,切换到微信聊天界面。

    【黎枷:请问厂房面积多大?】

    黎枷刚想一会再回复家政公司,就见聊天框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中”。

    【祁霖:一千平】

    黎枷念出声。

    家政公司答:“三万。”

    “……打扰了。”

    黎枷搁浅了清理计划。

    她没这么多钱。

    上大学后,她把黎宗明给的钱全部退回去,打工兼职赚学费生活费。

    若不是学校提供奖学金,她也不会读到研究生。

    扣去房租,卡里大概只剩七千多块,只能先找份工作,攒清洁费。

    黎枷把手机抛到一边,盯着天花板。

    当老板,也要资本呀,兜兜转转,还是要出去给别人打工。出去打工,这里又太远,就要在市中心租房。

    想到这,她腾地直起身站在床边,把床单抚平。

    【我还是不租了。】

    黎枷在对话框里打出这几个字,又删掉。

    当面跟祁霖说清不租原因比较好吧,这样就不会留下反悔的证据,下次发微信给他,她看着聊天界面,也不会太尴尬。

    黎枷敲开祁霖房门,里面和其他房间的装修完全一样。

    她的第一反应是,他都不会走错房间吗?不过走错也没关系,反正就住他一人。

    祁霖肩靠门沿,低眼看她,等她说话。

    “不好意思呀,我不能租这里了。”黎枷说。

    “怎么?”祁霖声色寡淡。

    任谁碰上出尔反尔的事情都会生气吧,还浪费大家的时间,黎枷小声:“开店的启动资金不够,我得先去市里找份工作攒钱。”

    祁霖顿了两秒:“要攒多少?”

    “三万。”

    “攒多久?”

    “扣去房租,生活费,交通费。”黎枷掐指,粗粗算了一下,“大概半年吧。”

    “算法有误。”祁霖说。

    “不可能啊,假设我能找到月工资一万的工作,勤俭节约,不谈恋爱,五千还是能省出来的。”

    “不谈恋爱?”

    “谈恋爱多费时间,我现在只想搞事业。”

    “……那我再等等。”祁霖胸腔似有若无地起伏一下。

    “等什么?”

    “等下面的家具存放到期,你要付下一轮租金。”

    “!”黎枷完全没有考虑到这方面。

    “下一轮租金,是多少?”她咽口水,知道肯定不低于五位数。

    “友情价,每月两万。”

    给钟原的友情价也要两万!三年就是七十二万!

    黎枷感觉自己掉进了无底洞,每月打工赚几千块钱,养每月两万租金的店,太可笑了。

    什么都不做,这家店每月也净亏损两万。

    “能不能,再便宜一点?”黎枷手指揪紧裙褶。

    祁霖眸光幽荡,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我们之间,还能有更近一步的关系?”

    “?”黎枷懵了。

    这句话什么意思?有更近一步的关系就能更便宜吗?比友情更近一步的关系是……

    爱情?亲情?

    黎枷很有自知之明:“好吧,我不配。”

    她双手甩在身前,失魂落魄地飘回自己房间。

    靠打工,这辈子都养不起这家店。

    黎枷关上房门,后脑勺一下一下磕着门。自己不仅在生活上是个废物,对生意也一窍不通,所以黎宗明早就料到了吧,才跟钟原钟澈签了让步合同,保证她有点收入,不至于饿死。

    等等……让步合同!

    黎枷的头定住。

    对了,除夕到现在快半年了,钟原钟澈如果有从这里取走家具,市价七折的货款,他们付给谁了?!

    显然不可能是黎宗明,这人签完门店转让协议就自称要开始养老,旅游健身,诸事勿扰。

    问钟原钟澈,她也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还有谁知道呢?来取家具就要开厂房大门,今天之前,只有祁霖可以开。

    问祁霖,他肯定知道!

    黎枷第三次敲响祁霖房门。

    “我平时也从卷门进出。”

    祁霖靠着门框,长指划亮平板,荧幕淡蓝光映在高耸的鼻梁上。

    他点开指纹密码锁软件后台,查阅这半年厂房大门打开记录。

    “钟家让人搬运家具,都从大门走。后台可以看到开门次数,但我没记他们搬了多少家具出去,毕竟我还是第一次碰到一堆家具三家卖的情况。”

    “……我和钟家的关系确实有点特殊。”黎枷讪然。

    “统计出来了,一共九次。”

    “九次 ,假设每次至少运出一套家具,一套家具打完七折三千元,合计就有两万七!那启动资金就有了!”黎枷眼睛发亮,“我明天就去跟钟大钟二讨债。”

    “钟大钟二?听起来很像恶霸。”祁霖挑眉。

    “是恶犬!”

    “跟恶犬讨债,祝你成功。”祁霖一手抵住门沿,“还有其他问题?”

    “咦?”黎枷反应过来,郝然摆手,“今晚不会再打扰你了。”

    祁霖关门。

    黎枷回房,房间里透着一股久无人住的又新又腐的气味,她打开窗户换气。

    窗外漫天繁星,大片荒原上杂草丛生,远处铁轨卧在高架桥上,正好列车驶过,传来轴承轻轻的摩擦声。

    微风撩开落地窗帘,也撩飞了黎枷的黑长发丝。

    厂房周边,知了吱吱,蟋蟀唧唧,安静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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