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祈安在厅里喝了两盏茶,仍没等到人,稍觉低落,便自个在院里踱着步。他的身体已然痊愈,似又抽条了点,青底竹纹袍衫衬得肤色瓷白,多了分青年人的疏朗。

    茶糕的清香在空气中浮动,驱散些许暑热,“嘚嘚”的马蹄声传来,他步子一顿。

    不起波澜的眼底透出点光亮。

    马车穿过月洞门,去了后院,车子将停,小厮便气喘吁吁地跑上前,道:“官爷终于回来了,陆公子来了,在厅里候了好一会儿了。”

    杜长明闻言,心下一喜,拂袖便往正厅去,小厮并未跟上,转身瞧着车厢。

    杜琢已站在车厢旁,撩着竹帘,见人还不下来,歪头朝里看。小厮上前笑道:“姑娘怎不快些下来,莫非没闻到茶糕的香味?”

    杜玉岚僵坐着,竹帘将阳光切成细长的金线,在她脸上纠缠着,她眉心一蹙,多了分郁色。

    怎会闻不到?

    自打她八岁进京,这股子清甜软糯好似伴着她柜子里的桂花香囊一起,染上她的袖口,熏着她的发丝,如陆祈安这个人一般,早已融入她的生活,难以拿墨笔涂抹了去。

    若在平常,她还能应付一番,可今日不知怎得,心下焦灼,呼吸短而促。

    她好像忘了件事情。

    “岚儿?”杜琢瞧出点不对劲,轻声唤她。

    她凝神细想,脑海中便是一片火海,断壁残垣,谢闻璟把她带了出去……

    不对,不是他。她被这梦魇困了半月,夜夜惊梦,她摇摇头,决心彻底忘记这事,此刻似是轻风拂面,她眼前霎时一片清明,翠竹沙沙作响,那人身着朱红朝服,戴着面具,低头削着一支竹竿……

    她想起来了。

    那位先生还在竹林等她。

    “岚儿去侍中府了,冷二姑娘一直记挂着,早派了帖子来,今儿出宫了,得先去一趟。”杜琢进厅里坐下,面上带了点歉意,“祈安,麻烦你跑一趟了。”

    杜长明放下茶盏,“噔”的一声,埋怨道:“这丫头整日不见人影,这才回来第一天,把客人扔了自己跑了,像什么话?”说罢便嘱咐小厮,“你去侍中府,传我的话,姑娘家的寒暄两句就行了,赶快回来。”

    小厮忙不迭地往外跑,陆祈安这才开口把人唤住,轻笑道:“伯父莫心急,妹妹尚年幼,又遇着这样的事,定是有很多心里话要说,更何况……冷二姑娘是外人,不能怠慢了她,伯父和妹妹待我如亲人,妹妹这般做,并非疏远无礼,倒是亲近之人的随性之举罢了。”

    他将食盒递给丫鬟,“放在小厨阴凉处,别捂着。”

    杜琢深深地瞧了他一眼,陆祈安垂眼,两人没说话,倒是杜长明心里舒畅了些,道:“还是祈安识大体,心胸又宽,愿意包容那个臭丫头。”

    陆祈安颔首谦虚了两句,执起茶盏,撇开上面的浮沫。

    马车在清林书院前停下,门房认得常青,问道:“来拿杜公子的功课?”

    杜琢疲懒惯了,落了功课回来寻是常有的事。

    常青点点头,把马拴在院前的树桩上,车门推开,一袭藏青袍衫的杜玉岚走下马车。

    这是杜琢曾经的衣裳。两人寻思,若说杜善风是皖南来的表弟,穿得粗糙倒是不妥,不如打扮成寻常富贵子弟,在清林书院更不惹人注意。

    杜琢三年前的衣裳穿她身上,身长倒还好,腰和肩都宽了些,只能拿腰带束上,抬手得颠两下袖子,头上戴着小冠,未涂墨粉,俊俏的脸多了分清爽的少年气,整个人像棵抽条的嫩竹。

    门房不禁多看了两眼,心里嘀咕:看出来杜家发达了,那么个小瘦猴都能养成翩翩贵公子。

    杜玉岚径直往里走。

    今儿休沐,书院里不见人影,她走到西院学室,对常青道:“在这等我。”

    常青止步,没有说话。他知道兄妹俩的秘密,又因多年来兄妹待他极好,也愿意替二人瞒着,公子让他跟着,多余的不要问。

    杜玉岚一个人往前走,乌皮短靴踏在木板上发出利落的“笃笃”声。寝院的大门阖着,她没耽搁太久,转走小路,向着竹墨轩去。

    日光洒在斑驳的墙壁上,墨香掩盖在潮气与霉味里,杜玉岚鼻翼翕动,气息不稳,目光触及第二条长桌时,身形一颤。

    一张薄宣安静地躺在桌上,微微泛黄,墨迹稍浅。

    她走上前,一眼便认出来,这正是她入宫前最后一回给先生留的功课。

    她和那位先生的关系,若即若离,不似世俗师生。书院的老师留下课业,她写完后得斟酌一番,再拿出最工整的字誊抄一份,放到竹墨轩的这张桌上,比之张奉则先生,她对于这位督学先生显得更为谨慎。

    毕竟这际遇来得蹊跷。

    而如今……

    她垂眸细看那一行行雕花小楷,尽是她的字迹,没有批红。

    先生这一个月,都没来书院吗?是因为没见到她的身影,想要当面批改,还是觉得她懒散怠惰,生了气不愿批?抑或是——

    她的眉头蹙起,忽地想到什么,脸色白了一分,扫视自己苦思冥想造出的词句,怀疑道:莫非发觉她并非可塑之才,或者是,单纯地想要结束这段交往。

    杜玉岚头一回觉得竹墨轩这般宽敞。

    杜家正厅,小厮给茶壶又添了一回水,桌上几人有些兴致阑珊。杜长明问了几句学业,陆祈安淡然应对,杜琢觉得烦闷,便借温习功课之名回屋,不料刚起身,又被拦下。

    “杜大哥,”陆祈安看向他,似是不经意间问道:“岚妹妹最近在忙什么,怎么感觉变了不少?”

    杜琢一怔,道:“在宫里呆了那么长时日,于她而言压抑至极,终于回来,难免放纵些,况且她性子本就跳脱,祈安也是知道。”

    陆祈安轻轻蹙起眉头,像是思索,“也不是因为这一回。”

    杜长明看出他话里有话,道:“祈安,那丫头又捅了什么娄子,你只管说。”

    杜琢坐了回去,一手握拳放在膝上,拇指压着掌心。

    陆祈安像是被逗笑了,桃花眼微眯,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他模样本就精致,气质温润,稍有表情便像画上人活了一般,如今才学更是出众,早入了不少官老爷的眼,只等科考结束,榜下捉婿。

    “妹妹聪慧灵巧,怎会捅娄子?”这般受人瞩目的人眼中流露出一分宠溺,继而是困惑,“只觉得今年春,妹妹病愈后和我疏远了不少,这半年相见次数不超过一只手,我时常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若在寻常人家,未订婚的男子自是不能和姑娘的家人说这些,可陆祈安和杜家的关系不比寻常,俩孩子一起长大,关系甚笃,两家人早已默认未来会结为姻亲,往日都是杜玉岚透露陆哥哥近况的,这是陆祈安头一回打听她。

    杜长明思衬道:“这……这半年岚丫头忙着铺子,确实不比从前,但说起疏远来,杜琢,你可知道些什么?”

    杜琢朗声道:“我倒没察觉出什么变化,我们兄妹同往日一样。”

    陆祈安侧目看他,后者大方一笑,甚是坦率,他垂首,睫毛眨动两下,旋即施施然起身行了一礼,“时候不早了,明日先生还要提问功课,祈安先行告退。”

    杜长明想留人用膳,被拒绝道:“今日来只想着给妹妹送些点心,如今点心送到了,也没别的念头。”

    他脸上适时地露出一抹落寞,转身出了正厅,桂花树茂盛的阴影落在他身上,显得身形愈加瘦削,看得杜长明叹了口气,恨不得赶快把那个不争气的丫头抓回来。

    杜琢起身,“爹歇着吧,我去送客。”快步追上前。

    陆祈安步子很快,杜琢在垂花门那赶上他。此时日头西去,褪去灼人的光芒,仅剩一轮金色圆盘,东方露出抹鱼肚白,一弯月牙朦朦胧胧,陆祈安停下步子,大门外的街巷热闹如常,可偏生没有他想见的那道身影。

    “天色不早了,姑娘家的别在外面呆得太晚。”陆祈安沉声道。

    常青在西院等了两刻便去找,虽说有令在先,但书院幽静纵深,他放心不下,想着远远看着也好,不想刚走几步,便见人从角落走出,步伐如风,面白如纸,直奔学室。

    阔别一个月,学室并未有多少差别,窗边倒数第二张椅子落了层薄灰,桌上叠着几张纸——这便是她的位置。

    入宫前,张奉则先生允许书童进学室,但考查愈发严苛,不出十天,悉数书童便被撤去了书桌,只允许在自家公子旁站着侍读,如今仍保留书桌的,仅有三人。

    她近一个月未来,竟没被撤了桌子去。

    杜玉岚巡视一周,目光在那两张桌子上稍停,稍一回想,便拿帕子把自己的桌椅擦拭一番,落了座。

    邻桌是杜琢的位置,桌上平摊着一张抄写,看落款,正是昨天写的,桌下的木箱横七竖八地塞着书卷,她一一拿出摊在桌上,略一整理,便能推断这一个月的进度。

    落得不算太多,但需要下功夫去补。

    她起身去后书架上抽了两张纸,拿上不知何人放在那的书,对照杜琢的课业,心下了然,润笔,开始抄写她落下的功课。

    杜玉岚眼眸沉静,深处有点点光芒,一个月未提笔,她的雕花小楷有些走样,但不甚严重,抄着抄着,一颗心慢慢静了下来。

    常青在后门候着,看着自家姑娘一身长袍,端坐在学室抄书,稍一震惊便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二姑娘是老爷子最寄予厚望的后代。

    杜玉岚抄得很快,墨香萦绕在她的鼻间,夕阳把纸染成绯色,她抄完一张,搁在一旁,将拿起第二张时,常青走到她身后,说:“姑娘,天色暗了,再不回去老爷派人去侍中府打听可就麻烦了。”

    杜玉岚看着手边的书,轻声道:“我耽搁了太多时日。”院试临近,她要和杜琢一同考试,杜琢虽说顽劣,却在书院里学了三年之久,而她只学了两个月。

    常青:“姑娘还是回吧,一旦被发现可是前功尽弃。”

    杜玉岚踌躇后道了声好,把桌上拾掇一番,抄完的纸对折塞进了袖口。回府换上常服,去给爹娘请安,又是免不了一顿盘问和数落,此事不再多言。

    厨娘送来了晚膳,木托盘上放着一碗绿豆百合粥,一碟炒嫩笋,一碟薏米和肉末揉成的丸子,一小份酱菜,这些是大家一样的,唯有送往二姑娘的盘上多了一份糕点。

    两块玉白色茶糕透着翠色,搁在白瓷方碟上,说不出的雅致。

    这茶糕一直用从井里打上的凉水保着鲜,厨娘还用蒲扇扇着,就怕没了形,坏了陆公子一番心意。

    阿莲接过木盘,轻手轻脚地放在木几上。

    临窗的长案上,杜玉岚正伏身抄写,明亮的烛火点亮了一小方天地。在宫中一月,阿莲瞧着姑娘身样没甚变化,再瞧侧颜,鼻梁似更秀挺,尖尖的眼角看着锐利了些。

    姑娘一回来先去夫人房里查了账,忙活近一个时辰,待回屋已过酉时,晚膳都看凉了,却见她从袍里翻出纸,铺在桌上照书抄写。

    “姑娘,先吃些垫垫吧,不然身子受不住啊。”阿莲端来茶糕,放在桌上,“姑娘不想动筷子,把这两块茶糕吃了也好。”

    熟悉的清香味慢慢散开。

    杜玉岚笔尖微顿,多年养出的胃口让她嘴里湿润不少,两息过后,提笔继续抄写。

    “放那吧,抄完这一章我就吃。”

    阿莲道好,不忘嘱咐说:“姑娘晚上一定要吃,过了夜可就不好了。”

    这家的茶糕,皮是糯米皮,用豌豆绿豆以及掺着龙井茶磨的粉做馅,热了糯米皮会融化,时间久了内里的馅会变得干硬,娇气得很。今日姑娘真真转性了,茶糕放在眼前都不吃。

    入了夜,风里有了丝凉意,吹得烛火舞姿曼妙,茶糕透亮的皮慢慢发白,霜一般散开,似有生命般慢慢枯萎,待杜玉岚停笔,已是冷硬如石。

    她静静地端详,数息后吹灭了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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