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三年前刚为宋英办过冠礼,所有礼制流程都是熟的,可不知为何,宋玉琅总觉得母亲与往日有几分不同。

    薛尚如今日晨起梳头上妆皆是亲力亲为,连月花姑姑都只是站在身侧静候,不曾动过分毫。她正对着菱花铜镜,手执眉笔一根一根画得仔细,发髻也是,没有一根凌乱在外。

    纵然面色如水,却莫名能觉察到一点点郑重和紧张。侯府深居简出二十余年,这样的情绪多久没有过了,恐怕薛尚如自己也说不清。

    朱灵伯在京中朋友不多,登榜之后府中拜帖倒是收了一堆,都一一婉拒了。

    宋府往上是蕊欢长公主和老侯爷,血亲尽是皇室,其膝下子嗣单薄,二位仙逝后,兰都城内宋家一时人丁零落。席间主要是宋程两家人,宋慈与薛尚如坐在上首,其余长辈亲朋围坐厅内,倒也不显得冷清。

    冠者,弁冕之总名也。

    男子二十而冠,建家室,立功业,修身养德,报国安民,是谓大礼。依制,应由师长为之加冠。

    朱灵伯换好礼服再出来时,满座高朋,找了一圈却没有看到蒋文毓。他低声问宋玉琅:“老师没来吗?”

    宋玉琅用手挡在唇边,也压低了声音回他:“已派人去请了,倘若先生不来的话,今日便由父亲为你加冠。”

    朱灵伯抬头看向主位,宋慈弯着唇在和身侧的程铮说话,也不知道聊到了什么,程夫人坐在程铮右方陪着。薛尚如呆愣愣地看向门外,像在看什么,又像在等什么。

    倘若先生不来……

    三十九名举子昭雪正名的告示贴的满大街都是,已经陆续有人入了翰林院待职。横庐里的消息是张敞亲自拿着文书送去的,不过,自那之后,横庐便闭门谢客,已有七日了。

    整个宋府都以为,会在冠礼这天再见昔日的状元郎。

    可朱灵伯望向厅外,万物寂寂,没有人影。

    七日大雪,不知都掩盖掉了些什么。

    -

    吉时到,承大兆旧制,朱灵伯撩袍跪下,先行沃盥之礼。

    他身处祠堂中央,抬头是宋家祖宗牌位。

    濯净双手,他看着宋慈慢慢起身,接过了一旁婢女呈上来的托盘。

    初加巾。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他伏身一拜,抬眼对上了薛尚如的眼神。

    取巾,加纱帽。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他伏身再拜,眼神看向了薛尚如。

    取帽,再加幞头。

    “等等。”

    薛尚如在众人不解的注视下站起身来。

    那双眼睛,像在恳求,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既无恩师,那就让这个“母亲”暂代其责吧。

    “入府八年,一朝成人。此冠由我二人共同加之,算是了却我一桩心愿。”

    宋慈欠身,为薛尚如让出位置来。

    她款步向前,取下朱灵伯头上的纱帽,交给宋慈;又接过最后一顶幞头,稳稳地戴在了朱灵伯头上。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薛尚如与宋慈一同后退半步,朱灵伯伏地一拜,礼成。

    冠礼既毕,祠堂众人皆退了出来,冬日院中无景可赏,宴席备在前厅。

    客人纷纷入席,薛尚如和宋慈却默契地落在后方。

    面前人影散落。

    薛尚如双眸沉沉,透过人群看得很远很远,突然开口问身旁之人:“看到他的眼睛,你不会想起那个人吗?”

    朱灵伯一袭青色礼服格外的显眼,左右两侧是程风和宋玉琅。他们三人有说有笑,打闹着阔步向前,朱灵伯腰间的火麒麟玉佩和那枚和田玉玉玦,走动间其下坠着的穗子摇摇晃晃不时会从身侧漏出来一些,荡起一阵觉不出的涟漪。

    宋慈看得久了,像是看到了年少故人。片刻他才恍神,只低声回了薛尚如一个字:“会。”

    薛尚如脸上起了凉凉的笑意,语气中却不含悲喜:“当真是情真意切啊。”

    一句话听不出来什么起伏,宋慈不知究竟何意,扭头去看,正对上薛尚如的目光,也是凉凉的,死水般不起波澜。

    他反问道:“你不会想她吗?”

    “徒增牵挂罢了。”

    -

    夜间朱灵伯回到西院,站在院门处愣了半晌才抬脚进去。

    厚厚的积雪不知何时被人扫到了院墙边,埋了许久的青砖黄土都露了颜色,他在院中转了一圈,石桌上堆起来的雪块也全不见了。泡桐树的枯枝如今干巴巴地向外伸着,树梢只挂了薄薄一层雪,他抬头望向最高的那根枝桠,有一片落下来滴在脸颊上,他伸手抹开,脸颊变得湿润。

    屋内他的书案上放了一幅卷轴,旁边落了一封信。

    信是前几日出金殿后,乌楚来的那位侍女偷偷塞给自己的。今日捏着信沉思的时候,程风恰巧进来了,慌乱之中他随手一塞,如今却躺在这里。

    朱灵伯心中一紧,信封上没有署名,其后火漆早已被他打开,可有人看过?

    他急忙翻到背面,要把信纸抽出来检查,目光落到卷轴之上,突然就松了一口气。

    看不看过不重要了,何况,那人定然不会打开。

    他放下信,拿起手边那幅卷轴,慢慢展卷,当其中内容露出一角真貌时,他呼吸都停了,整个人像被定住了一般。

    上留天,下余地,中间白纸挥毫泼墨:

    明月举万京,独照吾腹经纶才。

    ……

    是《满明赋》。

    龙飞凤舞,笔走龙蛇,有破竹之势,蕴滔天之风。

    倘若十八岁的蒋文毓写得出豪气干云的气势,那在豪迈之外多的那一份洒脱与慨然只有四十岁的泠山才落得了笔。

    他突然就不遗憾没看过当年《满明赋》原作了。

    蒋文毓哪里需要人怜悯、宽慰,天地浩渺,一人一笔,他有自己的山水。

    二十及冠,老师教他的第一课,是放过。

    正在这时,耳边传来了宋玉琅敲门的声音。

    “二哥哥,你睡了吗?”

    内里灯火皆明,分明不是要睡的样子。

    不及问起来人所为何事,二人便握着卷轴两端,就着一盏烛火细细看了起来。

    纵使宋玉琅书道尽得蒋文毓真传,她第一眼也未敢认作是先生之笔。

    蒋文毓在横庐里写下的一笔一划都是俊扬飞逸、仙风道骨,何时见过这般风采?

    她曾为附在郑还手稿之后那一页薄薄的纸惋惜过,现在想来倒真是自大。

    祠堂之上众人皆贺少年郎一朝及冠,入目繁华,前程似锦。

    唯有恩师,粗布衣袍,手握一把竹编扫帚,一下又一下为学生扫净门前之雪。

    满座高朋举杯之时,那双握笔的手可有被冷风吹寒?

    宋玉琅含着泪光笑着打趣:“先生可真是偏心,这样好的字竟只给你写了这一幅。”

    朱灵伯看着已然成人的少女,他不知在蒋文毓眼中,宋玉琅会是何等模样。

    他不愿宋玉琅称他老师,是怕这一声称呼在他与宋家之间种下更多羁绊吗?

    宋玉琅是从薛尚如房里过来的。

    朱灵伯要出使乌楚的事情定好没两天,宋家就又接了一道谕旨。

    “陛下要我随行,从乌楚绕道中羯,去看望平康郡主。母亲不愿我远行,一直在想办法如何回绝陛下,方才却突然松了口,只要我路上保重,平安归来。”

    “先前是母亲不愿?”

    “是。”

    怪不得一直未收到消息。

    宋玉琅几句话说完,想起朱灵伯并不知道谁是平康郡主,未知讯息太多,她急忙开口补充:“平康郡主是母亲的孪生妹妹,二十多年前封为郡主嫁去了中羯和亲。”说到此处她抬起头看朱灵伯,像是安慰他一般,“从前我也不知,是这次陛下圣旨指名要我随行,我觉得奇怪,母亲才告诉我的。”

    朱灵伯满眼犹疑,是装出来的。

    他早已料到是这般结果,平康郡主的姐姐年岁已长,又身为侯府夫人,路途颠簸自然不宜出使。那薛尚如的亲女儿、郡主的亲外甥女便再合适不过。借着探亲的名头打入中羯王帐,摸清乌楚、中羯两方的局势,崇明帝思虑可谓万全。

    朱灵伯沉沉地看着宋玉琅,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嘴里喃喃道:“我从未见过姨母,也未听母亲提起过……不知她在中羯过得好吗……”

    不知何处触动了朱灵伯,他哽咽一声,而后开口问她:“那你想去吗?”

    宋玉琅扭过头来,脆生生地答道:“当然!”

    “程风说漠北有好酒好肉,有大片的草原和沙漠。听说中羯每年春天有赛马会,赢了的人可以拿到最大的彩头!”

    宋玉琅说这些的时候仿佛已经到过了那片广袤土地。朱灵伯神色也变得和缓起来,“那如今母亲同意了,为何忧虑呢?”

    宋玉琅泄了气般垂着头,她满心忧思,“只是这一去说不得一年半载才能回来,我弘文馆补的缺尚未正式挂职,还有那么多书要修补,我怕……”

    “怕到时候回来,陛下把差事交给别人做了是吗?”朱灵伯明白她在担心什么。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两全之法难得。

    朱灵伯盯着宋玉琅的眼神,眸色深沉,让人捉摸不透。

    这几日他也在考虑,宋玉琅随行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对自己而言又是好是坏。

    有些事情他认定了要去做,百折千磨,也不能退。

    十一岁那年他之所以选择活下来,是因为想成全的遗愿、想守护的人、想争的清名……他不甘心赴死。

    可如今坐在他面前之人,成了他另一个隐秘的挂念。活人生、死人名,孰轻孰重?他分不清。

    宋玉琅不去,京中一切都不会变,她性命无虞,女官入朝。而他到中羯便是师出无名,费心走到这一步,那封信里提及的一切都将成云烟消散。

    可若漠北之行宋玉琅同行,有些事情势必要瞒不住了。一桩桩一件件压了他许多年,他怕落下来堆成一座山,将自己与她的距离隔开千里之远。

    他的视线穿过宋玉琅,落在蒋文毓送来的及冠礼上。

    那倘若,只当作一次远行,一份礼节性的探望,把所有血淋淋全埋下来呢?

    倘若,他护得下她呢?

    “你想去吗?”

    “想。”

    宋玉琅眼眸清亮,忧虑全扫,直勾勾地盯着他,直勾勾地答了一个字。

    算了,何必再追问,就让麟留在中羯,让朱灵伯在大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那封遥远的信,突然就没那么沉重了。

    老师搭进去了二十年才想清楚,那他用八年换一个放手,他日黄泉之下,可否讨一份轻饶?

    “我有办法。”

    朱灵伯轻声说,宋玉琅抬头看他,只见他勾着唇笑,轻轻将手搭在了卷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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