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风——”
“阿姐！”程风循声回头看，声音都带了几分惊喜，“你不是正在和英大哥游船吗？”
程若用帕子抵着唇笑，“这都几时了，也该回来了。”
“哦。”程风垂着头低低应着。
程若伸手去拍他放在膝上的手，却发现他下半身衣服还是湿的。
当时程风转身下船一走了之，那么大的落水声，程若回头时只见到一个背影。之后船驶出没多久便靠岸了，宋英送她回了府。
她着急回家看看自己的傻弟弟。
“怎么还穿着湿衣服？”
程若转头就要喊人，“来人……”被程风拉住了，“阿姐，热水已经备好了，我这就去。”
“好，阿姐去给你熬一碗热热的莲子羹。”
程风佯装要躲，笑着说，“你熬啊，那我可不敢喝。”
他整个人泡在热水里的时候，不断回想起自己小时候，饿了找阿姐，渴了找阿姐，半夜做噩梦找阿姐，被宋家的小无赖打了两拳也是哭着找阿姐……他离家十年了，回来时他已经可以保护阿姐，可她却要嫁人了。
泡的有点久，程若在外敲门，“小风，小风，洗好了吗？水还热着吗？不要睡过去啊……”
程风回过神来，出声应道：“好了阿姐，我马上来。”
“这是阿姐给你新绣的腰带，来试试合身吗。”
程若说着话拿过一根墨绿的雪松腰带，亲自给程风系，程风转了一圈，刚刚好，颜色图案也都很适合。
“知道你要回来我早早便开始做，不想太久不见，你竟长得这么壮实，之前那两条便显得有些局促了。这是最近新做好的，先前绣的是海浪，这次改成了雪松，果然更衬你。”
程若一边给他整理衣服，一边问他：“喜欢吗？”
“喜欢！只要是阿姐做的我都喜欢！”
程若假意拍他的肩，用手比划着带着笑说：“一转眼，原来趴在怀里的小团子竟比我高这么多了。”
“阿姐。”
“你也是还没长大，这时节河水多凉啊。阿姐给你熬了莲子羹，趁热喝一点。”
程风端着碗一时很矛盾，不知喝还是不喝。虽是程若亲手做的，但程若的厨艺他小时候就见识过了，回来听家里人说，这些年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程风，你若是不喝，我就把你八岁被玉琅装鬼吓到，半夜还哭着做噩梦的事……”
程风本想端起碗一饮而尽，但奈何太烫了入不了口，反而从嘴角洒出来一些，只能拿着勺子一勺一勺慢慢喝。
程若贴心地用帕子给他擦脸，勾着唇问他：“是不是还不错？”
喝了几口的程风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确实在他意料之外，很好喝，有甜味但不会腻，入口滑滑的，喝下去浑身暖洋洋的。
“不是阿姐手艺见长，我只会做这一样东西，”她看着程风，温温柔柔地注视他的眼睛，“是英哥教我的。”
程若与宋英相识在洛荷湖上。长鸣山后山落泉成河，洛河蜿蜒而下横穿整个兰都城，前几朝官府在城内挖沟引水蓄了湖，湖上种满了荷花，故起名为“洛荷”。说来也奇怪，程宋二家交好如此，但他两始终交集不多，每次跟在长辈身边远远地瞧上一眼，连点头之交或许都算不上。是有一年夏日，洛荷湖荷花开得正盛，程若乘着小船去游湖，本来是个大晴天却突然阴云密布。她站在湖心亭向外望去，想着雨中荷也别有一番情趣，便让丫鬟趁着还未下雨回去拿伞，她自己留在亭中等雨。荷花清幽，一株比一株开得好，她扶着栏杆伸手去摘近处的花，一时没站稳掉了下去。正巧，被湖中撑船的宋英看到。
“姐姐第一次遇见那样有趣的人，明明是他救了我，他却一路上都在给我赔不是。”
宋英是觉得自己这样背着人家未出阁的姑娘有些冒失，可程若不仅落了水还扭了脚，他顾不上太多。
后来果真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宋府离洛荷湖近些，宋英便背着她两个人湿淋淋的先回了宋家。等一到府，吓了薛尚如一跳，两个人一人头上顶着一个大荷叶，全身都湿透了。那会儿薛尚如正着急地吩咐人准备热水、收拾床褥、请大夫，宋英却站在一旁懊悔，一时情急忘了拿本要送给薛尚如的荷花。
“薛夫人都忙不过来了，他还在旁边说，‘母亲，明日我再去给你采雨后的荷花。’”
“他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没什么大事。但我当时就起了热，父亲母亲赶过来，看我发热成那样也不敢再在路上颠簸，于是就在宋伯伯家住了几日。那天晚上我都快睡下了，他偷偷敲我的窗户来给我送莲子羹，说是赔罪。”
程若讲这些的时候连自己都没注意到，她一直弯着嘴角。
“所以，他靠一碗莲子羹就……”
“可不是一碗，他连着送了好几天……”
“小风，”程若去拉程风的手，“阿姐不是没有喝过莲子羹……”
她有点贪心，想喝一辈子宋英熬的莲子羹。
“阿姐，我……我……”
漠北十年，风沙把他吹成少年模样，有些话却羞于说出口。
“阿姐知道你舍不得我，”程若伸出手像小时候一样去捏程风的脸颊，“长大了脸上肉都不软了。”
“宋家离我们家这么近，宋伯伯薛夫人都是那样好脾性的人，你还怕以后见不着我吗？况且，你不想去漠北了吗？难不成守着阿姐一辈子？”
宋英低着头不言语。他也明白，自己虽生于兰都，长于兰都，但心却扎在漠北。
“那，父亲母亲知晓吗？”
“知道的。之前……母亲不太满意宋英的出身……”
“那怎么办呢？”
“会有办法的，母亲终究也是怕我受委屈。”
“阿姐，若以后他欺负你，你定要告诉我，如今我也练了一身本领，是不怕他的。”
程若轻轻打了一下程风的头，说：“臭小子，之前还‘英大哥’‘英大哥’的叫，现在连称呼都没了……”
那只放在程风头顶的手没有拿下来，一下又一下地揉着。
“阿姐希望你能为我高兴。”
-
程若和宋英的婚事趁着年节热闹定了下来，一个是长姐，一个是大哥，都念着要等弟弟妹妹归兆再行成礼。
出使之期将近，临行前夜，元宵家宴散了，朱灵伯去了横庐。
横庐只寥寥几人，大多冷清，今夜却是灯火通明。
“帮我把那只铜铃摘下来。”
朱灵伯站在竹门外，铜铃距他不过举手之远。他在门外已踟蹰半晌了，仍不敢迈进一步，是蒋文毓从房中出来，开声唤他。
他虽不解，却还是抬头小心摘下。这只铜铃在他手下响过千千万万遍，每一声清脆的碰撞声都在告诉门内人是何人到访。
“老师，你这是……”
蒋文毓伸手接过，仔细放入面前包裹之中，回他：“打算走了。”
“翰林院和吏部的文书都下来了，你们走后我便会去弘文馆代职，让三小姐不必挂念修书之事。我虽长了几分年纪，但这点事情还尚且做的来。”
“老师是要，搬去弘文馆吗？”
蒋文毓手下一顿，没有抬头，低低应了一句，“是。”
朱灵伯环顾庐内，蒋文毓本就简朴，可宋家之物他一分一毫未动，要带走的不过眼前一个蓝布包裹，几支笔，一幅卷轴，一把箫，一只铜铃，散落些别的杂物，旁的再没有了。
“老师，只有这些要带吗？”
蒋文毓看了看手中的东西，讪讪一笑，“都是些身外之物罢了，弘文馆断不会少我吃穿。”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从柜子里取了一罐东西出来，拉着朱灵伯坐到院中，“这可是张敞拿给我的好茶，你我师生再饮一杯，就当送行了。”
院中雪还未消，两把椅子满是风霜，月光洒下来泛着银光。
蒋文毓摆弄着茶炉火炭，滚了三滚，才烫了杯盏斟茶。
“此茶春雨时饮最有味道，现今这时节过于清冽了。不过等你回来怕是春天已过了……”
朱灵伯恭敬接过茶盏并未立即饮下，他起身，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为蒋文毓披上。
蒋文毓伸手到肩头拢了拢，自嘲地笑道：“年纪大了，身子不比从前，是该注意点了。”
朱灵伯细细抿了一口，却觉得味道熟悉，与初雪时在弘文馆宋玉琅煮的不知名的茶有八九分像，那是方沉留下的珍藏。
院中两人，明月一轮。
一亭长风，两杯暖茶。
“这风虽严，却没有中羯来得急吧。”
朱灵伯闭上眼，寒风迎面而来，他睁开眼，慢慢说道：“不记得了。”
八年，他与中羯已隔开了整整八年的距离。
“此番远赴关外，切记事事小心。勿要心急，不要失了章法，反倒功亏一篑。”
“是，学生谨记。”
“还有……科举一事，老师要谢你。”
他们二人已有快两月未见，此事横亘在两人中间朱灵伯不敢提。
蒋文毓见朱灵伯有口难言的样子，出言开解道：“怎么，若不是明日要走，今后再不来横庐了？弘文馆的事还要写信偷偷塞进来，中了举便不认我这个老师了？”
“学生不敢。”朱灵伯立马直了身子，“我，我……不知如何面见……”
如何面见呢？听蒋文毓细细回忆一番当时情景吗？对他们谁都太过残忍了。八十棍棒的身外伤早已不见踪影，可打在神魂上的每一棍怕都是痛彻心扉。
蒋文毓提起茶壶又斟一杯，他捏着茶盏边沿放置在鼻尖下，垂眸悠悠地看着杯中青色泛着金光的茶水，缓缓开口：“你冠礼之时我未到场……是怕见到她。”
那日他晨起沐浴，穿戴整齐，一切安置妥当正欲出门，他打开怀中那卷刚写好的《满明赋》，一字一句读完，终究不似从前。
换了衣袍，未敢应召。
“也是为此，要搬出去？”
“你与玉琅都已成人，我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况且，我如今这般模样，还是不见为好。”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名姓，却都知道所言是谁。
以前是她在躲他，现在是他在躲她。
话到此处，蒋文毓起身擦了擦手中的长箫，箫声缠绵恻婉，传出去很远。
朱灵伯捧着茶杯静静地听着，一曲奏毕，他问：
“老师，此茶何名？”
“翠银针。”
“阿姐！”程风循声回头看，声音都带了几分惊喜，“你不是正在和英大哥游船吗？”
程若用帕子抵着唇笑，“这都几时了，也该回来了。”
“哦。”程风垂着头低低应着。
程若伸手去拍他放在膝上的手，却发现他下半身衣服还是湿的。
当时程风转身下船一走了之，那么大的落水声，程若回头时只见到一个背影。之后船驶出没多久便靠岸了，宋英送她回了府。
她着急回家看看自己的傻弟弟。
“怎么还穿着湿衣服？”
程若转头就要喊人，“来人……”被程风拉住了，“阿姐，热水已经备好了，我这就去。”
“好，阿姐去给你熬一碗热热的莲子羹。”
程风佯装要躲，笑着说，“你熬啊，那我可不敢喝。”
他整个人泡在热水里的时候，不断回想起自己小时候，饿了找阿姐，渴了找阿姐，半夜做噩梦找阿姐，被宋家的小无赖打了两拳也是哭着找阿姐……他离家十年了，回来时他已经可以保护阿姐，可她却要嫁人了。
泡的有点久，程若在外敲门，“小风，小风，洗好了吗？水还热着吗？不要睡过去啊……”
程风回过神来，出声应道：“好了阿姐，我马上来。”
“这是阿姐给你新绣的腰带，来试试合身吗。”
程若说着话拿过一根墨绿的雪松腰带，亲自给程风系，程风转了一圈，刚刚好，颜色图案也都很适合。
“知道你要回来我早早便开始做，不想太久不见，你竟长得这么壮实，之前那两条便显得有些局促了。这是最近新做好的，先前绣的是海浪，这次改成了雪松，果然更衬你。”
程若一边给他整理衣服，一边问他：“喜欢吗？”
“喜欢！只要是阿姐做的我都喜欢！”
程若假意拍他的肩，用手比划着带着笑说：“一转眼，原来趴在怀里的小团子竟比我高这么多了。”
“阿姐。”
“你也是还没长大，这时节河水多凉啊。阿姐给你熬了莲子羹，趁热喝一点。”
程风端着碗一时很矛盾，不知喝还是不喝。虽是程若亲手做的，但程若的厨艺他小时候就见识过了，回来听家里人说，这些年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程风，你若是不喝，我就把你八岁被玉琅装鬼吓到，半夜还哭着做噩梦的事……”
程风本想端起碗一饮而尽，但奈何太烫了入不了口，反而从嘴角洒出来一些，只能拿着勺子一勺一勺慢慢喝。
程若贴心地用帕子给他擦脸，勾着唇问他：“是不是还不错？”
喝了几口的程风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确实在他意料之外，很好喝，有甜味但不会腻，入口滑滑的，喝下去浑身暖洋洋的。
“不是阿姐手艺见长，我只会做这一样东西，”她看着程风，温温柔柔地注视他的眼睛，“是英哥教我的。”
程若与宋英相识在洛荷湖上。长鸣山后山落泉成河，洛河蜿蜒而下横穿整个兰都城，前几朝官府在城内挖沟引水蓄了湖，湖上种满了荷花，故起名为“洛荷”。说来也奇怪，程宋二家交好如此，但他两始终交集不多，每次跟在长辈身边远远地瞧上一眼，连点头之交或许都算不上。是有一年夏日，洛荷湖荷花开得正盛，程若乘着小船去游湖，本来是个大晴天却突然阴云密布。她站在湖心亭向外望去，想着雨中荷也别有一番情趣，便让丫鬟趁着还未下雨回去拿伞，她自己留在亭中等雨。荷花清幽，一株比一株开得好，她扶着栏杆伸手去摘近处的花，一时没站稳掉了下去。正巧，被湖中撑船的宋英看到。
“姐姐第一次遇见那样有趣的人，明明是他救了我，他却一路上都在给我赔不是。”
宋英是觉得自己这样背着人家未出阁的姑娘有些冒失，可程若不仅落了水还扭了脚，他顾不上太多。
后来果真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宋府离洛荷湖近些，宋英便背着她两个人湿淋淋的先回了宋家。等一到府，吓了薛尚如一跳，两个人一人头上顶着一个大荷叶，全身都湿透了。那会儿薛尚如正着急地吩咐人准备热水、收拾床褥、请大夫，宋英却站在一旁懊悔，一时情急忘了拿本要送给薛尚如的荷花。
“薛夫人都忙不过来了，他还在旁边说，‘母亲，明日我再去给你采雨后的荷花。’”
“他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没什么大事。但我当时就起了热，父亲母亲赶过来，看我发热成那样也不敢再在路上颠簸，于是就在宋伯伯家住了几日。那天晚上我都快睡下了，他偷偷敲我的窗户来给我送莲子羹，说是赔罪。”
程若讲这些的时候连自己都没注意到，她一直弯着嘴角。
“所以，他靠一碗莲子羹就……”
“可不是一碗，他连着送了好几天……”
“小风，”程若去拉程风的手，“阿姐不是没有喝过莲子羹……”
她有点贪心，想喝一辈子宋英熬的莲子羹。
“阿姐，我……我……”
漠北十年，风沙把他吹成少年模样，有些话却羞于说出口。
“阿姐知道你舍不得我，”程若伸出手像小时候一样去捏程风的脸颊，“长大了脸上肉都不软了。”
“宋家离我们家这么近，宋伯伯薛夫人都是那样好脾性的人，你还怕以后见不着我吗？况且，你不想去漠北了吗？难不成守着阿姐一辈子？”
宋英低着头不言语。他也明白，自己虽生于兰都，长于兰都，但心却扎在漠北。
“那，父亲母亲知晓吗？”
“知道的。之前……母亲不太满意宋英的出身……”
“那怎么办呢？”
“会有办法的，母亲终究也是怕我受委屈。”
“阿姐，若以后他欺负你，你定要告诉我，如今我也练了一身本领，是不怕他的。”
程若轻轻打了一下程风的头，说：“臭小子，之前还‘英大哥’‘英大哥’的叫，现在连称呼都没了……”
那只放在程风头顶的手没有拿下来，一下又一下地揉着。
“阿姐希望你能为我高兴。”
-
程若和宋英的婚事趁着年节热闹定了下来，一个是长姐，一个是大哥，都念着要等弟弟妹妹归兆再行成礼。
出使之期将近，临行前夜，元宵家宴散了，朱灵伯去了横庐。
横庐只寥寥几人，大多冷清，今夜却是灯火通明。
“帮我把那只铜铃摘下来。”
朱灵伯站在竹门外，铜铃距他不过举手之远。他在门外已踟蹰半晌了，仍不敢迈进一步，是蒋文毓从房中出来，开声唤他。
他虽不解，却还是抬头小心摘下。这只铜铃在他手下响过千千万万遍，每一声清脆的碰撞声都在告诉门内人是何人到访。
“老师，你这是……”
蒋文毓伸手接过，仔细放入面前包裹之中，回他：“打算走了。”
“翰林院和吏部的文书都下来了，你们走后我便会去弘文馆代职，让三小姐不必挂念修书之事。我虽长了几分年纪，但这点事情还尚且做的来。”
“老师是要，搬去弘文馆吗？”
蒋文毓手下一顿，没有抬头，低低应了一句，“是。”
朱灵伯环顾庐内，蒋文毓本就简朴，可宋家之物他一分一毫未动，要带走的不过眼前一个蓝布包裹，几支笔，一幅卷轴，一把箫，一只铜铃，散落些别的杂物，旁的再没有了。
“老师，只有这些要带吗？”
蒋文毓看了看手中的东西，讪讪一笑，“都是些身外之物罢了，弘文馆断不会少我吃穿。”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从柜子里取了一罐东西出来，拉着朱灵伯坐到院中，“这可是张敞拿给我的好茶，你我师生再饮一杯，就当送行了。”
院中雪还未消，两把椅子满是风霜，月光洒下来泛着银光。
蒋文毓摆弄着茶炉火炭，滚了三滚，才烫了杯盏斟茶。
“此茶春雨时饮最有味道，现今这时节过于清冽了。不过等你回来怕是春天已过了……”
朱灵伯恭敬接过茶盏并未立即饮下，他起身，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为蒋文毓披上。
蒋文毓伸手到肩头拢了拢，自嘲地笑道：“年纪大了，身子不比从前，是该注意点了。”
朱灵伯细细抿了一口，却觉得味道熟悉，与初雪时在弘文馆宋玉琅煮的不知名的茶有八九分像，那是方沉留下的珍藏。
院中两人，明月一轮。
一亭长风，两杯暖茶。
“这风虽严，却没有中羯来得急吧。”
朱灵伯闭上眼，寒风迎面而来，他睁开眼，慢慢说道：“不记得了。”
八年，他与中羯已隔开了整整八年的距离。
“此番远赴关外，切记事事小心。勿要心急，不要失了章法，反倒功亏一篑。”
“是，学生谨记。”
“还有……科举一事，老师要谢你。”
他们二人已有快两月未见，此事横亘在两人中间朱灵伯不敢提。
蒋文毓见朱灵伯有口难言的样子，出言开解道：“怎么，若不是明日要走，今后再不来横庐了？弘文馆的事还要写信偷偷塞进来，中了举便不认我这个老师了？”
“学生不敢。”朱灵伯立马直了身子，“我，我……不知如何面见……”
如何面见呢？听蒋文毓细细回忆一番当时情景吗？对他们谁都太过残忍了。八十棍棒的身外伤早已不见踪影，可打在神魂上的每一棍怕都是痛彻心扉。
蒋文毓提起茶壶又斟一杯，他捏着茶盏边沿放置在鼻尖下，垂眸悠悠地看着杯中青色泛着金光的茶水，缓缓开口：“你冠礼之时我未到场……是怕见到她。”
那日他晨起沐浴，穿戴整齐，一切安置妥当正欲出门，他打开怀中那卷刚写好的《满明赋》，一字一句读完，终究不似从前。
换了衣袍，未敢应召。
“也是为此，要搬出去？”
“你与玉琅都已成人，我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况且，我如今这般模样，还是不见为好。”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名姓，却都知道所言是谁。
以前是她在躲他，现在是他在躲她。
话到此处，蒋文毓起身擦了擦手中的长箫，箫声缠绵恻婉，传出去很远。
朱灵伯捧着茶杯静静地听着，一曲奏毕，他问：
“老师，此茶何名？”
“翠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