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本来就是残次品。”
心理医生在笔记本上书写的动作顿了顿，接着从笔记本上抬头，看向躺在软沙发上的狱寺。
银发男人躺在长沙发上，一只手臂横搭在眼前，遮住从窗户洒落的暖色阳光，冷白的皮肤和银色发丝仿佛天然的隔绝材料，将温暖排斥在身体之外。
“为什么这么说？”头发已经花白的医生问道，声音轻柔，眼周的皱纹让她的蓝眼睛看上去更加平和。
狱寺缓慢地呼吸着，一时没有回答，医生也没有催促他，耐心地等他自己开口。
“我的童年......并不美好。”他最后这样说，措辞之间似乎有犹豫，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也说不清楚，还是迟疑分享埋藏最深的过去。
“你愿意和我说一说吗？也许有一名倾听者会让一切变得容易梳理。”医生循循善诱道。
狱寺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声音有点哑。
“我是个私生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平仄，像是曾经对自己说过无数遍，因此失去了该有的情感色彩：“在我很小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教我弹钢琴的女人。我对那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是记得她对我总是很温柔，和别人不一样，所以即便我总共没见过她几次，还是特别喜欢和她呆在一起。”
他缓慢地呼吸，深深将肺叶中的空气吐出来：“不过很快她就不再来了，我当时难过了好一段时间。”
“她是谁？”心理医生顺着话题问道。
狱寺扯了下嘴角，道：“那时的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理解为什么母亲只喜欢碧昂琪，而极度厌恶我一样。”
心理医生推了推眼镜框，已经大致猜出来对方是谁：“她是你的妈妈？”
狱寺陷入沉默，似乎猛地被拽进某个久远的记忆中，最终道：“是，她是我的妈妈。”
见他再次安静下来，似乎又要回到思绪的漩涡中，医生适时出声，将他从自己建立的牢笼中拉出来。
“然后呢？”
“没有然后。”狱寺的声音冷了一点：“等我知道真相，她已经去世很久了。”
闻言，医生引导他梳理自己的心理路程：“当时你是什么心情？”
“我说不清，可能除了愤怒，最占据上风的情绪反而是恍然大悟吧。”他自嘲般笑了下，道：“因为如果她是父亲的情妇，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什么‘母亲’那么厌恶我，为什么碧昂琪总是高高在上，为什么父亲看着我的眼神总是藏着秘密。”
“你怨恨他们吗？”
狱寺思考了片刻，说道：“曾经一定是憎恨的，初见端倪的岚属性火焰轻易让负面情绪更加壮大，，让我八岁的时候逃离了家庭。但是到后来，他们已经不能占据我的内心。”
“可他们的确伤害了你。”医生说道。
“也许吧。”狱寺似乎在回忆，半晌后道：“到头来，现在与我有联系的只有碧昂琪，其它的不重要了。”
医生的笔点了点本子，道：“但是碧昂琪的存在会时刻提醒你曾经的遭遇。”
“遭遇？算不上。”狱寺下意识驳回。
医生看了眼手中的资料，阅读出声：“你一看到碧昂琪就会呕吐，产生生理性不适，甚至会引发晕厥反应。“
年长的医生停顿片刻，轻声道：“狱寺先生，你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狱寺这次没有反驳，只是在几秒后低声道：“我这些年已经好多了。”
心理医生不赞同地摇摇头，道：“你应该早点去看医生。”
接着，她叹了口气，看着躺在软椅上的狱寺，没有责备他对自己精神状况的不作为，而是问道：“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应激反应？”
狱寺偏了下头，看向窗外，道：“像妈妈一样，我有弹钢琴的天赋，父亲喜欢让我在宴会上给宾客们表演。”
他将手臂搁在腹部，指尖稍微动了动。在这个角度下，光线照在他的脸上，终于能让人看清他眼下的青黑，疲惫的双眼，还有眉眼间痛苦的细纹。
如果和十年前相比，狱寺隼人依旧英俊得出挑，但那好像即将把他压垮的倦冷让他判若两人，绿色的双眼如同一段忧郁的小调，或者下着倾盆大雨的湖泊。
是什么将让不可预测的岚平息？是一朵破碎的花，还是从内拆解自身的飓风？
狱寺的喉结滚动，道：“碧昂琪当时刚开始发觉自己做毒药料理的能力，我成为她第一个小白鼠。你知道，孩子总会下意识模仿父母的行为，而‘母亲’对我的嫌恶和父亲冰冷的态度让碧昂琪认为伤害我是被允许的。”
他吸进一口气，继续道：“那是一个巧合，她在我表演前诱哄我吃下了毒药，我的手脚发软，难受得要命，但不得不在父亲的注视下坐在钢琴前。”
银发男人抬起手，阳光透过修长的手指洒落在他的脸上，形成变幻的光影。
“那是一个除了我之外让所有人惊喜的巧合，我在中毒的状态下弹奏出了独一无二的曲风，让父亲大出光彩。”
医生的脸色这时候已经冷了下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所以他为了面子，就持续让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吃下毒药？”她问道。
“父亲并没有特地指使。”狱寺摇了摇头，道：“但是他也没有阻止碧昂琪继续那么做。并且每次在我面色发白、冷汗津津地从钢琴凳上下来的时候，对我说出夸奖。”
他笑了笑，那模样在阳光下被洗成惨淡的颜色。
“我看到父亲脸上的笑容，以为那么做就能得到他的喜爱，试图以反复伤害自己的方式去让他拍拍我的头，忍耐着恐惧和剧痛去换来他的一句称赞。”
男人顿了片刻，像是在整理紊乱的情绪，随即道：“长大一些后，我开始畏惧钢琴，再也找不到曾经对它的热爱，触碰琴键时仿佛都要经历一次毒发的痛苦，看到碧昂琪也会产生极度不适。”
医生在笔记本上写下什么，随后转开了话题：“你说你在八岁时离开了家庭，之后你去了哪里？”
“我想要变强，成为一名真正的黑手党。”狱寺说道：“但是他们只知道我是‘那个弹钢琴的小孩’，还有他们看不起的东洋血统，因此没有家族愿意接纳我这个混血种。”
奇怪的是，在听到他说起黑手党时，心理医生完全没有反应，好像对此毫不惊诧。
“最后，我找到了大名鼎鼎的黑医夏马尔，才终于踏进了里世界。”狱寺说到这里突然哼笑一声：“也够讽刺的，小时候的我因为缺少爱而拼了命想要挤进黑手党，可偏偏看不到那里更加残酷血腥，所谓的荣光下堆满死亡。”
他放下手，手背搭载额头上，道：“但是我当时害怕又愤怒，刚开始成长的岚属性火焰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不断灼烤我的身体，这可能是每个岚都有过的经历，力量的疯长遮蔽理智甚至自我，让我们很容易迷失在躁郁中。”
“看看贝尔菲戈尔，他就是没能脱离影响的典型。”他说着，用意大利语自言自语道：“La tempesta scenderà sempre su di te.”
医生良久没有出声，直到最后狱寺转过头来，她才缓缓开口道：“你跟我说了很多，但是到现在还是没有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来到这里？”
这次，狱寺一直没回答。
医生叹了口气，轻柔地引导道：“你现在很痛苦，但不是为了过去的经历。这是为什么？”
银发男人清浅地呼吸着，唇瓣却仿佛在霎时间失去了大半血色。
最终，他艰难地开口，说道：“我遇见了一个人。”
医生非常耐心，问道：“你遇见了谁？”
狱寺依旧花了很久时间才回复，而他张口回答的时候，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没入发丝中。
“我遇见了......想要为之弹钢琴的人。”
他的眼睛被泪水洗涤，祖母绿宝石一般美丽，从水光中折射出碎裂的光晕。
医生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了悟，道：“她不在了。”
狱寺没有肯定这句话，过去这么多年还是抗拒去承认这一点。
“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当初我是一见钟情。”他只是这么说道：“在那个昏暗混乱的审讯室里，看到她的第一眼，直觉就已经告诉我应该爱上她。”
“你当初不那么觉得。”医生抓住了他话语中的时间限词。
“那太荒诞了，我不相信爱情，也从来没有爱过别人。”狱寺喃喃道：“逻辑上根本想不出理由，没有缘由，可太过澎湃，以至于让我从最开始就没有退路。”
他想到一切的开始，在看到北川叶时心跳一瞬间的加快，稍微打乱的呼吸。
即便之后他可以找一百个借口，说服自己那是愤怒，是戒备和不屑。但是到头来，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在往后的每一个照面，都如初见时那样，再次为她着迷。
“是因为你的家庭吗？”那边，医生在试图剖析：“因为在形成人格的时候，不断被本该最亲近的人伤害，所以你才会下意识回避爱情，拒绝去直视自己的渴望。”
“我不知道。”狱寺说道，目光落在窗沿外攀爬的绿藤蔓，重复道：“我不明白。”
医生沉吟片刻，瞥了眼笔记本，接着以轻柔的语气道：“那么请让我提出一个假设。当初你决定向十代效忠的时候，是否也是受此影响？”
她组织一下语言，以尽量平和的方式道：“你那时候伤痕累累，过于孤单，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什么目标，于是把十代当成了救命稻草。”
这本该是极度敏感的话题，因为涉及彭格列最高决策层之间的关系，然而医生没有什么顾虑地直接说出口，狱寺也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急于维护自己出发点的纯洁。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孜孜不倦生长的绿色旷野。”他说道，声音轻渺：“在被伤害无数次之后还能保持着初心的强大，是我小时候憧憬着想要成为、但永远无法变成的模样。”
他触碰手指上的岚守戒指，那枚在他身上佩戴了二十年的指环一如既往地明亮。
“我不懂所谓的温情，孑然一身，于是只能不断去奉献，奉献忠诚，火焰，生命。”彭格列的岚守如此剖开自己的内心，说出口的字句仿佛与他割离，像是在说起别人的故事。
“这听起来很危险。”医生说道。
狱寺笑了下：“纲吉没有借机利用我，而是妥善地保管好了我的不安，让我有机会实现自己的价值。”
看了眼医生的表情，他附加道：“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卑微，但对我来说并不是贬低。”
“十代是你的救赎。”医生总结道，接下来抛出更致命的问题：“那么她呢？她是什么？为什么让你如此痛苦？”
“她......”狱寺的声线颤抖一瞬，最后垂下眼，道：“我无法表达。”
医生非常有耐性地引导她：“看到她的眼睛，你会想到什么？”
“自由的海风，欢快的十六分音符，与世隔绝的花田。”这次狱寺回答得非常快，好像他已经在脑海中勾勒描摹无数遍。
心理医生点点头，钢笔在纸张上唰唰写下观察。
紧接着，她问道：“你的潜意识已经陷入爱情中，然而主观上不仅有自己的抗拒，还发现了十代对她的感情。”
她思索几秒，道：“你对十代的忠心是否也是痛苦的源头之一？”
“那并不重要。”狱寺摇头，苦笑道：“那都是‘之前’的事情了，相比之下不足为道。”
“啊。”医生发出这样一个声响，道：“因为她已经不在了。”
狱寺陷入长久的沉默。
秒针一格一格地往前走，机械钟表的声响在寂静的空间内格外突出。
“我尝试过用酒精麻痹自己。”男人突然开口：“但是没有用，我的火焰会在瞬间分解异物的干扰，再高纯度的乙醇都没办法带来片刻混沌，只会把体温越烧越烫，将大脑掷入烈火中灼烤。”
他语速加快，又强迫自己放慢，脖颈上的筋络绷紧。
“这听上去很荒诞，比起纲吉，我甚至没有能够名正言顺去为她痛苦的权利。”他的手捏成拳头，戒指的银闪过冷光：“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从‘失去’中抽离。”
手臂上的青筋浮起，淡蓝色的血管显得他的皮肤和纸一样薄。
“我坏掉了吗？”他这么问医生：“连爱慕都不懂得使用正确的方式，到最后她......她离开的时候，才堪堪理解自己的心情。”
医生没有停下书写的动作，问道：“你认为你对她的死亡负有责任？”
闻言，狱寺笑出声，可听起来更像是抽泣：“我倒是希望如此，可让我夜不能寐的事实却是，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存在与否并不能改变那个结局。”
他的唇瓣微颤，道：“甚至到最后，我连焚化她的身体都做不到，需要别人来替我完成。”
明明过去快十年了，他以为自己相比之下平静了许多，可为什么仅仅只是提起那件事，他的双手就已经在颤抖？
时间变成没有意义的计数，他分不清昨天今天和明天的区别，日夜转变模糊成大致的背景。他行走在土地上，奉命守护重建着人类的家园，然而自己心中的田野却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崩塌，从碎开的一角开始，逐渐变得残破不堪。
他知道这是悲伤，甚至清楚的这种情绪的源头，可是偏偏无法抽离，像是□□在排斥任何想要好转的意愿，强行将他困在梦魇中。
心理医生似乎轻叹了一声，对他说道：“你似乎还不能够梳理清自己的情绪，这对我们的治疗并没有帮助。”
年长的一声放下记录的钢笔，对他说：“请闭上眼睛，狱寺先生。”
银发男人没有反抗，或者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合眼，仿若在逃避现实，让世界沉入黑暗中。
“我需要你想象十年前的午后，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一天，她在你的身边。”医生的声音非常柔和，让人很容易就能放下警惕：“告诉我，她在对你说什么？”
狱寺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细微的弧度，这次却不带着苦涩，而是柔软得如同丝绒。
“她有点生气，你知道，我不怎么讨她喜欢。”他慢慢说道睫羽在下眼睑扫出弧形阴影。
“你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想要流泪，又想要上前拥抱她。”
“你会想到其它的顾虑吗？”
“......不，我只能看见她。”
随着两人的一问一答，他仿佛真的置身于十年前的某一天，明媚的女人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瞪着他，画面清晰得能看到空气中浮动得细微灰尘。
她拿着一本漫画书，正试图蹦起来打他的头，张牙舞爪又拿他无可奈何的样子鲜活极了。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跳着，将爱意顺着血流输送道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眼眶似乎有点温热，他说不清为什么想要落泪，只是酸涩的感受刺入神经，有什么堵在喉咙。
“银色章鱼头！”也许是察觉他在走神，她不高兴地喊道。
曾经的狱寺会横眉竖眼地反驳她的称呼，骂她不知好歹，然而幻想中的狱寺隼人却笑了。
他上前一步，捧住她的脸颊，眼中是快要满溢的爱意。
“嗯。”他说：“我在。”
......
办公室的门被人打开，发出咔哒的轻响。
“狱寺，战术会议要开始了。”笹川了平探进身子，却在看清眼前的画面时顿了下：“你在休息吗？抱歉，打扰了。”
躺在沙发上的狱寺缓缓睁开眼，绿色眼瞳如同破碎的晶体。
他眨了眨眼，似乎没能立刻接收到现实的环境，慢了半拍才看向笹川了平。
“狱寺？”晴守皱了下眉，道：“你还好吗？需要我告诉阿纲你会缺席会议吗？”
银发男人下意识看向面对自己的桌子。
那里空无一人，资料和文件都整整齐齐地归档，就像他进来时那样。
“不用。”他缓慢地深呼吸，然后从沙发上起来，将发丝从向后抓：“我这就来。”
他抓起搭在一旁的西装外套，大步往外走，眼中那些碎开的脆弱色彩随着每一步拼接在一起，由更冷硬的物质粘合，形成不可穿透的盾，但缺少了人性基本的柔软。
门在他身后合上，紧紧关住里面渗透到阳光，还有那些寄居在骨髓中的记忆。
狱寺隼人走出那间办公室，一次都没有回头。
-
La tempesta scenderà sempre su di te - 风暴总会降临在你身上。
心理医生在笔记本上书写的动作顿了顿，接着从笔记本上抬头，看向躺在软沙发上的狱寺。
银发男人躺在长沙发上，一只手臂横搭在眼前，遮住从窗户洒落的暖色阳光，冷白的皮肤和银色发丝仿佛天然的隔绝材料，将温暖排斥在身体之外。
“为什么这么说？”头发已经花白的医生问道，声音轻柔，眼周的皱纹让她的蓝眼睛看上去更加平和。
狱寺缓慢地呼吸着，一时没有回答，医生也没有催促他，耐心地等他自己开口。
“我的童年......并不美好。”他最后这样说，措辞之间似乎有犹豫，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也说不清楚，还是迟疑分享埋藏最深的过去。
“你愿意和我说一说吗？也许有一名倾听者会让一切变得容易梳理。”医生循循善诱道。
狱寺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声音有点哑。
“我是个私生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平仄，像是曾经对自己说过无数遍，因此失去了该有的情感色彩：“在我很小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教我弹钢琴的女人。我对那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是记得她对我总是很温柔，和别人不一样，所以即便我总共没见过她几次，还是特别喜欢和她呆在一起。”
他缓慢地呼吸，深深将肺叶中的空气吐出来：“不过很快她就不再来了，我当时难过了好一段时间。”
“她是谁？”心理医生顺着话题问道。
狱寺扯了下嘴角，道：“那时的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理解为什么母亲只喜欢碧昂琪，而极度厌恶我一样。”
心理医生推了推眼镜框，已经大致猜出来对方是谁：“她是你的妈妈？”
狱寺陷入沉默，似乎猛地被拽进某个久远的记忆中，最终道：“是，她是我的妈妈。”
见他再次安静下来，似乎又要回到思绪的漩涡中，医生适时出声，将他从自己建立的牢笼中拉出来。
“然后呢？”
“没有然后。”狱寺的声音冷了一点：“等我知道真相，她已经去世很久了。”
闻言，医生引导他梳理自己的心理路程：“当时你是什么心情？”
“我说不清，可能除了愤怒，最占据上风的情绪反而是恍然大悟吧。”他自嘲般笑了下，道：“因为如果她是父亲的情妇，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什么‘母亲’那么厌恶我，为什么碧昂琪总是高高在上，为什么父亲看着我的眼神总是藏着秘密。”
“你怨恨他们吗？”
狱寺思考了片刻，说道：“曾经一定是憎恨的，初见端倪的岚属性火焰轻易让负面情绪更加壮大，，让我八岁的时候逃离了家庭。但是到后来，他们已经不能占据我的内心。”
“可他们的确伤害了你。”医生说道。
“也许吧。”狱寺似乎在回忆，半晌后道：“到头来，现在与我有联系的只有碧昂琪，其它的不重要了。”
医生的笔点了点本子，道：“但是碧昂琪的存在会时刻提醒你曾经的遭遇。”
“遭遇？算不上。”狱寺下意识驳回。
医生看了眼手中的资料，阅读出声：“你一看到碧昂琪就会呕吐，产生生理性不适，甚至会引发晕厥反应。“
年长的医生停顿片刻，轻声道：“狱寺先生，你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狱寺这次没有反驳，只是在几秒后低声道：“我这些年已经好多了。”
心理医生不赞同地摇摇头，道：“你应该早点去看医生。”
接着，她叹了口气，看着躺在软椅上的狱寺，没有责备他对自己精神状况的不作为，而是问道：“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应激反应？”
狱寺偏了下头，看向窗外，道：“像妈妈一样，我有弹钢琴的天赋，父亲喜欢让我在宴会上给宾客们表演。”
他将手臂搁在腹部，指尖稍微动了动。在这个角度下，光线照在他的脸上，终于能让人看清他眼下的青黑，疲惫的双眼，还有眉眼间痛苦的细纹。
如果和十年前相比，狱寺隼人依旧英俊得出挑，但那好像即将把他压垮的倦冷让他判若两人，绿色的双眼如同一段忧郁的小调，或者下着倾盆大雨的湖泊。
是什么将让不可预测的岚平息？是一朵破碎的花，还是从内拆解自身的飓风？
狱寺的喉结滚动，道：“碧昂琪当时刚开始发觉自己做毒药料理的能力，我成为她第一个小白鼠。你知道，孩子总会下意识模仿父母的行为，而‘母亲’对我的嫌恶和父亲冰冷的态度让碧昂琪认为伤害我是被允许的。”
他吸进一口气，继续道：“那是一个巧合，她在我表演前诱哄我吃下了毒药，我的手脚发软，难受得要命，但不得不在父亲的注视下坐在钢琴前。”
银发男人抬起手，阳光透过修长的手指洒落在他的脸上，形成变幻的光影。
“那是一个除了我之外让所有人惊喜的巧合，我在中毒的状态下弹奏出了独一无二的曲风，让父亲大出光彩。”
医生的脸色这时候已经冷了下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所以他为了面子，就持续让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吃下毒药？”她问道。
“父亲并没有特地指使。”狱寺摇了摇头，道：“但是他也没有阻止碧昂琪继续那么做。并且每次在我面色发白、冷汗津津地从钢琴凳上下来的时候，对我说出夸奖。”
他笑了笑，那模样在阳光下被洗成惨淡的颜色。
“我看到父亲脸上的笑容，以为那么做就能得到他的喜爱，试图以反复伤害自己的方式去让他拍拍我的头，忍耐着恐惧和剧痛去换来他的一句称赞。”
男人顿了片刻，像是在整理紊乱的情绪，随即道：“长大一些后，我开始畏惧钢琴，再也找不到曾经对它的热爱，触碰琴键时仿佛都要经历一次毒发的痛苦，看到碧昂琪也会产生极度不适。”
医生在笔记本上写下什么，随后转开了话题：“你说你在八岁时离开了家庭，之后你去了哪里？”
“我想要变强，成为一名真正的黑手党。”狱寺说道：“但是他们只知道我是‘那个弹钢琴的小孩’，还有他们看不起的东洋血统，因此没有家族愿意接纳我这个混血种。”
奇怪的是，在听到他说起黑手党时，心理医生完全没有反应，好像对此毫不惊诧。
“最后，我找到了大名鼎鼎的黑医夏马尔，才终于踏进了里世界。”狱寺说到这里突然哼笑一声：“也够讽刺的，小时候的我因为缺少爱而拼了命想要挤进黑手党，可偏偏看不到那里更加残酷血腥，所谓的荣光下堆满死亡。”
他放下手，手背搭载额头上，道：“但是我当时害怕又愤怒，刚开始成长的岚属性火焰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不断灼烤我的身体，这可能是每个岚都有过的经历，力量的疯长遮蔽理智甚至自我，让我们很容易迷失在躁郁中。”
“看看贝尔菲戈尔，他就是没能脱离影响的典型。”他说着，用意大利语自言自语道：“La tempesta scenderà sempre su di te.”
医生良久没有出声，直到最后狱寺转过头来，她才缓缓开口道：“你跟我说了很多，但是到现在还是没有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来到这里？”
这次，狱寺一直没回答。
医生叹了口气，轻柔地引导道：“你现在很痛苦，但不是为了过去的经历。这是为什么？”
银发男人清浅地呼吸着，唇瓣却仿佛在霎时间失去了大半血色。
最终，他艰难地开口，说道：“我遇见了一个人。”
医生非常耐心，问道：“你遇见了谁？”
狱寺依旧花了很久时间才回复，而他张口回答的时候，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没入发丝中。
“我遇见了......想要为之弹钢琴的人。”
他的眼睛被泪水洗涤，祖母绿宝石一般美丽，从水光中折射出碎裂的光晕。
医生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了悟，道：“她不在了。”
狱寺没有肯定这句话，过去这么多年还是抗拒去承认这一点。
“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当初我是一见钟情。”他只是这么说道：“在那个昏暗混乱的审讯室里，看到她的第一眼，直觉就已经告诉我应该爱上她。”
“你当初不那么觉得。”医生抓住了他话语中的时间限词。
“那太荒诞了，我不相信爱情，也从来没有爱过别人。”狱寺喃喃道：“逻辑上根本想不出理由，没有缘由，可太过澎湃，以至于让我从最开始就没有退路。”
他想到一切的开始，在看到北川叶时心跳一瞬间的加快，稍微打乱的呼吸。
即便之后他可以找一百个借口，说服自己那是愤怒，是戒备和不屑。但是到头来，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在往后的每一个照面，都如初见时那样，再次为她着迷。
“是因为你的家庭吗？”那边，医生在试图剖析：“因为在形成人格的时候，不断被本该最亲近的人伤害，所以你才会下意识回避爱情，拒绝去直视自己的渴望。”
“我不知道。”狱寺说道，目光落在窗沿外攀爬的绿藤蔓，重复道：“我不明白。”
医生沉吟片刻，瞥了眼笔记本，接着以轻柔的语气道：“那么请让我提出一个假设。当初你决定向十代效忠的时候，是否也是受此影响？”
她组织一下语言，以尽量平和的方式道：“你那时候伤痕累累，过于孤单，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什么目标，于是把十代当成了救命稻草。”
这本该是极度敏感的话题，因为涉及彭格列最高决策层之间的关系，然而医生没有什么顾虑地直接说出口，狱寺也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急于维护自己出发点的纯洁。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孜孜不倦生长的绿色旷野。”他说道，声音轻渺：“在被伤害无数次之后还能保持着初心的强大，是我小时候憧憬着想要成为、但永远无法变成的模样。”
他触碰手指上的岚守戒指，那枚在他身上佩戴了二十年的指环一如既往地明亮。
“我不懂所谓的温情，孑然一身，于是只能不断去奉献，奉献忠诚，火焰，生命。”彭格列的岚守如此剖开自己的内心，说出口的字句仿佛与他割离，像是在说起别人的故事。
“这听起来很危险。”医生说道。
狱寺笑了下：“纲吉没有借机利用我，而是妥善地保管好了我的不安，让我有机会实现自己的价值。”
看了眼医生的表情，他附加道：“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卑微，但对我来说并不是贬低。”
“十代是你的救赎。”医生总结道，接下来抛出更致命的问题：“那么她呢？她是什么？为什么让你如此痛苦？”
“她......”狱寺的声线颤抖一瞬，最后垂下眼，道：“我无法表达。”
医生非常有耐性地引导她：“看到她的眼睛，你会想到什么？”
“自由的海风，欢快的十六分音符，与世隔绝的花田。”这次狱寺回答得非常快，好像他已经在脑海中勾勒描摹无数遍。
心理医生点点头，钢笔在纸张上唰唰写下观察。
紧接着，她问道：“你的潜意识已经陷入爱情中，然而主观上不仅有自己的抗拒，还发现了十代对她的感情。”
她思索几秒，道：“你对十代的忠心是否也是痛苦的源头之一？”
“那并不重要。”狱寺摇头，苦笑道：“那都是‘之前’的事情了，相比之下不足为道。”
“啊。”医生发出这样一个声响，道：“因为她已经不在了。”
狱寺陷入长久的沉默。
秒针一格一格地往前走，机械钟表的声响在寂静的空间内格外突出。
“我尝试过用酒精麻痹自己。”男人突然开口：“但是没有用，我的火焰会在瞬间分解异物的干扰，再高纯度的乙醇都没办法带来片刻混沌，只会把体温越烧越烫，将大脑掷入烈火中灼烤。”
他语速加快，又强迫自己放慢，脖颈上的筋络绷紧。
“这听上去很荒诞，比起纲吉，我甚至没有能够名正言顺去为她痛苦的权利。”他的手捏成拳头，戒指的银闪过冷光：“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从‘失去’中抽离。”
手臂上的青筋浮起，淡蓝色的血管显得他的皮肤和纸一样薄。
“我坏掉了吗？”他这么问医生：“连爱慕都不懂得使用正确的方式，到最后她......她离开的时候，才堪堪理解自己的心情。”
医生没有停下书写的动作，问道：“你认为你对她的死亡负有责任？”
闻言，狱寺笑出声，可听起来更像是抽泣：“我倒是希望如此，可让我夜不能寐的事实却是，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存在与否并不能改变那个结局。”
他的唇瓣微颤，道：“甚至到最后，我连焚化她的身体都做不到，需要别人来替我完成。”
明明过去快十年了，他以为自己相比之下平静了许多，可为什么仅仅只是提起那件事，他的双手就已经在颤抖？
时间变成没有意义的计数，他分不清昨天今天和明天的区别，日夜转变模糊成大致的背景。他行走在土地上，奉命守护重建着人类的家园，然而自己心中的田野却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崩塌，从碎开的一角开始，逐渐变得残破不堪。
他知道这是悲伤，甚至清楚的这种情绪的源头，可是偏偏无法抽离，像是□□在排斥任何想要好转的意愿，强行将他困在梦魇中。
心理医生似乎轻叹了一声，对他说道：“你似乎还不能够梳理清自己的情绪，这对我们的治疗并没有帮助。”
年长的一声放下记录的钢笔，对他说：“请闭上眼睛，狱寺先生。”
银发男人没有反抗，或者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合眼，仿若在逃避现实，让世界沉入黑暗中。
“我需要你想象十年前的午后，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一天，她在你的身边。”医生的声音非常柔和，让人很容易就能放下警惕：“告诉我，她在对你说什么？”
狱寺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细微的弧度，这次却不带着苦涩，而是柔软得如同丝绒。
“她有点生气，你知道，我不怎么讨她喜欢。”他慢慢说道睫羽在下眼睑扫出弧形阴影。
“你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想要流泪，又想要上前拥抱她。”
“你会想到其它的顾虑吗？”
“......不，我只能看见她。”
随着两人的一问一答，他仿佛真的置身于十年前的某一天，明媚的女人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瞪着他，画面清晰得能看到空气中浮动得细微灰尘。
她拿着一本漫画书，正试图蹦起来打他的头，张牙舞爪又拿他无可奈何的样子鲜活极了。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跳着，将爱意顺着血流输送道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眼眶似乎有点温热，他说不清为什么想要落泪，只是酸涩的感受刺入神经，有什么堵在喉咙。
“银色章鱼头！”也许是察觉他在走神，她不高兴地喊道。
曾经的狱寺会横眉竖眼地反驳她的称呼，骂她不知好歹，然而幻想中的狱寺隼人却笑了。
他上前一步，捧住她的脸颊，眼中是快要满溢的爱意。
“嗯。”他说：“我在。”
......
办公室的门被人打开，发出咔哒的轻响。
“狱寺，战术会议要开始了。”笹川了平探进身子，却在看清眼前的画面时顿了下：“你在休息吗？抱歉，打扰了。”
躺在沙发上的狱寺缓缓睁开眼，绿色眼瞳如同破碎的晶体。
他眨了眨眼，似乎没能立刻接收到现实的环境，慢了半拍才看向笹川了平。
“狱寺？”晴守皱了下眉，道：“你还好吗？需要我告诉阿纲你会缺席会议吗？”
银发男人下意识看向面对自己的桌子。
那里空无一人，资料和文件都整整齐齐地归档，就像他进来时那样。
“不用。”他缓慢地深呼吸，然后从沙发上起来，将发丝从向后抓：“我这就来。”
他抓起搭在一旁的西装外套，大步往外走，眼中那些碎开的脆弱色彩随着每一步拼接在一起，由更冷硬的物质粘合，形成不可穿透的盾，但缺少了人性基本的柔软。
门在他身后合上，紧紧关住里面渗透到阳光，还有那些寄居在骨髓中的记忆。
狱寺隼人走出那间办公室，一次都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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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 tempesta scenderà sempre su di te - 风暴总会降临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