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鹏日老老实实地交代,余泽徇和余泽徽遇害一事是方致之和余泽衍勾结所为。他提前知道此事后,不仅没有制止儿子、女婿,反而许诺只要事成,就给那私盐贩子一批盐引,让此人从此翻身。

    至于这些年从预提纲引中贪墨的银钱,约有千两之多。而这些银子,都被送给祁王,以供祁王拉拢朝臣。

    方鹏日交代完这些,长跪不起。涕泗横流地说家中还有一个小孙子,不求皇上宽恕他和儿子,只求皇上不要迁怒幼子,留小孙子一条性命。

    万岁听荆王回禀后,不置可否,只冷笑道:“他现在倒知顾念自己的孙子,宋国公膝下尚有刚满周岁的幼女,他当初不照样是毫不留情地下手。当初,他有想到今日吗?”

    接着,万岁吩咐将方致之和余泽衍送至有司问罪。而对于自己的儿子祁王,他则要亲自和他谈一谈。

    祁王两股战战地走进殿中。这个宫殿他从小到大来过无数次,殿中有八根两人合抱粗的黑柱,上面缠有金龙装饰,殿中的地下铺满如明鉴一般的黑色大理石。他蒙着眼都能准确走到每一块地砖的位置。

    然而这一次来,这个宫殿却渗出一股他从未体验过的凉意,密密麻麻地缠住他全身,冷得他透不过气。他从黑色的地砖里能看见天花板的藻井,藻井中的金龙瞪大双眼看着他,张开的巨口有如巍巍深渊,像是要把他吞噬进去。

    这骇人的一切看得他两脚发软,还没走到父亲面前,就瘫坐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痛哭流涕:“爹——儿子一时糊涂,儿子不应该指使方鹏日去做这些事。”

    皇帝轻轻地一扬手,方鹏日的供词和一笔笔账目如雪花簌簌而下,落在祁王面前,皇帝怒不可遏,声如炸雷:“你看看这一笔笔银子,哪一笔不是应该收归国库的?你这是窃国!你还肖想皇位,我如何敢把皇位交予一个窃国之人?”

    祁王浑身一震,知道自己和皇位是彻底无缘了。他呆呆地愣了一会儿,而后反笑起来,呜咽道:“我兢兢业业,谋划数载,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啊?”

    他一时以拳捶地,一时仰天长叹。

    皇帝看着这个儿子,只觉可怜又可叹,他偏宠此子生母,平日和此子相处时间更长,是眼看着他长起来的。谁承想,如今竟长成这幅模样。皇帝的心不自觉地又软了下来,不如将他送去封地,命他永不回京就是。

    下一瞬,宋国公府的事如一道闪电闪过他的脑海,他一个激灵,细细地深想下去,为一个爵位,都能残害兄弟,为了皇位,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留下此子,必埋后患。

    皇帝赶紧斩断刚才的恻隐之心,慢慢踱到儿子面前。

    “我不容许我和我的儿子们在史书上留不光彩的一笔,徒留后人耻笑。我也狠不下心,做不出弑子的事。所以,我将你拘执看守在你的府邸,你照样是王爷,该有的东西不会少你一分,但非死不得出。你就在里面,好好地思过吧。”

    父亲威严的声音笼在祁王的头顶,不过轻飘飘的几句话,却犹如泰山压顶,把他的背压得再也挺不起来:“我不甘心,不甘心啊…要不是那两个蠢货这次出手害宋国公,爹您不会发现这些事,我又怎会落到这般地步?”

    皇帝定定地看着儿子,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事到如今,你还在想这些,可见你的贼心不死,我更不能给你自由!”

    ·

    家中管家来到景云院,告知雯金和余泽徇,余泽衍被衙门的人带走了。

    夫妻二人对此都十分平淡,他们俩从前就有猜测,而今也只不过是应证了二人的猜测。

    雯金又多问一句,“大夫人是什么反应?”

    自余泽徇承继爵位以来,他们这一辈的称呼都从“少爷”、“奶奶”变成了“老爷”、“夫人”,此时雯金指的当然是方锦昕。

    管家回答道:“大夫人虽淌了几滴眼泪,但不曾大声哭闹,只说会照顾好大姑娘。”

    管家下去后,雯金将屋内的丫鬟都遣走,屋内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

    余泽徇从书中抬起头,与雯金对望一眼。然后他朝雯金伸出手,雯金凑过,他揽住她,拥她入怀。静悄悄的房屋中,只能听见次间钟摆“嘀嗒”声,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他的下巴抵住雯金的发顶,雯金发丝中散出的清幽的馨香气钻进他鼻中,他的心愈发安定。

    经历这许多事,二人觉得能静静相拥在一起都是一种恬淡的幸福。两颗心早被这些事打磨得圆滑又坚韧,学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如今诸事初定,也并没有欣喜若狂,而是泰然处之。

    良久之后,雯金仰头看着余泽徇,两只臂膀勾住他的脖子。时入暮春,雯金只穿了一件淡黄的交领纱衫,天蓝色裙。袖子褪下,露出她一双肌骨晶莹的臂膀。

    余泽徇看着,搂住雯金的手不自觉就移到她玲珑生辉的手臂上,轻轻地攥住,问道:“怎么?”

    “咱们回头得空去母亲哪里看看,虽说母亲的精神比父亲刚出事那会儿好很多,但现如今家里陡然又发生这么一桩事,只怕她一时也难接受。”

    “好。”

    ·

    第二天,涵巧来向雯金辞行:“还是去年来的,不知不觉就在京里过了年。虽然苏州铺子那边,夫人您说不打紧,但老不回去,只怕掌柜心里也不舒服。”

    她吐吐舌头:“不瞒您说,之前我还有些害怕,担心回江南之后招人报复。既然现在真正的歹人已经拿到,我和魏秋实也能放心回去。”

    雯金让人在面前摆上一张绣墩,让她坐在近前:“你那日能出手救他俩,已是了不得的。这份恩情,我记一辈子。”

    涵巧忙道:“您折煞我。那日只不过恰巧是我,就算没有我,说不定也会有旁人。”

    雯金对身侧的银雀说道:“去准备一些京中的吃食、衣料之类的,明天他们夫妻走的时候,都给他们带走。”

    涵巧站起身,又行礼谢过雯金:“等下回得空时,再进京来拜望国公爷和夫人。”

    说完,便跟随银雀退下。

    银雀要送她出国公府,涵巧笑着婉拒了。她从六七岁时被卖进国公府,于这府中一草一木都熟悉非常,自然无需她人带路。

    然而待她走到府内一间穿堂时,余泽徽突然从插屏后绕出,挡在她面前。

    涵巧抬头,看见眼前这位故主,心中一惊,后又极快地镇定下来,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地行礼:“三老爷好。”

    余泽徽不曾想到她如此淡然,或慌张或厌恶,他都有办法对付,偏偏她如此生疏,倒让他手足无措。他不自然地咳嗽两声,“你是来见二嫂的?”

    “是,”涵巧抬头,微笑地看着他,“我明天就要启程回江南,来向二夫人辞行。”

    余泽徽漫无目的地绕行几步,走到穿堂门口,他背对涵巧,微微抬头看着澄澈的天空,半晌之后,才舒出一口气,声细如蚊:“对不起,从前的事都是我对不住你。我当初应该去向母亲说,让你留下。”

    涵巧慢慢勾起唇角,露出红唇下两排整齐的贝齿:“那我才应该谢谢三老爷当初没有向老夫人开口。我从小被卖进这府里,这十年没出去过几次。等出去之后,我才发现外头这么有意思。况且,我丈夫对我很不错,老爷您没有必要觉得抱歉。”

    余泽徽缓缓转身看向涵巧,她纤细的身体浴在一片阳光之中,笑意恬淡满足,不再是他印象里的模样。他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出去好,果然是出去好啊。”

    余泽徽挥挥手:“你去吧。望你和你丈夫和和满满。”

    涵巧又施一礼告退,向外小跑几步。回头一看,余泽徽依然站在原地,不知在沉思什么。她停驻脚步,忍不住出声道:“如今先国公爷去了,三老爷您也要少让老夫人、国公爷和二夫人操心。不说成家立业,最起码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孩子似的。”

    言尽于此。

    ·

    方家父子和余泽衍的裁处很快下来。方鹏日问斩,方致之和余泽衍杖一百,流三千里。

    与此同时,荆王妃邀雯金过府叙话。

    两人见面时,也不曾有过于激动的情绪,像往常每一次见面一样平平淡淡。荆王妃邀雯金品今年的新茶,雯金拿出这些时日在家画的花样请王妃过目。

    约一炷香过后,荆王从外面回来,雯金赶忙起身行礼。

    荆王抬手示意免礼:“都是一家人,别再讲究,否则她又要说我拿架子。”

    荆王指指王妃,王妃和雯金相视一笑。

    荆王姿势随意轻松地在椅子上坐下,四面窗牖紧闭,屋内没有旁人,他依旧警惕地说道:“我刚从宫中回来,父亲说,他老了,许多事要我担起来。”

    这话中的意思,已经呼之欲出。荆王也觉得不可思议,去年他还是不受父亲重视的皇子,现在这太子之位竟已被他握在手中,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太突然。

    但从这次祁王的事中,他亦明白许多,不等妻子和雯金的回答,荆王继续说道:“这恩宠来得快,可若触了父亲的霉头,也会立刻消散。终究是不能恃宠而骄,掉以轻心。”

    雯金赞同道:“天下没有一心和儿子作对的父母,只要不似祁王那样胡作非为,小心恭谨,我想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雯金几句话让王妃从紧绷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便寻些轻松的话缓解气氛,她看向雯金:“这一次能拔出萝卜带出泥,多亏他们夫妇和雯金弟弟,你可要好好嘉奖。”

    王妃移目望着荆王。

    荆王道:“这是当然。但正如刚才说的,若我现在嘉奖,只怕父亲以为我迫不及待要培养自己的势力,且待来日。”

    荆王最后四个字,一字一句,说得极认真。

    雯金站起身,肃然行礼:“为王爷王妃分忧,是分内事,何谈嘉奖。”

    王妃冲荆王打了个眼色儿,荆王想起昨晚妻子和他说的事,主动离开这屋:“你们再多说会儿话,我不打搅你们。”

    荆王走之后,王妃紧挨着雯金坐下,她下意识地看了眼雯金身后的银雀:“我还有件事求你。”

    王妃这煞有介事的口吻将雯金吓了一跳。雯金赶紧说道:“王妃怎么用得上‘求’这个字,有什么事吩咐就好。”

    王妃暧昧地笑笑,伸手点点雯金身后的银雀:“我们府上的明簪看上你这个叫银雀的丫鬟了。”

    男女对食在本朝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事,但雯金还是震惊得好半天没缓过神儿。

    她脑中浮现出明簪的模样,确实是个机灵俊秀的小太监,从前来府上也最爱和银雀插科打诨。如今看来,竟是那时就留了心。不过让银雀嫁给一个太监,雯金一时无法接受。

    她为难地看着王妃:“这,这…”

    王妃看雯金踌躇的样子,猜到她的顾虑,王妃看看雯金,又看看她身后脸红的银雀:“也不着急现在定下来,你回去也问问这丫头本人是怎么想的。”

    “是。”

    雯金带银雀、红笺二人离开王府。在回府路上,雯金问银雀的想法,这丫头一改往日的泼辣爽利,羞赧地红了脸。

    雯金内心直呼“女大不中留”,看来自己又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然而经历上次玉莺的事,雯金已想通,现在并不生气。她却佯装生气地撇开银雀的手:“你们一个两个的都瞒着我。”

    慌得银雀急忙表忠心:“就算我嫁人成亲,夫人您在我心里都是第一位的。”

    雯金展颜一乐:“别这样,成了亲,当然应该先顾好你们的小家。若是他真的值得,那他是陪你过一辈子的人,我可陪不了你一辈子。”

    ·

    从荆王府回国公府后,雯金去嘉平院看望席夫人。席夫人从余松庭逝世后便萎靡不振,后来余泽徽回到家中,日日陪伴在她身边,精神头有所好转。

    前几天席夫人得知余泽衍对自己的两个儿子下手后,她又伤感起来,流着泪问雯金:“为了一个爵位,他至于这样吗?他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啊。我对他,比不上对徽哥儿,但和徇哥儿比,差不多了多少。”

    雯金嘴里安慰婆母,心里暗想,您对他可比对余泽徇好多了,到头来养出个白眼狼。

    席夫人握住雯金的手,浑浊的双眼竟带有些许祈求的意味:“从前许多事是我错怪你,我有眼如盲,至此才看出他们夫妻俩不安好心。从前我的错处,只盼你们夫妻俩能原谅。”

    雯金任由婆母握住手,不说原谅,也不说不原谅,故作不经意地别开脸,不与她对视。缄默多时,婆母流着眼泪,依旧握住她的手,雯金无奈地抿唇:“您是长辈,您做错了事,我们这些做小辈的,除了原谅您,还能怎么样呢?”

    席夫人没想到雯金这么不留情面,吃惊抬头望她,嘴唇翕动:“你,你…”

    自此之后,席夫人也不再提从前的事,一家人表面上总是过得去的。

    今日雯金到嘉平院的时候,正碰上方锦昕站在游廊下。方家父子、余泽衍有罪,但方锦昕对于暗害余泽徇兄弟一事毫不知情,因而逃过一劫,依旧是国公府的大夫人。

    雯金已经有十几天没见过她,今日陡然见她,颇觉意外,她挑眉问道:“嫂子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屋?”

    “母亲不肯见我。”

    雯金不再理会她,伸手挑开竹帘,扬长走进屋中。

    席夫人正坐在罗汉床上抄经,看见雯金进屋,立刻搁下毫管,让身边的丫鬟去沏茶端点心。

    待雯金用了几口茶,席夫人急不可耐地出言道:“你公爹去了一年有余,忌讳不再那么多。前几天,罗太太来看我,说有人在向她打听徽哥儿…”

    雯金口中的一口茶汤险些呛在嗓子眼儿,心中感慨,婆母在偏心小叔这件事上,这辈子改不了。既如此,雯金也要好好地和婆母论一论:“眼看徽哥儿十七岁了,这科举上自然是没指望。他对以后的日子,究竟是个什么想法?是给他捐个官儿,还是说就在家打理打理庶务?”

    连续几个问题,倒真把席夫人给问住。

    雯金轻笑:“俗话是,成家立业。如今我们徽哥儿十七,还不曾有‘业’,恐怕人家女方家里也不大愿意把姑娘许给他。”

    席夫人手中极快地捻过几粒念珠:“我也正发愁这件事。你公爹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现在对外头这些事情一概不知,徽哥儿究竟谋个什么差事,全靠你和徇哥儿做主。”

    雯金哑然,这些事兜兜转转一圈,又被踢回他们夫妻这里。

    她起身行礼告退:“我回去之后再和老爷商量商量。您也少抄一会儿经,仔细伤眼。”

    雯金打起正房的帘子准备离开,瞧见方锦昕还站在廊下,她随口一问:“嫂子不回去吗?”

    方锦昕紧跟住雯金的步子:“我想去弟妹那儿坐一坐。”

    雯金扭头瞧她一眼,犹豫一瞬后还是点头同意。

    无论是和盟友,还是和从前的敌人,雯金都没有歇斯底里的情绪。当下也能平和地与方锦昕对坐。

    两人才坐定,方锦昕迫不及待地说:“这次的事我真不知情,望你能信我。”

    雯金讥讽地牵起唇角:“这回的事里,或许没有嫂子的参与,但以往的事情呢?嫂子暗中给我使了多少绊子,事到如今,多说也无意义。”

    雯金仔细地打量着方锦昕,这才发现她十几日内仿佛老了好几岁,形容枯槁。忆及往昔,两人待字闺中时,都是青春娇嫩,也常对坐饮茶,那时无忧无虑,不思茶米油盐,所谈论的大多是衣食用度。今番对坐,已是物是人非,雯金心内又生感慨,目光缓缓从方锦昕脸上挪开。

    方锦昕垂下头,闷声道:“是,我暗中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情。可到头来终究是一无所获,说来真真儿可笑。”她说话语气也十分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若你今天是来给我道歉的,大可不必。从前的事,我不会原谅你,但只要你在这府里一日,我也不会短你的吃穿用度,你依旧是这府里的大夫人。”

    “不——我是有另一件事同你说,”她急切地扶住手边的茶几,转身对雯金道:“我今早去看了哥哥,他说,希望能见你一面。”

    雯金伸向茶盏的手停在半空中,她的手攥成拳,慢吞吞地收回,尖利的指甲掐进掌心:“那年我二人已经恩断义绝。还是那句话,事到如今,多说也无意义。”

    方锦昕眉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当初是我们一家对不起你,可正如你所说,已到这般地步,执着于当年的情仇,也没有意义。”

    雯金反唇相讥:“你倒是会慨他人之慷。”

    方锦昕没有一丝愠色,坦然受之:“我也不想再在这府里待下去,等夫君和哥哥走后,我自请去家庙修行,用不回府。只是妍姐儿,她,她还小…”

    雯金没想到方锦昕有这个打算,惊讶地瞧向她。

    点点泪珠从她眼眶中滑落,她哽咽道:“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呢。我把她托付给你,我相信,你能把她抚育成人,将来为她寻一户人家。”

    雯金不想称她的心,可妍姐儿确实没有做错什么,平日见到她就抱着她的脖子叫二婶。雯金想起婵姐儿,同为母亲,她的心倏尔软下来,点头应下:“好。但你不能留任何人在妍姐儿身边,否则这孩子,我没法教。”

    方锦昕当即起身下拜:“多谢。”

    雯金没有扶起她,而是起身从她身边走开,悠悠地行往内室:“我已答应你,你可以放心回去。”

    身后又传来小心翼翼的试探:“我哥哥那里,希望你再好好想一想。”

    ·

    晚上待余泽徇回来后,雯金和他说了余泽徽和妍姐儿的事。

    雯金疲惫地偎进余泽徇怀里,阖上眼睛:“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多不得已?其实有些事我不愿去做的,却又不得不做。”

    余泽徇也闭上了眼,仰靠在一个软枕上,他搂着雯金,另一只手抚摩着雯金打散的头发,轻笑从唇边溢出:“我从前和你说的,从此之后我二人就是这府里的主人,有些事,就是主人应该承担的。”

    雯金只觉憋闷,手下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余泽徇:“真是有得必有失啊,从前何曾这般憋屈。”

    “从前有从前的憋屈,”余泽徇在她肩上拍了两下,“方致之是不是让你去看他了。”

    雯金猛地睁开眼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余泽徇得意一笑:“我听说今早嫂子去看他俩。凭我对方致之的了解,我就猜到。”

    雯金“哼”一声,躺下不理他。

    “去看看,两辈子了,总要有个了结。”

    雯金依旧不说话。

    “我陪你一起去。”

    屋内寂静无声,窗外的蝉鸣渐渐歇下,偶尔传来一两声雀鸣。

    雯金突然“嗯”一声:“好,你陪我。”

    ·

    夏日里牢房的气味煞是难闻,阴暗的屋子闷得人透不过气,每个隔间内只开一扇小窗,透进缕缕的光亮。

    余泽徇陪雯金快走到隔间时,停住脚步,“你进去吧,我在这儿听着,若有不对,我立刻冲过去。”

    衙役“哗啦啦”地将隔间的锁打开,蜷曲在角落里的方致之迟钝地转过身,眯眼向门口看去。借着昏暗的光辨认许久,他才看出门口那个纤细的人影是雯金,呼吸顿时为之一滞。

    雯金踏进牢房,抬头环顾四周后,目光投到角落里的方致之身上,他蓬头垢面,身上的衣裳也沾染了污渍,袖子、衣摆处处破损。

    方致之慌忙起身,跌跌撞撞地迈出几步又停下,尴尬地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苦笑道:“算了,别冲撞了你。”

    他颓唐地退回到墙边,背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仰望着雯金:“我原以为你不会来的,谢谢你。”

    “我的确不想来,是我丈夫劝我来的。”

    “他倒是大度,我自认我做不到这样,”方致之脸上泛出玩味的笑,“所以当初你选了他?”

    雯金看他到这时候还在想着这事,只觉荒唐,她半蹲下身,与方致之对视,斥道:“你还是好好想想,有没有命走完这三千里。”

    “三千里,”方致之玩味的笑意转而又变得讽刺,“我如今流三千里,不都是为你?你以为我会为了帮余泽衍夺位,而对余泽徇下手?”

    雯金由此想到那日在亭中两人的对话:“那日在亭子中,你明明说这些事和你无关。我当时太天真,居然轻信你。”

    方致之手里拈起一根草屑,轻轻一折:“我棋差一招而已。若他这次回不来,我不信你不从我。”

    他言语轻蔑,眉眼狠戾,全无当年两小无猜时春风和煦的模样,雯金觉得有几分可悲:“这么些年,你从没尊重过我。当初想让我做小,如今又害我丈夫,逼我与你苟且。”

    “你还敢提当初?如若当初你答应我进府,何至于有现在这些事?”方致之声音陡然拔高。

    雯金听来实觉可笑,给他做妾,不就是上辈子的结局,落得遍体鳞伤。她也不再克制脾气,毫不留情地撕破他的幻想:“如若,如若…你说了这么多如若,可现在现实摆在这里,你已是阶下囚。”

    方致之如梦初醒般呆愣住,片刻之后,自己似乎也觉荒唐,“咯咯”直笑,笑得前仰后合。

    雯金看他这副模样,摇摇头,站起身掸掸裙上灰尘,转身欲走。

    “等等!”方致之也跟着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个金锞子,伸手递去,“劳你把这个收好。”

    雯金目光触及金锞子的那一瞬,就反应过来这是何物。

    当年青梅竹马时,她赠方致之这个“笔锭如意”的金锞子,方致之又在上面刻上暗含两人姓名的一句诗“宫柳黄金枝”。方致之曾说,提亲时以此物为聘。

    不曾想,他留到如今。

    方致之递来许久,雯金不去接,只是静静地凝视这粒金锞子,心下五味杂成。

    最后,她还是伸手拿过:“我不留身边,我会让人熔了,重新打一个东西,送到你妻儿那里。”

    皇帝怜幼子无辜,只将温斯柳贬为庶人,让她能照顾孩子。

    说完这些,雯金一刻都不再停留,快步离去。

    ·

    从牢房出来,坐上马车,雯金挑开窗帘,展目而望。街边小摊上烟火袅袅,车马穿梭不歇,人流如潮,她怅然若失的心又被填满。

    一双温暖的手包裹住她的手,她回头看看,但见余泽徇笑得满怀柔情,不说话,只是看她。

    雯金靠在他身边:“回去之后帮我找个太医诊诊脉。”

    刚才还淡定的余泽徇立刻坐不住,紧张地扶住雯金:“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雯金“扑哧”一乐:“根据我上次的感觉看…我觉得上苍恐怕要送个人来给婵儿作伴了。”

    余泽徇的表情由懵懂转为兴奋,下意识站起身,又一下碰到车壁,“哎呦”一声捂着头坐下,喜得无可不可,喋喋不休地问:“你…你什么时候有的感觉,怎么不早告诉我…”

    一边耳里是絮絮叨叨的琐碎话语,一边耳里是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气,车辙“嘎吱嘎吱”不急不缓地碾过驰道。

    笑意一点点攀上雯金的眼角眉梢,她娇嗔道:“行了,别问了,你真烦。”

章节目录

千金高嫁(双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渡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渡玉并收藏千金高嫁(双重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