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盈收到清平传音赶去露华亭时,辞祟正起身欲走。迎面撞见她,微颔首致意,便错身而去。

    走过几步,却又回头再凝望端坐原地的清平,眼眸中欲露不露含着些什么。几番犹豫要脱口而出,临走却只留下一句珍重。

    清平也客气疏离地回:“珍重。”唇角笑意浅淡,连芙盈靠近也未及理睬。

    待到人走远了,才回过神来似的,邀芙盈入座,笑盈盈将面前一坛未开封的酒推过去,平声道:“尝尝,今年酒比昨年香。”

    “那我便省了推脱。”芙盈依言接过,眼眸微亮,倒并不急于抱酒躲入梅林痛饮,而是原地与清平对坐,问她:“无妄派大典在即,你当真不愿回去会会你那些师侄徒孙么?”

    “哪里是不愿,”清平摇头无奈笑笑,“是不能。”便又举杯将余下不多的酒液仰头饮尽。

    “阿芙,我如今是不沽。你师兄一死,世间再无清平。”

    伴着话音,云端响彻凄厉鹤鸣。

    二人猝然一惊,循声望去,云海翻滚处还未乘鹤走远的辞祟回过头,为正午暖阳遮挡下神色不清。

    不必想,芙盈也猜得出那是怎样落寞。

    但若真要去问辞祟掌门,对千年前下令诛杀她师兄是否有愧,想必得来的也只有坚定否决。不仅是他,便是清平亦对亲手斩下爱徒头颅无悔。

    走至今日,或称得上一句命运弄人。芙盈这样心想,侧目去看清平,只见得她释然笑笑,连叹:“罢了,罢了。”

    往事哪堪回首,且往前走一步是一步也好。

    闲话几句,芙盈告别清平,直奔梅林而去。怀里揣着她那宝贝罐子,穿越竹林与武场,碰见来找清平取药的涟痕也不多理睬,几步跃上枝头似离弦之箭般消失无影。

    徒留原地委屈失落的涟痕盯她离开方向半晌,无声呐呐:阿芙,师姐。唇瓣翕动,剩下的呓语全数吞进肚里。

    除却武场正偷闲的鸣鹤,无人看懂他唇形。

    他死死凝住呆在原地仰着头的涟痕,眉间不自觉越皱越深,引得正托举食盒四处走动分发糕饼的行止挪过来,问:“你在做什么?”

    别瞧行止身躯敦实,隐匿身形的功夫向来一等一妙。这一下悄无声息,突然在鸣鹤身边显形,吓得他跳脚一拳朝行止面门挥过去。

    得亏最后关头看清了来人,拳头行至眼前险险停住。鸣鹤收手后怕地直拍胸口,呲牙叫道:“你是要把我活活吓死!”

    “我......”行止低下眉眼,余光落到他垂下的拳头上,自个儿暗暗捏紧肉拳,面上却撇嘴提起食盒到鸣鹤手边。

    他喏喏道:“新做的,尝尝吧。”

    鸣鹤方才松下气,语气不甚亲和,手却轻轻拍他臂膀,“多谢,只是我如今没了心思。”便思虑重重躲过食盒,握剑往武场角落迈步。

    一面走,一面脑中总回响涟痕那句无人注意的话。

    阿芙,师姐,再靠我近些,再近些。

    阿芙......近些......

    光是想就叫人掉鸡皮疙瘩。

    他掂着剑心道这小师叔似乎不大正常,谁家好人这样说话,指不定是从哪里爬出来的变态,还是个觊觎他师尊的变态,他得好好守着。

    若有任何不利于师尊的行为出现......他会替师尊师祖先一步清理门户。

    这般下定决心,鸣鹤只觉手中佩剑又沉了几分。正肃然提剑要起势,后脑忽的一阵钝痛,痛得他哇呀叫出声来。

    回身一瞥,果不其然是月明扔了石子抱臂笑得开怀,一口大白牙与红衣在鲜明光线里格外引人注目,仿佛一团汹涌的烈火,明艳得叫人不敢靠近。

    饶是鸣鹤也愣了一愣,不过迅速他又反应过来这玩意儿是个性子顽劣爱惹事的,咬牙切齿怒吼:“啊啊啊啊啊啊月明老贼,我今日不取你狗头就不姓鸣!”

    “你本来也不姓鸣啊,傻东西,哈哈哈哈哈哈哈!”

    月明笑得直不起腰,还拿了剑尖指向他,头也不回对身后行止玩笑:“等着行止小师弟,胆敢凶咱们‘衣食父母’,姐姐替你杀杀这狗鸣鹤威风!”

    “闲话休说,毒妇看剑!”

    正悄悄玩毒粉的清风疑惑抬首,还以为叫人察觉了又不听劝诫在玩这危险物什。好在环顾一圈,无人注目,也不顾那边热闹的纷争,蹲成团又碾磨她那药渣虫骸去。

    相较她乖巧安静,那边气氛火热,逞过口舌之快,两人飞身缠斗,每每逼近对方要害便收手避开。

    玩闹似打了两轮,无知觉日头西斜,缠绵酒香在不大的武场弥漫开。

    行止为首躬身朝向屋顶叫:“师尊。”

    另三人也反应过来,一个手抖将盒子扔掉扑得满地是灰,两个停手时还不忘啐对方几口,都规规矩矩转过来面向靠坐翘起檐角的芙盈。

    “师尊。”

    零落几声呼唤,芙盈淡淡应声,仰头将罐中所剩不多的酒饮尽。她无拘束,又惫懒,连口也不张得很大,漏出的酒全打湿了衣衫。

    索性本来也无甚形象可言,她只把罐子往风清手里一抛,说罢“送你养毒虫”便抹抹嘴翻下地,在四人面前站定。

    目光扫视四人紧张神态,她唇边微勾起点儿弧度。虽是浅淡,却轻而易举化开眸里寒冰,勾出几分少见的狡黠意味。

    随即青衣袖口一晃,指头一点。

    芙盈淡淡开口:“今日安排么......一个不落,全随我进梅林练剑。”

    “啊——”

    话音一落惨叫连连,尤其在武场捣鼓了一天的风清与月明垮下脸哀嚎不断,直呼:“师尊你怎的不按套路出牌。”

    芙盈不言语,压下唇角笑意,预备领着这四个徒弟往梅林去,忽闻身后有人急促的呼吸声靠近,像是一路跑过来的。

    随之而来还有个陌生的清朗少年音色叫:“师姐!”话尾颤动,恰如玉石相击。

    芙盈扭头望过去,同样一袭青衣墨发如瀑的少年眼神锁紧住她,急忙朝她跑来。轻衫被带出的风扬起,轻快得似是山间出逃的小雀。

    这小雀玉面长眉,眼眸澄澈,瞧着听话笨拙到甚于莽撞。刚从清平那里得回嗓子,转眼就配合这副皮囊来讨巧。

    在旁的几个师侄手都要摇烂了也阻不了他跳火坑,只能哀其不幸地眼睁睁注视他来到跟前,分神不错地对上芙盈猝然冷下来的面色。

    他倒还被唬不住,依旧欢喜柔软地请求:“不论去哪里,带我一起吧,师姐。”像是全然忘记昨夜在芙盈房里闹了多大难堪。

    芙盈虽不介怀,却也因此对涟痕更为漠然。换而言之,如今涟痕在她心中观感比初见时的陌生还要低些。

    一个鲁莽天真又野心勃勃的小孩罢了,左右掀不起什么风浪。

    “那便跟上。”

    梅林四季常开常落,花瓣铺了厚厚一层,便是从枝桠坠地也断不会伤了筋骨。

    如此,芙盈每日喝过酒要拎一两个徒弟来练剑,半个时辰将他们抻地上十几次。既不必忧心弄伤了他们要有清平来怪罪,也便宜自己全一时兴致。

    此番四个徒儿携一个师弟一起上倒还没有过,芙盈兴致更浓于以往,下手也不再多留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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