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几日连的做同一个梦，加之芙盈避他更甚，一见他便要敛目抽身而去，直至近来连面也少见，涟痕才终于舍得抽空偷溜进藏书阁去。
说是偷溜，藏书阁破败不堪，匾额歪斜挂得半掉不掉，一副久无人烟的派势，大摇大摆走进去也就是了。至于门上那层敷衍的禁制，更是初学者随手掐个诀便掉。
涟痕作为初学者便是这样做的，悄无声息解了禁，步入阁内，目光一行行掠过书架。
《我与师尊不可不说的二三事》《重生之冷面师弟狠狠爱》《大师兄！团宠小师妹她又逃跑啦》《优雅女人财富论》……究竟是弟子中哪一位留下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涟痕面无表情走过，忽的脚步一滞，停定在某处。接着缓缓蹲下身，从书架最下层抽出一本粉色书皮的书——
《二十一天速成拿下师姐秘法》。
他把书拿在手里掂了掂，垂眸片刻。
二十一天还是太长了，然而倒也不是全无所用。照目前情状，阿芙烦他厌他，便是二十一年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开卷有益，不若先放下虚无的梦浅观一番。
身随心动，这样思量，涟痕指尖便覆上封皮，预备打开一页。然而不及动作，翻书声已然响起——在书架另一头。
极细的哗声，轻微搅动阁内闷热的静寂。
涟痕瞬时抬起的眼透过书丛缝隙，凝然射向对面一闪而过的黑影。与此同时，将书纳入袖中，偏身匿进阴影。
屏息稍许，他听见微不可查的一声叹息。随即是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似是那人在缓慢的来回踱步。
阁内无风，窒人心肺，绷紧的心弦叫那人不得不溢出低低的急促的轻喘。
半晌，是吞咽声。
“我考虑好了。”犹犹豫豫的应答，语调与停顿隐约熟悉。
涟痕蹙眉细想，脑中渐勾勒出一个敦实宽厚的影子。但声音刻意掩藏过，他不敢妄定。
只好静观其变。
“那本书……你究竟有什么用？不能告诉我吗？那你再向我保证一次，你不会害师尊与师祖……对吗？”
“我明白……我不会食言，当然，前提是你也不能食言，我想要的……”
……
剩余无非是谨慎怀疑的重复，更多信息便不再透露。涟痕细细听完，待那人气息全然消散不见方自暗处走出。
他走至书架对面，到那人待过的地方仔细搜寻，确认毫无所得，才自顾寻他的书去，暂将此事搁下。
整整一日，浩瀚书海一遍遍走过，他始终有种被某物牵引之感，却怎也找不到源头。
直至夕阳西下，余晖透过菱窗，赤色如潮铺展他满身，在无暇面庞上波光般随动作偏转摇动。 他伸出过分苍白的指节捋了捋发间沾染的几丝白絮，眼睫随动作垂落，复起时眼前风云突变。
天地一刹，紫气流转，周遭涌出无形的生灵嬉笑追赶，有的捻起他一缕青丝，有的扯扯他竹青衣摆。
他静立不动，那些个东西玩闹够了，止住笑声退开，开始围住他唱起晦涩的歌谣。四周随着这空灵的歌渐而褪色，轮廓似流沙崩解流逝，又打乱重构。
瞬息之间，藏书阁已化作长安街市模样，喧嚷的人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涟痕叫这变幻惊住了，一时未来得及反应，呆立在原地，冷不防被匆匆走过的路人撞了一遭。
下意识随之望去，却是个看不清面庞的圆脸小姑娘，扎着双髻，小丫鬟打扮，边回头望他边匆匆赶往城墙方向。一刻停不下来，只丢下一句语调平平的“抱歉。”
涟痕不假思索跟了上去，他几乎能够断定此人便是之前每每在梦中出现的女孩——逃出不谷子山、流落长安，又被名妓点翠秋捡走的那位。
心在清晰的认知中蓦然崩紧，难以言喻的情绪蔓延，他奋力追赶起人群中时隐时现的小小一个背影，在人堆里艰难穿行。
然而人实在太多，那身衣裳又灰扑扑的不甚显眼，经盛夏的日头扑头盖脸一蒙，直叫人晕头转向，一转眼便找不见。
任凭涟痕如何紧追，最终也在城墙处围观的人群外围失散。
闹哄哄一片，他被扰得心烦，乱走一通后被猛然爆发的鼓掌欢呼吸引，随众人抬头，忽的又瞧见跟丢了的女孩。
在城墙上，在翩然起舞的点翠秋身旁，被甲胄之士挟住臂膀，木木凝望眼前一切。
高处风总很大，将她双髻吹散大半，也将点翠秋娇媚的笑容吹僵了几分。涟痕遥遥望向她，仔细盯紧了她每一丝动作，妄图从此窥见一丝一毫情绪的波动。
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她甚至不曾挣扎过半分，任凭兵士中一人趁乱作祟，将手没入她衣襟，胡乱动作。
她的眼，始终只聚焦在衣衫轻薄、随风舞动的点翠秋身上。
这位名妓一如既往美得惊人，一身红绿，胸膛半露，姿态袅袅，转腰拂面顾盼生辉，笑意可人。
即便被得胜归来的新贵胁迫，城墙上当众跳价值千金的艳舞，屈辱至此，依旧神采不减。
仿佛寒梅零落成泥碾作尘，仍有香如故。
长安名妓是有一身傲骨。
可凝着点翠秋的她究竟在想些什么，涟痕无从求解。在某种解救的渴望与愤怒下，他不顾一切往城墙冲去，妄图拧下兵士□□的头颅。
然而触碰到城墙青石的那一刻，天地失色，万物陡然纯白，他面前除了扎着双髻、粗布麻衣的女孩，空无一物。
他还是看不清女孩的脸，一如以往每一个梦。只能看到一双清凌凌的眼，寂然无声望着他。
“你是谁？”他迫不及待问。
女孩摇了摇头，“这很重要吗？你不如先问问，你是谁？”
“我……”是涟痕，是邬石——将要出口的话忽而堵住，他渐渐起了疑虑，“你的意思是，我还有什么自己未知的身份？”
女孩依旧摇头，不再沿此细说，淡漠的眸子漾出几轮违和的黠笑，转了话头:“你不若猜猜，我缘何叫你看见行止鬼祟行径，又因什么要将你拉进这一场场镜花水月陪你做戏？这可有意思得多。”
是了，方才未曾细想，倘那人真是行止，修为远高于他，怎么会发觉不到他暗处偷听。何况行止向来善于隐蔽之术，这等机密如何能让他轻易听得。
一切是这人拨动。连日幻梦是，此时偶然探秘是，会不会连将他带回不谷子山……也是？
莫说梦里兴衰，现世周转亦在她掌中。她究竟明晰多少事，想做什么？毫无头绪，弱者无权触碰真相。
棋子二字，霎时沉甸甸压上涟痕心头。
一种终会失去待在芙盈身边机会的危机感悄无声息点燃野心的火苗，涟痕垂下眼帘，两片阴影落在高挺的鼻梁两侧，将所有外溢的情绪笼罩。
满室寂静中，女孩死死盯着涟痕，唇线逐渐弯成诡异的弧度，像在笑，也像在愤怒，“你再猜猜，我现今这副皮囊究竟是谁？我又为何用她？”
“是……”眼睫轻颤，涟痕冷下脸抬头，目光眈眈钉向那张始终模糊的脸，启唇:“阿芙。”
话音刚落，女孩便不可自抑地咯咯笑出声，同时最后一抹余晖刺破纯白空间，正正笼住她弯起的眼，在眼尾投下两片延伸的阴影。
她笑望着他，迷雾散去，双髻上的银饰折射出寒光，映得少女稚嫩的圆脸格外光华。
看清了，浅黛双眉，琼鼻薄唇，熟悉的五官上嵌着全然陌生的神情。
这张脸，是芙盈，却非如今的芙盈。
“猜对了，”白茫淡去，与之共同浅化的那人收了笑，做出与当前芙盈最相似的神色，恶意满满倾身凑近道:“你只见过两百多岁的芙盈，这——正是你未曾见过的，十五岁的芙盈。”
说是偷溜，藏书阁破败不堪，匾额歪斜挂得半掉不掉，一副久无人烟的派势，大摇大摆走进去也就是了。至于门上那层敷衍的禁制，更是初学者随手掐个诀便掉。
涟痕作为初学者便是这样做的，悄无声息解了禁，步入阁内，目光一行行掠过书架。
《我与师尊不可不说的二三事》《重生之冷面师弟狠狠爱》《大师兄！团宠小师妹她又逃跑啦》《优雅女人财富论》……究竟是弟子中哪一位留下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涟痕面无表情走过，忽的脚步一滞，停定在某处。接着缓缓蹲下身，从书架最下层抽出一本粉色书皮的书——
《二十一天速成拿下师姐秘法》。
他把书拿在手里掂了掂，垂眸片刻。
二十一天还是太长了，然而倒也不是全无所用。照目前情状，阿芙烦他厌他，便是二十一年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开卷有益，不若先放下虚无的梦浅观一番。
身随心动，这样思量，涟痕指尖便覆上封皮，预备打开一页。然而不及动作，翻书声已然响起——在书架另一头。
极细的哗声，轻微搅动阁内闷热的静寂。
涟痕瞬时抬起的眼透过书丛缝隙，凝然射向对面一闪而过的黑影。与此同时，将书纳入袖中，偏身匿进阴影。
屏息稍许，他听见微不可查的一声叹息。随即是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似是那人在缓慢的来回踱步。
阁内无风，窒人心肺，绷紧的心弦叫那人不得不溢出低低的急促的轻喘。
半晌，是吞咽声。
“我考虑好了。”犹犹豫豫的应答，语调与停顿隐约熟悉。
涟痕蹙眉细想，脑中渐勾勒出一个敦实宽厚的影子。但声音刻意掩藏过，他不敢妄定。
只好静观其变。
“那本书……你究竟有什么用？不能告诉我吗？那你再向我保证一次，你不会害师尊与师祖……对吗？”
“我明白……我不会食言，当然，前提是你也不能食言，我想要的……”
……
剩余无非是谨慎怀疑的重复，更多信息便不再透露。涟痕细细听完，待那人气息全然消散不见方自暗处走出。
他走至书架对面，到那人待过的地方仔细搜寻，确认毫无所得，才自顾寻他的书去，暂将此事搁下。
整整一日，浩瀚书海一遍遍走过，他始终有种被某物牵引之感，却怎也找不到源头。
直至夕阳西下，余晖透过菱窗，赤色如潮铺展他满身，在无暇面庞上波光般随动作偏转摇动。 他伸出过分苍白的指节捋了捋发间沾染的几丝白絮，眼睫随动作垂落，复起时眼前风云突变。
天地一刹，紫气流转，周遭涌出无形的生灵嬉笑追赶，有的捻起他一缕青丝，有的扯扯他竹青衣摆。
他静立不动，那些个东西玩闹够了，止住笑声退开，开始围住他唱起晦涩的歌谣。四周随着这空灵的歌渐而褪色，轮廓似流沙崩解流逝，又打乱重构。
瞬息之间，藏书阁已化作长安街市模样，喧嚷的人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涟痕叫这变幻惊住了，一时未来得及反应，呆立在原地，冷不防被匆匆走过的路人撞了一遭。
下意识随之望去，却是个看不清面庞的圆脸小姑娘，扎着双髻，小丫鬟打扮，边回头望他边匆匆赶往城墙方向。一刻停不下来，只丢下一句语调平平的“抱歉。”
涟痕不假思索跟了上去，他几乎能够断定此人便是之前每每在梦中出现的女孩——逃出不谷子山、流落长安，又被名妓点翠秋捡走的那位。
心在清晰的认知中蓦然崩紧，难以言喻的情绪蔓延，他奋力追赶起人群中时隐时现的小小一个背影，在人堆里艰难穿行。
然而人实在太多，那身衣裳又灰扑扑的不甚显眼，经盛夏的日头扑头盖脸一蒙，直叫人晕头转向，一转眼便找不见。
任凭涟痕如何紧追，最终也在城墙处围观的人群外围失散。
闹哄哄一片，他被扰得心烦，乱走一通后被猛然爆发的鼓掌欢呼吸引，随众人抬头，忽的又瞧见跟丢了的女孩。
在城墙上，在翩然起舞的点翠秋身旁，被甲胄之士挟住臂膀，木木凝望眼前一切。
高处风总很大，将她双髻吹散大半，也将点翠秋娇媚的笑容吹僵了几分。涟痕遥遥望向她，仔细盯紧了她每一丝动作，妄图从此窥见一丝一毫情绪的波动。
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她甚至不曾挣扎过半分，任凭兵士中一人趁乱作祟，将手没入她衣襟，胡乱动作。
她的眼，始终只聚焦在衣衫轻薄、随风舞动的点翠秋身上。
这位名妓一如既往美得惊人，一身红绿，胸膛半露，姿态袅袅，转腰拂面顾盼生辉，笑意可人。
即便被得胜归来的新贵胁迫，城墙上当众跳价值千金的艳舞，屈辱至此，依旧神采不减。
仿佛寒梅零落成泥碾作尘，仍有香如故。
长安名妓是有一身傲骨。
可凝着点翠秋的她究竟在想些什么，涟痕无从求解。在某种解救的渴望与愤怒下，他不顾一切往城墙冲去，妄图拧下兵士□□的头颅。
然而触碰到城墙青石的那一刻，天地失色，万物陡然纯白，他面前除了扎着双髻、粗布麻衣的女孩，空无一物。
他还是看不清女孩的脸，一如以往每一个梦。只能看到一双清凌凌的眼，寂然无声望着他。
“你是谁？”他迫不及待问。
女孩摇了摇头，“这很重要吗？你不如先问问，你是谁？”
“我……”是涟痕，是邬石——将要出口的话忽而堵住，他渐渐起了疑虑，“你的意思是，我还有什么自己未知的身份？”
女孩依旧摇头，不再沿此细说，淡漠的眸子漾出几轮违和的黠笑，转了话头:“你不若猜猜，我缘何叫你看见行止鬼祟行径，又因什么要将你拉进这一场场镜花水月陪你做戏？这可有意思得多。”
是了，方才未曾细想，倘那人真是行止，修为远高于他，怎么会发觉不到他暗处偷听。何况行止向来善于隐蔽之术，这等机密如何能让他轻易听得。
一切是这人拨动。连日幻梦是，此时偶然探秘是，会不会连将他带回不谷子山……也是？
莫说梦里兴衰，现世周转亦在她掌中。她究竟明晰多少事，想做什么？毫无头绪，弱者无权触碰真相。
棋子二字，霎时沉甸甸压上涟痕心头。
一种终会失去待在芙盈身边机会的危机感悄无声息点燃野心的火苗，涟痕垂下眼帘，两片阴影落在高挺的鼻梁两侧，将所有外溢的情绪笼罩。
满室寂静中，女孩死死盯着涟痕，唇线逐渐弯成诡异的弧度，像在笑，也像在愤怒，“你再猜猜，我现今这副皮囊究竟是谁？我又为何用她？”
“是……”眼睫轻颤，涟痕冷下脸抬头，目光眈眈钉向那张始终模糊的脸，启唇:“阿芙。”
话音刚落，女孩便不可自抑地咯咯笑出声，同时最后一抹余晖刺破纯白空间，正正笼住她弯起的眼，在眼尾投下两片延伸的阴影。
她笑望着他，迷雾散去，双髻上的银饰折射出寒光，映得少女稚嫩的圆脸格外光华。
看清了，浅黛双眉，琼鼻薄唇，熟悉的五官上嵌着全然陌生的神情。
这张脸，是芙盈，却非如今的芙盈。
“猜对了，”白茫淡去，与之共同浅化的那人收了笑，做出与当前芙盈最相似的神色，恶意满满倾身凑近道:“你只见过两百多岁的芙盈，这——正是你未曾见过的，十五岁的芙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