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芙盈……是何种模样呢？若真要说来，只怕她自己亦记不清。
太久了，人间匆匆，往事庸庸，芙盈或许记得百年前长安大街的喧嚷，或许雕磨得来点翠秋与其他楼里姊姊妹妹的情态，却无疑全然忘却那时的自己。
好在她本也无意记起，按清平所说，就当做了一场长梦，醒了便醒了，记不记得有什么要紧，只涉过便将应得之意悉数得了。
是以十五岁这个词儿在脑中一蹦过，便了无痕迹。
这夜也不曾因为这无意的念头有何波动，她一如往常燃着一盏小灯，坐卧西窗前闲闲翻书。
正翻到女主角重生归来的档口，忽而眼前一暗，万物陡然笼入沉寂。
一缕极细的气流在屋内转悠，似是平白起的风捂灭了烛火，拂到她耳边。
轻而柔，给人以无害的错觉。
芙盈翻页的手些微一顿，不曾抬眼，转瞬耳边已被削掉一缕碎发。那点儿风还炫耀似的，拖着抢来的几根青丝悠悠然卷到她手背上，将发尾顽皮地塞入指缝。
芙盈不理它，它便又闹，敏捷跃起，又裁来另一边发丝。
终于惹得芙盈不耐，抖落它与那些头发，两指一挥将这小玩意儿弹出几尺开外。
“闹什么？她有事找我？”芙盈捧起书脊翻了一页，眼眸半分不错盯着纸页。
显而易见的忽视叫它更不满，重又飘回来，闹脾气般钻进她衣袖一通乱搅，横冲直撞，只差长张嘴冲这冷心肝的家伙抱怨撒娇了。
它真委屈，芙盈老是不喜欢它。回回被遣来送信，便是多一眼也分不到。哼，好歹她小时候它还抱过她呢！
讨厌芙盈，要给芙盈捣捣乱，反正她也不能拿它怎样。
打定了老主意，它一会儿这儿拱两下，一会儿那儿舞两圈，自个儿玩得起兴。起先芙盈还懒得管，放任它一阵，见它有没完没了的趋势，干脆逮住它尾巴将它捏了出来。
吊在手里，它还扑腾个不停。
芙盈无法，只得合了书，转眼过去，随意晃晃它问:“现在过去么？”
它憋着气不肯开口。
“看来不急，你也不怕她生了气，将你喂给阿大嚼。”芙盈轻勾了下唇角，望着手里无形的小玩意，感到它不安地扭了扭，才松开手，放任它虚空乱窜发脾气。
阿小向来这样，火药罐子似的，点起来什么正事也不记得，光顾着撒气。为此，可没少被那人扔进阿大嘴里，一嚼半个时辰才停下。
只疼不长记性的阿小果然还是撒了好一阵气才想起来主人的吩咐。
想起来，凑到一副看热闹姿态的芙盈耳边，别别扭扭蹭她耳垂，稚嫩的声音怯怯发出来:“小阿芙，下次再不理我，我就真的生气了。这次……这次先不跟你计较，她说要你立马去藏书阁叙叙旧，我先躲躲，你别告状，就说我被你留着玩儿了一会儿才耽误了事儿。”
“嗯。”芙盈如它所愿点点头，起身掸平衣褶作势要走。阿小见使命达到，也就放心真蹿去别处玩了。
然而它一走，刚站起来的芙盈又坐了下去，没骨头样卧倒，一手撑着头顾自又打开书看起来。
她一向看话本子入迷，不知觉便忘了时辰。再抬头，榻边人已不知坐了多久。
见到人，她也不急着起身只掀起眼皮招呼一声:“来了。”眼神依旧黏在字行间。
“嗯，来了。”那人冷哼一声，偏过的半张脸映在月华中，分明是带笑的，“你架子倒不小，请不来，要我亲自来迎。”
屋内自被阿小熄了灯便没再点，漆黑里只能隐约看清家具轮廓。
芙盈背靠窗，挡出的影子将那人整个笼住，只余半张脸在外头，一只眼吸满银辉晶晶地发亮，盯着人时总有几分悚然。另一只眼暗沉无光，似是镶嵌的顽石，半分生气也无。
顶着这么一张与芙盈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那人笑得浮夸而灿烂，真是怎么看怎么碍眼。
饶是芙盈知道她是为了捉弄人，也不免不适地移开眼，单刀直入切入正题:“你许久不来扰我，这次又要做什么？”
“这个么……”那人笑容愈大，“倒不是要紧事。只是你当真不打算管管你那愚蠢的小徒弟么？那个要偷书的，叫什么来着……”
“行止。”芙盈接上。
“对，行止。从前倒也是个可爱的孩子，我记得刚来时还没藏书阁里的桌子高，连凳子也爬不上去。”那人摆出一副怀念的表情，似乎很是为行止可惜，“啊呀，怎么偏要走上这条路呢……”
眼见这人越演越来劲，芙盈听不下去，指尖捻着书页不住摩挲，猝然打断:“无事不登三宝殿。”
那人却还是不当回事，笑盈盈道:“急性子，不如你师尊讨人喜欢。”
“哦。”芙盈面无表情，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比性。在她眼里，师尊自是天下最好的人，哪里轮得到这人来评判。
而她不讨喜这事，早在遇到师尊之前她便明白了，遑论后来流落人世，被各不相同的人一遍遍提醒。
众人都这么说，自然是对的。但这又如何，不讨喜亦有不讨喜的活法，总归是活了两百多年，未来轻易也死不了。
她更厌烦起这人说话总突不出重点来，打扰她看话本子也有一会儿了，硬是不肯说目的。
好在那人绕来绕去，成功烦扰到芙盈之后便也收了玩心。神色攸然变幻，一刹肃了脸，接着转过身直钩钩俯视她，嘴里简洁地吐出几个字:“去邬镇。”
话音未落，人影就消失不见，不给芙盈留下任何发问的机会。
其实芙盈本就不打算问什么。这么些年相处下来，她早明白这人说一不二，无论是她，还是清平，都绝没有反驳的余地。
邬镇么，去便去吧，是什么地方、去做什么，都不要紧，一切到了自然就明白。正好几个徒弟在山上也待得够久，该入世历练历练了。
如此想罢，芙盈又倒回去，重打开未看完的书。
一夜不眠。
第二日清早，月明被风清从床铺里强拉起来看日出。迷瞪着眼爬上屋顶，还没站稳，就见行止满面泪痕迎风而立。
她吃了一惊，行止也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赶紧拽着袖口擦擦脸，低声问了好就要下去。
风清赶忙上前拉住他，压着眉忧心地问:“怎么了，行止，出了什么事，一大早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吹风？”
行止避开她的视线摇摇头，一边又不禁望向月明。此时天还未亮，月明一身红色劲装，只站在那儿就明媚得扎眼。
相较于细腻的风清，她要迟钝些，望着行止挠挠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来，像是试图安慰又无话可说。
不论何种季节，晨风总是凉人的。偏生这一刻，行止望着身前少女束得高高的马尾在风里飘扬，浑身焰火炙烤似地散发灼痛。
仿佛晨风也带上了火种，一落到他身上就发芽生根，让他不得在业火中安宁。
他禁不住要在痛苦和渴望里想，她这样骄阳烈日般的人，恐怕永远也无法理解他的作为吧。
这样小人的、卑劣的、无耻的……
她总有一天会很恨他。
可至少这一刻，她望着他，肆意不拘地笑着打趣:“没事，不想说就不说，若是被人欺负了，别见外，尽管找我，我必得好好护着‘大家的衣食父母’。”
情爱一事，行止争这一刻就够了。
他想要的更多的，不谷子山给不了他，月明也给不了他。他只能背弃一切，包括是非道德，去寻他真正想要的。
他必须得到。
太久了，人间匆匆，往事庸庸，芙盈或许记得百年前长安大街的喧嚷，或许雕磨得来点翠秋与其他楼里姊姊妹妹的情态，却无疑全然忘却那时的自己。
好在她本也无意记起，按清平所说，就当做了一场长梦，醒了便醒了，记不记得有什么要紧，只涉过便将应得之意悉数得了。
是以十五岁这个词儿在脑中一蹦过，便了无痕迹。
这夜也不曾因为这无意的念头有何波动，她一如往常燃着一盏小灯，坐卧西窗前闲闲翻书。
正翻到女主角重生归来的档口，忽而眼前一暗，万物陡然笼入沉寂。
一缕极细的气流在屋内转悠，似是平白起的风捂灭了烛火，拂到她耳边。
轻而柔，给人以无害的错觉。
芙盈翻页的手些微一顿，不曾抬眼，转瞬耳边已被削掉一缕碎发。那点儿风还炫耀似的，拖着抢来的几根青丝悠悠然卷到她手背上，将发尾顽皮地塞入指缝。
芙盈不理它，它便又闹，敏捷跃起，又裁来另一边发丝。
终于惹得芙盈不耐，抖落它与那些头发，两指一挥将这小玩意儿弹出几尺开外。
“闹什么？她有事找我？”芙盈捧起书脊翻了一页，眼眸半分不错盯着纸页。
显而易见的忽视叫它更不满，重又飘回来，闹脾气般钻进她衣袖一通乱搅，横冲直撞，只差长张嘴冲这冷心肝的家伙抱怨撒娇了。
它真委屈，芙盈老是不喜欢它。回回被遣来送信，便是多一眼也分不到。哼，好歹她小时候它还抱过她呢！
讨厌芙盈，要给芙盈捣捣乱，反正她也不能拿它怎样。
打定了老主意，它一会儿这儿拱两下，一会儿那儿舞两圈，自个儿玩得起兴。起先芙盈还懒得管，放任它一阵，见它有没完没了的趋势，干脆逮住它尾巴将它捏了出来。
吊在手里，它还扑腾个不停。
芙盈无法，只得合了书，转眼过去，随意晃晃它问:“现在过去么？”
它憋着气不肯开口。
“看来不急，你也不怕她生了气，将你喂给阿大嚼。”芙盈轻勾了下唇角，望着手里无形的小玩意，感到它不安地扭了扭，才松开手，放任它虚空乱窜发脾气。
阿小向来这样，火药罐子似的，点起来什么正事也不记得，光顾着撒气。为此，可没少被那人扔进阿大嘴里，一嚼半个时辰才停下。
只疼不长记性的阿小果然还是撒了好一阵气才想起来主人的吩咐。
想起来，凑到一副看热闹姿态的芙盈耳边，别别扭扭蹭她耳垂，稚嫩的声音怯怯发出来:“小阿芙，下次再不理我，我就真的生气了。这次……这次先不跟你计较，她说要你立马去藏书阁叙叙旧，我先躲躲，你别告状，就说我被你留着玩儿了一会儿才耽误了事儿。”
“嗯。”芙盈如它所愿点点头，起身掸平衣褶作势要走。阿小见使命达到，也就放心真蹿去别处玩了。
然而它一走，刚站起来的芙盈又坐了下去，没骨头样卧倒，一手撑着头顾自又打开书看起来。
她一向看话本子入迷，不知觉便忘了时辰。再抬头，榻边人已不知坐了多久。
见到人，她也不急着起身只掀起眼皮招呼一声:“来了。”眼神依旧黏在字行间。
“嗯，来了。”那人冷哼一声，偏过的半张脸映在月华中，分明是带笑的，“你架子倒不小，请不来，要我亲自来迎。”
屋内自被阿小熄了灯便没再点，漆黑里只能隐约看清家具轮廓。
芙盈背靠窗，挡出的影子将那人整个笼住，只余半张脸在外头，一只眼吸满银辉晶晶地发亮，盯着人时总有几分悚然。另一只眼暗沉无光，似是镶嵌的顽石，半分生气也无。
顶着这么一张与芙盈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那人笑得浮夸而灿烂，真是怎么看怎么碍眼。
饶是芙盈知道她是为了捉弄人，也不免不适地移开眼，单刀直入切入正题:“你许久不来扰我，这次又要做什么？”
“这个么……”那人笑容愈大，“倒不是要紧事。只是你当真不打算管管你那愚蠢的小徒弟么？那个要偷书的，叫什么来着……”
“行止。”芙盈接上。
“对，行止。从前倒也是个可爱的孩子，我记得刚来时还没藏书阁里的桌子高，连凳子也爬不上去。”那人摆出一副怀念的表情，似乎很是为行止可惜，“啊呀，怎么偏要走上这条路呢……”
眼见这人越演越来劲，芙盈听不下去，指尖捻着书页不住摩挲，猝然打断:“无事不登三宝殿。”
那人却还是不当回事，笑盈盈道:“急性子，不如你师尊讨人喜欢。”
“哦。”芙盈面无表情，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比性。在她眼里，师尊自是天下最好的人，哪里轮得到这人来评判。
而她不讨喜这事，早在遇到师尊之前她便明白了，遑论后来流落人世，被各不相同的人一遍遍提醒。
众人都这么说，自然是对的。但这又如何，不讨喜亦有不讨喜的活法，总归是活了两百多年，未来轻易也死不了。
她更厌烦起这人说话总突不出重点来，打扰她看话本子也有一会儿了，硬是不肯说目的。
好在那人绕来绕去，成功烦扰到芙盈之后便也收了玩心。神色攸然变幻，一刹肃了脸，接着转过身直钩钩俯视她，嘴里简洁地吐出几个字:“去邬镇。”
话音未落，人影就消失不见，不给芙盈留下任何发问的机会。
其实芙盈本就不打算问什么。这么些年相处下来，她早明白这人说一不二，无论是她，还是清平，都绝没有反驳的余地。
邬镇么，去便去吧，是什么地方、去做什么，都不要紧，一切到了自然就明白。正好几个徒弟在山上也待得够久，该入世历练历练了。
如此想罢，芙盈又倒回去，重打开未看完的书。
一夜不眠。
第二日清早，月明被风清从床铺里强拉起来看日出。迷瞪着眼爬上屋顶，还没站稳，就见行止满面泪痕迎风而立。
她吃了一惊，行止也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赶紧拽着袖口擦擦脸，低声问了好就要下去。
风清赶忙上前拉住他，压着眉忧心地问:“怎么了，行止，出了什么事，一大早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吹风？”
行止避开她的视线摇摇头，一边又不禁望向月明。此时天还未亮，月明一身红色劲装，只站在那儿就明媚得扎眼。
相较于细腻的风清，她要迟钝些，望着行止挠挠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来，像是试图安慰又无话可说。
不论何种季节，晨风总是凉人的。偏生这一刻，行止望着身前少女束得高高的马尾在风里飘扬，浑身焰火炙烤似地散发灼痛。
仿佛晨风也带上了火种，一落到他身上就发芽生根，让他不得在业火中安宁。
他禁不住要在痛苦和渴望里想，她这样骄阳烈日般的人，恐怕永远也无法理解他的作为吧。
这样小人的、卑劣的、无耻的……
她总有一天会很恨他。
可至少这一刻，她望着他，肆意不拘地笑着打趣:“没事，不想说就不说，若是被人欺负了，别见外，尽管找我，我必得好好护着‘大家的衣食父母’。”
情爱一事，行止争这一刻就够了。
他想要的更多的，不谷子山给不了他，月明也给不了他。他只能背弃一切，包括是非道德，去寻他真正想要的。
他必须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