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时间,那张信纸早已泛黄陈旧。

    手掌般大小的纸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迹是娟秀花体,似乎也是侧面印证杜氏的温柔娴静。

    “母,已无退路,此番涉险实非本意。牵机催吾血气枯竭,龟息令吾气尽消散,此两副药由白术经手配比,母自行服下,下葬棺木留有暗门,再由成惠之人运出藏匿。”

    “白术乃内院三等洒扫侍女,吾病后便遣送其出府,其留有藏此信件首饰。”

    “另,田庄抬棺者乃吾杜家死契家仆,其虽已身死,但其子家中留有吾亲笔书信交代始末,望他日能重见天日为吾申冤。”

    “母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家团圆,甚想,勿念。”

    “唤吾儿千遍,母,杜一南。”

    谢荼的泪珠扑簌簌往下坠,砸在纸条末尾。

    “母亲留这一手,是期盼着来日我们发现端倪后,能救她于水火。”

    她哭得泣不成声,深深懊悔自己为何这么多年才发现了这些真相!

    她简直不敢想象,上一世到最后,她、父亲以及哥哥谢英,至死都没有察觉母亲逝世的真相。

    母亲艰难熬过十余年,等来的却是谢家满门尽死的消息,该有多痛苦!

    虽然她救不了许多人,可是只要母亲活着一天,她无论如何都要把母亲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红墙里解救出来。

    “我一定要把母亲救出来!”谢荼紧紧攥着手心的纸条。

    姜鹤点头道:“你放心,母亲的人已经得到指令,一旦得到你母亲行踪的消息,一定能想方设法递出宫墙。”

    “不过,到那时,谢大人那边……”他犹豫着开口。

    “这次长宁郡主的生日宴上,我已同她讲明谢家的立场。”

    谢荼一张明艳动人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决绝神色。

    “什么忠贞什么为国,什么世家什么寒门,统统都和我无关。”

    “我只要谢家安虞,我母亲能够平安归家!”

    姜鹤一双黑眸静静地盯着她看,表情也异常坚定,脑袋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

    谢荼心事重重地回了府,静候姜家带来宫内外的确切消息。

    没过几日,姜鹤递来消息,说是已经拿到了当年抬棺木仆从家中的亲笔书信,证实了他们的猜想——杜氏是被成惠帝逼迫,无奈之下才实施的假死。

    万事俱备,只差母亲杜一南在宫内的下落消息,意外却发生了。

    这日,一骑士兵纵马疾驰进入京城,报的是边关大胜的消息。

    皇帝欣喜万分,赏定远将军府黄金万两,赐长宁郡主封地一座。

    可不到晌午,京城却传出不和谐的流言。

    姜家驻守边关十余年,一开始胜败皆有,近年来却频频打胜仗,但缴获的俘虏金银并不多,并没有有效打击屡犯我边境的大月。

    于是便有人妄言,姜家是同外敌大月达成了共赢的协议。

    姜家只打胜仗,却赶不走一直骚扰我大梁边境的大月;而大月虽连吃败仗,损失金银俘虏,却能买到我大梁的精锐兵器!

    这一番通敌叛国的流言一出,皇帝震怒,当众便摔了边关的请功折子要求严查。

    等谢荼知道此事时,姜鹄已被人押入刑部大牢,姜鹤则与长宁郡主一起被幽禁在定远将军府中不得出入。

    “他还是下手了!”谢荼恨恨地一拍桌面,力道之大震翻了面前的茶盏,“通敌叛国是何等的大罪!”

    她的双眼通红,额角青筋忍不住地直跳,整个人像是一只暴怒中的野兽,想要寻找一个机会撕咬敌人,却发现被圈在笼子里哪里也出不去。

    “姑娘,老爷回来了!”

    一直在二门处等着谢愉恩回府动静的典心匆匆进门禀告,一眼便看见她的状态,惊讶之余看向了守在一旁的吟心。

    吟心冲她摇了摇头,同样是满眼的担心。

    “姑娘,可还要去老爷的书房?”典心小心开口道。

    “去,父亲在朝中人脉众多,我必须得多知道些内幕,才好想办法救姜家。”

    谢荼来不及换身衣裳,匆匆带着两位婢女赶到谢愉恩的水榭。

    不承想,谢英也在水榭书房之中打听消息。

    “妹妹也来了,想必也是为了姜家通敌叛国一事吧?”

    谢英冲谢荼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而后又转过头去继续和父亲说话。

    “定远将军此人忠君爱国,刚正不阿,若说他通敌叛国、贩卖军饷,那绝对是不可能的!这一定是有人故意要栽赃陷害,父亲,你可知道是谁指认姜家?”

    谢愉恩刚同幕僚商议事情结束,已是满身的疲惫。

    他看见一双儿女出现在书房,心里早就知道是为何而来,便也毫不含糊道:

    “此事皆由街头黄口小儿口口相传的童谣所引起,陛下心生怒意,命人去调查源头,才引发了后续一系列的事情。”

    “定远将军有一位名为杨真的部将,去年年末因腿伤无法再战,被送回京城,月前,他酒后曾在花楼中吐露,边关军功多有黑幕。”

    “按照胜仗的等级,定远将军父子在边关,以大梁国名义同大月国建立长期合作,以兵器为价换取俘虏和金银,再报送朝廷请功受赏。”

    “这件事被有心之人从花楼中传播出来,被黄口小儿传唱成了人人相传的歌谣。”

    “这……简直是荒谬!”谢英怒极,“定远将军骁勇善战,麾下将士们也都是百年难得的将帅之才,何必做这种沽名钓誉的荒唐事。”

    “这一旦被人揭发,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们又何必做下此等冒险之事!”

    谢荼的脑筋却动得更快,她打断谢英的义愤填膺:

    “这种荒谬的言论看似可笑,可姜鹄的的确确被下了大牢,而姜鹤和长宁郡主也都被幽禁在定远将军府中半步不得离开,这只能说明,那个叫杨真的手中留有证据。”

    谢愉恩赞许地看了看自己的女儿,继续言道:“不错,事情虽然荒谬,可姜家不问便被捉拿,定是有铁一般的证据。”

    “陛下不会因为黄口小儿的歌谣而震怒,怒的是因为杨真把这件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因此就派了刑部之人去彻查此事。”

    上一世,姜家通敌叛国的罪名很快就被定了下来。

    定远将军甚至还没来得及回京为自己辩解一二,就被一纸诏书夺了兵权,押回京城问罪。

    长宁郡主为夫君和长子奔走许久未果之后,也曾沉寂了一阵子,之后便是自尽以求保全次子。

    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被自己忽略掉的细节。

    是什么呢?

    谢荼突然恨自己上一世不关心朝局,体会到了书到用时方恨少的苦楚。

    见一双儿女面露僵色,谢愉恩这才开口道:

    “听说,杨真手中有一本账册,记录了这些年定远将军父子同大月的交易。”

    他的声音如一声惊雷炸响。

    “不可能,这种事情,就算是真的,定远将军又怎会把账册遗留到外姓之人手中。”

    “那杨真既不是姜家的府兵,也不是定远将军的心腹,他怎么可能拿到那账册?”

    谢英嚷嚷着不可能,可谢荼却忽然福至心灵般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说明那账册是别人授意他记录的!”

    谢愉恩再一次赞许地看向了女儿谢荼。

    见谢英一脸不解,谢荼捉住自己那一闪而过的念头,开始分析了起来。

    “我们已经知道,陛下这些年一直颇为忌惮拥有兵权的姜家,觉得他们功高震主,却又不得不依赖姜家驻守边关、保家卫国的能力,让他自己做个安稳皇帝。”

    “不是,陛下什么时候忌惮姜家了?长宁郡主可还是姜家的主母呢!”谢英插嘴道。

    谢荼没有理睬他,继续说道:

    “可多年边关战乱,劳民伤财,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大梁国虽然国富民安,国库却并不丰盈的原因。”

    “嗯,不错,继续说下去。”谢愉恩点了点头,他第一次发现女儿竟然有着这样不容小觑的清醒的朝局头脑。

    “所以,定远将军其实的确是有贩卖军饷的举动。”谢荼继续道。

    “什么?真有此事?”谢英张大了嘴巴吃惊不已。

    “但是。”谢荼突然话锋一转,“这件事是陛下授意的。”

    “陛下授意的?”谢英读书虽然厉害,可是遇到这种弯弯绕的局势,还是转不过弯来,“什么意思啊?”

    “在陛下的授意下,定远将军贩卖的是军中淘汰的或者是品次极低的兵器,于战事毫无影响。”

    “大月是部落国家,天生争强好胜,除了同大梁交手外,他们还会同其他接壤小国发生战争。”

    “所以,在他们屡屡挑衅却多半以失败告终后,定远将军便在陛下的授意下,同大月做了笔交易,将军中淘汰的或者是品次极低的兵器贩卖给他们。”

    “回款可能用于边关的军队开支或者其他,但是大月却不能再侵犯大梁国土。”

    “这些年大月内部虽然有些领军部族不服气,偶尔有小打小闹,可都被定远将军镇压,没有讨到一点便宜,久而久之,就成了一桩边关特殊的交易。”

    “不知当年陛下如何劝说得动定远将军答应此事,可到如今,这桩特殊的交易,却成了陛下的手中利剑,刺向了定远将军父子!”

    “那账册可不就是多年前就埋下的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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