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时节,夜风凉意沁人,军中众人大多呆在各自帐内嗑瓜子唠家常,也有少数早早熄烛安置的。军中没了甲胄声,只余塞外阵阵虫鸣,略显寂寥。

    姜至发上的银饰擦过衣料,发出轻微的脆声,她一个人在夜色中走走停停来回打着圈地转,步履有些迟疑。

    昏黄的烛火拉长她的影子,晃动的投在木台与尘土间,形成一种诡异的比例。

    适才,她去裴景淮帐中寻他,恰巧撞见他动手解决校尉的一幕。

    校尉偷运军粮贩卖,搜刮百姓本就该死。

    校尉的脖颈断然出现一道血痕,他的尸体直挺挺地倒下来,倒在裴景淮面前,她亲眼看着他一刀又一刀地割开校尉的血肉,放干全身的血。

    动作优雅,姿态从容,好似不在杀人,而是在雕刻一件极美的艺术品。

    姜至想不明白,裴景淮一个好好一个殿下,怎么老是要做这种杀人诛心、赶尽杀绝的事。

    她慢慢靠近帐帘,风吹起的一条细缝,敛息瞧了瞧里面的情况。

    要是还能抢救一下的话,看在以前的交情上,她还可以装作误入杀人现场的样子,抢救一下奄奄一息的被害人;要是没得救了,还是当作没看见,麻溜地走吧。

    风倏地变狂,帐帘掀起,打在姜至的鼻尖,她猛然向后退开几步,傻站在营帐外,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肩上突然搭上了一只手,姜至倒吸一口冷气,猛地转身,映入眸中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灵均一双桃花眼溢着笑,衣袂染着月色的清冷,站在她面前,压低声音笑道,“干嘛呢?”

    裴景淮逆着摇曳的烛光踱步走了出来,黑靴上的银饰随着动作晃动,溺着月色的冷,抱着手臂,看着姜至横在两人之间错愕。

    姜至一时语塞,心虚地避过他的眼睛,“我见殿下不在帐内,担心殿下安危。”

    裴景淮的影子不断拉长,低头仔细端详她的脸,发丝拂在脸侧,近得可以看见他卷翘的睫羽,似笑非笑。

    “怕我杀了他?”

    姜至踉跄后退,刚杀完人的裴景淮身上的似有似无的缠着些血腥味,她身体第一反应是落荒而逃。

    “那倒也不是。”

    姜至咬了咬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不是请了灵均过来……怕殿下不高兴……”

    灵均倒是对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意外,很是配合的充当背景板的角色。

    裴景淮一双潋着水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可惜墨色眸子的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就像每次私逃下界,被他捉回上清境,摘下纱巾时的眼神别无二致。

    片刻,裴景淮收回冰冷的试探,伸出手,绕过肩侧,搭上她的背脊,姜至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正巧被裴景淮捞着转了个圈,他小臂用了几分力,推着浑身僵硬的她强行入了营帐。

    姜至无法控制的想,自己怕是小命休矣——

    “咳,殿下,其实我和褚卫并不熟。”姜至一边苍白的解释着,一边不住地扭腰侧身,想要绕开裴景淮的桎梏。

    灵均卷着夜风,跟着两人一同步入营帐内。

    裴景淮撤开手,发尾随风扬起,眼神无辜。

    “我以为你唤灵均来,是余情未了呢。”

    姜至一噎,闭了闭眼,发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顿时生出一股自己挖坑然后跳了下去的无奈。

    “怎么,编不下去了?”

    裴景淮收敛了几分眼底溢出的幽暗,阴影投在他莹白的脸上,斜斜扫了一眼灵均。

    灵均见状,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布,取出一根银针,烛火晃动,似一点星子落在针尖,他将针扎入肌肤中,下针时,勾起几丝皮肉。

    “殿下猜的不错,有人下了蛊。”灵均拔出乌黑的银针道。

    听到这里她算是明白了,灵均此遭本就是奉裴景淮的命令来的。

    姜至眼眸一转,落在少年的身上,有些难以置信。

    他不是一向不管这种事的吗?

    姜至压下心事,还是正事要紧,“是什么蛊?”

    “这……”灵均的额角突突直跳,不知道该不该直说。他顿了顿,望向裴景淮的方向。

    “说。”裴景淮似有似无的冒出一声,听起来懒洋洋的。

    “蝶蛊。”

    裴景淮嗤笑一声,“倒是舍得。”

    他不是不知道长老阁中的有些人与外界勾结,只是平日懒得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蝶蛊是苗疆用来惩罚叛徒的手段,不致死,却要命。

    多年前,她尝过那般滋味,她的母亲就是被蝶蛊活活折磨致死,最后求她给自己一个痛快。

    这个母亲对她很好,嘴角总是挂着温暖的弧度,从不拘着她,会带她放风筝,由着她抱着撒娇。

    最近,自她的意识占据这个身体后,母亲的样子就开始变得模糊不堪,现在虽时常梦见,但,也仅剩一个模糊的轮廓了。

    姜至无父无母,人间一趟,算是她偷来的贪欢。

    她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透不过气来,裴景淮似是察觉到什么,目光一转,刺向她逃离的背影。

    姜至站在帐外大口呼吸空气,挽起袖子,双手插在腰侧。

    “夜深了,左使还是早日休息吧。”

    略显虚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姜至转身看了他一眼,只见裴景淮仰起头,喉结微微上下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什么东西。

    夜风的冷灌进鼻腔,他掩面轻咳了几声,眼眶通红,面上情绪漠然至极。

    姜至的神色稍愣,恍惚间,她好像瞧见了上清境中那位的影子。

    想了一会,她强忍着满身的寒意,隔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实在是他的脸色瞧着很是不对。

    裴景淮似乎没有发现自己被人跟着,步伐很急。

    灯影幢幢,虫鸣蛙声漫天,裴景淮身上的菩提花香若有似无的散开,不住地往身后跟着的姜至鼻中钻。

    闷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姜至心中的不安莫名放大,她加快了脚程。

    接着,一道熟悉的黑影痛苦蜷着身躯狼狈地倒在地上,指骨泛白紧紧攥住近身的脚踏。

    她看着裴景淮隐忍的神色,心中一紧,一时忘记呼吸,只愣愣杵在夜色中,见证这个世界的荒诞离奇。

    裴景淮指尖颤抖着摸了摸袖中早已备好的“糖豆”,四颗当作一颗,一股脑儿的吞了下去。

    缓了半晌,颤颤巍巍地想要起身,却是双腿一软,像是被人一脚揣在膝窝,顿时扑地,袖中的“糖豆”撒了一地。

    他闭了眼,扬起头,闷哼一声,脖颈青筋暴起,索性任由入骨的痛意蔓延全身。

    片刻,睁眼重重地喘出一口气,打碎茶盏,单手扯开衣襟露出野欲的胸膛,唯心口那一处是可怖的层层叠叠旧伤。

    他捡起一块碎盏,毫不犹豫地向心口疤痕盘错处狠狠扎去,动作行云流水,好似不是自己的身体。

    少年的脸色霎时苍白如纸,而后,手掌脱力,垂落在地上,干净的脸上沾上几滴红花,指尖满是斑驳的血迹,心口的血顺着沟壑逐渐向下蜿蜒,洇入黑衣中,慢慢向外扩散。

    领口大敞着,苍白如纸的肌肤上显露出色彩鲜明的苗疆图腾。

    姜至的眼蒙上一层水雾,看着眼前人微有些出神。

    脑海中闪过几刹记忆碎片,是她旁观者的视角,看到的一幕幕。

    少年跪在地上垂着头,被大长老戴上半截黑色面具,周围衣着绮丽的男女围观双手交叠抵额,虔诚祈愿祝祷,仿佛眼前的少年是天神降世。

    少年麻木的眸子中映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他忽视众人的眼神,一瞬不顺地看着越来越汹涌的火堆。

    大长老将手中的权杖交予身侧之人,绕过少年单薄的肩颈,双手拉起他身后的紫色帽檐替他戴上,额前的碎发散落,遮住了眼底下的一片阴郁晦暗。

    顺着少年的视线望去,堆叠齐整的木板不断被火焰侵蚀,攀上台中躺着的一个人,周围寂静的不像话。

    火烛欢快的跃动着,荡起点点烟花。

    噼啪——火烛爆开。

    那一瞬,姜至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消失殆尽。耳畔仿佛有响雷降下,轰鸣一声。

    原本,她想着这一世始终是裴景淮欠着她的。

    净玄珠与归墟的秘密,除了他,六合八荒她再也想不到第二个有如此通天的本事,能将所有一切串联起来,还不被她事先觉察。

    皎洁的月光照在姜至清冷的脸上,她一步步靠近裴景淮,单膝撑着,微颤的指尖替他试开还未凝固的血迹,他本就生得俊美清疏,靡丽的朱色更是添上几分妖冶。

    眼下那人再可怜也抵消不了前世种种。

    “我可怜你,谁又来可怜我呢?”

    姜至长发散在肩头,发尾轻薄细碎,轻新灵动她敛下暗涌的情绪,想要收回手。

    不料,一阵强劲获得力道箍住了她的皓腕,让她不能退缩半分。

    裴景淮的眼睛没有睁开的迹象,只固执的想要留住手心的温度。

    姜至抬眸,眉头微蹙,握紧双拳用了些气力,刻意提高声线,语气染上薄怒,连殿下也不叫了。

    “裴景淮,你发什么疯?”

    听闻“发疯”二字,裴景淮脸色一僵,指骨绕过她颈后,猛地一用力,姜至便撞入他的胸口,扑鼻的血腥掩盖了他身上菩提清香。

    裴景淮另一只手顺势环过腰侧,唇瓣循着发丝来到耳垂,狠狠地咬了下去。

    姜至呼痛,放任脸上的红晕散开,避开裴景淮心口伤处,柔弱无骨的小手抵上他的肩胛处拍打想要推开他,却撼动不了丝毫。

    “快回来……”,裴景淮嚅嗫道。

    灼热的鼻息喷洒在耳畔,姜至鼻尖一酸,紧咬着下唇,眼眶发热,杏眼里水雾弥漫,轻微地喘着气,她的长发凌乱地散在他的臂弯中。

    昔日情缘,今朝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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