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溪行宫建于松露山之中,清幽谧静,白水绕着青山,溪涧汩汩,湖潭清冽,斗折蛇行,明灭可见。

    山脚便是县城,飞檐黛瓦鳞次栉比,烟柳画桥,风帘翠幕,过街骑楼,夜里灯起,连缀成片,娇云瑞雾笼星斗,好不热闹。

    孟清窈起初颇感心中愉悦,可当待了些时日,看着万家灯火,忽而生出了几分落寞。

    杳杳钟声晚,孟清窈拜完佛下山,意外遇到了故友。

    “顾辞。”那双美目晃了晃,眼眶竟有点湿润。

    湖水中的人影举着鱼叉正要下手,闻声怔住,再一抬头,大鱼已从他的□□溜走。

    踩在湖中的另外两个男子也跟着抬了头,见顾辞上岸走向那个令人一眼惊艳的女子,相视一笑,其中一个低声调侃道:“不得了哦,这要让你妹妹瞧着了,怕是又得吃酸。”

    孟清窈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她的眼里只有朝他走来的顾辞,忆起他前世的凄惨,她的心难以自控地揪痛,时隔多年再次见到鲜活的顾辞,就像是被人勒住了呼吸,喉间凝噎。

    这次出行她只带了两个亲信随从,挥退后,她强压泪水走向前。

    “孟姑娘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见状,都不由得笑了。

    “圣上怜我顾家,给了我一个县尉官职,所以那时我在京州没待多久,便携家带口来了临济县。”顾辞勾着唇笑:“虽是个闲散官职,但管我们顾家饱饭还是够了的。”

    孟清窈捏着帕子轻笑:“你还是那么容易满足。”

    “你呢?可有如愿嫁给当今太子?”

    孟清窈笑意微僵,淡淡摇头:“他不爱我,他爱闻淑仪。”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顾辞知趣地不再提。

    “对了,你这里可有九安的消息?他可还活着?”

    “他很好,听闻陛下要赐他铁羚关关令一职。”

    “边关啊?”顾辞叹了口气:“他哪里会放得下闻淑仪。”

    孟清窈素指稍稍蜷起,咬唇:“那你呢?你能放得下过去吗?”

    两厢对望,顾辞听出她话中所指,他干笑了笑,挠头:“我能有什么放得下放不下的,从前确实重仕,但经历了这一战后,慢慢也看开了。如今回看身边人,才逐渐明白了活着的真谛,眼下父母康健,爱妻有孕,我也没什么不满足的。临济山清水秀,我想我会陪着我所爱之人,在这里安详地老去。”

    爱......妻?

    她的心跳陡然停滞,瞳孔剧烈晃了晃,孟清窈僵硬地抬头看他:“你,成婚了?”

    “对啊,是圣上赐的婚,她是县令之女,叫白荷言。起初娶她只是为了安圣上之心,但慢慢了解下来,我发现自己爱上了她。她就像是隔绝于这临济山水中不谙世事的白百合,初见清雅,再见倾心。我想我会守着她好好过一辈子。”

    袖中的指甲深陷皮肉里,孟清窈听见自己的耳鼓嗡嗡作响,,说出的话仿佛漂浮于空中:“那,那挺好的。”

    顾辞看着她不自然的神色,扫了眼她身上的浅云色对襟大袖衫:“你记得你很喜欢芍药,身上怎么这么多铃兰样式的物什?”

    “我喜欢啊。”

    此话一出,孟清窈就接收到了他的眼神,他那看穿一切的眼神。

    顾辞笑意清浅:“不用刻意去学别人,你自己已经很好了。”

    孟清窈轻嗤,她侧身看着涟漪圈圈的湖面,唇角抿平:“我要真的好,你们怎么都选了别人。”

    “清窈,一个人的好不是依照外界来评定的,你想要别人喜欢你,首先你得自己认可自己。”顾辞继续道:“我以前最欣赏的,就是你身上的这一点,大方温婉,光是远远看着,就能觉得此女子内核强大,坚毅自我,但又不失少女的纯粹天真。”

    顾辞脸上的笑淡下来:“可是,我后来在你身上找不到这一点了。是你变了,还是你把自己弄丢了......”

    孟清窈一怔,精致华丽的妆容仿佛顷刻间黯淡褪色。

    这张面具她戴的太久了,久而久之,便与原本的面容融合了,如今被人强行撕下,血肉撕裂,痛到窒息。

    原来,还有人记得从前的她。

    “夫君!”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唤声。

    顾辞眼底亮起,忙挥手:“这就来!”

    “我得先走了,不然她又该多想了,她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醋劲大。”顾辞说着说着就笑了,温柔而宠溺。

    “你可想去见见?”

    孟清窈背对着他,心痛到像在滴血,无声摇头。

    沉默被风拉扯,繁杂的情绪都被藏在了风里。

    顾辞走了几步,他的声音明朗又深沉,明朗地面对将来,深沉地缅怀埋葬过去:“清窈,这一世,我就不等你了。”

    长睫下的瞳孔骤然一缩,浑身的神经像是被强烈的刺激麻痹,她蓦然回首,看着离去的人,汇聚于眼睑中端的泪水终是坠落了下来。

    白荷言乖乖地站在原地等他,见他跑过来,忍不住试探:“你在同谁言语呀?”

    “故人,从前北晋官员女子,因为身份敏感,就不请来家里坐了,往后大抵也不会再见了。”顾辞揽过她的肩:“莫要乱想。”

    “我才没有吃醋。”白荷言脸一红。

    顾辞忍不住轻笑,揉她的发丝。

    “是你太招姑娘稀罕了,总让我没有安全感。”白荷言嚅嗫着唇:“你一来就引得临济县女子瞩目,后来我们成了婚,她们才收敛了点,如今我有孕在身,她们都上赶着要给你做妾。”

    “这就是你大老远跑来的缘由?”顾辞捏她脸颊:“我说你去戏台听曲一向都得待四五个时辰,怎么这个点跑来了这里,还想着夜里去戏馆接你,敢情又捏酸呢?”

    “才没有。”白荷言把他的手扒拉下来。

    “不娶,有你这个小醋包就够了。”顾辞低头看她,认真道。

    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巴着仰头,撇了撇嘴红了脸颊:“时日还早呢,谁知道你以后会不会变心。”

    “不会。”

    “不信。”白荷言努嘴。

    “那就只能留给时间来证明了。”

    “夫君。”

    “嗯?”

    白荷言指着自己的肚子,咧着唇笑:“它想吃茗香阁的醋鱼。”

    顾辞被她逗笑,分明是自己想吃。

    他也不拆穿白荷言,长手横过她的后腰,掌心拢在她的肚皮上:“好,爹爹和娘亲带你去吃醋鱼咯。”

    相互依偎的身影刺痛了孟清窈的眼,她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手脚都有点发麻。

    “娘娘,你怎么哭了?”

    孟清窈背手抹去泪,苦笑淡去,分明很是青涩的年纪,嗓音已染上了苍凉:“回宫罢。”

    闻淑仪是从爹娘那里得知凝霜有孕了的,那时她强打着镇定佯装不在意,心里却泛起了密密麻麻的啃噬感。

    祝九安前往铁羚关赴任时,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逞强去相送。

    凝霜孕反严重,祝九安就在旁边温声轻哄,扶着人上马车,闻淑仪看着这一幕,感觉整个人都被狠狠撕裂了。

    这就是祝九安说的永远爱她,结果转头就让旁的女子怀了身孕,她试图从他脸上看到逼不得已的表情,可是没有,祝九安甘之如饴。

    那些因过往而加注在祝九安身上的美好形象在此刻倾盘碎裂,闻淑仪不得不清醒过来,祝九安并不是非她不可,祝九安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爱她,其实,祝九安与其他男子没什么差别。

    她每日每夜都因守不住自己而愧对祝九安,可祝九安好似已经完全将她抛之脑后,全然忘了他们之间的往昔,忘了他们的一纸婚约,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人在意,唯有她一人还被困在过去。

    前世他之所以能一直等她,是因为没有接近其他女子罢,若是接近了,定也是和如今这般这么容易变心,她却可笑的视其为深爱。

    闻淑仪眼神冰冷地看着朝自己而来的祝九安,这一瞬,彻底心死了。

    原来你的爱也这么廉价,廉价的让人恶心。

    “素素,我们走。”闻淑仪不再留恋,头也不回地离开。

    祝九安够她披帛的手伸至半空,终是没强行拉住她。

    “公子,为何不与闻娘子讲实情?”林侍卫牵马过来。

    祝九安舌根发涩,眼神晦暗:“不了,我了解她,若不让她死心,她会一直惦记着。与其让她继续拧巴着,倒不如我来做这个恶人,时局已定,我不想她活在自我埋怨里。”

    “可这样闻娘子会恨你的。”

    “那就恨罢,恨我总比继续与他犟着好罢,她若能过的顺心些,恨我又何妨?”祝九安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轻拍他的肩膀:“就是可惜这个孩子得随我姓了,那难为你们陪我去这苦寒之地。”

    “怎会是难为?属下是公子救下的,属下愿意一生追随公子。”

    闻淑仪回来后就窝在床沿不动弹,失神地盯着地面看了良久,找来了几册书卷,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姑娘?”

    那道脚步声在殿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子,闻淑仪注意到了动静,并未吭声,终于听人开口,才知是元叔。

    “姑娘。”元叔隔着窗棂唤她:“姑娘去华朴斋瞧瞧殿下罢,殿下现下需要你。”

    闻淑仪不予理睬,直到听见他接下来的话,指尖微顿。

    “夫人走了。”

    元叔的声音低低沉沉:“夫人掉入了枯井里,当场就没命了,殿下要把人带去泉鹰阁安葬,但陛下不肯,毕竟夫人是这宫里的妃子,但殿下执意如此,回来后就被陛下下了禁足令,如今人在华朴斋处理政务,整整一日未用膳了。”

    元叔在最后一句话刻意加重语气。

    闻淑仪心不在焉地翻了两页:“他心里难受,应该不会想见人的,让他自个静静罢。”

    “方才我去送膳多问了句,要不要请姑娘来,他说随意。”元叔立即补充:“可谁不清楚殿下这个人,殿下这个人总爱说无所谓,其实心里比谁都在意。”

    “他既都说了随意,你就不要妄加揣测了,我有点困,先睡了。”闻淑仪释卷,上榻作势要睡。

    “姑娘!”元叔焦急地提高了音量。

    “你若是敢扰我清梦,我转日就去他跟前告你的状。”

    “我......”外头的人来回踱步了一小会儿,叹着气离开了。

    闻淑仪烦闷地拨下纱幔,一脚踹开他的枕头。

    凭什么要她怜悯他?裴策珩又何曾怜悯过她,日日将她关在这深宫之中,不见终日。

    闻淑仪气着气着就睡着了,她这阵子有些嗜睡,夜里睡足了,白日还总是犯困。

    她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扒她寝衣,她睁开惺忪睡眼,夜色下看不清人脸,但闻淑仪闻出了他身上的气息。

    “滚开,我不舒服。”闻淑仪没睡醒,努着唇推他。

    可她的力气于裴策珩而言就是一团棉花,裴策珩欺身压上去,胡乱地吻住她的唇,刚顶开她的贝齿,闻淑仪忽然痛苦地挣扎起来。

    裴策珩忙起身,就见闻淑仪趴在床头干呕。

    见状,裴策珩的脑海一阵空白,他还维持了半跪的姿势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来人!快传太医!”

    当太医说她已有一个月身孕时,闻淑仪并不意外,照着裴策珩来事的频率,她就是想避也避不开,从前若不是她偷偷用药伤了身子,恐怕刚入东宫便会受孕。

    往日闻淑仪那般抵触,一是她不愿与裴策珩牵连,二是因为祝九安。那时她以为他们心意相通,断不肯怀裴策珩的孩子,甚至愿意为了他们的爱殉情,可如今故人不爱了,她的心境也随之变化了。

    她对裴策珩的态度比任何人都矛盾,她不爱他,恨他,巴不得他入地狱,可她又不得不承认,她们闻家仰仗于他而过活,若是有个孩子,纵是他将来变心了,至少爹娘可以依靠这个孩子得到庇护。

    思及此,闻淑仪忍不住在心里痛骂自己,怀了仇人的孩子,居然还成了件喜事,她这人生也真是够可悲的。

    然而裴策珩的态度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他总念叨着要个孩子,而今怀上了,他却呆站着,魔怔了似的,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恭喜殿下得偿所愿!”宫人们纷纷贺喜。

    裴策珩并未回应,而是默了良久才挥退众人:“都先出去。”

    相较于宫人们的谨言慎行,闻淑仪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原本侧着身就诊,如今答案也有了,干脆背靠着床,鼻腔中发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下一瞬,裴策珩“扑通”一声跪在她跟前。

    闻淑仪神情微变。

    “别伤害他,留下这个孩子罢。”裴策珩郑重地望着她:“我知道我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也做了很多错事,不尊重你,辜负了你,没能好好爱你,一次又一次践踏了你的心意,我从前错的离谱,可我都在改,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会好好护住你们母子,护住你们闻家,不让你们受到任何伤害。”

    裴策珩的忏悔深情而真挚,可闻淑仪内心并无波澜,连祝九安都会弃她,她还能相信什么。

    从今往后,也不过是为了过活,在裴策珩面前作戏,与之斡旋罢了。

    她能做到,她已经不是小孩了,爹娘也老了,若只是演演戏就能保住眼下的太平,那又有什么不能伪装的。

    “行了,起来罢。别跪我,会折寿的。”

    裴策珩面露仓皇,立马起身,他激动地握住她的手,眼里居然闪动着泪花。

    “你答应了?”

    闻淑仪面色淡淡:“嗯。”

    裴策珩欣喜若狂,搂着她呢喃:“我们要有孩子了!淑仪,我们要有孩子了!”

    “知道了,别压着孩子。”

    裴策珩闻言慌张地松开她,眼睛却不停地在她肚子上打量。

    “能摸吗?”

    闻淑仪颔首。

    裴策珩得了令,这才轻轻把手搭在她的肚子上,神色谨慎极了。

    见他如此珍视如宝的神态,闻淑仪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这孩子是不是长的又像你又像我?”

    “不知道。”

    裴策珩傻乐着:“肯定是。”

    “不过是像你多一点还是像我多一点呢?”裴策珩自言自语:“还是像你多点好,你长的好看。”

    闻淑仪听着他的嘀咕,有点无奈。

    从前怎么没发现这厮话这么多。

    “睡觉罢,我困了。”

    “对对!太医嘱咐要让你多睡会。”裴策珩下榻卷了床蚕丝被过来。

    “天热!”闻淑仪不满地挥开。

    “我怕你着凉,不盖放着就好了。”裴策珩躺在她身侧,想靠近又不太敢靠近。

    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腰,宽大的掌心极轻地抚摸她的肚皮。

    闻淑仪故意吓唬他:“你总摸容易滑胎的。”

    此话一出,吓的那只手立马缩回。

    “不摸了不摸了,你好好睡,我不打搅你。”

    话是这么说,然而刚安静了会,裴策珩又开始嘀咕起来,说的语无伦次,念经似的。

    但闻淑仪实在犯困,在快要睡着时,她忽而睁开眼,打断裴策珩的话:“裴策珩。”

    “嗯?”

    “若是个女孩,你是不是就不喜欢她了?”

    “怎么会?你生的我都喜欢。”裴策珩轻轻吻在她的后颈上:“待他(她)长大些,我就带你们去泉鹰阁看看,最近阁里收留了不少战乱孤儿,他们都还没见过主母呢,总说想见见你。”

    “你有这么好心?”

    裴策珩笑意温柔,嗅她青丝上的清香:“你以为稳住这个位置很轻松吗?要顾很多事的。”

    “待孩子出生就让阁里的高手教他(她)武功,这样往后保护你的,又多了一个。”

    闻淑仪闭着眼,静静听着。

    “嗯。”

    人逢喜事精神爽,就连众臣都能感受到太子身上的喜气,眉宇之间都透着几分爽朗,大伙儿一打听才知,原是东宫的那位受孕了。

    官员一个接着一个地送礼庆贺,堆起的奇珍异宝几乎占了大半个承福殿,其实像这种连位份都没有的女子怀孕,甚至太子妃尚未入东宫,此等情况不宜声张,更遑论像他们官员之间如此奔走告知,相约祝喜,但何人不知太子宠其入骨。

    虽说如今没个名分,但闻家女和太子可是青梅竹马,这一年来关于二者的传闻层出不穷,民间流传最广的就是闻家女惹怒殿下被送去教坊司,没过几日闻家女没急倒是殿下急了,最终又被殿下毫发无伤地接回东宫一事,基于此事坊间演变出了各种离奇故事,流传最广的,便是闻家女是千年前被殿下所救的小妖,这一世来报恩,奈何被恶人阻拦,不得已要就此脱身,然而殿下对其已情根深种,迟迟不肯放手,自此才有了虐恋纠葛、她逃他追的佳话。

    因此,众臣认定即便闻家女往后失了宠爱,但在殿下心中之地位,绝无人可撼动。

    闻淑仪对于他们官场这套运行规则并不大认同,若是送个礼就能拉近关系,那将来犯了错事,岂不是也能被轻易谅解?不过这一现象倒是叫她松了口气,人人皆知陛下不待见裴策珩,可他们仍旧冒着惹怒陛下的风险,逮着这个机会来巴结裴策珩,那也就变相说明了裴策珩在众臣心中可能远甚当今皇帝。

    而关于太子的口碑,她在百姓口中也听到了些。应着闻淑仪有孕,不喜欢闷在宫里,所以裴策珩对她出行的约束放宽了些,虽还是有大批暗卫跟着,但好歹能够正常出行,其间她听到了很多人谈论当今太子,说他开荒辟土、修渠赈灾、勤政务实、主张轻徭薄赋,减轻百姓忧烦,夸耀他何等爱民如子、政绩卓越,而反观陛下,谈论其的倒是寥寥无几,给人一种陛下登基后日渐安逸懒惰、松弛倦怠之感。

    想起裴策珩那副嘴脸,闻淑仪很难将这种正面形象与之联系,毕竟在她眼里,裴策珩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不过最近这个疯子开始透出一股傻气,每每下朝,都要倒腾出一大堆玲琅满目的物什,然后挨个问她小孩会不会喜欢。

    “这个小蹴鞠做工很好,但我怕他(她)自个儿把自个儿给绊倒。”

    “那就不要。”

    “那这个拨浪鼓呢?”

    “可以。”

    “可我担心她乱咬误食了上面的玉珠。”

    “那就不要。”

    “这个布老虎不错,还有这个五丝扣,祛灾辟邪。”

    “留着罢。”

    “可是......”

    “啊呀裴策珩你烦不烦啊!”闻淑仪不耐地打断他,捏着个葡萄转到美人矮榻另一侧。

    “我没想烦你。”裴策珩讨好地贴过去:“我这不是第一次当爹,不太懂。”

    “难不成我不是第一次当娘?”闻淑仪坐起身来,看了眼他手里的小篮,里头放着小彩人釉、香包、七巧板、瓷哨等,都是裴策珩找专门的匠工做的,可见裴策珩对这个孩子的重视程度。

    也对,毕竟是第一个孩子,难免感到新奇。

    “都留着,待他(她)出生,你还能放任他(她)一个人玩不让宫人陪同?”

    “那当然要七八个宫人跟着。”

    “那不就是,有人看着还能出什么差池?”

    裴策珩听着点头,但还是不放心:“可他(他)生下来才那么大点。”

    “生命没那么脆弱,你小时候都和豺狼抢过食,生出来的孩子不作天作地就不错了。”

    “可能随你,娇气。”

    闻淑仪不服:“我哪娇气了?”

    裴策珩不做声了,眉眼柔和下来,趴在榻沿看她,眼神像只老鼠似的,黏糊糊的。

    “他(她)今天有没有闹你?”

    闻淑仪咬了口荔枝,含混着说:“他(她)哪天消停过?”

    那双凤眸笑得弯起,把耳朵贴她肚子上:“我听听。”

    这孩子怀了五个月了,胎动的明显,起初把裴策珩吓了一跳,还以为孩子要蹦出来,吓的他嘴唇都白了,生怕孩子踢穿闻淑仪的肚皮。他那时忙叫太医,闻淑仪憋着笑不阻止他,就是要看他被太医笑话,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连胎动都不晓得。

    “他(她)踢我了。”

    闻淑仪听见他傻里傻气的笑声,轻推了下:“夜深了,回你自己屋去。”

    自怀胎起,闻淑仪总是腰酸背痛,□□肿胀,常常整宿整宿的睡不好,好几回都难受到哭,见着还在熟睡的罪魁祸首就是一顿踢踹。

    “都是你!都是你非得要我生!”

    被踹下榻的裴策珩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怎么了?”

    裴策珩一开始还有点懵,因为他并不清楚闻淑仪会这么痛苦。大黎以男子为尊,更遑论这里是皇宫,从未有人去关心女子孕期的感受,妃子们只会以此为荣,她们仰仗皇帝而活,能受孕已是三生有幸,这种痛在她们看来反倒有一种受孕的实感。若是有哪个妃子拿这事出来说,便会被视为矫情,一个没把控好,反倒容易招嫌。

    可闻淑仪不一样,她不在乎裴策珩会不会嫌弃她,她不开心了就要闹。

    “我难受......”闻淑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抱起被子泄愤似的砸他。

    后来裴策珩问了太医才知晓,女子孕期还会有这么多不适,除了心疼也只能轻声哄着,哪里难受了就给她揉按缓解。

    其实这些事情交给宫女来办就好了,可裴策珩不依,相较于闻淑仪平日里冷冰冰地对他,如今愿意对他动气,对裴策珩而言,反倒受用,而且闻淑仪会来依靠他,不舒服了嚅嗫着唇主动钻他怀里的模样,看的裴策珩恨不得把心都掏给她。他不介意被闻淑仪吵醒,他喜欢闻淑仪需要他。

    但闻淑仪还是嫌他碍事,裴策珩退步睡地上不够,还要他睡外殿,最后还要把他赶出承福殿。

    “我想跟你睡。”裴策珩枕着她的腿撒娇:“爹爹跟孩子要多接触才行,否则出来后该和我不亲了。”

    闻淑仪习惯了他的各种歪理,她实在是困了,懒得跟他计较。

    闻淑仪起身漱口:“随你。”

    裴策珩面上一喜:“那我能不能上床睡?”

    闻淑仪托着肚子,警告地回头瞪他:“不准乱摸乱蹭。”

    裴策珩脸上笑的羞赧,待她过来,掀开被子扶她上榻:“我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你总得稍微谅解一下罢。”

    “你就不能......”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你又要说什么了,我不找别人。”裴策珩躺在外侧给她捏被角:“睡罢,我不闹你。”

    大黎境内一片祥和,但北端的游牧民族之间早已打得不可开交,当戈沙派战胜的消息传至中原时,上至官员下至百姓,无一人眉头舒展。

    早时的卑新汗国是大黎的附属国,但自其统治者病逝后,他所出的两个儿子彼此不服气,权利相争,最终展开了激烈的厮杀。大黎不愿见到这幅场景,于是曾写信调和,然而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下,表面温谦的人类露出了他们原本的野兽爪牙,谁也不肯放弃权力。

    直到延武四年,突鲁派占据上风,大黎开始介入,册封可汗,然而就在册封后没多久,戈沙派卷土重来,大黎支持的突鲁派势力渐弱,反倒戈沙派愈发强盛,后面竟直接砍下了新可汗头颅。

    大黎意外陷入了尴尬境地,而戈沙派因大黎曾经之举,心生记恨,在大黎边境一带,与大黎将士发生严重摩擦,意图控制丝绸之路,甚至还写信挑衅:吾往者朝觐,见群青以北,城邑萧条衰败,非复有北晋之比。设今伐我,发兵多则粮运不给,若发三万以下,吾能制之。加以碛路艰险,自然疲顿,吾以逸待劳,坐收其弊,何足为忧也?【3】”

    面对猖狂的戈沙可汗,大黎大可直接出兵打压,但海晏河清的盛世尚未达成,不宜再起战事,另外大黎素来主张以和为贵,若擅自出兵,倒显得大黎极没气度,况且,小小卑新汗国,倒无需大动干戈,给些利惠,做个附属国便是。

    只是调和一事,总得有人来出面,当延武帝指名要裴策珩前去时,众臣异议。

    萧舟野反应最为激烈:“陛下,此事让鸿胪寺派使臣前去即可,何须让太子去冒这个风险?”

    “是啊陛下,卑新虽小,但太子支身入境,总归是有风险的。这戈沙可汗对我们又怀恨在心,若是起了异心,太子可就麻烦了。”尚书委劝道。

    他是真怕他拥护之人中道崩殂,到时他的官职恐也会受影响。

    然而延武帝断然拒绝:“太子在对付北晋时,曾与多个邻国周旋,颇有经验,况且太子身份尊贵,他出面才能彰显我大黎的气度,与待他国的和善真诚。太子,你意下如何呢?孤给你历练的机会,你合该高兴才是。”

    台下的裴策珩始终未置一辞,眸底寒凉。

    确实是历练,陆回上次派他去瘟疫泛滥的柳州,裴策珩险些在那里丧命,好在最终病情得以控制,结果又遇洪涝,冲垮了房屋,裴策珩不得已滞留柳州赈灾。然而陆回拨的钱款只够买房屋建材,并没有算入劳工费,裴策珩禀告过此事,陆回的回复却是让当地的青壮年充工。

    也不知是陆回故意的,还是他真忘了,柳州的青壮年早已在战乱中战死大半,这座城几乎全是老弱病残。那时裴策珩记挂宫里的闻淑仪,不愿多管,留给他们当地官员解决便是,顶多就是过的拧巴些,但不会到饿死人的程度,可是当裴策珩临走时,看着那些抱着稚童流离失所、衣不蔽体的妇女,他动容了。

    这种感觉是他从前从没体会过的,胸口酸酸的,胀胀的,他难以置信,他竟然也会生出怜悯之心。

    那时他的脑海闪过的是闻淑仪的身影,他其实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把她们与闻淑仪联系在一起,但他最后还是出手了,朝廷给的钱粮固然不给,可太子有自己的库房。

    他想着,就当是给她们母子积德罢。

    裴策珩掀开眼皮时,已不见繁杂思绪,他勾唇拱手,笑的意味深长:“多谢陛下赏识。”

    延武帝愣了下,随即大笑。

    “此事就这么定了,退朝。”

    下朝后,群臣们围着他嘀咕,忧心他此行恐遇凶险,然而裴策珩听的有点走神。

    他下意识地拨动玉扳指,那双凤眸晦暗不明。

    此行莫不是有意支开他?

    裴策珩虽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但以防万一,还是决意多留个心眼,于是待去营帐点兵后,他找来了元叔。

    “此行你不必随行,留在东宫好生护着她。”裴策珩将竹筒递给他:“本太子已经叮嘱过萧舟野随时待命,倘若东宫有异样,你只管点燃此物,萧舟野接收到了烟火就会来接应你。”

    “这几日我还会安插些泉鹰阁的人进东宫,务必确保她们母子平安。”

    元叔听出他话里的紧张,神情微变:“殿下是在担心陆回会对闻娘子不利。”

    “不知道,我心里总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安。”裴策珩看着不远处亮着灯的承福殿:“京州距离卑新汗国脚程颇远,若是在那处耽搁上几日,待我回来时,闻淑仪怕是都要生了。”

    元叔郑重抱拳:“殿下放心,属下定会护闻娘子周全。”

    “若是真到了那种境地......”裴策珩直直盯着他:“保住闻淑仪,这是我的底线。”

    满屋的热气氤氲着白皙肌肤,闻淑仪脱下外袖搭在衣桁上,刚要解肚兜,屏风那端传来踩在厚重毛毡上的沉稳脚步声。

    闻淑仪两手掩着身子侧眸,还没等看清人,裴策珩已经从她身后搂住她。

    “做什么?”

    “今日朝堂上的事听说了罢?”裴策珩深埋她的颈窝。

    温热的吐息喷洒在脖子上有点痒,闻淑仪下意识地缩了缩。

    “听说了,你要去卑新汗国?”

    “嗯,我派了人手护你,但你自己也得多小心。”

    粗砺的指腹沿着她的腰身逐渐下移,闻淑仪抓住他作乱的手:“知道了,我要沐浴,你出去。”

    “一起罢。”

    闻淑仪撞入他暧昧幽深的眸色,他的嗓音饱含性感磁性,故意引诱她:“太医说你可以行房事。”

    蛾眉轻蹙,她的语气闷闷:“你是畜生吗?”

    闻言,裴策珩不怒反笑,笑声清朗:“对,我是畜生,只对你畜生。”

    他搂着人转过身来,轻吻落在她的唇角:“我会温柔的。”

    说话间,修长的手指不疾不徐地抽开腰封,交叠的三层衣领随之松开,裴策珩两手拽开,宽阔的肩膀在橘黄光晕下透着蜜铜色,光线斜照在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上,打落沟壑阴影,肩膀上的肌肉群紧绷,后背弓出弯刀般的弧度,贲张的荷尔蒙仿佛渗入了空气之中,无声压迫着对方。

    “唔......”

    闻淑仪连退了两步,两手无助地悬在空中没有支撑。他确实比往常要克制了许多,但仍旧不是闻淑仪能招架得住的。

    她还想再退,强悍的臂弯揽过她的后腰,将人拖了回来,随即感到身子一轻,裴策珩抱着她跨进了浴桶。

    裴策珩流连于她的锁骨,落下一连串的吻,水汽洇湿了披散的青丝,闻淑仪控制不住发出轻咛,素白莹润的指尖死死掐着他的肩头,蓦地,他的吻开始往后腰游走,湿润温热的触感令闻淑仪忍不住颤栗,伴随着系绳被他用牙叼开的细微声响,那片湖水蓝银丝压缘铃兰花纹肚兜顿时松散开。

    身上没了遮挡,闻淑仪难为情地要去捂,但被裴策珩先一步抓住皓腕,那双深邃的眸子紧盯着她,其视线宛若化成火焰灼烧着她的雪脯。

    “待我回来,给我留点罢。”

    闻淑仪双目迷离着,失神呢喃,对他的话后知后觉,刚要骂他不要脸,蓦地瞳孔颤动,白软如贝的玉足在温水中蜷缩起来......

    柔软濡湿的被褥皱巴巴地铺在紫檀木圆桌上,水渍沿着桌沿吧嗒滑落,裴策珩踩着地上的水抱着人坐回浴桶,一点点给她清洗。

    窗棂外飘起了雪子,逐渐压弯了枝头的红梅,扑簌簌地掉落着。

    闻淑仪无力地靠在裴策珩身上,感受到他将自己擦洗干净后起身,绕过屏风去开殿门。

    裴策珩随意套了身寝衣,只开了一条缝,但冷气还是争先恐后地灌入,好在殿内地龙烧的足,顷刻吞噬了偷跑进来的寒气。

    他接过干燥的被褥连忙合上殿门,折回了屏风后,然后用被褥将她团团裹住,轻放上榻。

    被褥是被烘热了的,闻淑仪微微睁开眼,看着给她捏被角的裴策珩。

    不知何时开始,这个人也变得心思细腻了起来。

    “睡罢,过会儿我也该动身了。”

    裴策珩轻揉她的发,目光柔和的像是能掐出水来:“今夜你没叫他的名字。”

    卷翘长睫微动,遮掩了眸色,闻淑仪知晓他这话什么意思,她闻到了那股香味,裴策珩又用了回春香。

    她眼前确实没再幻视出祝九安了,因为她心里没人了,所以眼前原本是谁自然还是谁,不过能让裴策珩误会,倒也不是坏事。

    闻淑仪贴近他,素手攀上他的腰,感受到他的僵硬难以置信后,闻淑仪佯装亲昵地蹭他下颌:“嗯,因为我爱你。”

    那双凤眸颤了颤,愣仲了良久,他听见了自己剧烈鼓动的心跳声,他以极轻的力道在她额间落下一吻,珍视而虔诚。

    临走时他把佛珠戴在她的手上,这是他特意去青延寺求的,听闻这家寺庙很灵,但香火不旺,据说供的是天界很调皮的一种神兽,香客的愿不是求来的,而是换来的。

    裴策珩从不是这些神灵鬼怪,但经重生一遭,昨日过营帐,他还是决意上山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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