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的寒风远比中原凛冽，裴策珩来到卑新汗国时已是两月之后，其实他也可以公然抗衡拒绝来此，但戈沙此人，他有信心拉拢。
泉鹰阁各方势力交错，并不像元叔说的那样简单，陆回那些年又不是在泉鹰阁吃干饭，怎可能他裴策珩一回归，所有人都向着他裴策珩，陆回的那波势力顽固得很，难以顺服，而泉鹰阁早起内部因为治理不当，流失了很多人，真正追随他这个后来者的并不多，所以他这五年来兢兢业业，殚精竭虑，一是为了民心，二是为了笼络泉鹰阁这批江湖势力，如今卑新汗国与陆回交恶，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好时机。
所以当戈沙没来亲迎，而是在殿宇中推筹欢饮时，裴策珩并未生愠，他不是为了陆回而来，他是为了他与闻淑仪的将来而来。
戈沙一连数十日唤裴策珩入殿，却未曾与其言谈，而是丢至一旁，视而不见，拉着他的部下们鼓乐歌舞，本是想让裴策珩知难而退，但对方丝毫不见恼怒。
戈沙原以为中原来的太子定是会忍受不了这种羞辱，隔日就动身离开，因为他父亲曾经不愿再归顺北晋时，用的便是这招，北晋的太子莫说是容忍了，他回北晋后直接煽动人心起兵。
两厢对比，戈沙不由得对此人刮目相看，但他还是咽不下当年那口气，铁了心要挑战事，于是暗自派了自己最美的妾室去勾引裴策珩，他也听说了这小子的事，听闻此人好人妻，抢了北晋侯爷的夫人，跟个宝贝似的捧着，而只要裴策珩敢行不轨之事，他就能借机动手。
可是他没想到，他的妾室居然连裴策珩的营帐都未曾入过，回回被他的部下拦截在外。
这一日，戈沙终于正眼看向裴策珩。
“你就是大黎的太子？”
裴策珩放下酒樽，行礼：“裴策珩这厢有礼了。”
戈沙冷哼：“你们不是看不起我戈沙？怎么还千里迢迢跑来这荒芜之地？”
“那只是我父皇的意思。”裴策珩皮笑肉不笑：“我一直很看好戈沙可汗。”
戈沙探究地看向裴策珩，抬手挥退歌姬和部下们，殿内随之安静下来。
“怎么说？”
“我的女人被他抢了。”裴策珩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戈沙轻晃酒樽，挑眉：“还有这事？”
“听闻前可汗本欲传位给你，但你那个废物弟弟只是做出了一件功绩，前可汗便将你这些年的努力都抛之脑后，要传位于他，甚至还要你把最爱的女人也一并让给他。”
戈沙的眸色逐渐沉下。
“陛下要废我太子之位的事，你应该也有所耳闻罢。”裴策珩继续道：“可汗，你与我处境相似呢。”
戈沙掀起眼皮，直直看他：“你想做什么？”
裴策珩薄唇轻启，字字清晰掷地：“弑父。”
此话一出，殿内的气氛都变得凝重起来。
戈沙大笑：“胆子这么大，你就不怕我把你这番话原原本本告诉延武帝？”
“你不会。”裴策珩语气笃定。
裴策珩缓缓起身：“延武帝本就不看好你，你为何你试着效忠于我？如今卑新刚刚安定，百废俱兴，可汗应比我还要清楚，眼下的卑新不宜再起战事罢。”
戈沙直起腰身：“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那双凤眸眯起，笑得高深莫测，击掌轻拍，只见中原人扛着大红箱子源源不断入内。
戈沙朝手下使了个眼色，对方得令开箱，看着几乎占满了大殿的金银珠宝，晃了眼。
珠光刺的他睁不开眼，戈沙惊愕地走上前去，大受震撼。
“这是本太子给可汗带的见面礼，还望可汗笑纳。”
戈沙愣怔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再次看向裴策珩的眼神，已多了几分尊敬。
大黎的财力，当真不可估量呐。
戈沙领着众人抱拳跪下：“我卑新一族听候太子调遣！”
附和之声回荡于整个殿宇，震动山河。
按照计划，裴策珩原本是可以赶在闻淑仪生产前回京州，可是闻淑仪早产了。
元叔实在搞不懂人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在平地摔一跤，撕心裂肺的生产声听的人心惶惶，当一盆接着一盆的血水端出来时，元叔心都跟着凉了大半截。
都过了一夜了，婴儿啼哭声还没出来。
他拉住刚出来的稳婆，焦急道：“里头情况怎么样？”
他们不放心宫里的人，就连产婆都是找的泉鹰阁内部的。
稳婆面露难色，忧愁道：“闻娘子快没力气了。”
元叔的手不由得轻抖了下，如今已是三月天，京州仍在飘雪。闻淑仪生了多久，元叔就在这院中站了多久，雪水早已浸湿了他的皂靴。
从前冰雹雪暴都不曾畏的人，今日却感受到了春日的寒意。
“无论如何都要保住闻娘子，纵是弃去她腹中胎儿。”元叔郑重命令道。
苍茫的天空落起了鹅毛大雪，染白了众人的鬓发，元叔沉着眼扫向跪在地面的三个宫女，见她们冻的嘴唇发紫，瑟瑟发抖，缓步走近。
“侍卫大人恕罪......恕罪......”胆怯的那个哭着跪地求饶。
元叔充耳不闻，俯下身来：“你是叫素素对罢？”
素素浑身发着抖，长睫下的眼神闪躲，手指冻到僵硬，不能屈伸：“......是。”
“你别告诉我，今日之事只是一个意外？”
她的鼻尖通红，眼眶里的泪分不清是害怕还是紧张，她抬头看向元叔，他的眼神锐利，尽是锋芒，仿佛能将自己看透。
“我......”
婴儿的啼哭声就此响起，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生了！生了！”殿门吱嘎由内打开，稳婆满眼喜色地出来报喜：“母女平安！母女平安！”
元叔连跨好几个台阶，然而当听到后面的话，眉头不禁皱起：“女娃娃？”
“先女再子，凑个好字，是好事，是好事。”稳婆捡着好听的话说。
元叔勉强地点点头：“也是。”
他长呼了口气，庆幸有惊无险，最糟糕的情况并无出现。
他沿着回廊刚要开垂花门，示意围在东宫的暗卫可以撤了，这些人毕竟只是伪装的太监，没有真正净身，不宜放入承福殿，便让他们在东宫外院守着，然而元叔刚开条缝，一支羽箭直射而来。
元叔敏捷地闪躲开来，随即拔剑而出，冲天的厮杀火光倒映在瞳孔内，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宛若逆流冻结。
闻淑仪生下孩子后便彻底晕了过去，但合眼还没半刻，刀剑相接的铿锵声和混乱的殊死嘶吼灌入耳膜，顿时警钟大作，她强撑开眼皮，苍白发透的皮肤衬得她眉目愈发清晰。
殿内空无一人，没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令她格外不安。
“孩子......”
闻淑仪虚弱到牙关都在打颤，她艰难地往外挪，无可避免地牵扯到伤口，强烈的剧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几乎要将其全然吞噬。
她来不及披衣，殿门一开，斜斜飘落的雪子尽数砸在她的身上，寒风从单薄的寝衣领子内钻入，闻淑仪冷得咬牙。
无数支燃烧着火苗的黑箭如密雨般飞入承福殿，哐哐的撞门声带着肃杀的气势有节奏响起，院中的枇杷树噼里啪啦地焚烧起，闻淑仪看的心惊，长风吹乱她的青丝，她看着空中绽放的雀蓝烟火，掀眸间，心中便有了答案。
敢在东宫如此大动干戈，除了那一人还能是谁。
挑这个时候动手，杀她之心昭然。
余光扫到回廊中的身影，闻舒怡定睛一看，发现是抱着孩子仓皇赶路的素素。
她的瞳孔一怔，再顾不上身上的痛，扶着雕花柱去追她：“素素！”
那个身影闻声顿住，惊恐地回头，仅是对上一眼，便慌不择乱赶路，刹那间，箭尖擦过她的袖子，她吓得大叫，强烈的灼烧感刺痛了手臂，怀中的孩子顿时哭得愈发大声。
“素素。”闻淑仪撑着檐廊板壁，与她隔着两米的距离，痛到脚步虚浮：“为什么......为什么要推我？”
泪水在眼眶打转，素素不敢面对她，不住地摇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这样做的话，陛下会杀了我的父母的。”
“陛下要杀我？”
素素缓缓回头，无声望着她，而闻淑仪已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答案。
“那这孩子呢？陛下也要杀吗？”
“陛下不杀的，陛下要我带孩子走。”
闻淑仪下一瞬就明白过来，眼圈暗红：“陛下要拿她当人质要挟裴策珩？那杀了裴策珩之后呢？还会留她的命吗？”
“我，我不知道。”素素死咬着唇，泪水骨碌碌往下掉。
“她只是个女孩，要挟不了裴策珩的，拿我换，我死了裴策珩会发疯的。”闻淑仪眼里噙着泪，满眼心疼地看着那个哇哇啼哭的孩子：“她尚不足月就被生了下来，再放这寒风里吹，她会死的！”
素素抱紧襁褓里的婴儿，不停地摇着头道歉。
“算我求你，我求你了素素......”闻淑仪撑着廊栅吃力地下跪：“别把孩子给陆回。”
“闻娘子！”素素作势要去扶，手指悬在半空，终究是没再弯腰。
“我不能失去我的爹娘，我，真的很对不起。”
闻淑仪劝说无效，见她转身要走，她拼了命地抓住素素的衣袖，目光一凌：“你有爹娘难道我就没有吗？你怎么这么自私！毁别人的美满来成全自己！”
寒厉的穿堂风扯拉着二人的衣摆，苍铅的天际压抑而沉闷，仿佛永远见不得晴明。
泪水沿着眼尾滑落，闻淑仪哽咽：“我今日注定要死的，我都不敢想我的死讯传到二老耳朵里，他们得多心痛！他们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啊！若是连小外孙都早夭了，我很怕他们......”
“闻娘子，别说了......”素素抽泣凝噎。
“你扪心自问我何时亏待过你？你又何故如此毁我？”闻淑仪揪住她的衣裙合围，泪如雨下。
素素眼底浮现动容，短暂的静默后，她正要开口：“我......呃！”
只见一道剑芒闪现，剑刃破开血肉的撕裂声伴随着汩汩鲜血涌出而淡去。
元叔眼疾手快抱过孩子，冷眼看着素素倒下：“你这个不忠之奴，罔入人道。”
“孩子......”
元叔急忙去扶闻淑仪：“闻娘子，快随我走！萧舟野很快就会带着援兵赶来了！”
“我走不了了......”
元叔不明所以，直到看见她抬起的手沾满了鲜血，瞳孔陡然紧缩，目光僵硬地下移，这才发觉她的身下早已是一片血泊。
纤细发白的指尖颤巍巍地拨开襁褓一角，她深深地看着这张皱巴巴的小脸后，眼眶中的泪水顿时崩盘倾坠。
“元叔，求你，护她周全。”
“闻娘子！”元叔猛擦了下发酸的鼻子：“属下带你走，能救的，一定能救的。”
“来不及了。”闻淑仪看着他身后所剩无几的暗卫，殿门被撞的哐哐作响，好似下一瞬大波的敌军就要踏门而入。
“快走！”闻淑仪唇色已没了半丝血色，使出全身的力气推他：“告诉裴策珩，倘若他敢薄待我女儿，我，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元叔绝望地闭了闭眼，决然起身：“都随我走！”
而在元叔等人走后，摇摇欲坠的殿门终究支撑不住地轰然倒下，厮杀声直破云霄，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灌入承福殿。
“在那！”
盔甲锁扣碰撞发出的金属声响逐渐靠近，闻淑仪凭着最后一口气翻过廊墙空窗，鲜血随之步伐染红了地面的积雪，单薄的身形摇摇晃晃走到湖边，她迟缓地回头，面无波澜地看着黑压压的金吾卫，凌乱的发丝被风吹的斜飘，热血还在外涌，浸透了交领窄袖月白衫，她失神地望向苍茫天空，下一瞬，毅然跳入了湖水之中。
血迹染红了湖面，耳畔的嘈杂开始消逝，她的意识逐渐消弭，这一生在脑海快速走马观花。
她懊恼痛恨，为何重来一世，她的命运还是这般凄惨。
记忆残留在那张小小的脸蛋上，闻淑仪即将停滞的心跳突兀地猛跳了下，她以为自己会对这个孩子无感，甚至厌恶，可生产时只要一想到她会死，纵是再痛，纵是身体如何被生生撕裂，她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这近九个月以来的血肉相连，两厢感应，闻淑仪早已不知不觉倾注了所有的爱。
她的心在告诉自己，她爱这个孩子，只是遗憾，她无缘见证她的成长了......
身后的追杀声近在咫尺，元叔挥剑砍掉飞来的羽箭，旋身闪躲，看着一路倒下的兄弟，眼底闪过深沉的痛意，可是他没有时间难过，他必须快些把孩子带出宫。
矫捷的身影在宫墙之间弯绕游走，终于，他看到了屋檐之上的萧舟野等人。
“元叔！”萧舟野一袭黑衣压伏着身形，低声喊他。
元叔腾空而起，稳稳踩落在红瓦上。
“闻娘子呢？”萧舟野抱过孩子，隐有不安。
元叔乌青的眼拉起红血丝：“血崩了。”
萧舟野的眸光骤然缩了下，心口蓦地发沉。
仅是这半瞬的停顿金吾卫已经追了上来，密密麻麻的羽箭盖若穹庐。
“小心！”元叔下意识地挡在萧舟野身前，密不透风的箭将其刺成刺猬，鲜血上涌入喉腔，浓稠的血液溢出嘴角。
“元叔！”萧舟野目眦欲裂。
“快——走。”元叔字字噙血：“务必把郡主护送到殿下手里......”
而此时的裴策珩已邻近京州，见茫茫天际绽放的雀蓝烟火，他身形一僵，整个人不受控地从马背上掉下来。
烟花绽放出忽隐忽现的铃兰花纹路，裴策珩不会认错，这是他专门为闻淑仪设计的。
“殿下！”身后的将士们纷纷来扶，却见方才还心情明朗的太子顷刻落了泪，失神地盯着上空的烟火。
“快！快回京州！”
可裴策珩还是来晚了，千军铁骑不顾围拦直破明德城门，万马奔腾的声浪笼罩于偌大的京州，所到之处无不是一片混乱，冲至皇城脚下。
守卫面色惊恐地看着黑沉沉见不到尽头的铁甲，内心骇然。
“殿下您不能带兵入宫......呃！”
锋利的剑刃利落地穿破喉颈，剑芒锐利，血溅城楼。
马背上的人周身散发出肃杀之气，神情森冷而阴狠，那双凤眸猩红到发暗，翻涌着血腥的风暴。
裴策珩手腕一转，拎着剑一路厮杀，引着众兵杀到东宫时，看到的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残忍破败场景，硝烟弥漫，他茫然地四处找寻，脚步踉跄而沉重。
“闻淑仪......”
裴策珩的嗓音轻而颤，长靴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噗簌噗簌，像缓慢凝沉的心跳声。
他注意到了从回廊蔓延至空窗的血迹，干涸的深褐色，薄薄的雪子飘落在上面，廊沿还掉落着一串佛珠，泪水逐渐模糊了视线，心口处传来痉挛般的绞痛感，裴策珩痛到站不稳，捂住胸口俯下身来，试图缓解这股像是某种寓意的感应。
手下人顿时意会地沿着血迹找到了湖边，湖面结了一层霜，霜下的血迹斑驳，宛若泼墨池中，晕染荡开。
“殿下！”一阵破水声在后院响起，裴策珩听着急促靠近的脚步声，他看着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情，头脑空白，耳鼓嗡嗡作响。
脚步沉重到像是灌了铅，他手指发抖地推开众人，趔趄地来到湖边，地面结了层薄冰，裴策珩无知无感地跌倒在地，摔得头皮磕血，士兵上前扶他，但被他立手挥开。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她身边的，肿胀充血的眼眶不停地落着泪，喉间哽咽，痛到快要窒息，沾血的指尖颤巍巍地搂过她冰冷的身躯，他绝望无助地拥紧她，高大的身形因为哭泣剧烈颤抖着，胸腔都被震的发痛发胀。
萧舟野就是这时赶来的承福殿，他刚要穿过垂花门，撕心裂肺的嘶吼声自殿内传来，闻者无不为之触动。
他的眼眶不由得发红，怀中的郡主被他用厚实的裘衣裹紧，但呼吸还是越来越微弱了，令他心惊，可如今哪里都不安全，他不得已把郡主带过来。
他快步走到后殿，尚未开口，就撞见了那嗜血冰冷的眼神。
太子横抱着已然没了气息的闻淑仪，在众侍卫的簇拥下，一步步往殿内走。
一时间，狂风大作，吹的那墨色袍身翻飞卷动，萧舟野看着他那裹夹着毁天灭地的阴沉眸色，强大的威慑感无声地压迫着众人，他不自觉地让道，见高大挺拔的太子抱着人立在瓦当屋檐下，轰隆隆的雷鸣压城而来，风起云涌，枇杷枝桠发出沉钝的沙沙声，被呼啦扯动地断裂，碎叶扬在空中打着旋儿。
闪电光芒映亮了他冷硬的下颌线，剑眉下的眸色晦暗寒厉，血污在他骨节修长的指尖汇聚成滴，吧嗒吧嗒溅落在地面上。
他的嗓音在电闪雷鸣间响起，犹如地狱而来的罗刹。
“血洗皇宫！”
泉鹰阁各方势力交错，并不像元叔说的那样简单，陆回那些年又不是在泉鹰阁吃干饭，怎可能他裴策珩一回归，所有人都向着他裴策珩，陆回的那波势力顽固得很，难以顺服，而泉鹰阁早起内部因为治理不当，流失了很多人，真正追随他这个后来者的并不多，所以他这五年来兢兢业业，殚精竭虑，一是为了民心，二是为了笼络泉鹰阁这批江湖势力，如今卑新汗国与陆回交恶，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好时机。
所以当戈沙没来亲迎，而是在殿宇中推筹欢饮时，裴策珩并未生愠，他不是为了陆回而来，他是为了他与闻淑仪的将来而来。
戈沙一连数十日唤裴策珩入殿，却未曾与其言谈，而是丢至一旁，视而不见，拉着他的部下们鼓乐歌舞，本是想让裴策珩知难而退，但对方丝毫不见恼怒。
戈沙原以为中原来的太子定是会忍受不了这种羞辱，隔日就动身离开，因为他父亲曾经不愿再归顺北晋时，用的便是这招，北晋的太子莫说是容忍了，他回北晋后直接煽动人心起兵。
两厢对比，戈沙不由得对此人刮目相看，但他还是咽不下当年那口气，铁了心要挑战事，于是暗自派了自己最美的妾室去勾引裴策珩，他也听说了这小子的事，听闻此人好人妻，抢了北晋侯爷的夫人，跟个宝贝似的捧着，而只要裴策珩敢行不轨之事，他就能借机动手。
可是他没想到，他的妾室居然连裴策珩的营帐都未曾入过，回回被他的部下拦截在外。
这一日，戈沙终于正眼看向裴策珩。
“你就是大黎的太子？”
裴策珩放下酒樽，行礼：“裴策珩这厢有礼了。”
戈沙冷哼：“你们不是看不起我戈沙？怎么还千里迢迢跑来这荒芜之地？”
“那只是我父皇的意思。”裴策珩皮笑肉不笑：“我一直很看好戈沙可汗。”
戈沙探究地看向裴策珩，抬手挥退歌姬和部下们，殿内随之安静下来。
“怎么说？”
“我的女人被他抢了。”裴策珩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戈沙轻晃酒樽，挑眉：“还有这事？”
“听闻前可汗本欲传位给你，但你那个废物弟弟只是做出了一件功绩，前可汗便将你这些年的努力都抛之脑后，要传位于他，甚至还要你把最爱的女人也一并让给他。”
戈沙的眸色逐渐沉下。
“陛下要废我太子之位的事，你应该也有所耳闻罢。”裴策珩继续道：“可汗，你与我处境相似呢。”
戈沙掀起眼皮，直直看他：“你想做什么？”
裴策珩薄唇轻启，字字清晰掷地：“弑父。”
此话一出，殿内的气氛都变得凝重起来。
戈沙大笑：“胆子这么大，你就不怕我把你这番话原原本本告诉延武帝？”
“你不会。”裴策珩语气笃定。
裴策珩缓缓起身：“延武帝本就不看好你，你为何你试着效忠于我？如今卑新刚刚安定，百废俱兴，可汗应比我还要清楚，眼下的卑新不宜再起战事罢。”
戈沙直起腰身：“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那双凤眸眯起，笑得高深莫测，击掌轻拍，只见中原人扛着大红箱子源源不断入内。
戈沙朝手下使了个眼色，对方得令开箱，看着几乎占满了大殿的金银珠宝，晃了眼。
珠光刺的他睁不开眼，戈沙惊愕地走上前去，大受震撼。
“这是本太子给可汗带的见面礼，还望可汗笑纳。”
戈沙愣怔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再次看向裴策珩的眼神，已多了几分尊敬。
大黎的财力，当真不可估量呐。
戈沙领着众人抱拳跪下：“我卑新一族听候太子调遣！”
附和之声回荡于整个殿宇，震动山河。
按照计划，裴策珩原本是可以赶在闻淑仪生产前回京州，可是闻淑仪早产了。
元叔实在搞不懂人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在平地摔一跤，撕心裂肺的生产声听的人心惶惶，当一盆接着一盆的血水端出来时，元叔心都跟着凉了大半截。
都过了一夜了，婴儿啼哭声还没出来。
他拉住刚出来的稳婆，焦急道：“里头情况怎么样？”
他们不放心宫里的人，就连产婆都是找的泉鹰阁内部的。
稳婆面露难色，忧愁道：“闻娘子快没力气了。”
元叔的手不由得轻抖了下，如今已是三月天，京州仍在飘雪。闻淑仪生了多久，元叔就在这院中站了多久，雪水早已浸湿了他的皂靴。
从前冰雹雪暴都不曾畏的人，今日却感受到了春日的寒意。
“无论如何都要保住闻娘子，纵是弃去她腹中胎儿。”元叔郑重命令道。
苍茫的天空落起了鹅毛大雪，染白了众人的鬓发，元叔沉着眼扫向跪在地面的三个宫女，见她们冻的嘴唇发紫，瑟瑟发抖，缓步走近。
“侍卫大人恕罪......恕罪......”胆怯的那个哭着跪地求饶。
元叔充耳不闻，俯下身来：“你是叫素素对罢？”
素素浑身发着抖，长睫下的眼神闪躲，手指冻到僵硬，不能屈伸：“......是。”
“你别告诉我，今日之事只是一个意外？”
她的鼻尖通红，眼眶里的泪分不清是害怕还是紧张，她抬头看向元叔，他的眼神锐利，尽是锋芒，仿佛能将自己看透。
“我......”
婴儿的啼哭声就此响起，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生了！生了！”殿门吱嘎由内打开，稳婆满眼喜色地出来报喜：“母女平安！母女平安！”
元叔连跨好几个台阶，然而当听到后面的话，眉头不禁皱起：“女娃娃？”
“先女再子，凑个好字，是好事，是好事。”稳婆捡着好听的话说。
元叔勉强地点点头：“也是。”
他长呼了口气，庆幸有惊无险，最糟糕的情况并无出现。
他沿着回廊刚要开垂花门，示意围在东宫的暗卫可以撤了，这些人毕竟只是伪装的太监，没有真正净身，不宜放入承福殿，便让他们在东宫外院守着，然而元叔刚开条缝，一支羽箭直射而来。
元叔敏捷地闪躲开来，随即拔剑而出，冲天的厮杀火光倒映在瞳孔内，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宛若逆流冻结。
闻淑仪生下孩子后便彻底晕了过去，但合眼还没半刻，刀剑相接的铿锵声和混乱的殊死嘶吼灌入耳膜，顿时警钟大作，她强撑开眼皮，苍白发透的皮肤衬得她眉目愈发清晰。
殿内空无一人，没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令她格外不安。
“孩子......”
闻淑仪虚弱到牙关都在打颤，她艰难地往外挪，无可避免地牵扯到伤口，强烈的剧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几乎要将其全然吞噬。
她来不及披衣，殿门一开，斜斜飘落的雪子尽数砸在她的身上，寒风从单薄的寝衣领子内钻入，闻淑仪冷得咬牙。
无数支燃烧着火苗的黑箭如密雨般飞入承福殿，哐哐的撞门声带着肃杀的气势有节奏响起，院中的枇杷树噼里啪啦地焚烧起，闻淑仪看的心惊，长风吹乱她的青丝，她看着空中绽放的雀蓝烟火，掀眸间，心中便有了答案。
敢在东宫如此大动干戈，除了那一人还能是谁。
挑这个时候动手，杀她之心昭然。
余光扫到回廊中的身影，闻舒怡定睛一看，发现是抱着孩子仓皇赶路的素素。
她的瞳孔一怔，再顾不上身上的痛，扶着雕花柱去追她：“素素！”
那个身影闻声顿住，惊恐地回头，仅是对上一眼，便慌不择乱赶路，刹那间，箭尖擦过她的袖子，她吓得大叫，强烈的灼烧感刺痛了手臂，怀中的孩子顿时哭得愈发大声。
“素素。”闻淑仪撑着檐廊板壁，与她隔着两米的距离，痛到脚步虚浮：“为什么......为什么要推我？”
泪水在眼眶打转，素素不敢面对她，不住地摇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这样做的话，陛下会杀了我的父母的。”
“陛下要杀我？”
素素缓缓回头，无声望着她，而闻淑仪已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答案。
“那这孩子呢？陛下也要杀吗？”
“陛下不杀的，陛下要我带孩子走。”
闻淑仪下一瞬就明白过来，眼圈暗红：“陛下要拿她当人质要挟裴策珩？那杀了裴策珩之后呢？还会留她的命吗？”
“我，我不知道。”素素死咬着唇，泪水骨碌碌往下掉。
“她只是个女孩，要挟不了裴策珩的，拿我换，我死了裴策珩会发疯的。”闻淑仪眼里噙着泪，满眼心疼地看着那个哇哇啼哭的孩子：“她尚不足月就被生了下来，再放这寒风里吹，她会死的！”
素素抱紧襁褓里的婴儿，不停地摇着头道歉。
“算我求你，我求你了素素......”闻淑仪撑着廊栅吃力地下跪：“别把孩子给陆回。”
“闻娘子！”素素作势要去扶，手指悬在半空，终究是没再弯腰。
“我不能失去我的爹娘，我，真的很对不起。”
闻淑仪劝说无效，见她转身要走，她拼了命地抓住素素的衣袖，目光一凌：“你有爹娘难道我就没有吗？你怎么这么自私！毁别人的美满来成全自己！”
寒厉的穿堂风扯拉着二人的衣摆，苍铅的天际压抑而沉闷，仿佛永远见不得晴明。
泪水沿着眼尾滑落，闻淑仪哽咽：“我今日注定要死的，我都不敢想我的死讯传到二老耳朵里，他们得多心痛！他们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啊！若是连小外孙都早夭了，我很怕他们......”
“闻娘子，别说了......”素素抽泣凝噎。
“你扪心自问我何时亏待过你？你又何故如此毁我？”闻淑仪揪住她的衣裙合围，泪如雨下。
素素眼底浮现动容，短暂的静默后，她正要开口：“我......呃！”
只见一道剑芒闪现，剑刃破开血肉的撕裂声伴随着汩汩鲜血涌出而淡去。
元叔眼疾手快抱过孩子，冷眼看着素素倒下：“你这个不忠之奴，罔入人道。”
“孩子......”
元叔急忙去扶闻淑仪：“闻娘子，快随我走！萧舟野很快就会带着援兵赶来了！”
“我走不了了......”
元叔不明所以，直到看见她抬起的手沾满了鲜血，瞳孔陡然紧缩，目光僵硬地下移，这才发觉她的身下早已是一片血泊。
纤细发白的指尖颤巍巍地拨开襁褓一角，她深深地看着这张皱巴巴的小脸后，眼眶中的泪水顿时崩盘倾坠。
“元叔，求你，护她周全。”
“闻娘子！”元叔猛擦了下发酸的鼻子：“属下带你走，能救的，一定能救的。”
“来不及了。”闻淑仪看着他身后所剩无几的暗卫，殿门被撞的哐哐作响，好似下一瞬大波的敌军就要踏门而入。
“快走！”闻淑仪唇色已没了半丝血色，使出全身的力气推他：“告诉裴策珩，倘若他敢薄待我女儿，我，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元叔绝望地闭了闭眼，决然起身：“都随我走！”
而在元叔等人走后，摇摇欲坠的殿门终究支撑不住地轰然倒下，厮杀声直破云霄，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灌入承福殿。
“在那！”
盔甲锁扣碰撞发出的金属声响逐渐靠近，闻淑仪凭着最后一口气翻过廊墙空窗，鲜血随之步伐染红了地面的积雪，单薄的身形摇摇晃晃走到湖边，她迟缓地回头，面无波澜地看着黑压压的金吾卫，凌乱的发丝被风吹的斜飘，热血还在外涌，浸透了交领窄袖月白衫，她失神地望向苍茫天空，下一瞬，毅然跳入了湖水之中。
血迹染红了湖面，耳畔的嘈杂开始消逝，她的意识逐渐消弭，这一生在脑海快速走马观花。
她懊恼痛恨，为何重来一世，她的命运还是这般凄惨。
记忆残留在那张小小的脸蛋上，闻淑仪即将停滞的心跳突兀地猛跳了下，她以为自己会对这个孩子无感，甚至厌恶，可生产时只要一想到她会死，纵是再痛，纵是身体如何被生生撕裂，她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这近九个月以来的血肉相连，两厢感应，闻淑仪早已不知不觉倾注了所有的爱。
她的心在告诉自己，她爱这个孩子，只是遗憾，她无缘见证她的成长了......
身后的追杀声近在咫尺，元叔挥剑砍掉飞来的羽箭，旋身闪躲，看着一路倒下的兄弟，眼底闪过深沉的痛意，可是他没有时间难过，他必须快些把孩子带出宫。
矫捷的身影在宫墙之间弯绕游走，终于，他看到了屋檐之上的萧舟野等人。
“元叔！”萧舟野一袭黑衣压伏着身形，低声喊他。
元叔腾空而起，稳稳踩落在红瓦上。
“闻娘子呢？”萧舟野抱过孩子，隐有不安。
元叔乌青的眼拉起红血丝：“血崩了。”
萧舟野的眸光骤然缩了下，心口蓦地发沉。
仅是这半瞬的停顿金吾卫已经追了上来，密密麻麻的羽箭盖若穹庐。
“小心！”元叔下意识地挡在萧舟野身前，密不透风的箭将其刺成刺猬，鲜血上涌入喉腔，浓稠的血液溢出嘴角。
“元叔！”萧舟野目眦欲裂。
“快——走。”元叔字字噙血：“务必把郡主护送到殿下手里......”
而此时的裴策珩已邻近京州，见茫茫天际绽放的雀蓝烟火，他身形一僵，整个人不受控地从马背上掉下来。
烟花绽放出忽隐忽现的铃兰花纹路，裴策珩不会认错，这是他专门为闻淑仪设计的。
“殿下！”身后的将士们纷纷来扶，却见方才还心情明朗的太子顷刻落了泪，失神地盯着上空的烟火。
“快！快回京州！”
可裴策珩还是来晚了，千军铁骑不顾围拦直破明德城门，万马奔腾的声浪笼罩于偌大的京州，所到之处无不是一片混乱，冲至皇城脚下。
守卫面色惊恐地看着黑沉沉见不到尽头的铁甲，内心骇然。
“殿下您不能带兵入宫......呃！”
锋利的剑刃利落地穿破喉颈，剑芒锐利，血溅城楼。
马背上的人周身散发出肃杀之气，神情森冷而阴狠，那双凤眸猩红到发暗，翻涌着血腥的风暴。
裴策珩手腕一转，拎着剑一路厮杀，引着众兵杀到东宫时，看到的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残忍破败场景，硝烟弥漫，他茫然地四处找寻，脚步踉跄而沉重。
“闻淑仪......”
裴策珩的嗓音轻而颤，长靴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噗簌噗簌，像缓慢凝沉的心跳声。
他注意到了从回廊蔓延至空窗的血迹，干涸的深褐色，薄薄的雪子飘落在上面，廊沿还掉落着一串佛珠，泪水逐渐模糊了视线，心口处传来痉挛般的绞痛感，裴策珩痛到站不稳，捂住胸口俯下身来，试图缓解这股像是某种寓意的感应。
手下人顿时意会地沿着血迹找到了湖边，湖面结了一层霜，霜下的血迹斑驳，宛若泼墨池中，晕染荡开。
“殿下！”一阵破水声在后院响起，裴策珩听着急促靠近的脚步声，他看着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情，头脑空白，耳鼓嗡嗡作响。
脚步沉重到像是灌了铅，他手指发抖地推开众人，趔趄地来到湖边，地面结了层薄冰，裴策珩无知无感地跌倒在地，摔得头皮磕血，士兵上前扶他，但被他立手挥开。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她身边的，肿胀充血的眼眶不停地落着泪，喉间哽咽，痛到快要窒息，沾血的指尖颤巍巍地搂过她冰冷的身躯，他绝望无助地拥紧她，高大的身形因为哭泣剧烈颤抖着，胸腔都被震的发痛发胀。
萧舟野就是这时赶来的承福殿，他刚要穿过垂花门，撕心裂肺的嘶吼声自殿内传来，闻者无不为之触动。
他的眼眶不由得发红，怀中的郡主被他用厚实的裘衣裹紧，但呼吸还是越来越微弱了，令他心惊，可如今哪里都不安全，他不得已把郡主带过来。
他快步走到后殿，尚未开口，就撞见了那嗜血冰冷的眼神。
太子横抱着已然没了气息的闻淑仪，在众侍卫的簇拥下，一步步往殿内走。
一时间，狂风大作，吹的那墨色袍身翻飞卷动，萧舟野看着他那裹夹着毁天灭地的阴沉眸色，强大的威慑感无声地压迫着众人，他不自觉地让道，见高大挺拔的太子抱着人立在瓦当屋檐下，轰隆隆的雷鸣压城而来，风起云涌，枇杷枝桠发出沉钝的沙沙声，被呼啦扯动地断裂，碎叶扬在空中打着旋儿。
闪电光芒映亮了他冷硬的下颌线，剑眉下的眸色晦暗寒厉，血污在他骨节修长的指尖汇聚成滴，吧嗒吧嗒溅落在地面上。
他的嗓音在电闪雷鸣间响起，犹如地狱而来的罗刹。
“血洗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