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没有呢?可纵使反抗,又能有什么用呢?”那使者听了郗归的话,不由长叹一声,说起了发生在会稽的一桩新闻,“前些日子,上虞县令下令斩杀了三十七名作乱的贼人。县衙口口声声说那些人都是强盗,可在下却听人说,那三十七人其实只是一群不满世族强占土地、想要去县衙讨个公道的普通百姓。没成想,公道没讨着,自己却平白无故地丢了性命,土地也一寸都没保住。”

    “此事当真?”郗归眉头紧蹙,心情沉重地问道,“无故枉杀平民,当地世族竟嚣张至此吗?”

    “不止如此。”使者摇了摇头,继续讲道,“消息传出后,这三十七人所在的村落义愤填膺,纠集了上百名青壮去县衙讨说法,想借着人多势众,替那三十七人保住土地,也好让这些人留在世上的孤儿寡母有个倚仗。没曾想,这些青壮竟又被县令以贼人余孽的罪名拿住,通通下了大狱。如今那村庄里,已是一个青壮都没有了。”

    “这可是上百人哪!这县令何以如此大胆?”郗归震惊得茶杯脱手,“如此大事,怎么不早早报与我?”

    “女郎,咱们只是生意人啊。”那使者抬起头来,郑重地看向郗归,“在下也是郗氏部曲,知道女郎是有雄心壮志的人。如今我们在三吴之地的生意,几乎全靠卖给世族奢侈品来获益。倘若得罪了世族,还会有谁买咱们的贵价商品?我们又如何能有余财来为京口的将士们购买粮米?江北战场上的消耗,又该何以为继?女郎,如此种种,容不得我们轻举妄动啊!”

    郗归深深看了使者一眼,心中满是无可奈何。

    她还是太弱小了,以至于连部下都默认,她为了获取钱财,不得不与三吴世族虚与委蛇。

    “你说我是有雄心壮志的人,可我却想问问你,你觉得我想要做什么样的大事呢?”

    使者毫不犹豫地答道:“驱除胡虏,光复二京,实现高平郗氏三代人的夙愿。”

    “可是,我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使者犹豫了:“为了实现司空和先郎君的遗愿?为了青史留名?”

    他思来想去,觉得哪个答案都不太妥当,索性自暴自弃般地说道:“想做就是想做,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呢?”

    “不,有的。”郗归轻轻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我做这些,是为了让江左的每一个百姓,都不必经受胡马践踏、异族凌虐的苦楚;是为了让江北的每一个汉人同胞,都不必在胡人的统治下低人一等、勉强活命;是为了无数像你我一样活生生的人,能够真正安宁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之上,再也不必担心突如其来的灾难。家国原本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壳子,正是因为有了人,才成为真正鲜活、生动而坚固的心灵依托。三吴之地的百姓,同样是我们的同胞,我若真的想做成你所说的大事,便不能也不该放弃任何一地的子民,我必须帮助他们。如果不然,北府军就永远只能局限于徐州,不能真正建立起与其余各州百姓的血肉联系。”

    “可是,您说的这些都太过遥远了。眼下的事实是,我们还不得不与三吴世族做生意赚钱,不得不与他们保持一份还算尚可的关系,不能为了几十个平民百姓,便与三吴之地无数抱成一团的世族决裂。”那使者苦口婆心地劝道,“女郎,圣人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1北府军如今就是一个巨大的销金兽,我们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如何能再八面树敌,去为几个冲动无知的底层愚民讨公道?”

    “你不理解,是的,你不会理解。”

    郗归无何奈何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只无力地摆了摆手,让这使者退下。

    她虽然觉得无奈,却并未消沉。

    沉吟片刻后,郗归吩咐南烛磨墨。

    她要给谢瑾写信,让他出手干预上虞之事,免得那些被羁押的青壮也像前面那个三十余人一样,平白丢了性命。

    南星不明白,使者的话明明很有道理,女郎为什么要为了那些平民,白白承担三吴生意受挫的风险?

    郗归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的不赞同。

    “即便是从利益的角度来考量,我也必须帮助这些百姓。北秦有近百万兵力,能够用于南北战场的,至少也有二十多万,可我们如今却只有三万多名将士。淮北流民究竟有限,我们迫切地需要补充兵员,可兵员又能从何而来呢?”

    她语气坚定地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三吴之地受压迫的百姓们,正是我们需要争取的对象,我们需要他们。”

    “可我们养不起那么多人啊!”南星跺了跺脚,担忧而急切地说道。

    “当初桓大司马之所以不愿在建□□起战事,既是为了保留一个还算清白的身后名声,也是因为建康乃江左中枢要害之地,一旦生变,恐怕会有意想不到的惨重后果。可三吴有什么要害呢?”郗归说到这里,再次看向壁间那副泛黄的舆图,“有徐州挡在中间,三吴既不易受外族侵扰,又不会危害到建康的安定。我们完全不用顾虑那些,只需要争取到三吴之地的底层百姓,便可以想方设法,各个击破,团结或是铲除当地的世族大户,从而吸纳到一笔绝对不会算小的人手和财富。”

    “这——”不仅是南星,就连南烛都没有想到,自家温柔善良的女郎,竟也会存着这样暴力的心思。

    郗归被她俩的反应逗笑了,她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去年年初,我到达京口,接手北府军,如今已过去了一年有余。这些日子以来,北府军虽然连连胜利,可阵亡将士的名单也是每旬必至的。正因我派了他们上战场,所以才会有如今的伤亡。你们怎么还会觉得我心软?”

    “那不一样。我们都知道,您是为了更多人的平安和幸福。”南烛怜惜地看着郗归,“不过,我们还是希望您的心肠能够再硬一点,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好好保全自己,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不要给别人伤害您的机会。”

    “你这是意有所指吗?”郗归听了这话,不由生起几分兴味。

    “无论是刘坚还是何冲,都曾触犯军中铁律,可您却不计前嫌,依旧重用,我怕他们会辜负您的信任。”南烛担忧地说道。

    “无碍。”郗归喝了口茶,“我也并非全然信任他们,只是相信他们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决心罢了。你放心,只要我们能给他们一个好出路,他们就会永远忠心——除非有朝一日,旁人能给他们更大的利益。不过,目前的情况下,还暂时不存在这种可能。”

    “好了,不说这些了。”郗归挽起袖子,执笔给谢瑾写信,将使者所说之事,原原本本地转达给他,又让谢瑾直接派人去会稽,帮王定之处理此事,务必安抚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

    “女郎,我不明白。”眼看着郗归搁下湖笔,南烛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怎么了?”

    “您也说了,只要那些百姓和我们站在一边,就能够抢来不少三吴世族的财富,如此一来,不是正好可以充作军资吗?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插手上虞之事?任其发展不好吗?最好愈演愈烈,到了最后,彻底引爆三吴平民与世族之间的矛盾,然后我们再出手相助,坐收渔翁之利。”

    “那不一样,南烛。”郗归低声但坚定地说道,“我虽不是什么圣人,但也不能明知有人无辜受害,却为了自己的利益,坐视动乱变大,三吴生乱。”

    她认真地说道:“等时机成熟,我们在百姓中有了群众基础后,可以从小地方开始,自发地夺取据点和城市,但绝不是现在。我们在三吴的布局还没有落实,无论是民心还是民力,都尚且没有准备好,一旦生乱,三吴官民之间,势必会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更何况,北府军不过三万五千多名将士,其中一万一千多人在江北作战,余下的两万余人,需得守好徐州这个大本营。我们如果过早地介入三吴之地的叛乱,恐怕会分散力量,腹背受敌,以至于被那些伺机而动的世家,狠狠咬去一块血肉,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所以,我们绝不能轻举妄动。眼下的形势,三吴还是暂且太平为好。等再接收几批淮北流民后,我们再好生琢磨一番三吴的事。”

    郗归说完之后,重新看了眼先前写好的信,思来想去,还是加上了一条,嘱咐谢瑾好生劝劝王定之,莫要成日里听信天师教那套愚弄世人的言语,告诫王定之好生将心思放在民生中,哪怕能揽得一丝半点的民心,也算是尽到了几分他这个会稽内史的责任。

    修改完毕后,南烛双手接过郗归亲自用火漆封好的信,打算去交给使者。

    “对了,有关三吴的诸多分析,一定不能告诉别人,就连伯父也不可以,你们记住了吗?”

    南烛、南星异口同声地郑重答应,郗归扬了扬下巴,示意她们退下,自己则微微倾身,徐徐展开了三吴一带的详细地图。

    这是江左最为富饶的一片土地。

    可这般的沃土,却并没有带给当地百姓和乐的生活,反倒为他们招致了许多不幸。

章节目录

被休,但成为女帝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杲杲出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杲杲出日并收藏被休,但成为女帝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