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肥美的土地太过诱人,以至于朝廷想要在此征收更多的赋税,世族也想在此攫取更多的经济利益。

    如此重压之下,百姓们承担了太多太多的赋役,以至于不得不典当田产,卖儿贴妇,甚至自卖其身,一个个地成为了世族的奴隶、佃客,从此终年为人劳作,不得歇息,也无资财。

    “徐州还是太小了,也不如三吴和荆扬那般富庶。”郗归的思绪荡漾开来,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若能想方设法,在与徐州接壤的地方,拿到几个本属于三吴的郡县,对北府军而言,将会是极大的物质支撑。”

    谢瑾的回复来得很快,第二日一早,信便送到了郗归手中。

    经过先前的几次论辩,他对郗归信中的要求很是赞同,认为目前的情势之下,三吴务必保持安定,不宜再生动荡。

    因此,必须有力约束世族们施加于平民百姓的虐政,好生安抚先前无辜受难的百姓才是。

    他在信中表明,已经派人沿江而下,去会稽给王定之送信,随行的还有一位琅琊王氏旁支的庶出长辈,是王定之之父王和之从前的伴读,负责前去督促王定之按照信中吩咐行事。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个坏消息——王平之死了。

    这大半年来,王平之始终缠绵病榻,几次病危,都被险险救了回来。

    如此这般,以至于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虽然病得极重,但却并非致命的急症,总能这么吊着似的。

    太医们都说,王平之只要能够坚持到天气转暖,今年夏、秋就必定无虞。

    谁曾想,眼看就要到阳春三月,他却骤然犯病,撒手人寰了。

    王平之的死亡只是一个开始。

    他去世后,太原王氏顿时失了家主。

    此后的半个月里,后父王蕴急于找回颜面,想要代替王平之成为新的家主,可徐州刺史之位的丢失和江北大败这两件事,无疑大大削弱了他的竞争力。

    更何况,王蕴和王平之本就属于太原王氏不同的两支,虽说同出一脉,可经过了三四代的繁衍,早已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亲密,只是因为王平之身为中枢重臣的身份,才短暂地结合了几年罢了。

    正因如此,王平之才刚去世,他的儿子王安便与后父王蕴一脉处处相争。

    王安认为自己身为王平之的嫡子,理应继承家主之位。

    可王蕴作为当今国丈,自然不肯被一个孙辈的年轻儿郎比下去。

    就这样,太原王氏的家主之位,到了最后,已然变成了王蕴与王安的意气之争,而非为了家族前途而进行的审慎选择。

    王蕴毕竟是当今皇后的生父,王安年纪尚轻,于仕途功业上无所建树,又没有宫中贵人的支持,难免在斗争中落了下风。

    就在这时,江北传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鲜卑拓跋部送给江左的千匹战马即将抵达建康。

    马匹下船的那一日,江畔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无论是世家还是平民,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这样骁勇的战马。

    这些来自代北的战马,个个器宇轩昂,精神振奋,看得人眼前一亮,欢喜非常。

    然而,这一千匹战马,最终只有八百匹被送到京口,再经由郗归安排,或赴江北战场,或是留在徐州。

    其余两百匹,有的被留在了皇室园囿,但更多的,是以赏赐的名义,进入了各个世家的庄园。

    就连留下来的这八百匹战马,也已经是谢瑾极力保护后的结果。

    对于此次市马的结果,郗归并不十分满意,可建康城中却并非如此。

    圣人因为皇室挣了脸面而欢喜骄傲,世家子弟因为有了骏马而洋洋自得,琅琊王更是因为这项功劳,一跃成为参政王侯,进入中枢议事。

    圣人想借琅琊王之手伸张王权,谢瑾也有心杀一杀那些阻挠迁徙淮北流民之事的世家,所以痛快地议定了这件事。

    听闻消息的那一日,褚太后召琅琊王入宫,于宫中设宴,与圣人、琅琊王一道进膳。

    宴会之上,褚太后殷殷嘱咐,要二人谨记“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万不可为一时的私利昏了头脑,从而做出兄弟相争、他人渔利的事情。

    事实上,对于授与琅琊王权柄之事,褚太后本就不甚赞同。

    可圣人的年纪越来越大,又和太后在政见上多有不同,早已不愿按照她的安排行事。

    褚太后连连劝告,圣人却只是不耐烦地说了句“母后是想效仿吕后听政吗?可儿子却不是汉惠帝”。

    如此这般的指责,不可谓不重,以至于满殿宫婢侍人,都惶恐地跪了下来。

    太后看着圣人不耐的神色,心中满是无力。

    她早知此事无可挽回,可却还是举办了今日的宴会,于席间苦苦相劝,声泪俱下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之所以如此,只是为了自己的两个儿子能记得彼此间的兄弟情谊,好歹顾念些大局,不要为了权势反目,以至于贻害江左,沦为司马氏的千古罪人。

    可这两个成年的儿子,却没有一个真正愿意听她说话。

    太后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琅琊王虽是当今圣人的亲兄弟,与其兄一样不满世家的擅权,但却并非时时都与圣人一条心。

    权力是最美味的毒药,琅琊王在尝过权力的滋味后,总是忍不住想道,凭什么仅仅因为我晚生了两年,便要一辈子屈居人下,永远做兄长的臣子?

    他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难免与同样满心不甘不平的王安同气相求。

    两人交谈了几次,推杯问盏之间,只觉得世上再找不到彼此这般的知心人。

    于是二人不谋而合,于酒席间定了联姻之事,成为朝堂上新的盟友。

    恰巧近日王蕴为了争夺家主之位,倚仗着后父与名士的双重身份,整日里忙着笼络朝臣。

    琅琊王搜集了王蕴结交朝臣的证据,一一呈到圣人面前,指斥王蕴的不忠之举,口口声声要帮着圣人扶持王安,架空王蕴这个老匹夫。

    圣人思及褚太后从前关于外戚的论断,又想到王蕴非要请旨出兵,结果大败而归,害得自己在谢瑾跟前丢尽颜面,一时竟对王蕴憎恶非常,不假思索地同意了琅琊王与王安的联姻。

    琅琊王见他点头,激动得行了个大礼,跪谢圣人赐婚。

    圣人坐在御座之上,嘴角微扯了扯,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位同胞弟弟的野心,可谋朝篡位哪里会像他所想的那样简单?桓阳和郗岑尚且做不到的事情,他一个资质平平的琅琊王,又如何能办得到?就算自己不幸去世,宫中还有太子、皇子,如何能轮得到这个弟弟?

    然而圣人虽然心中不屑,却还是在琅琊王抬头之前收敛了表情,伸手虚扶了一把,示意他重新入座。

    毕竟,他还要靠着自家这个傻弟弟当前锋,去制衡谢瑾跟王蕴呢,可不能现在就撕破了脸面。

    宴席还未结束,赐婚的口谕便到了尚书台。

    谢瑾思量一番,念及王蕴对高平郗氏的诸多敌意和琅琊王的市马之功,沉吟着在几案上扣了扣指尖,准了底下人草拟的圣旨。

    直到圣旨出了宫门,在琅琊王府与王氏宅院外分别宣读之后,褚太后才听闻此事。

    传信的侍人觑了眼太后阴沉的脸色,快步退了出去。

    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哆嗦着手指让宫婢去请圣人与琅琊王。

    然而,还没等圣人从宴席过来,太后便在气怒之下,骤然中风,倒在了花窗之前。

    宫婢们急宣太医整治,可终究为时已晚。

    圣人和琅琊王过来时,听到的便是太后纵使保住性命、也很可能会偏瘫的诊断。

    可直到此时,圣人和琅琊王依旧没有打消制衡王蕴的念头。

    太后口眼歪斜地躺在榻上,流下一行浊泪。

    圣人沉痛地说道:“往日里朕总让母后少食甜腻之物,可您总是不听,如今这般,让儿如何是好啊?”

    直到此刻,他担心的仍是自己作为皇帝,被扣上个忤逆不孝的帽子,以至于被天下人指责,所以要率先发难,死死地定下饮食无节这个病因。

    太后如何能不明白圣人的想法,她满心悲凉,缓缓移动眼珠,看向榻边的另一个儿子。

    可琅琊王竟也不自在地躲开了太后的眼神。

    他环视周遭的宫婢,顺着圣人的话锋斥道:“你们这些人是怎么伺候的?如何能让母后为了一口吃的,病成如今这个样子?”

    太后听了这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可却气力不支,只好疲惫地闭上了眼。

    但她为皇室忧心了半辈子,究竟是放心不下,所以仍旧勉力睁开眼睛,颤抖着张开了手掌。

    圣人与太后对视一眼,将手放在她的掌心,太后又费力地瞥向琅琊王。

    琅琊王踌躇着,也将左手放在了圣人手旁。

    太后咬牙用力,想握住两个儿子的手,可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只能松松搭住二人的手掌。

    她想说,你们兄弟二人,万不可为权势生了嫌隙,凡事都要以江左为重。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喉间只能发出呜呜的急鸣。

    口水和眼泪一道流了下来,圣人拍了拍太后的手,安抚地说道:“母后好生养病,切勿多思多虑。”

    太后的眼泪一滴滴滚落,在玉枕上聚集起了一个小小的浅洼。

    圣人看着她嘴边和衣上的口水,强忍着恶心,喂了小半碗药,便匆匆离去。

    琅琊王倒是没走,只不过一直在翻来覆去说着好好养病之类的话,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言语,也并不真的在意太后的反应。

    褚太后终究没能等到来自两个儿子的一句承诺。

    仅仅过了一夜,她那保养得宜的满头乌发,便变得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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