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生于江南世家,样貌才情名冠江陵,当初与沈家的这门亲事,可谓是人人看好。却不想没过几年姜氏就病逝。

    上是内宅无主,下有垂髫稚儿,沈越服完丧期不久后便续弦,但却择了一个门第低下的富商之女。

    柳氏嫁入沈家,在众多人看来都是攀了高枝,京城里的那些高门贵妇一直瞧不上她的出身,明里暗里讥讽她。

    而府上的下人也隐隐不服柳氏执掌中馈的做派,初来的那几年她甚至要看一些资历久的婆子的脸色。

    可最让她寒心的事,却是沈越的态度。若非初一十五不得同寝,这是沈越新婚之夜给她定下的规矩。

    可笑的是,他们成婚那天正好不在这两日内,连合卺酒都未来得及饮,沈越便丢下她走了。

    刻着喜字的红烛燃了一夜,柳氏也枯坐了一夜。

    在沈家这个望不到头的泥潭里,她好不容易生下了沈连溪,才有了挣扎着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闻家满门煊赫,你嫁过去了,自是要上孝婆公,下恤妯娌,为丈夫操劳后宅。若一朝诞下嫡子,方能站稳脚跟。”

    柳氏语气平淡无波地交代着。若非在沈越那里面子上过不去,她是绝不会走这一遭的。

    淡淡瞥一眼下方的少女,柳氏慢慢攥紧了手中的绣帕。

    也不知,高贵如姜氏,她的女儿会不会落得跟自己这个富商之女一样的下场。

    “再则,如若闻家郎日后要纳妾,也须记得不妒不怨,大度端方才是正妻该有的规矩。”

    柳氏在上方不轻不重地提点,沈月枝面色平静,耳上的白玉坠明晃晃凝着莹润的光晕。

    这不过是离府前的最后一次过场,两人都心知肚明。

    绿芜掀帘进来,适时斟了一杯六安茶双手奉上,“夫人,请用茶。”

    柳氏淡淡落了一眼,并未接茶而是站起身道:“也罢,该交代的也已经交代了,万事由己。”

    沈月枝微微欠身,瞧着眼底一片水绿色裙裾掠过,眸光淡淡。

    柳氏走后,绿芜扶起她,面色不忿地埋怨:

    “夫人这是安的什么心?有哪家主母会在出嫁前劝姑娘给夫君纳妾的?这不是摆明了不念着姑娘的好么?”

    她方才上茶,便是听不过去了,寻个由头想打断柳氏。姑娘身子弱,好不容易养好了几分,听了这些又要多思。

    “何必为这个烦心?不听就是了。”沈月枝温声道。

    语罢,转身进了内室,坐在妆奁前用梳篦理着乌发。铜镜中映出一张清丽的芙蓉面,黛眉雪肤。

    绿芜跟上前,接过梳篦动作轻柔地将乌发顺好,嘴里道:

    “我是为姑娘不平。后院和前院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临走了何必还要来恶心这么一回呢?”

    柳氏入府那一年,姑娘不过才八岁,方初记事。人心都是肉长的,若柳氏肯好好待姑娘,姑娘哪会不记得她的好呢?

    绿芜轻轻将髻间的钗环卸下放进妆匣中,一抬首,却见沈月枝正从铜镜中瞧着她笑而不语。

    “姑娘瞧着我做什么?难不成觉得我说错了么?”

    铜镜中的玉面轻摇头。沈月枝转过身看向她,弯起唇角道:“全说我了,怎么不说说你自己的事?”

    “我?”绿芜面露困惑地停住梳篦,“我有什么事?姑娘打量着骗我么?”

    盈盈灯芒下,她一身松花襦裙俏生生地立在那里,发间只简单缀了几朵珠花,唯有一支玉簪精巧别致。

    “你头上这支珠蕊海棠簪是喜桂送给你的吧。”沈月枝柔声道。

    顺着她的目光,绿芜一抬手摸到那支簪子,脸顿时飞满红霞,羞得说不出话。

    正巧花描掀帘进来,只一眼便知晓是为何事,走近伸手点了下绿芜的脸颊,故意打趣道:

    “唷,什么事呀?怎么脸红得跟那日天底下的艳阳花一样呢?”

    绿芜忙侧身躲走,以帕子覆着面,眼波横转道:“你们一个二个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就会笑话我!”

    平日里一向稳重的花描今日却不肯轻易放过她,“我们算什么呢,自然是比不上你家喜桂的。”

    此话一出,绿芜又羞又恼,忙上前要捂花描的嘴。

    这些日子,喜桂借着沈连溪往后院跑的名义,常常给绿芜送些讨她欢心的玩意儿。

    有时是些新鲜的零嘴,有时是几块绣帕、几朵珠花,而这支玉簪也是前几日刚送来的。

    众人皆看在眼里。

    喜桂和绿芜皆是沈府的家生子,两厢有意,且喜桂能被派去照顾沈连溪,必定是得了正院青眼的,日后也有前程。

    如何看,这桩婚事都称得上极好。

    笑完闹完,沈月枝正色道:

    “绿芜,你家中一直惦记着你的婚事,如今你也遇到钟意的人了,便趁我出嫁前把你二人放为良籍,再给你的嫁妆添厚些,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绿芜、花描二人自小同她一起长大,她们的嫁妆沈月枝一早便开始准备。

    可方才还面红耳热的绿芜却松开了帕子,愣愣道:“姑娘这是不准备带我去闻家了?”

    不过几息间,她眼眸中便凝出盈盈泪珠,哽咽道:“到头来姑娘却打量着这个注意……”

    轻轻蹙了下眉尖,沈月枝起身拉住绿芜的手,拿过帕子为她拭泪,温声道:

    “我知晓你一心念着我,但哪怕你不随我去闻家这份心也是一样的。”

    沈月枝一点点将绿芜腮上的泪痕拭净,嗓音轻轻柔柔地劝她:

    “我给你备了一间铺子,你二人成婚后可做些小本买卖,也不必再给人为奴为婢。喜桂待你好,你们相互扶持也好让我们放心。”

    花描也在一旁轻声劝慰道:“你念着姑娘,姑娘自然也念着你,都是一样的,何必伤心呢?”

    可听了这些,绿芜的泪珠却滚得更多,她伸手拔下头上的簪子,攥在手中,不住地摇摇头,哭道:

    “如若要离开姑娘,我宁可不要这簪子!”

    闻家乃煊赫世家,府中规矩不知比沈家多出几倍来,姑娘嫁进去岂是轻易站稳脚跟的?如若身边没几个知心人,只会更难。

    若是让她在此时丢下姑娘,她如何做得到。

    思及此,绿芜神色更加坚定,道:“我绝不离开姑娘。”

    语罢,便掀帘跑出了内室。

    透过支起的雕花窗,便看见绿芜出了院落。

    手中的帕子尚存湿意,一时间沈月枝心尖又酸又涩,仿佛尝了口生涩的青梅,也险些落下泪,忙侧身道:

    “你快去看看她。”

    绿芜有些性急,若是一时伤了与喜桂的情分就不好了。

    这点花描也清楚,便应声去了。

    次日,天朗气清,日光在瓦砾上落成细碎的光。

    服侍梳妆时,绿芜眼皮还微微泛着红肿,显然是哭了一夜。沈月枝瞧了一眼便蹩起黛眉,问她道:

    “那支珠蕊海棠簪呢?”

    手上一顿,过了片刻绿芜方抬眸与铜镜中的沈月枝目光相接,知晓瞒不过她,便轻声道:“……我还给他了。”

    闻言,沈月枝的眉尖顿时蹙得更深,正要开口,绿芜却先一步打断她,神色平静道:

    “我并非意气用事,我已经打定主意要陪姑娘入闻府了。至于喜桂那儿,我也不想耽搁他,早日说清楚也好。”

    万般说辞皆哽在心头,沈月枝眼圈一点点变得通红,转身轻轻拉住她的手,方想说话眼泪却先一步落了下来。

    一滴滴温热在手背上晕开,绿芜也被勾得起了泪意,强忍道:“姑娘别哭。我自小便陪在姑娘身边,将来自是一样的。”

    这厢正伤怀着,那边朱嬷嬷已掀帘进来道:“正院将嫁妆单子已送来了,月姐儿过目一遍罢。”

    朱嬷嬷年纪大了,不好拿这些事惹她老人家伤心,两人忙侧过头将泪痕拭净。

    接过单子大致扫了一眼,沈月枝眉尖微蹙,这上面的数目比她预想的多出不少来。

    瞧出她眼底的不解,朱嬷嬷笑着解释道:“里面多出的嫁妆是夫人早就给月姐儿备下的,原先一直在老爷手中,如今也一并放了进去。”

    姜氏陪嫁丰厚,哪怕多年过去了,也依旧是一个不菲的数目。

    黛眉一松,素白的指尖轻轻触上纸面上的墨迹,沈月枝眸光清浅,似盈着一层淡淡的波光。

    自扬州回来后,母亲便待她冷淡了许多,甚至单独给她辟了一处院落。后来母亲病重,身子一日日孱弱下去,却仍不许她去看望。

    而此期间沈越也未踏进过后院半步。记忆中,只有母亲房门中飘出的汤药苦涩味一日重过一日。

    曾在高堂之下许诺比翼连枝的两人,至死也未见过一面。

    后来柳氏进府的前一晚,府中张灯结彩下人往来,却无人记得今日也是沈家长女的生辰。

    只有朱嬷嬷悄悄做了一碗长寿面,端给沈月枝。在沈月枝含泪吃着长寿面时,朱嬷嬷终究不忍心透露了当年的隐秘。

    ——沈姜夫妻二人关系忽然冷疏至极,是因为一个叫杨怀仁的人。

    他曾在沈月枝八岁生辰宴上,拿着姜氏的贴身玉佩找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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