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蔓在阿武及侍女的护卫下找到方守中时,日头西斜,对方正领着街道司的兵士巡城。待黎蔓表明身份后,方守中脸色微变,依照对方的意思屏退了随行之人,寻了个荒废的院子。

    阿武在院门口守着,警惕地注视着周遭的过路人。

    在永和帝的默许下,天子罢朝,太子、太后抱恙等消息近来不胫而走,乐安郡主击鼓鸣冤一事更是传遍了大街小巷。大虞风气开放,对民间议论朝政之事管束不算太严。但所有事赶到一块儿,大伙儿再怎么看热闹,也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陆闻砚执掌的御史台动静不大,只不紧不慢地抛出一个个有关汪存滥用私权、欺上瞒下的证据。但窦让和冯廷相斗之势是越发如火如荼,吏部群龙无首,刑部和大理寺则是把“针锋相对”摆到了台面上,上朝议事总是吵得轰轰烈烈。

    不仅如此,自从那日未能成功将黎蔓抓回去,大理寺上下就跟魇着了一般,做事越发有赶狗入穷巷的意味。整日在京城里草木皆兵,东寻一个由头,西找一个错处,害得百姓们人心惶惶,生怕冲撞了这些官老爷,犯忌讳被抓进牢中。

    而作为京兆尹的方守中,其职责本就是执掌京城民生。他自己是个正直规矩的性子,也经历过求告无门的苦楚,是以对城中百姓很是爱护。大理寺这般蛮不讲理,两者免不了对上。方守中寸步不让,开口行事皆能翻例律对照。

    于是大理寺不仅碰了好几次钉子,还发觉百姓们越发爱戴方守中了,堪称“赔了夫人又折兵”。

    勉强能治住大理寺一些疯魔行径的方守中不知道对方的懊恼仇视,只越发注意起朝中动向。那日黎蔓击鼓鸣冤后被刑部带走后,尽管知道自己有些逾矩,他还是没忍住去问了陆闻砚几句,后者思忖片刻,选择委婉暗示些许。

    是以在黎蔓找到他,将端王与冯廷勾结大宛之事和盘托出时,惊讶地发觉方守中并未立刻开口回绝,而是陷入思忖之中——毕竟自己空口无凭,还以为对方会严密质问真假。

    “陛下罢朝前,曾传令让我觐见。虽未提及这些,但垂询了我平日负责的事务,勉励方某要体察民意、事必躬亲,”眼下看来,不失为一种旁敲侧击,方守中道,“陆大人也提点过方某几句。而且那日若是我没看错,郡主是主动入狱的。”

    他本不愚笨,此刻看向为了掩人耳目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女子,抛出心中疑问:“况且近来大理寺在城中行事狂悖,不完全像是仗势欺人……倒有些像病急乱投医。”

    “那日登闻鼓前,二郎提前同刑部尚书知会过,但因着人多眼杂,没来得及同方大人言明。”黎蔓说着,福了福身子,“说起来还未谢过大人那日的仗义执言。”

    至于对方提及的另一件事,她知道的内情更多些,遂主动出言解释:“大理寺看似疯魔,但行事也并非完全是无头苍蝇,方大人入朝不久,对这些许是不太清楚,大理寺抓的人,有不少与窦相及其门生有所关联。”

    简而言之,便是两派斗法。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没有那支军的存在,何苦编出这么个谎来找方大人?”

    唯恐他不信,黎蔓抿唇道:“我已让二郎入皇宫觐见陛下以求密旨,大人也可等见过密旨再便宜行事。但此事关乎整个京城,当越快越好,实在耽搁不起!若我拿这等事诓骗方大人,自当天打雷劈、万箭穿心!是以还望大人相助!”

    她咬牙:“若届时无此私军出现,我自会向陛下请罪……”

    “郡主无需多言。”

    被她恳切的目光看着,方守中薄唇微抿,只郑重拱手。

    “我虽不知端王与大宛勾结之事,但对冯、汪两家之前如何挟势弄权心知肚明。郡主与陆大人这大半年里为除奸臣多有动作,方某也相信天下人都将这些看在眼里。”他未出孝期,纵使做了官,除开上朝,照旧一袭白衣。

    “于私,郡主对方某有恩,方某也相信郡主的为人;于公,而今方某司京兆尹一职,需对这城中的百万人负责。岂能明觉时局动荡,却因惧怕担责而毫无作为,去求一个所谓的稳妥?”

    方守中反问半句,由此便是应下:“无需多言。只方某不过一介书生,对行军习武实在不通,郡主只需告诉方某能做些什么便好。”

    “多谢方大人!”

    若要守城,自然要登城门以观地势,还需筹集人手。不仅前一样需要方守中带路,后一个要素也需方守中帮忙。京兆尹可直接指挥京中的街道司——其间共计兵士七百人,平日里负责巡城开道、修治沟渠等。

    黎蔓伸手,站在她身侧的苏叶递上卷轴,甫一摊开,便是幅京城的地图。

    她指着其中一处,说:“我欲将那护城河上的石桥毁掉,以拖延敌军速度。”

    京城外是一整圈的护城河,河面平均约莫五十余米宽。

    “我带郡主去芳林门,” 大概明白自己能做些什么后,方守中当机立断,“通知百姓们今夜全城宵禁,不许出户。再让人将所有街道司的弟兄们全都召集起来!”

    “寻个合适的由头,”黎蔓提醒道,“不然短时间内把大伙儿都叫出来……”

    “不妨事,大理寺最近行事疯魔到那般地步,我如此做也不会引人注目。”方守中迅速走到院门口,对自己的副手简单嘱咐几句,忽而转头,“事不宜迟,咱们也走吧!”

    倒也确实,大理寺“珠玉”在前,别说只是把街道司所有兵士召集起来了,就算方守中要让这些兵士大摇大摆地巡街,大抵也只会被百姓们认为是京兆尹忍无可忍,决定要和大理寺正面对上!

    ……

    急匆匆赶到芳林门处,日头已经完全坠了下去,天边泛着深蓝,近处则为乌沉。古朴的城墙沐浴着自半空洒下的月光,无言肃穆地伫立着,护城河静静地流淌。

    方守中出示腰间令信,黎蔓领着阿武和秋月、苏叶登上城门,询问当值的兵士此处备有多少弓弩,临时挖出陷马坑是来不及了,只得问问是否存有铁菱、拒马枪。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黎蔓紧攥的手指松开几分。

    方守中的副手很快带着街道司的兵士们到了城下,虽一头雾水,但仍紧锣密鼓地按照吩咐开始把那些他们平日未曾见过的东西搬到城外摆好。阿武一边帮忙,一边在有过路人探头探脑地看热闹时冷着脸将人吓走。

    夜色愈深。

    “他们既要攻城,要么破门,要么上墙,极有可能会备下云梯或者撞车,”黎蔓将手搭在城墙的石砖上,思绪绷得极紧,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面对当前的局势,“除开弓箭,我们还需滚木、礌石一类,以便在敌人登梯翻墙时将其击下……”

    若是强行破城,便需将重物搁在城门之后,或以人力相抵;若是云梯攻城,可用油浇于其上,引火相燃。

    对方光是骑兵便有近千人,而今人数悬殊,自是不宜正面相对,最好是想法子将人拖住。

    而最能拖延攻城的手段之一,便是把护城河上的石桥毁掉;毁掉石桥,要么由人力强行断凿,要么用火药将其炸开……

    但这么多的东西,这么多要做的事,哪里来得及?

    依着阿晟的说法,这支军光是骑兵,兴许就有近千人。是否还有弓箭手?是否还有步兵?若是有,又会有多少?

    七百街道司还是太少了,纵使加上在芳林门轮值的兵士,方守中做主叫来的防隅军,统共也还未到一千。

    黎蔓越想越觉着头晕目眩,一手撑着墙,一手抚着心口。她的身子较之以往好上不少,但大喜大悲时还是难免牵动气血,无意识地身形一晃。

    站在一丈开外,正与副手商议今夜城中安排的方守中见此情形,下意识地就要上前,却是有人比他、甚至比两个侍女的动作都更快——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陆闻砚揽上她的肩膀将人撑住,低头关切地去看她的脸色,“嗯?”说着又径直搭上对方的手腕把脉,发觉没太大问题,他心下安定几分。

    “无事,”抬头对上青年的面庞,黎蔓站定,声音有些低,“你怎么来了?”

    按照原定的计划,对方此时应该待在宫内,以便激起端王的怒火。

    “明知故问,这种时候我还让你一个人应对,真不怕二舅到时候让我的腿再断一次,”陆闻砚轻笑半声,忽而又话锋一转,语气幽幽的,“况且真要问这个,你不也应该待在刑部牢狱里……等我接你进宫么?”

    他为何会这般问,黎蔓对此心知肚明。

    本来依着陆闻砚的意思,黎蔓也是要被送到别庄去躲风头的。但后者执意不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一直惦记着替至亲报仇,怎能在紧要关头做缩头乌龟?端王虽忌恨于她,但也需要这个“诬告他的人”作安抚武将的棋子。

    端王要卖国求荣,这对于以血汗挣军功、卫土地的武将来说,尤其是有血性,可谓十分“不讨好”。而留下“诬告”自己且身为昔日武将之首的遗孤,又能一定程度上安抚这些武将的心情。

    达成以上种种,只需要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活着,对杜光严来说,这是笔划算的买卖。

    陆闻砚被这么说了一通,觉得有理。正当他动摇之际,又被对方补充半句:“就算端王杀红了眼也没事,我答应了二郎要生同衾、死同穴的嘛。”

    才思敏捷的御史大夫怔楞半晌,发觉自己实在说不过。

    “我……”黎蔓抿唇,明白对方因为觉得自己不顾性命而觉着不悦——只要城破,死守此处的黎蔓可谓必死无疑。做决定时的斩钉截铁在此刻化为些微心虚,不算多,因为她知道对方了解自己的性子。

    可知道归知道,丝毫不安抚又是不行的。形势紧迫,黎蔓想早点哄好某人,遂趁着夜色颇浓,四下又无人注意到此处,她豁出脸皮,不管不顾又结结实实地亲了下陆闻砚的唇面。

    某人先是讶然,旋即又在这个很是莽撞的吻里感受到些许惶急的意味。于是他格外清晰地意识到,决意死守城门的黎蔓,心中也在惴惴不安。

    他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得一旁有吵嚷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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