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1980年,汤姆·马沃罗·里德尔。

    在人还没有能力了解命运时,它却已经发生了——情迷意乱的夜晚、纯洁或肮脏的血液,在药水的催化下,欣喜、惊惧、漠然与悲苦创造了新的生命。那生命在逼仄的角落哭喊着,以死亡与孤独宣告自己的降临。

    可要是哭喊没有回应,宣告无人聆听……

    汤姆·马沃罗·里德尔在默然中以为,掌控世界的命运便是自己的命运。

    要是没人提出异议,这世界理所当然地被交到他手上。而要是有人对此不满,甚至做些无用的反抗,他愿不辞辛劳地将他们送往死亡之地。

    当盥洗室里的女生被教授们发现时,她早已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从头到脚都被水泡透了,面上凝结着十分的惊恐。

    那十分的惊恐是可爱的、僵硬的手脚是坚定的、涣散的瞳孔是神秘的……显然这种死亡是带着美的——里德尔夹着日记本混在人群里,静静审视自己的第二幅杰作。

    他本想静静地,可周遭的一切是那样嘈杂:桃金娘·沃伦的新生的幽灵在上空哭泣,她缠着奥利弗·洪贝,以为他是最应被归罪的人;琼·德尔佩和她的女伴耳语,为死亡出现在学校而惊慌不已;露易丝·沙菲克还能做冷静的思考,她试图跟他探讨事件的隐情。

    里德尔饶有兴致地听着她讲,并期待着“密室”、“蛇怪”、“继承人”一类的字眼从她唇边掉出来。事实当真如此,可她那双雾蓝色的眼睛只顾着道出无畏,丝毫没有对艺术家的欣赏与尊崇。

    他倒不指望这商人的孩子能有什么见识,但她至少该表露出担忧与害怕,就像那些麻瓜出身的巫师该做的。里德尔捏着日记本,一个杀害的念头瞬时钻进脑海,但他紧接着便想起来——

    沙菲克,她的血统足够纯正。

    于是他像往常一样挂起微笑,以一位绅士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礼貌来回应她。里德尔毫不意外地发现,沙菲克的脸红了,红得像是雪地里冻僵而死的人。

    她无知地站在杀人凶手面前,反复推理事件的真相,更不幸地是,她爱上了这名凶手。里德尔内心最深处有种难以言喻的快乐,他带着怜悯似的厌恶,在告别时吻了她的手。

    他敢肯定,沙菲克只看到了温柔。

    不止是沙菲克这样,霍格沃茨大半的教授、学生都是如此,即使是丧失感觉的幽灵,也能被他的言行轻易打动。毕竟他可是斯莱特林的级长,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

    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地里羡慕里德尔,羡慕他得到了过分的偏袒与喜爱……可他认为,偏袒并不是什么好东西,爱更不是。爱给人虚无的期待、转瞬即逝的乐趣、无休止的背叛。

    里德尔确信自己身上没有这类无用的东西,也不愿他人将这东西强加给他。因为爱除了叫他们忘了他是个混血以外,别无好处。

    但这点好处也并非不能从别处取得,里德尔坚信有一种更为优雅、体面的方式能叫他们忘记。

    他敢肯定,用绝对的掌控与力量。

    深色的天鹅绒窗帘边,受他掌控的仆人坐了整整一排。里德尔轻轻搭上马尔福的肩膀,却越过他,盯紧房间中央的那人——实际上,他对“里德尔”这个姓氏厌恶极了,却在过去的多少年里,不得不忍受“里德尔”带来的煎熬和耻辱。

    而眼前的人总是能让他想起那段日子——西弗勒斯·斯内普。

    “为了我,为了你的忠诚……杀了她。”

    里德尔将命令道出时,内心正快活着。他毫不怀疑,对力量的忠诚会战胜某种幻觉。他知道斯内普是个聪明的人,能明白权力的顶峰尽是资源,只有顺从才能得到更多。

    毕竟这世界上的女人多得是,只要里德尔乐意给,只要斯内普点头接纳,那这世界上有无数女人比罗尔的血统更纯正、性格更温顺、目光更长远。

    他以为,斯内普不过是要个床伴,要个陪着他的情人。所以他总不会拒绝一个对他百依百顺的、乖巧愚蠢的小女人,在这个位置上,合适的人多得是。

    他又走过长桌,绕到他跟前。

    风在夜里吹起窗帘的一角,屋外的月光闪闪烁烁。窗帘下的黯淡的金穗擦过深色地板,去而复返,呼吸一般起伏。斯内普低垂着目光,但里德尔强迫他直起身来,强迫他将真正的情绪吐露出来。

    他总是在窥视。即使他看出了他人最想埋葬的创伤、竭力掩饰的弱点,他不觉分毫亏欠。即使他看见他人怎样相亲相爱、柔软的床榻上你侬我侬,他一笑置之。

    他此时正视眼前的人,他承认斯内身上有着里德尔的影子,但对于神秘人来说,他并没道理复刻一个从前的自己。于是,他亲切地唤他一声“西弗勒斯”,希望他做个忠诚的仆人。

    “是……主人。”

    踩着自己身前的影子,西弗勒斯回到蜘蛛尾巷。街道上的灯又一次被修好了,肃静地在远处照耀着。他慢慢地走着,离那刺眼的白炽灯越近,他踩着的影子便越发向后倒去。

    终于他走到了街灯下,那道受多个光源影响而变得交叠模糊的影子,彻底被抛在了身后。西弗勒斯没去看身后,他隐约觉得那儿什么都没有,所以他向前看——

    他又隐约瞧见巷尾那个耸立着的大垃圾箱,被人扶正了,黑洞洞的口里不知含着多少人的宝贝。

    于是他又怀疑身后原本是有人的,可他急匆匆地回过头,发觉真是一个人也没有。西弗勒斯就站在原地,就这脚下一团模糊的影子,提出一个永远得不出答案的思考。

    他快步朝家里走去,最后几乎快跑起来。门上施加的魔法从未失效,只是对西弗勒斯不起作用,他用三根手指轻轻一推,木门就哀嚎着向内摔去。他记得有谁或是漫不经心、或是声色俱厉地提过许多次,要他给这扇门改头换面。

    可他怎么没听呢?西弗勒斯险些掉进回忆里。

    他转进屋内,背靠着月光锁好门。他的呼吸极为规律、极富节奏,跟默哀的家具们一样平静。西弗勒斯一时忘了自己身处何处,忘了自己从哪儿回来,要到哪去,忘了自己接到怎样的命令,忘了自己该去实行……

    他走过梳妆台(从前没有这样东西),那里“唰”地亮起两根蜡烛。西弗勒斯惊疑不定地看过去,发现两支明烛间夹着面镜子。

    这并不是他的东西,却被留了下来。

    西弗勒斯想起某一天的夜晚,他们执行任务过后,神经紧张地回到家里——那天他们实在太累了,否则一定要吵起来。由于他认为,米斯切尔对他只敢击晕、而不敢杀死敌人的行为暗含嘲讽,他跟她绊了几句嘴。

    当西弗勒斯带着怨气,将手边的一块小装饰品抛回梳妆台时,意外发生了。他本以为那东西会在空中划出一道规规矩矩的弧线,度过一生中最顺当、热烈的时段,最后落在桌上的某处,有个完满的结局。

    可它直冲冲地砸向镜子,在空气的凝滞间,迸发一声清脆的爆裂。那是它们生命的最后一音,借由两败俱伤得来的。于是那声音格外尖锐刺耳,血淋淋地扎进灵魂里。

    西弗勒斯看着米斯切尔,米斯切尔也看着他。只不过他眼睛里的怒火黯淡了,转而在她的眼睛里燃烧起来。但西弗勒斯猜,她终究不是为了一面碎了的镜子而生气。

    他没说一声抱歉,而是逃避似的走向梳妆台。他掏出魔杖施了个修复咒,那破碎的镜面却毫无反应,像一潭死水,只从中心裂成的七八块碎片里,映出七八只他的黑色的眼睛。

    “我的天才,你以为镜子碎了也是能修好的?”

    “我并不认为……有什么是魔法修不好的。”

    西弗勒斯忘记了,忘记了那天米斯切尔是怎样消气的,但他试想了一下:她像无数次拌嘴过后一样,抿着唇,无声无息地躺进沙发里,毫不优雅地将脚搭在桌上。抽一本书,摊开在膝头,而后在脑袋上点一盏灯,点在左上角,以便手的阴影不会遮挡文字。

    然后她便读下去,将他忘了。每当这会儿他也会试着忘了她,去找自己爱干的事,而一旦西弗勒斯找到了,还真就将她给忘了。

    他们似乎都在忘却中等待着,等着某一象征着和平与解放的时刻到来。

    有时是米斯切尔在读小说,看到某句幽默讥讽的话,忍不住轻笑、或是干脆刻意地大笑出声。那时她从书本上方抬起头,看西弗勒斯一眼,要是他能精准抓住那一眼并回看过去,那他们便和好了。

    而有时是西弗勒斯在熬制魔药,进行到某个等待的环节,于是靠在扶手椅上闭目养神。那时他在扶手上敲着节奏,忽然想起房间里还有个米斯切尔,要是她像没事人似的凑过来并按住他的手,那他们就和好了。

    和好了,于是西弗勒斯将镜子送去魔法用品店修理。现在镜子修好了,又摆回这里。可报应不爽,一切事情都改遵循某种“轮回”,就像此时镜子是完整的,可他们却被击碎了。

    从光亮微弱的镜子里,西弗勒斯看见自己面部的一角,被尘埃粉饰得像只幽灵。以前他从这镜子里也不会看到更多,因为绝大多数的时候,这面镜子是给妻子用的。

    米斯切尔背对着床沿上的西弗勒斯,坐在方方正正的长腿木凳上,抬着手臂,低头往脖子上扣一条复古的珊瑚项链。她极少在穿戴时使用魔法,仿佛亲自动手来做是件多么富有仪式感的事情。

    但令人微微恼火的是,仅凭她一人通常是扣不上的。她在房间的一角呼唤可能处于各个角落的西弗勒斯,不管他在读报纸还是在整理货物清单,都得先走过来把那条可恨的项链扣好。

    当他笨拙的手握住项链的两端时,米斯切尔那双纤细的手就缩回去,这时他往往会感到烦躁又疑惑。西弗勒斯低下头,揪着鱼尾扣去找链子上的孔洞。他得提防着自己看得太用心,因为那样会让周遭的世界变得模糊,不仅人物成了背景,扣好项链的难度也陡然增加。

    往往越是扣不上,他越感到气愤。相反地,他越是扣不上,米斯切尔仿佛越是高兴。

    等西弗勒斯终于搞定一切,抬起头,总是能越过她欢快发颤的肩头,见到镜子里的情景:镜子里有两只眼睛,不像太阳的那只洋溢着快乐,全是黑夜的那只莫名地苦恼。

    此时他从回忆里退出来,坐到木凳上去歇一歇。西弗勒斯恍惚听见了米斯切尔的笑声,可镜子里却没有她的倒影,于是他只能审视自己。

    现在的自己是最独立、最纯粹的自己,可就是这“自己”将西弗勒斯推向了惊讶与怀疑的深渊。他本以为,这世上怀抱天赋的人该是最得意的,靠近权力的人该是最满足的,受人信任的人该是最幸福的……

    可他既不得意又不满足,更谈不上幸福。

    “杀了她——是。”

    西弗勒斯的上身一下失去了支撑,他面朝下,痛苦地瘫倒在梳妆台上,任由摆件、装饰散落一地。他不得不想起,神秘人哪是叫他杀死米斯切尔?他教唆他杀了本该年轻、自由、野心勃勃的自己。

    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甘愿屈服于这样的一位“主人”?他不理解自己为何对他崇拜不已,不清楚自己为何对他的信任产生痴迷?他不明白,明明是自己的身体、思想、命运,为什么总受他的摆布?

    神秘人不由分说地将他推来推去,就好像是把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推到另一个方格里。

    西弗勒斯心中升腾起一阵仇恨,夹杂着丝丝的悔意,渐渐地,这些情绪丝线一般交错、缠绕、编织……每根线都是那样轻,叠出来的纱网却让他喘不过气。

    他急促地呼吸着,想要伸手拨开却无济于事,他触碰不到那层面纱,只能听某种哀怨的声音在耳边绕来绕去——

    如果不将预言转告,会怎样?如果佩吉·艾博还活着,会怎样?如果从未加入过食死徒,会怎样?如果他早早地听从那位“朋友”的劝告……会怎样?如果、如果他从未沾染过黑魔法……

    西弗勒斯将自己吓了一跳,他赶忙站起来,打算去给自己熬副镇静的药剂——他不敢、也不该将自己的十几年全部否定,再放回根本就不存在的假设里。

    他的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呢?他在走出每一步时都不曾犹豫。

    想到这,西弗勒斯又被自己唬住了。他的心中正在滋生一种想法,而这想法不时今时今日才有的。它的种子早早地便在他心里种下,几经压抑,终于是在今天发芽了。

    像是为了否定,又像是为了逃避,他在房间的一角,很是突兀地摇摇头。

    “我不会去杀她的。永远、一定。”西弗勒斯在心里念叨着。

    但实际上,这件事他早就决定了。在神秘人道出命令时,西弗勒斯对那命令也早有猜测,他料到他会叫他那样去做,于是反驳的话语差一点从心里蹦出来。也幸好是他对此早有猜测,才能克制住自己,将所有话又咽了回去。

    西弗勒斯一走神,一整罐药剂都摔到了坩埚里去。错误的材料混合在一起,瞬间蒸腾起浓重的白雾,愤怒的坩埚叽里咕噜地念着咒语,但不等它发挥任何效力,腔内的魔药便被清理一新。

    药剂消失了,可泛着药味的雾气还在,空气中散发一种苦杏仁的气味,像极了人们殉情自杀时用的药剂。西弗勒斯以为,一条通体光亮的黑王蛇会顶开雾气、从房间中最潮湿又黑暗的角落钻出来,它会盘踞在象征着失败的坩埚上,对着他呲一呲尖牙,然后便消散在浓雾里……

    西弗勒斯很爱米斯切尔,这并非是什么悬而未决的事情。

    他发现他是那样想念她,在她不曾叨扰的日子里。他发现自己或许始终有着那么点追求,而她也在那里——不,她不是他的追求,但她并列在那里。

    米斯切尔并非某种虚幻的梦想,并非是西弗勒斯理想的载体,她或许像他,像极了!他总觉得见她就像见一面镜子,爱她就是爱自己,恨她就是恨自己……他认为她的屈辱和折服总是复现在自己身上,他认为他们的前途命运始终是绑定在一起的,但西弗勒斯终于承认——

    她仍是大部分的她自己。

    他承认她的口音是自成风韵的、语调是潮汐般起落婉转的,她承认她的笑声是清亮悦耳的、笑容是像昙花一般绽开的……西弗勒斯承认她在振动声带时的、所有相关联的一切都是美的。

    她念一首诗、一段故事,他承认米斯切尔这样做时他总是得全神贯注,每个音节都不能落下。否则就像在陌生的森林中失去了前人丢下的路引,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

    西弗勒斯还承认、最心甘情愿地承认:那双……他只有在梦里、才肆无忌惮地凝望的眼睛……真的一点也不像太阳,却明朗得叫人屏息。

    他想起他或许在从前,早已有了许多个瞬间想去握米斯切尔的手,但那种情绪被盲目的自负蒙蔽了,被热烈的爱欲烧毁了。西弗勒斯现在真是感到惊奇,因为他从没见过这样一对恋人:先拼了命地贴紧距离,才想起去拉拢内心。

    可一切都没用了,他们像镜子一样碎了。

    他越是想下去,越觉得有无数只野猫抓挠着他的心脏。他只好抛开这一切,躲进冰冷的棉被里。但睡眠注定是不会找上他的,在这个快被繁杂事物给撑破的夜里。

    终于,在黎明将要到来的、黑暗孱弱的那一刻,西弗勒斯·斯内普从温暖中逃了出来。他走出家门,以一副将去决斗的姿态。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他仿佛重复了无数个夜晚与黎明,睡眠是稀客,疲惫是原住民。这种目标明确却漫无目的的奔忙终于将他的那副姿态削弱了——他不再急匆匆地离开家中,赶去与过去的自己决斗。

    西弗勒斯在预备着将心中所想全部道出,而在这一目标真正实现之前,他又一次冷静地坐下来、认真思考:米斯切尔·沙菲克·罗尔会躲藏在哪里。

    有许多次他自己吓自己,以为米斯切尔已经被别人杀死了。那种恐惧感就像对着空荡的山谷呼喊,回音越是激荡,可怕的气氛越甚。他会立刻否定自己,又转而发现手中毫无证据……

    除非他能将她找出来。

    西弗勒斯开始考虑最可能的地点,他的头脑似乎恢复了清醒,就像从前一样——雷古勒斯·布莱克死去的岩洞、阿尔温·沙菲克家的别墅、布莱克庄园的旧址,还有他不太愿意算在内的、西里斯·布莱克和莉莉·波特的住所……

    或者呢?

    他想起一种极易成真的可能——阿尔温·沙菲克的坟墓。米斯切尔会不会最想到哪去?如果今天不去,至少明天会去?但他转而意识到,他所想的事情傲罗们也能想到,亚拉冈·沙菲克也能想到。

    西弗勒斯静默了一阵,又一次走出门去。

    在汉格郡的最北端,第五商业街的界线外,一片黑色的原野滚滚向前。新年以前的那阵烧焦味还在城镇上空弥漫,投下一层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远处是天鹅绒一般的暮色,暮色里渺无人烟。

    西弗勒斯的人生总是会差一点儿,总是差在某一点上,他偶尔会承认这件不得不承认的事,并难过地发现自己也需要福灵剂——

    “米斯切尔?”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可她回过头来。西弗勒斯确信自己看到的不是一抹残魂,不是承载着感情的鬼影。他切实地看见她了,并承认她一定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人,即使他从前对此一直否认,即使米斯切尔脸上早已没了过去的风采。

    他几乎有半年时间没再见过她,于是这场景像梦一般不可置信。他看见她单纯地踩在那片土地上,脚下却蒸腾起一阵血腥味……她在这杀死了阿尔温。

    “听着,我——”西弗勒斯花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他的话被一个简单的动作打断了。

    米斯切尔从地上站起来,看上去有点吃力。她宽大的袍子下似乎是空空荡荡的,让人疑心她身上究竟还剩下些什么。可她站起来、站直了,将魔杖也竖起,一副决斗的姿态。

    “米斯切尔——”

    “你来杀了我。”

    “不!绝不是!”他停顿了许久,“对不起。”

    西弗勒斯道歉,但不知是为了什么。他原以为这样会叫局势缓和些,毕竟他服软了、他认输了,他相信米斯切尔能懂。但事到如今他又怕她不能理解,于是拼命地挤压自己的唇舌,说出自己以为的、这辈子都不会说出的话:

    “不管你现在说些什么……我毫无理由地相信你。”

    他见到米斯切尔脸上有一种新奇的、陌生的表情,他从前从未见过——但有一副表情与这极为相似,在几年以前,她见到西弗勒斯的博格特变成自己的样子时,也有这么一瞬间的凝滞。

    他向前走了几步,米斯切尔却向后退去,直到鞋跟磕碰到一块儿突出的岩石。她瞪着那双光亮的眼睛,向后坐在了低矮的土丘上。

    西弗勒斯还想上前,米斯切尔却又开始说话了:“那我要你相信,现在杀了我就是最好的——”

    “别这样对我,米斯切尔……别这样。”

    “你错了,斯内普。”

    “我错了——”

    “我错了,斯内普。”米斯切尔的脸上滚下两行眼泪,让西弗勒斯有些不知所措。虽然他总会想清楚该怎么做的,但她没给他这个时间,“你相信报应吗?”

    “我相信。”

    “那你就该杀了我!然后换个人杀了你,我再也装不下去了!”她莫名地开始发火,肩膀跟手臂一阵颤抖,“你不动手,那来找我做什么?所有事都该有个结尾,哪有故事能一直一直写下去的……你以为我们还能活多久!”

    他被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话敲打着,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西弗勒斯想去握住她的手,可米斯切尔将脸扎进双手里,好一阵才抬起来。他希望这次的她是清醒的,事实也当真如此。

    而她那句“再也装不下去了”就像某种咒语,将一层厚重、沧桑的盔甲扒开了。西弗勒斯见到一个很陌生的人,而她偏偏是他最熟悉的。这种奇怪的感觉也影响了他,叫他从头别扭到脚,好像灵魂本不该装在这具身体里,于是叫嚣着、扭动着,急不可耐地逃离。

    “你杀了几个人,斯内普?”

    “三个。佩吉·艾博、科林·布兰登、西德尼·卡罗。”

    “他们都和我一样?”

    他沉默了一阵,才说:“不。”

    “我杀死的第一个人,是我的丈夫。”米斯切尔一边说着,一边望着原野下的天空,“我们结婚的第一个星期,他整理图书时从梯子上摔下来了,脊椎骨硌坏了。但他不肯叫人抬进附近的麻瓜医院,或许是处于他可笑的自尊心,或许他知道多两条正常的腿也不会给死去的第三条腿带来任何帮助。”

    西弗勒斯抬头看着她,以为自己准是跌进了梦里——并不是由于话的内容,而是她说话时的语气,听起来是那么平静、哀伤而又亲近。他更坚定了心里的想法,他认为镜子是能修复的,所以无论付出些什么都愿意。

    “于是他瘫痪了,再也没站起来。”米斯切尔渐渐皱起了眉,“但他照旧、成日举起两条胳膊,高喊着‘主义’。我渐渐受不了他了,甚至到了最后,连他儿子也不耐烦了。你可能不知道,但我跟欧尼斯特鲜少站在同一边——”

    她停下来,等待西弗勒斯的一个点头。

    “某个晚上,欧尼斯特给我递了一瓶药剂,那并不是老博克的治疗剂,所以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要是老博克死了,他会继承所有,他说他要娶我?”米斯切尔眼里带上一份嘲弄,心中的厌恶不言而喻。

    “我拒绝了一切。但又是那个晚上,老博克脾气暴躁地指使我许多次,他居然让我端茶递水,干那些动动魔杖就能轻易搞定的事,他太可悲了!可悲到需要从年轻的妻子身上、从她廉价的服从上来找成就感——斯内普,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

    西弗勒斯终于有机会抓住那双手,可它们却像鱼一样游离了。米斯切尔抬起双手,做了个向前推动的手势——“博客家有一段很长的楼梯……幸好他死了,否则我没法回到霍格沃茨。”

    “第二个人我不认识。”米斯切尔抹了抹眼泪,继续说着,看表情像是喝醉了,“他让我去做,我就去做了。至于第三个、最后一个——”

    她低下头去不做声,但西弗勒斯知道,是阿尔温·沙菲克。

    “我才知道杀人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不像穆尔塞伯说的那样威风。”米斯切尔说,“杀死一个我厌恶的人,我觉得……心满意足。杀死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我可以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可、可杀死一个爱我的人……为什么我放过了莉莉,却没放过他?我再也装不下去了!”

    她又陷入某种回忆当中,像是彻底发了疯。西弗勒斯赶紧将她抱住,以防她用魔杖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但他能感受到,她的内里还是那副决斗的姿态,试图同无数个过去的自己决斗。

    或许这场决斗早就开始了,而西弗勒斯是刚刚才到场的助手。

    “我们逃走,去麻瓜世界,住到谁也找不到地方,好不好?”他终于将心里的想法一吐为快,可怀里的米斯切尔却变得无比僵硬,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可你拒绝了我,三次。”她声音颤抖着说。

    西弗勒斯随即感受到一滴眼泪,顺着她的面庞流向他的肩头。他急忙说:“我错——”

    “那都过去了!其实预言还有后半部分,你没听见就逃走了。”米斯切尔在他耳边喃喃道,“你要听剩下的吗?”

    “我发誓那与我无关了,米斯切尔。”

    “我告诉你。”她依旧倔强地说着,“他们两人不可能全活着。要是神秘人找到那个孩子,试图以寻常手段杀死他……只会自食恶果。”

    西弗勒斯松开她,直视她的眼睛,才发现她神情是那样严肃。而那份严肃中,又掺杂着某种引诱与迷惑。

    “他不会赢的。只要他试图杀了那个孩子,斯内普。他倒不如将那孩子保护起来,日后才不会真正妨碍到他。”

    “你是说……只要他去杀了那孩子,他就能——”

    “斯内普!”米斯切尔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打断了西弗勒斯的话。此时她的表情又变了,杂糅着莫名的担忧与痛苦,“别为了打败他,而将那孩子找出来……那是迫不得已的事情。”

    西弗勒斯的想法被看穿了,可他仍不明白,为什么不这样做?他知道米斯切尔一心想着叛逃,甚至现在,她可能想着如何打败神秘人。但凭她,就算再加上一个他,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凭什么我们这群人搅出的一堆烂摊子,要让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来收拾?他到底做错什么了就要变成救世主?”米斯切尔居然主动抓过他的手,“西弗勒斯,你喜欢小孩吗?”

    西弗勒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莫名被她嘴角的笑容打动了。他原本的思路是那样清晰,现在却只能跟着她的话走,他答到:“不喜欢。”

    “我喜欢!”米斯切尔说得干脆利落,柔软语调让他以为,他们不过是在家里的温暖的沙发上,谈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前提是,她身上有那么一点点是属于我的,我会忍不住去想她长大了能变成什么样:我会想如果我给她穿最漂亮的衣服,或者带她去看最激烈的球赛,或者给她一柜子的书……你想,她会很像我,但又不是我。”

    西弗勒斯听着,觉得她的话未免太具体了些,不禁生出一种怀疑。而或许是他的怀疑太明显了,才叫米斯切尔极其生硬地转移话题:

    “你期待的那个救世主,不过就是谁的孩子而已。别将他也牵扯进来,算我……求你。”

    这时原野的那头吹来一阵风,而西弗勒斯毫无痛苦地点点头。可他的胸口还是塞着一团棉花,又痒又胀,他的脑袋里充斥着各种想法——新的想法,借由旧的想法而生。

    但他一时间又捋不出头绪,天慢慢黑了下去,警告他再不分开就来不及了。来不及什么呢?要是西弗勒斯再和她相处下去,就会将这一刻印在脑海里,任凭他怎样编制记忆都掩盖不过去。

    可他又实在不想离开,不知为什么,虽然米斯切尔没这样说,但他坚信自己只要离开了,就再也没有找到她的机会。

    于是不管他走开还是不走开,在这一生里,似乎都忘不了自己曾见过她。

    西弗勒斯很爱米斯切尔,这并不是什么悬而未决的事情。

    他终于是掏出魔杖,以那副决斗的姿态将自己的魔杖交到米斯切尔手上,又将属于她的那根拿走了。他不懂妻子脸上那副惊恐又迟疑的表情,他只好对她说:

    “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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