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亚拉冈·沙菲克。

    “人的基本道德观念出生时不是平均的,不可等量齐观。”

    亚拉冈·沙菲克在年幼时曾听父亲说过:“每逢你想要对别人评头论足的时候,要记住,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有你那样的优越条件。”但这句话并没叫她变成一位谨慎行事的评论家,也没让她成为生活的冷静旁观者。

    当她的丈夫被放进那口坚硬、冰冷的棺材时,亚拉冈心里强烈地撕扯着的痛苦告诉她,她不过是平凡世人中的一个。

    的确,世人拥有不同的过往,不同的创伤和幸福。可相同环境下,有的人选择正义,有的人却一心投奔着邪恶。要是总念及这点过去而不去评判,那世人岂不是熙熙攘攘乱做一锅粥。

    杀害阿尔温的凶手是她此生最言辞激烈地评判过的人,米斯切尔·罗尔,她代表了她所厌恶的一切——这种鄙视出自她的内心,而不是造作的。

    轻浮、狡猾、虚伪、恶毒、装模作样……亚拉冈将自己所能想起的所有贬义词汇都加注在她身上,那些词句从她口中砸向波动的空气,一如她眼中的泪水砸向坚实的土地,毫无作用。

    她深知阿尔温不会因为她的痛苦醒来,也不会因为凶手的逃脱感到欣慰……不。亚拉冈近乎绝望地承认,她的丈夫会为此感到欣慰。

    他对米斯切尔有着超乎寻常的宽容,不像是兄长对妹妹,更像是父亲对女儿。他们婚后没少为那个人而争吵,尤其是在老沙菲克去世以后。亚拉冈承认自己偏见、吝啬,千方百计地阻止他们来往,但最终,那些阻止都屈从于爱了。

    外人看来阿尔温怕她,事事都听从她的命令。只要亚拉冈一个锋利的眼神、一句命令的话语,她的丈夫就变成个无法思考的孩子,全然跟着她的指令行进。

    可那是爱啊。阿尔温爱她,而亚拉冈也从没吝啬过她的那份。

    她知道他身上从没有过真正的、格兰芬多式的勇气,却是世界上最善良、最温和、最有担当的男人。这一点谁也比不上,她最崇敬的父亲也不不上。

    可为什么良善的人总是在善良里死去,而凶恶的人却可以在冷漠中永生?好像现世报根本就不存在?好像这个世界根本就不讲道理、只谈合作,好像自世界存在以来就从没有合理的规则供其运行!

    现在看来她当初的偏见全然没错,跟米斯切尔的罪恶比起来,她的吝啬简直是微不足道!亚拉冈不信自己讨不到公道,她要拿着法槌在凶手的头上敲击,她相信总有一天,那人能听到审判和死亡的声音。

    可……死亡?死了对米斯切尔来说可是解脱!一年了、一年了她不能任由那家伙逍遥法外,却也不愿她一下就死掉。她得被关进阿兹卡班,在那儿跟摄魂怪做朋友,那是她最好的去处——谁一旦进去了便不再真正活着,却也算不上死去。

    游离在现实和梦境之间,所有的温暖的回忆都被夺走,那种折磨虽然不能将她的罪孽抵消,却真正让活着的人感到心安。但亚拉冈还是觉得这样不够,她要亲手将她揪出来……

    “亚拉冈,你来负责。”

    “不,我不同意。”亚拉冈从痛苦和激愤中解脱出来,她甩甩肩膀,试图将多余的情绪甩干净,“我要接着追缉罗尔,这是我最想完成的任务,我希望谁也别来将我从这个职位上挪走——”

    她转过头,接着道:“波特先生,波特太太,我认为你们能谅解我的心情。我没法贴身保护你们,但我认为除掉那个祸害,也是对你们的一种保护。”她所用的称呼极为客气疏离,其中不免掺杂着怪罪。

    要是那个晚上,在波特夫妇得知米斯切尔是一名食死徒时,就立即将她捉住,事情不会发展成今天这一步。

    屋内没有人搭话,几名傲罗沉默着,但心中尽是同情。莱克特用魔杖轻敲圆桌,待亚拉冈擦掉眼泪、抬起头,才沉声对这一切重做安排:“在邓布利多校长与你们面谈之前,由我来对你们的安危全权负责。就在这间房子里,孩子们,相信我,我保证你们三个的绝对安全。”

    不知是出于何种情绪,莉莉的嘴唇有些发颤,她强撑着应了声,便靠在詹姆斯肩头默默流泪。她并非是怕了,只是为熟睡中的孩子倍感担忧。他明明只有那么一小点儿,却莫名地成了预言里的救世主。

    “哈利……”

    “为什么不把他直接捉住!我们难道还不能确定他的身份?”亚拉冈突然站起来叫到,“那个西弗勒斯·斯内普,他们分明就是一伙人!只要我们将他捉回去,就总有办法叫他开口——”

    “亚拉冈!”莱克特同样抬高了声调,“我们在安排一项重要的任务,希望你能严肃对待,不要谈些无关——”

    “这哪里无关了?他们都是食死徒!难道隆巴顿夫妇,”她颤抖的手放在心口,“难道他们不是被食死徒带走折磨的?”

    “坐下。”

    “不!难道你们就不能体谅下——”

    “我们没有一刻不在体谅你,亚拉冈!过去一年我们没有一刻不为阿尔温痛心,但你是一名傲罗!”

    亚拉冈僵硬地站了会儿,她面无表情地立在那儿,像是失去了灵魂的一块儿木头。过了会儿,她终于直挺挺地坐回椅子上,身体一接触到靠背就瘫软下去,失去了所有力气。

    “对不起。”她嚅嗫着。

    莱克特无暇再顾及她的情绪,迅速将剩下的任务分配完成。他向波特夫妇道出傲罗们能掌握的所有情报,一刻也不敢耽误,仿佛在跟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赛跑。终于一切都安排妥当,他才想起告诉亚拉冈:

    “邓布利多校长不赞成我们那样做。”

    “什么?难道斯内普、难道他还能是好人不成?”

    “相信他自有安排,我们只要相信他的决定。”莱克特扶着亚拉冈的肩膀,递给她的眼神无比坚定。

    亚拉冈垂着头考虑了许久,仿佛终于明白了话中的意思。可她刚一开口,悲伤又挤进了她的嗓子里:“那晚阿尔温明明跟我说,绝不会对罗尔手下留情……”她将脸埋进手掌里,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

    莱克特为亚拉冈顺着气,而詹姆斯迟疑着,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妻子。他看向莉莉的眼神极为复杂,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情绪,有疼爱、有忧伤、有质询。

    “如果我再遇见米斯切尔,绝不会对她手下留情。”莉莉贴在他耳边说着,心中泛起一丝自己不愿察觉的痛楚,“可我仍然有些心痛,这心痛很可耻。”

    “不。”詹姆斯握紧了她的手。

    “我心痛我自己,可耻我自己……居然将一个人从头到尾都看错。”她低下头去,可紧接着,莉莉想起那封被自己丢进壁炉里的来信,于是她又带着一份疑惑与庆幸,猛然意识到——

    “可过去和现在的一切,她明明早就提醒了我。”

    小屋内燃着的蜡烛忽明忽暗,被执笔写作带起的微风吹得东倒西歪,屋内的空间极其有限,但烛火在其中是那样脆弱,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能让它成为受害者。

    西弗勒斯在信纸上书写,他心烦意乱,每写两句便要划去半句。到了最后,泛黄的信纸被打结的墨水弄得不堪入目,而他也失去了任何写下去的力气。

    他仍需要一个面谈,与霍格沃茨的伟大的校长。

    时间快得惊人,在他还苦苦受着两方势力的煎熬时,这场战争似乎被推向尾声了——神秘人开始阻止那预言的发生,为此几乎是不择一切手段。西弗勒斯很是怀疑米斯切尔所说的预言后半段,但他完全理解她的用意。

    她不信任他,这显而易见。

    米斯切尔或许真的听到了预言后半段,但她告诉他的绝对不是真相。她以为西弗勒斯还一心效忠于神秘人,所以定会把预言转述,而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那“救世主”暂且安全。

    可她没有考虑到,神秘人也并非真正地相信西弗勒斯。或者她考虑到了,所以更将这段预言当做对西弗勒斯个人的考验。米斯切尔考验他的立场,考验他会不会做她的叛徒。

    他当然不会……

    而最后,那个恐惧的表情似乎又代表着她怕了。她怕了,她后悔了。她后悔自己说出口的话,意识到她的考验会给两人之外的第三者带来麻烦。

    要是换做以前,西弗勒斯绝不信米斯切尔能为别人做任何微小的考虑。可从她霍格沃茨离职的那个夜晚起,他便毫无理由地相信了,不仅毫无理由,且那时的他自己对这种相信并不知情。

    他还相信、它相信她做了许多事,有时为别人,有时为自己。

    可事到如今这些概念都变得极为模糊。西弗勒斯后悔在那天的傍晚,仅仅是与她交换了魔杖,而没将未来的一切都约定清楚。他应该相信当时的自己,相信自己内心最强烈的预感——

    他走开以后,便再难找到她了。

    借由一场麻瓜世界的爆炸,西弗勒斯将米斯切尔的假死隐瞒了起来。神秘人当然无法在一场爆炸中找到她身体的碎片,火焰迸发后的世界是那样的茫然、干净。

    他查验了西弗勒斯手里的、属于米斯切尔的第二任魔杖,闪回咒刚一触碰到那根几经曲折的冷杉木,诡秘的绿光便从杖间射出。那道施加在阿尔温·沙菲克身上的杀戮咒叫神秘人以为,战斗中的米斯切尔,的确是对西弗勒斯充满杀意的。

    神秘人仍有片刻的迟疑,仿佛杀死米斯切尔并非是他的最终目的。他转过头,想知道身边的西弗勒斯是否察觉了他的犹豫,可他只见到了一个弯着的脊背,一个谦卑的头顶。

    这份顺从似乎为西弗勒斯赢得了一种莫名的信任,因为神秘人随即便以一副轻松、随意的姿态,将罗齐尔派到他身边,叫他们好好“合作”。可西弗勒斯出于一种理智无法阻拦的、本能的抵抗,第一次对着他说了“不”。

    神秘人的眼中并未流露出愤怒,但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在西弗勒斯借贝拉特里克斯之口,将所谓的语言后半段禀告时,他是那样地不为所动。仿佛他从不回头,永远看向眼前的道路。

    他轻易便能知晓预言中的孩子身在何处、出生于哪个家庭,毕竟整个上层社会、整个魔法部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食死徒们出入魔法部显得那样平常,他们再也无需用魔法去攻打了,部长早已成为神秘人的傀儡。

    前往神秘事务司的那个冬夜,西弗勒斯也在。外面的风雪拼命敲打着窗上的玻璃,带着某种哭嚎与歇斯底里。他恍惚间看见了米斯切尔假设中的、孩子的母亲,于是在那个暴乱的夜里,每一片六角雪花都变成了悲愤的眼睛。

    他跟其他两名在场的食死徒,他们清楚地知道,七月底出生的巫师一共有五名——所有的巫师自诞生之日起,直到被赋予名字的那一刻,他们的姓名便出现在户籍与未来的学籍上。

    不知为什么,但那几个名字对当时的西弗勒斯来说,是那样地刻骨铭心:伊万杰琳·奥平顿、都格·麦克菲尔、西奥多西娅·怀特、纳威·隆巴顿、哈利·波特……

    他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这五个孩子与整个世界还没有多少关联,就成了神秘人的眼中钉。但他并不认为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出于他本不拥有的善心,西弗勒斯认为,是对于神秘人的厌恶和痛恨,成就了他那时的想法。

    他似乎也成了米斯切尔,能因为任何一件事而转变,且转变得无比之快。可西弗勒斯并不认为自己的行动有任何不妥,一个命令能叫他恨上他的主人,五个名字就能让他的恨意再次加深。

    只是他冷静思考过后,才发现这背后藏着件怎样惊人的秘密。

    在这五个孩子中,符合预言全部条件的只有最后两位。隆巴顿夫妇是魔法部的傲罗,在部门受神秘人掌控后,便再没有在战场以外的地方、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而波特夫妇是凤凰社成员,他们……

    西弗勒斯在此时才发现这姓氏背后的含义:它成就着他过去的某种痛苦和不堪,承载着他本应有的恶意和愤怒。但它又是某种让人心碎的可能,西弗勒斯曾有机会反悔的一个可能。

    他想起年少时的朋友并未接受自己的道歉,想起那个开满白花的山坡,如今成了一片荒芜……西弗勒斯才开始真正地、从心底里以为,是自己错了。

    可他根本不知道怎样去做,该做些什么!他像是站在一片无人的荒岛,四周弥漫着充满毒素的大雾,他不能张口呼吸,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被围困在原地,在逐渐堆积、浓厚的苦杏仁气息中,寻找根本就不存在的、同伴的虚影。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动也不能动,只能雕塑一般地、以一种失败的身姿被定在那里。西弗勒斯的背上有一节骨头有些突出,就跟米斯切尔畸形的指骨一样,它们叫人站不直、立不住,最后跌进一片黑暗里。

    但在那个岛上,西弗勒斯清楚地感受到,那种钝痛并非全来自脊骨。他发觉自己的胸腔里、心脏里也在刺痛,仿佛浑身上下的骨头都长出了骨刺,牵扯着内里的脏器。而他知道这种痛是属于自己的杰作……

    他知道他咎由自取。

    在几天后的某个夜晚,西弗勒斯在马尔福庄园听见女人的惨叫,他的脑中顿时有无数种情绪炸开,他顶着惨白的脸赶到现场,见到的却并非是熟悉的面孔。可他无法喘一口气,因为他扶着门框立在那里,双腿止不住地发颤时,清楚地听见了一个名字。

    那女人靠在丈夫的尸体上,扯着沙哑的嗓子,喊出叫人绝望的名字——

    伊万杰琳。

    伊万杰琳?这个孩子根本不符合预言中的条件,可西弗勒斯立即明白了。神秘人要一个个追查,不放过任何一丝微小的可能——那个叫他彻底倒台,一切都毁于一旦的可能。

    神秘人根本不在乎这样做的结果,只要那结果不会给他加注痛苦。

    西弗勒斯又一次被丢到了孤岛上。他不知为什么,又逃避似地去想那橱窗里的裙子,想他曾拒绝过三次的邀请。他想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该有多好,可现实总是跳过他的幻想,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

    在他的迷茫中,还听到一个名字……

    西弗勒斯用尽各种手段,才终于见到了邓布利多。

    他得承认,在面对邓布利多的那一刻,他突然失去了所有底气。在办公桌后稳坐着的,分明是他熟知的人——他是他的校长,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白巫师,可当他冷眼瞧着西弗勒斯时,却成了最陌生的存在。

    米斯切尔的陌生叫他觉得亲近,可邓布利多的陌生却叫他手脚冰凉。透过那架半月形的眼镜,他像一位审判官,从头到脚打量着他,明辨他的善恶,判决他的罪行……

    西弗勒斯再也不愿去回忆,他不敢去想起邓布利多的指责,不敢去想他的一语中的。但当他向他全然袒露自己的罪行,那位白巫师反而接纳了他——说是接纳,倒不如说给了他一种可能、一种机会。

    邓布利多要他成为一名双面间谍。

    在流着泪点头时,西弗勒斯没弄清自己是怎样的心情。他感到肩上有着十分的压力,年少的自己化成一道伛偻的幽灵,站在阴影中,狠狠戳着他的背脊。那种指责同样是激动的、露骨的,带着十足的恨意。

    可他的面前又是守护神的微光……他愿叹一声梅林,因为他从未想过一名食死徒还能拥有守护神,就像他从没想过他会在一场决斗里杀了自己,从没想过这个自己甘愿死在爱里。

    于是西弗勒斯的身体里又产生一种莫名的解脱,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轻飘飘的,终于从沉重的躯壳里逃了出去。同时他听到佩吉·艾博在空中的某处低语,他明白自己的灵魂有救了。

    “他要你去做什么?”

    “追踪那个孩子,西奥多西娅·怀特。”

    西弗勒斯丢开手上的日记本,下面露出一张漫不经心的草稿:他顺着“怀特”这个姓氏向下追查,却一无所获。她的父母的身份都不确切,而这孩子又不在圣芒戈出生,甚至可能不在巫师界出生……

    或许是因为西弗勒斯并非真心追查,又或许是因为她的父母也知晓预言,于是将她保护得很好。无论如何,他为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的逃脱感到快乐,因为这是他目前能察觉到的、叛变带给他的唯一成就。

    他知道自己本能杀死,却放过、保护了这个生命。

    但仅仅是这样并不够。爱丽丝·隆巴顿和弗兰克·隆巴顿,他们先后被食死徒捉住。在那间阴冷、潮湿的房间里,他们被莱斯特兰奇夫妇用钻心咒折磨得不成人样。西弗勒斯有意避开那些声音,却也从闲言碎语中得知,他们疯了。

    可尽管疯了,他们却依旧没说出、有关他们的孩子的任何信息……

    西弗勒斯意识到,事件的指向变得极为明确。神秘人要去找最后一个孩子,最后那位西弗勒斯最不愿承认、不愿见到的救世主——哈利·波特,这名字平凡极了,平凡得叫人有些恼怒。

    可事到如今西弗勒斯猜想,如果这名字当真是平凡的,他的故友会为此倍感激动。如果这些名字全部是平凡的,他也会为此感到解脱……

    他在同情他们吗?可他明明犯下了那么多错误。他的同情是否显得滑稽又冷漠,像是边走边往外掉木屑得玩具老虎?西弗勒斯不再思考这些,不再思考这会使自己变得丑陋又卑微的一切。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打算就在此刻去见邓布利多——神秘人最近的行踪隐蔽,总是一个人单独行动,食死徒集会的数量也随之锐减。或许他已经从某处得到了消息,知道了波特夫妇身在何处……

    西弗勒斯越想越是心惊肉跳,他立即抓起魔杖,施咒到霍格沃茨周围的场地。头顶着的天空一片漆黑,所有能够发出光亮的一切,全都瑟缩到了云层之后。夜幕刻着蛇鳞一般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符号,预示着不祥。

    十月的草叶开始泛黄,他踩着匍匐的草地,朝那座灯火通明的城堡奔去。可他刚跑出几步,便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拽到,面朝下跌在了草丛中。左臂传来剧痛,一种西弗勒斯从未体验过的疼痛。

    他抱着手臂,胎儿一般蜷缩在草叶之中,他张着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西弗勒斯似乎听见了神秘人的尖叫,在不属于他的天空下层层激荡——他总是抬头看着天,看哪一片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那一刻仿佛有一个世纪那样长久,西弗勒斯无法思考,但渐渐意识到了什么。直到疼痛的余韵全然消退,他空白的大脑中才浮现一出景象,戈德里克山谷,那个伏地魔做出绝唱的地方。

    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夜晚的星空又再次浮现,它挣脱开不祥,企图播撒下愉悦。但西弗勒斯一点也感受不到,他看着因魔法失效而大敞的屋门,一时竟忘了如何呼吸。

    伏地魔失败了,他知道。否则在这山谷,波特夫妇的尸体上一定站满了欢快的食死徒。但这不足以叫他屏息,他忘记呼吸是由于——伏地魔失败了,他知道。可在这山谷,他定会见到……

    他见到詹姆斯·波特的身体,斜躺在楼梯上,魔杖未曾脱手。

    西弗勒斯后悔跨进这间屋门,他感受到这里充斥着死亡的气息,和足以将他压死的愧疚。他扶着门框,贴紧墙壁,可周身的一切是那样冰冷刺骨,不肯给他任何帮助。

    他快要经不住波特那涣散的目光的拷问,他抽出魔杖,想要像决斗失败一样遁逃。可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他也像是收到了某种召唤,拖着生锈的双腿踏上楼梯。

    西弗勒斯对自己将要看到的一切早有预料,却从未想过那孩子能活下来。他曾预料着见到一双黯淡的绿眼睛,预料着面对自己此生都无法抹平的错误——他的歉意再也没有去处了,因为聆听道歉的人已步入死亡。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还会见到米斯切尔。

    她跪坐在婴儿床旁,在莉莉身体的另一边。让人不适的黑暗里,她睁大了眼睛,近乎虔诚地悬空着一双手。她想要触碰床里的孩子,却又不敢真正动手。于是那孩子被她的神情吓坏了,扯着嗓子啼哭。

    他一定不太明白自己的处境,或者他明白,却无能为力,于是出自本能地哭喊。可眼泪却没从他的、绿色的眼睛里流出,那眼泪跑到在场的另外两人眼中,莫名地连成一道细流。

    “跟我走!”西弗勒斯也出自本能地叫着,他的声音让那孩子的哭喊更加大声。

    他多希望屋中的人并非他的妻子,多希望他们在一切都尘埃落定时再重逢,那时他们能怀着激动和罪恶见面,而不是像如今一样全是被捕的惊恐——西弗勒斯本不会怕!

    他不怕跟她一起背着罪孽,在世上苟且偷生,更不怕跟她一起带着愧疚,试图将错误的沟壑拉拢。因为那是两个人,不会叫他孤独得无处喘息,哪怕他看不见她,仅是知道她存在就足够了,可是——

    “不……”

    米斯切尔的泪水在眼睛里滑动,却没有落下的理由。她如此直白地盯着他,盯了许久,就仿佛第一次看见他、认识他似的。终于,她笑了,这笑容叫西弗勒斯再也看不清她的面孔。

    他感到有某种东西在急剧地流逝,这几秒钟损失的甚至比过去一年更多。他抓住米斯切尔的双手,并在那一刻明确地知道,那种东西他马上便抓不住了。

    “Disapparation!”

    戈德里克山谷的小屋被白光照亮的那一刻,他们消失,又出现在蜘蛛尾巷的家中。

    西弗勒斯刚踩上熟悉的地板,便忍着眩晕冲向床铺。他路过梳妆台,那里的镜子又亮起两盏蜡烛。他从床铺下拉出手提箱,就地摊开,室内顿时尘土飞扬。

    他机械地朝箱中塞着笔记和材料,又忽然觉得,他们不如什么都不带,就这样直接逃走!西弗勒斯将手提箱撞上,又满屋子去寻找米斯切尔的身影,他太过慌乱,以至于恍惚间以为,她早就被傲罗和食死徒抓走了。

    “西弗勒斯。”是她的声音叫他找到了方向。

    “什么都不带了,我们现在就——”

    “西弗勒斯。”米斯切尔坐在床上,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摇晃着他的手。

    她怎么能这样平静,这样不管不顾?!

    “西弗勒斯·斯内普!”她提高了声调,命令似地叫他坐。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语气反倒叫西弗勒斯冷静。他身上的怒意转瞬即逝,可另一种莫名的感觉渐渐堆积……他最终还是顺从地、僵硬地坐在她身边,忘却了眼下焦头烂额的一切。

    “你得躲起来。”

    “我错了,西弗勒斯。”米斯切尔狡猾地笑着,叫他想起去往霍格莫德的那段路。

    一年的时间带给她一种奇妙的变化。西弗勒斯发现她凹陷的脸颊又变得流畅,那双木然的眼睛又学会了微笑。他发现她的唇上不再布满齿痕了,发现她的心灵变得那样年轻……

    他看着她,重新认识她,更像是在梦里挣扎。

    “西弗勒斯,我是个占卜高手,对未来清楚得很。”米斯切尔说着,手指贴上他的脸侧,“你看得见吗?茶叶里有条路,从荒草萋萋的小道直向峰顶,那意味着什么——”

    “米斯切尔,跟我走,好不好?”

    “你听见了吗?有人要来了。”

    “米斯切尔!”西弗勒斯腾地站起来,紧抓她的手臂不放,“魔杖、我的魔杖——”他找不到米斯切尔的那根魔杖,甚至将自己的也交出去了,相比之下,他更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对眼前的一切都无能为力了。

    “我们约定,好不好?”米斯切尔终于显得着急了,她不再托着他的脸,反而去斗篷里寻找。她捏着一份厚厚的札记,贴在他的心口。

    西弗勒斯仿佛真的听到了什么,时间的脚步,或是真正的什么人的脚步。可他的血液凝固着,思想也极度麻木,他恨自己只能瞪着一双眼睛,听米斯切尔说:

    “我……”她那双眼睛离他如此之近,像是分院那天一样专注,“第一次见你是在药店,西弗勒斯,你不知道吧?”米斯切尔笑得那样勉强,像是有谁扯着她的嘴角。

    西弗勒斯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他好像知道米斯切尔将要说的话,他知道这一切当真是从第一面就安排好的计谋。

    “你不知道我从见你的第一面就设计好的,对吧?”她说。

    他知道外面的天空里有星星正在坠落,他知道这一刻在时间里是永久。

    “我……相信你。”

    桦木的杖尖隔着那份沉重的札记,抵上西弗勒斯的胸口,他根本就来不及反应,便中了米斯切尔的无声咒。他向后撞上墙壁,在昏迷的前一刻,他确信自己听见了时间的脚步,他确信家中的大门被结结实实地炸开,刺眼的白光和碎裂的木板间,有亚拉冈·沙菲克的身影。

    他终于能换个她满意的房门了,他在一片混沌中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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