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齐老夫人,聂钧的祖母。

    她带着聂莹和罗妈妈等好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往这边来。

    章岚楞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要行礼,张口想打招呼,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合适,为难踌躇间,聂莹已经先开口招呼了,“章姐姐,真巧,竟在这里见到你,怎么好久没见你到家里来了?”

    此话一出,章岚更觉尴尬了。她看了眼齐老夫人,孰料老太太也笑眯眯地看着她,似乎也在等着她的回答。

    章岚心里苦笑,要怎么回答呢?说她要和聂钧退亲,不好再以未来孙媳妇的身份上门?要明言么?别说她现在张不开嘴直说出“退亲”二字,退一万步讲,即使她真的和聂钧退了亲,以齐老夫人往日对她的疼爱,聂莹对她的和善,还有聂老爷子,难道就当不起她的一声问候?

    章岚这才觉得,自己一直沉浸在狭窄的自我愤懑中,忽略了这桩婚事中所牵涉的其他人。如今想来,这样的自己是多么的辜负周围人的关爱。。。。。。自责羞愧涌上心头,要解释的话语就更说不出口了。

    聂莹不明所以,齐老夫人在一旁看章岚脸上的情绪几番变动,却都呐呐不成言,心下洞明,心中为自家孙子的那一点不平不虞终于散去,笑着开口解围,“你章姐姐年前去了一趟山西,回来没多久,”

    聂莹一听眼睛都亮了,“章姐姐,你去了山西?去山西做什么?那边好玩么?”

    章岚还没来得及说话,齐老夫人拍拍聂莹的手,“好了,你这些问题啊,等哪天章姐姐到家里来再好好问她吧,祖母和你章姐姐说话,你先跟罗妈妈去吧,”

    聂莹有点不甘心,却还是一边说“章姐姐,那你记得下次跟我说说出京的事儿啊”一边随罗妈妈走了。

    只剩下齐老夫人和章岚了,章岚要是再不说话就显得太不知礼数了,她郑重屈膝行礼,“齐祖母,”她讨了个巧,既不叫“齐老夫人”太生分,也不叫过于熟络的“祖母”。

    老太太坦然受了她的礼,方笑眯眯伸出手看着章岚:“丫头,陪老婆子我走走吧?”

    “好,”章岚上前扶住齐老夫人的手,随着她的步伐慢慢走着,

    “觉得这庆云寺景致如何?”

    齐老夫人先不入正题,却谈风致,

    章岚点点头,“清幽雅静,好一方佛门清修之地,”

    “你能体会这雅静之地的真味,可见你是个心纯朴静的孩子。”

    齐老夫人声音忽然沉郁起来,“阿翀,嗯,就是阿钧的父亲,未去边关前也喜欢这里,夏天常特意空出一二日来这里住住,或作画或和寺僧下棋或论论佛理,成亲以后还带着我那儿媳妇来过呢,后来去了边关,就再也没来过了。”

    章岚此前只知道聂钧的父亲是一名武将,在边关殉国战死,竟不知他年轻时还有如疏朗随性的书生一面。

    “你应该还不知道阿钧的父母是怎么去的吧?

    元成二十年,聂翀和我的儿媳妇带着三个孩子在甘肃,我跟着老头子在辽北。谁知那年,寒冬腊月的竟有人把三个孩子送到辽北来,带来的还有聂翀夫妻二人的噩耗,”

    说到这里,章岚第一次见向来乐天的齐老夫人红了眼睛,想必过去有多么骄傲于独子的文武双全,之后就有多伤痛于他的早逝。即使已然过去十几年,白发人送黑发人依然让人痛彻心扉。这种哀痛,言语无法慰藉,章岚只能默默地把手帕递到老太太手里,齐老夫人擦了擦眼,稳定了下情绪,继续说,

    “自我跟着聂钧他爷爷回京来以后,有时也来这里走走,”

    “不过啊,”齐老夫人突然话题一转,“阿钧他就从来不来,”

    “说起来,其实阿钧小时候的性子比阿乐还活泼呢,自他父母突然走后,阿铖和阿莹还小得不知事,倒是阿钧,一夜之间挑起大哥的担子照顾弟弟妹妹,性子也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有什么话不爱跟人说,习惯闷在心里。聂钧虽是长孙,看着沉稳能扛事,其实私下里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人说慧极易伤,我是真担心这孩子受刺激过度,我和他祖父还在,但终究是代替不了父母在孩子心中的位置的。这些年虽然他不曾说,但是我知道他对他父母的死一直耿耿于怀的,”

    “后来才知道,聂翀带兵追击蒙尔汗,中了埋伏,身死大漠。我那刚烈的儿媳妇得知丈夫殉国后不哭不闹,很快安排人送三个孩子到我们身边,又派人去大漠里收敛了丈夫的尸骨,甚至给跟着聂翀出兵一同殉国的属眷一一发放了抚恤金。

    大家都以为她没事了,谁知一切安排妥当后,一天夜里她竟趁仆从不察吞金随聂翀去了,只留下五字遗书:与聂翀同葬。”

    聂钧从来不说,聂家也无人说起,章岚从不知道聂钧的父母竟有着如此令人唏嘘的故事。

    “我想聂钧心里一直有两个结,一是设埋伏让他父亲葬身大漠的金人,他小小年纪就要去从军,还执意去的甘肃军中,我就知道他必是要为他父亲报仇的。”

    “卫边的军人都是随时做好殉国准备的,聂钧从小随父母在甘肃,丧夫的军属是见得多了,大多妇人死了丈夫,领了抚恤金,擦干眼泪,或是另嫁人或是不再嫁,很少舍得撇下孩子的。到了辽北,我偶尔留意到他看到隔壁独身拉扯着三个孩子的寡妇流露出孺慕又愤怒的神情,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就不再说他的母亲了,别人说起他也悄悄地避开。”

    “我忖度着呀,别人呐,都觉得丈夫殉国,妻子殉节是感人涕下的佳话,只有聂钧,大概他心里是有点怪他的母亲的,扔下三个年幼的孩子,一个字也不曾给他们留下,就决绝地随他父亲去了。他觉得这些情情爱爱只会耽误人,让人变得软弱,逃避责任,”

    齐老夫人说到这里,看了一眼身侧的章岚,方接着说,

    “他很早就拿定主意他日后要娶的妻子相敬如宾即可,即使有一天他不幸殉国,他的妻子也能坚强地活下去,替他撑住聂家的这个摊子。”

    齐老夫人看了一眼章岚,“作为女人,我也知道这种想法过于偏激甚至说得上自私冷漠了,唉,说起来都是我和他祖父不会教养孩子的错啊,阿翀夫妻两个一下子撒手人寰,我呀,是伤心得浑浑噩噩的,我那老头子呢,自己当了一辈子武夫,儿子战死了,伤不伤心的另说,他还希望钧儿作为长孙子承父业投军去创一番事业光耀门楣,聂钧也是早早就主动提出要去投军,我们没想那么多,就把他送到军中去了,唉,我们都忽略了那时候阿钧也不过是丧父失母的半大孩子啊,

    不知你进过宫没有?我去宫里参加赐宴的时候,别人都看歌舞啊什么的,我呢,就忍不住偷偷看那金銮座上的圣上,喝口水,吃口东西,都得经内侍之手,可怜啊,没一点自由。说起来是天下之主,自个儿的主是一丁点儿都做不了。还得戴着那么重的冠冕端坐在那张椅子上几十年呢。。。。。。。

    京城里好多聂钧这个年纪的青年,还在考科举呢,聂钧已经是二品大臣了,比他祖父,他父亲可有出息多了,人人都说,我们聂家门楣有幸啊,谁不羡慕我老婆子有个这么优秀的孙子?”

    “可我啊,却不这么看。十几年来,聂钧啊,就只有两件事,一个是替父亲报仇,二是撑起聂家,心无旁骛,活得辛苦又无趣,换句话说就是把聂家的责任都担在了自己身上,我看在眼里,心里不忍得很哪。

    我老婆子活了几十年,就活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在世啊,要是光为责任活着啊,就算做到了宫里圣上那个位置,又有什么趣儿呢?宫里的那些人是生在皇家,没得选择。

    可聂钧不是啊,无论他做到几品大官,在我眼里都不过是个从小失去父母的孩子而已,那些他执意要独自担在自己肩头的责任是他给自己戴的冠冕,看着冠冕堂皇,和禁锢自己的绳索没什么两样。我是真担心他用这绳索把自己越缠越紧。。。。。。”

    齐老夫人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微风无言拂过二人的衣衫,在地上带起两片竹叶往小径那头去了。

    “好在啊,阿钧遇见了你!”沉默了一会儿的齐老夫人突然振作了起来,

    “你知道的,聂钧常时不是这伤就是那伤的。有一回,他在家养伤,我替他收拾衣衫,竟然发现他荷包里装着几块糖。这孩子从小就不爱吃甜的,怎么会随身带糖呢?我估摸着莫不是跟你有关?”

    齐老夫人停下来,大有深意的眼神投向章岚。

    糖?章岚想起琅山上给黑衣人的糖。

    “其实之前他去你家提亲前,已经答应他祖父与镇国公家孙女定亲的提议了,谁知没过几天就回家来告知已经跑到你家提了亲,还煞有介事地解释了一通娶章家女儿的利好。其实,要说联姻的利好,京中比章家门第好得多,家中女儿比你章岚貌美显名的还比比皆是,为什么就那般急吼吼地定下了你?嗯,岚丫头?”

    老太太脸上的笑容不变,说出的话语却让章岚心跳漏了一拍。

    见章岚久久不语,老太太接着说道,

    “这傻孩子是早陷进去了而不知,”

    “年前,聂钧受过伤你知道么?”她问章岚,章岚一惊,摇摇头,“你不知道也不奇怪,要不是在公衙休养太久没回家我打发人去问,他连我们都瞒着呢。说是怀王的余党,趁他喝酒醉归路上行刺。他一向带着暗卫,怎么就被对方这么容易得了手?他祖父亲自过问了他的暗卫安排才知道,两个最得力的贴身暗卫早被他派出去了。。。。。。”

    是查奇和阿石。

    她还一直以为他们是宋琅让威远镖局另外安排的,但是查奇和阿石出众的身手,行事风格中无处不在的军事作风,以及和其他镖师们保持着不远不近距离,无不表明没有哪家镖局能培养出如此出色的镖师。

    齐老夫人停下脚步,“岚丫头啊,我老婆子今天拉拉杂杂啰啰嗦嗦和你说了这许多,只是想替阿钧这个傻小子问一句,真的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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