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博文斋开始售卖一个新话本,名为《三声鼓》。

    书中的主人公是一位舍身取义的举子,为求公理擂响登闻鼓,却血洒台前,引人泪目。

    话本一经面世,引得京城洛阳纸贵,博文斋门庭若市。

    ——

    夕阳西落,暮色渐浓。

    任知宜手拨算盘,将这几日的盈利整理成账。此番博文斋刊印话本,她和陆三爷二人五五分成,进账万两有余。

    接下来再将霍思修的诗集编纂成册,利润只会更高。

    唯一的麻烦是,霍思修如今还在大理寺的刑狱中关押着,无法签契书。

    快到晚膳时分,林四进来带了个话,说卫枢请她去趟别院。

    别院内堂之中,卫枢手捧书卷,穿得像个寻常温文公子,少了几分疏离之气。

    “有人想要见你!”卫枢说完,悄然而去。

    屏风之后走出一位姑娘,一袭素色莲纹长裙,乌发间别着藕色绢花,清新怡人,正是当日南衙卫追捕的胡裙姑娘,窈娘。

    她今日穿得格外素淡,与当日妖娆的样子截然不同。

    窈娘屈身福礼。

    任知宜赶忙扶起她,“之前听太子说你还活着,真没想到我们还有再见的缘分。”

    “若不是姑娘当日施以援手,窈娘早已殒命,请姑娘受我一拜。”

    任知宜含笑望她,对她的身份有几分好奇,“你是太子的人?”

    窈娘摇摇头:“我只是个普通的舞姬,只是恰巧参与到太子的案子中。”

    二人坐下。

    窈娘缓缓道:“数月前,于靳在阁中设宴,我的妹妹淑儿不小心跳错一步,被他一脚踹在心口上……”

    她娓娓道出原委,声音压抑而痛苦,眼泪从遮着双目的指缝间流出,“原本她晕死过去的时候还有一丝气息,可是于靳却嫌她晦气,将她扔在柴房,还不许人去请大夫。”

    任知宜默默地望着她。

    过了半晌,窈娘拭干眼泪,“为了给淑儿报仇,我一直盯着于靳。有一次被我无意中发现太子的人在查他,于是我主动去偷那份名册。”

    任知宜问道:“那一日,是你偷名册的时候被于靳发现了?”

    “嗯,我慌忙之中刺伤了他的腹部,逃了出去。”

    任知宜眸中闪过一丝戾气:“当时还不如刺得深一点,直接杀了他。”

    “不!”窈娘泪眼含悲:“他若这么死了,天下人只会嘲笑,又多了一个死于风月的公子哥儿。我想要的,是替淑儿求一个公道。等科举舞弊一案了结,我便带着淑儿的尸骨去大理寺提告,让天下人明白,舞姬也是人,也是活生生的一条命。”

    任知宜神情动容,默默地怔了半晌,“姑娘高义!”

    “说什么高义!”窈娘摇摇头:“我出身卑贱,飘零于世,不过是肯舍了这一条性命,做些自己想做的事罢了。”

    任知宜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你日后有何打算?”

    窈娘轻声道,“太子仁德,他为我脱了贱籍,还赠了我一些银钱,让我待案子了结后离开京城重新生活。”

    一道涟漪从任知宜心湖上划过,复又归于平静。

    窈娘又道,“我不如姑娘聪慧,且身无长物,只会跳几曲胡舞,若姑娘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说话时,她唇边绽出一抹笑意,灼灼其华,宛如三月的杏花。

    …… ……

    柳枝飘飞,随风荡漾,几团飞絮落在卫枢的白衣上。

    轻盈的脚步声传来。

    卫枢放下手中书卷,凝望着缓步而来的任知宜,“窈娘离开了?”

    任知宜淡淡地应了一声。

    她从怀中掏出玉珏,双手递上,“此物完璧归赵!”

    卫枢轻声道:“我还未找姑娘讨要,姑娘便主动归还,看来姑娘是想就此与东宫划开界限。”

    “人各有志!殿下对家父的照拂,知宜感佩在心,只是朝堂诡谲倾轧,不是我心之所向。”

    “难得姑娘机敏善谋,又行事果敢,实在有些可惜。”卫枢的面色辨不清情绪,“太祖时,曾有女官沈氏入朝,官至五品,难道姑娘不想像她一样流芳百世?”

    “臣女一介弱女子,做不了什么匡扶天下的大事,也没有那个志向。如今殿下愿意介入我父的案子,料想那诬陷之人不会再轻举妄动,臣女现在只等科举舞弊一案结束,便返回灵州。”

    卫枢薄唇微抿,手指轻触眉心,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帮令尊翻案之后,姑娘有何打算?”

    任知宜唇角含笑,“若是有机会,臣女打算四处行商,看看各处的风土人情,做点小生意。”

    卫枢凝望着远山含黛,感受到她话中的真意,“既然姑娘执意如此,孤自然不会勉强,日后山长水阔,祝姑娘事事顺遂。”

    他的声音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清冷,只是尾音微挫,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怅然。

    任知宜垂下眼睫。

    一次错误的行贿,一段牢狱之灾,一场科举舞弊案,造就了二人短暂的连结,只可惜,终归不是同路之人。

    她轻握掌心,突然问了一句:“殿下为何要让我见窈娘?”

    卫枢神色淡淡的:“是她自己的请求,说想当面向你道谢。”

    任知宜双眸轻动,“难道不是殿下吩咐她,在见我之时务必将前后的遭遇尽数告知于我?”

    卫枢斟满茶盏,手下的动作徐徐如风,现出清贵的气质。

    他缓缓抬眼,一双沉静无波的眸子凝视着她,“那姑娘觉得,我是否达成了目的?”

    既没有矢口否认,也没有强行辩解。

    世间公理难存。人无非贵贱,都有各自要守护的东西,总有人可以为此不惜一切,甚至性命,以身证道。

    任知宜被问地一怔,心底如同被细软的毛针一点一点地刺破开来。

    …… ……

    檀木梳蓖顺着一瀑青丝滑下,乌发垂坠。任知宜坐于铜镜前,睡眼惺忪,神色间尚带些惫懒之意。

    “小姐,今日戴这支银丝攒珠步摇可好?”

    任知宜秀目半阖,神情恹恹地点了点头。

    宝珠一边梳着髻,一边数落着,“前些时日,小姐是把自己崩得太紧了,昨夜一松懈,这乏劲儿就出来了!不如今日在家多休息一会儿。”

    任知宜浑身没劲,头也晕晕的,宝珠絮絮叨叨了一堆,她什么也没听清。

    门外林四的声音响起,“姑娘起了吗?”

    “还没!林四哥,有什么事吗?”

    林四在外面回道,“姑娘送去大理寺的信,被林大人着人退了回来,而且,林大人还说,霍公子牵涉朝廷要案,闲杂人等一律不可与之接触。”

    任知宜猛地睁开双眼,薄唇紧抿。

    兴许是那本话本的缘故,惹恼了大理寺卿林居正。

    此人为官不够圆滑,却极善刑名,如今陛下令他限期破案,本已是分身乏术,却被她一本《三声鼓》的话本,惹得举子闹上大理寺。

    得罪了林大人,她如何去见霍思修谈诗集编纂之事。

    拧眉深思片刻,想到卫枢,她不禁扶额苦笑,昨日二人相顾无言,不欢而散。

    眼见太子肃清朝堂之心坚定,未来东宫必是众矢之的,既然要与东宫划清界限,那便划得彻底一点才好。

    薄面略施粉黛,任知宜一身轻简素衣,准备出门去见陆三爷。

    宝珠瞥见她两颊潮红,有些担心道,“小姐,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无事!”

    宝珠冰凉的手掌覆在她的额头上,引得她一阵战栗,“小姐,你好像发热了!”

    “小姐!”

    伴随着宝珠的惊喊,任知宜突然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倒了下来。

    …… ……

    好冷!

    在梦里,任知宜似乎回到了七岁那年。

    辛岐山的树木古朴,到了夜里便是乌压压的一片,隐在崇山峻岭之间。

    她环抱着双臂,瑟缩在山洞的一角。

    洞里终年不见阳光,阴冷潮湿,她身着单衣,冻得瑟瑟发抖。

    整整三个时辰,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的洞口,希望能看见那道小小的身影,但是,那个女孩儿却一直没有出现。

    一种极致的失望之情溢满心间,她撇着嘴,失神的眼睛里滚下泪来。

    她还是走了!没回来救我!

    任知宜无力地闭上眼睛,心中响起另一个声音。

    是了!她们非亲非故,萍水相逢,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若换做是她好不容易逃走了,或许……也会这么做!

    她是不是已经回家了?

    “好冷……好冷!我也想回家!”

    身上冷得彻骨寒凉,她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梦里,北风呼啸。

    “在这里!找到一个丫头!”

    两个郓人发现了山洞,冲进来抓她。

    她发狠地咬上那人的手臂,郓人大怒,甩了她一巴掌,掐住她的喉咙……

    任知宜猛地惊醒,心跳地飞快,就像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似的。

    幸好!只是一个梦而已!

    触手的锦被丝滑柔顺,让任知宜蓦地一惊。

    她怔怔地望向周遭的一切,沉香木浮雕胡床,石青色云纹织锦床幔,袅袅香气自高几上的错金如意香炉飘散而出。

    颤动的心跳慢慢地平复下来。

    这里,竟是大胤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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