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前朝和后宫皆出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

    户部侍郎苏叶从江南回来,却因为盐税课征不力,遭到皇帝申饬,领了诫罚,赋闲在家。

    为此,长公主去皇帝面前闹了几次,听闻皇帝不胜其扰,答应会为苏叶赐一桩好婚事,长公主方才作罢。

    另有一件,则是皇帝为次子安王办了一场隆重的及冠之礼,皇室宗亲、朝中重臣皆到场恭贺,冠礼后赐开府邸,让他领了兵部郎中的差事。

    ——

    太医院

    “好了!”李太医低头写着药案,嘱咐道:“明日再换一次药,应当差不多了!记得不要碰水。”

    任知宜谢过,连续敷了几日的药,虽然嗓子还有些沙哑,总算能够说话了。

    “李太医今日还要去东宫请平安脉吗?”

    自从那日大理寺审案之后,任知宜未再见过卫枢。听闻太子身体不适,闭门于东宫静养,陛下甚至免了他的早朝。

    “自然!”李太医理所当然道。

    “不知……”,任知宜略微迟疑,“太子的病况如何?”

    李太医轻笑:“女史既然好奇,不如亲自去看一看!”

    任知宜眸色清明疏淡,“如今东宫上下厌我至极,我何必非要去自取其辱!”

    不怪东宫诸人,是她太大意了!

    错信赵虎,误入圈套,引得贡士院众怒。

    卫枢因此案饱受攻讦,朝堂之中有人趁机落井下石,翻出旧事,弹劾太子滥用私刑,残害臣子,党同伐异,不辨是非。

    李太医于宫中多年,很多事都是看破不说破,他笑道:“这几日,老夫观太子脉象平稳,心绪舒和,也许不日就会痊愈。其实,能够远离朝事,每日品茶作画,倒也是件怡然之事。”

    “多谢李太医。”

    任知宜心下稍安。

    此事因她之失,陷东宫于深潭泥淖,陛下却下令此案就此终了。

    朝廷为了大局,可以不求真相,可是她却不愿意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结案。

    …………

    子时,夜色正浓。

    大理寺的西侧有道小门,离着官署和暗狱甚远,少有人知晓。

    西院的后罩房是下等衙役和狱卒的住处,因此侧门没有守卫。门栓被人提前作了手脚,任知宜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罩房旁边的两间耳房,是大理寺的停尸之处,按照惯例,除去盛夏时节,尸身通常会停放七至十五日。

    墙角的土坑里有唐橘提前备好的钥匙,任知宜拿出来后,将卓老带进了停尸房。

    为了防止尸身腐烂,停尸房设在耳房下面的地窖中,沿着暗阶而下,似有阴森鬼气徐徐地冒上来。

    点燃火折,现出七八具尸体,俱皆身体僵直,皮肉溃烂,伤口处渗出的脓液已然干涸,其状可怖。

    任知宜蓦地闭上眼睛,腹内酸气禁不住上涌。

    “一边儿待着去!”卓老没好气道:“别打扰我!”

    他扶起高期的头部,就着后脑轻敲了两下,将他鼻中的秽物用小木条刮了出来,从上到下细细查了几遍之后,突然问道:“他是在曲江被发现的?”

    “是!”

    卓老手执薄刃尖刀,沿着他腹部经脉处缓缓割开。

    “咣当!”

    耳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声音,似乎有人进来了。

    “卓老,你继续!”任知宜神色一凛,飞快道:“我出去看看。”

    她爬上去,隐在暗阶处,透过挡板的缝隙向外望去。

    一个狱卒站在耳房门口,提灯向里一照,没发觉什么异常,转身要走时,却望见耳房上的挂锁。

    睡前落好的锁,怎么却开了?

    他想了想,又转身回去。

    黑色的皂靴越走越近,任知宜的心跳如擂鼓,暗暗地屏住呼吸,探手入袖。

    袖中藏着一包迷药粉。

    万不得已之际,便是冒着风险也要迷晕他,因为她是瞒着卫枢偷偷潜入进来。

    院里突然有人喊道:“大人有令,今夜例行巡狱!”

    那狱卒脚下一停,疾步走了出去。

    任知宜松开紧握的手指,返回停尸房。

    卓老验完尸,缓缓开口:“他是被人按在水里溺死的。”

    任知宜一惊:“当真?”

    卓老不悦,“若不信我,何必来找我?他双肋之下的压痕根本不是溺水之时造成的,而是被人压在某种环形硬物上,因他挣扎地过于用力,而形成的伤痕。”

    任知宜眯眼细看,那伤痕暗红,略带弧度,不仔细辨认根本瞧不出来。

    “还有!”卓老又道,“他的死亡时辰是戌时至子时。”

    “其他的细节,我都写在里面了,你自己看吧!”

    任知宜接过尸验单,猛地抬头,面上一片惊色,“他不是死在曲江?”

    “是,也不是!”卓老收拾好东西,将两团黑绿色的东西摆在任知宜面前。

    “这是他口鼻内的草,名唤菹草,在曲江经常可见到。”卓老指着左边道。

    他接着道:“另外那团是从他腹部取出来的,两种草的类别完全不同,明显不是出自同一片水域。我猜测他先是溺死在他处,然后又被人抛进了曲江。”

    任知宜神色怔忡,立在原地。

    ——

    出了大理寺。

    朦胧的月色落在卫枢修长的身影上,凝成一团清冷的光晕。

    任知宜停下脚步,笑容凝结在脸上。

    “卓老,马车在那边,宝珠会送您回去。”

    卓老离开,任知宜近前,颔首行礼道:殿下。”

    卫枢静静地凝视着她,面上既无怒意,也无欣喜。

    摸不准卫枢的意思,任知宜思忖片刻,轻声道:“臣擅作主张,请殿下责罚。”

    “人若生出意气,便会失了谨慎。”

    此言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任知宜身子一僵,竟对太子之言无法反驳。

    东宫声名尽毁,她输了一万两银子,皆是她失察所致。

    这几日没有去见卫枢,是因为她想要在他之前想出解除困境之法,其实这何尝不是一种意气。

    “臣错解了殿下之意!”

    “你以为孤会任由东宫倾颓下去?”

    任知宜抬眼,眼神一动。

    “如今的朝局纷乱,靖州需要军费,而户部却支不出钱,解州背后的江南世族借盐税威胁朝廷,东宫失势是必然的。”

    卫枢的声音温和清越,将朝堂局势一一说给任知宜听。

    “殿下这是在安慰我?”任知宜眸色清润,唇角微扬。

    这话似乎在说,朝局如此,即使没有这桩案子的失误,东宫同样是如今的结局。

    卫枢握拳掩咳,继续道:“朝堂之中,解州一派已呈颓势,这种局面不会维持太久。”

    “话虽如此,东宫负此污名,终究是个祸端。”任知宜摇摇头,“更何况,殿下也说过,应该让真相重见天日。”

    卫枢眼皮微动,“高期不是自尽?”

    “他是被人谋害的。”任知宜将卓老说的告知卫枢。

    巷道里蓦地卷起一阵风,簌簌地落下几片叶子来。

    四月的夜里,竟起了几分萧瑟。

    卫枢轻轻拂过叶子,“你那日让孤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三年前,高期落榜,与其他五名举子告到礼部,说会试科举有舞弊之嫌,可是后来却不了了之。”

    “什么叫不了了之?”

    “自此之后,礼部司的几位官员陆续调迁。我派人去查,高期的家人说他从未提及过此事。”

    任知宜问道:“殿下可知,与他一起的其他五位举子是谁?”

    “查到两位,一位叫许乐元,一位叫董嗣业。”

    呵……都是老相识!

    “知宜姑娘!”

    这一声尾音悠长,带着几分温柔缱绻。

    任知宜秀眉微动,鸦青色的眼睫跟着重重地颤了几下。

    “圣令已下,除非高期的家人告到大理寺,否则我们谁都不能替他翻案。”

    任知宜细细咀嚼着这句话,东宫在这件事上不能再踏错一步。

    今夜大理寺卿无端巡狱,应该也是太子的手笔,若不是这一番遮掩,后果必不堪设想。

    想到此处,任知宜垂下眼睫,“臣知晓!”

    四更的梆声响起,夜色微见初明。

    卫枢淡淡道:“走吧!陪孤去见一个人。”

    …… ……

    城门的守卫听到几道吁马之声,大声喝道,“什么人?”

    一人高声喊道,“快开门,叶大人回来了。”

    守卫提灯照去,一个身着绛色官服之人和三个随从自团团夜色中走来。

    此人年约五十,相貌端正,双眉飞长,虽霜华染鬓,但气度绝然,周身透着威严。

    正是御史台大夫叶蕴之。

    守卫忙不迭告罪,“原来是叶大人回来了!”

    城门打开。

    叶蕴之望着城内空旷的街面,仅余三星两点的灯火,甚是萧条。

    “今夜城内怎地如此冷清?”

    守卫一边将出入时间记录在册,一边道,“叶大人有所不知,这几日应国使臣在京,南衙卫夜夜巡逻,好些百姓便不敢上街了。”

    不远处,一匹快马疾驰而来。

    双人同骑,太子卫枢勒马而停,他身后坐着的是一身黑裙的任知宜。

    众人跪地行礼。

    卫枢一把扶起叶蕴之,双眸中闪烁着荧荧星子,“老师!”

    大胤文官万千,唯独有三人名声斐然,受世人景仰。

    一位是当今文臣之首,权倾朝野的当朝中书令景郦。

    一位是学贯古今,受当世文人推崇的大儒,翰林院大学士范昉。

    还有一位,便是御史大夫叶蕴之,他为人刚正不阿,两袖清风,是纯臣之中的纯臣。

    自卫枢开蒙之时,叶蕴之便是他的师傅,教授他诸子经史,后来他流落民间,也是叶蕴之抛下官位,天南海北地寻找,才将他接回了宫。

    卫枢侧身,露出任知宜一张芙蓉玉面。

    “老师,这位是孤的东宫幕僚,任知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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