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郎换了人做,颇有些烦难之处。

    想来她前世并不是一个极有本事的人,才会在占尽时机的境况下满盘皆输。今生侥幸得还,苟延残喘至今,靠的也无非是那些早就牢记脑海的记忆在驱策前进,一旦遇上变数,便少了几分从容。

    小燕子吃不下太多,那些鸟食早被其它鸟雀惦记上。叽叽喳喳的叫唤声驱散了周遭沉郁。

    手上的食料被燕雀啄尽,傅嘉笙望着空荡荡的掌心,莫名有些失落,更多是迷惘。

    她总怕自己有意识的举动会搅乱他人前世的命数,重生之后,大半生涯皆在按部就班行事。偏又忍不住借助回忆的便利去尝试改变一些不好之处,左右为难,却不见多大起色。

    这些年来说是如屡薄冰也不为过。就是这般谨慎,难免疲累,才让她年纪轻轻就有神思郁结的症候。

    不能再如此了。

    傅嘉笙拍拍手上残渣。与其瞻前顾后,倒不如另辟蹊径。放更多新人入场,或许能更有利于她执子破局。

    就像七岁那年搬入碧梧轩,阶下立着四个同样打扮的小丫鬟,她择了莲叶莲房做近身侍女,将莲子莲心放在眼皮底下做三等侍女一样。

    她再也不会让自己沦落到当年的境地了。

    横竖她也知道傅嘉善的下落,晓得他眼下和生母生活得还算不错,人也松快,还更圆润了些,倒不急着接他入府了。

    至于这位新八郎……

    春晖堂上一声意味不明的“阿姐”,愣是让人从温情脉脉字眼中察觉到不可估量的威慑。

    平王亲自带来的这位阿弥小郎君见到人拢共就说了这一句,到底还是让平王妃松了口,连傅嘉笙都不好深究。

    随着她的长成,她这身份,早就不是平王妃一个人的心病,而是平王府一个不容触及的禁区。这么多年,连傅嘉笙自己都不清楚,世上有多少人知晓了实情。当年那手段并不算高明,而她受往事影响,毕竟是有点子浑噩度日的。

    几经确认,这燕行不曾出现在那些糟糕的回忆里,这才是傅嘉笙不曾阻他的根本。

    再者,凭他是好是坏,难道她见过的豺狼虎豹还少么?

    是以,这年金秋,平王府多了个庶子,而平王世子多了位……

    庶弟。

    消息甫一传开,前院内宅就热闹起来。

    “告诉小七别怕,三姐定是站在他身后绝不动摇的!”

    这是个人未至声先到的女郎,风风火火就杀进了碧梧轩。

    “三娘,世子在书房,旁人不得近身,您不好打搅……”

    遇上这位,守门的人时常话都没说完,就得赶紧转了话头去通报,“世子,三娘心急,这就来看您了。”

    傅嘉笙正预备吃丸药,闻声便放下手中汤盏,袖手看她。

    “来,看个够。”

    女郎一袭红衣翩然,三两步上前,不敢真敲她脑袋,便只得拿手扣桌子,“外头来的都登堂入室了!你你你!你怎么坐得住啊?”

    “若真敲红了手,三姐又要嚷嚷着难受,好从碧梧轩搬些东西回去震慑心魄了。”傅嘉笙瞧见三娘的手,失笑按下。

    才敲了几下,那指尖已然通红。

    果然是金玉养成的娇娇女。

    想到自己前世也是那般,傅嘉笙愈发多了耐心,“倒不是多心疼那些摆设。可是三姐眼光好,次次都要挑了独一无二的去,还要好生显摆一番给人看,四姐五姐听了再念起来,我可懒怠应付。”

    傅嘉璨是无所谓这点痕迹的,“那一对宝玉,仗着个好姨娘,屋里要什么没有的?不晓得是冲撞了哪路神佛,偏爱同我急眼作怪。人家但凡得了点好,她俩便过不去。”

    她也不是没想过,“说起来还是我先出生的,父王给我取名字的时候,择了美玉之意,我哪里知道后头他还能得了小四小五,还一时偷懒起了那样名字。”

    傅嘉笙道:“父王是个随性之人。”

    傅嘉璨无非随口抱怨两句,就伸手拿过莲叶手捧着的药匣子,“我不过有些日子没来,这又换了什么新鲜方子?”

    莲叶那手一得空,便将嘉笙放下的汤盏喂到她嘴边,且盯着人饮尽。

    傅嘉笙自知逃不过,叹息着喝了。

    莲叶这才道:“回三娘的话,还是世子常吃的八味沉香,如今制成了丸药,只每日拿温汤送服。药效么,还得吃几天再看看。我们看着是比以前从早到晚的煨汤药要好些,连带着这屋子里也没那么清苦了。”

    “娘胎里带下的毛病,竟也不能根治。”三娘就颇为担忧的看着嘉笙皱了眉头吃药丸子,“你这里成日家用着药,那新来的听说却是个全须全尾的小郎。”

    她又道:“一路走来,多少仆妇丫鬟偷红着脸议论,没见过家中郎君还是怎么着,改明儿瞧见略平头正脸些的外客,还不得上赶着去丢平王府的人。”

    嘉笙偶一回想,“那八郎是生得比旁人好看些。”

    “没个正形。你这就喊上他八郎了?阿笙你记住,三姐眼里你最好看。”傅嘉璨向来不助长他人志气,还把自己越说越气,“我定要回禀母妃,好好将她们惩戒一番才是。父王原就不偏着正院……”

    话将将止住。

    平王眷恋后宅,待平王妃却寻常,尊重是有,却少了情意。平王妃虽从未张口抱怨过,她们这些养在她膝下的孩子又如何能不替她委屈。

    父母之事,终是她心中芥蒂。

    傅嘉笙暂且按捺下忧思,“母妃面前,父王已给他序了齿,就是八郎。只是还未曾上宗谱,让先按他本名‘燕行’叫着,算准了日子再给按谱排名。”

    傅嘉璨更是不满,“连小六的姨娘都是进了府才生养下她,这明摆着外头来的还要从‘嘉’?小七呀小七,你也太好性了些。既是世子,在这府里说话便有份量。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傅嘉笙不好言明那些无声过招的纠葛之处,便只道:“他既唤我一声……我应承下来就是了。不过多一个阿弟,做兄长的岂好失礼。”

    傅嘉璨瞠目,“那是个小郎君,可不是你养在后院的这些姐姐们!咱们那位父王你还不清楚么,他闹这一出,还真就只是为了那新得的小郎?”

    傅嘉笙垂眸,“如何不知。”

    三娘少不得细细劝一回,“大姐已经出阁,二姐去了上京待嫁,她两个的姨娘倒也没那般爱惹是生非了。我呢,打小没了亲娘,养在正院,好歹算个帮手。近来也让母妃关在屋里绣嫁妆养性子,不许掺和家中杂事。嘉宝嘉玉每每帮着自己姨娘,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嘉言又是个温吞脾气……”

    傅嘉璨盘算一阵,更觉焦心,“阿笙呀阿笙,乍乍冒出个八郎,焉知还有没有九郎十郎之流。你既让了一步,他若是个得寸进尺的,那不是得步步相让?往后该如何是好?”

    那药个头偏大,傅嘉笙须得费劲咽下,才能够回话:“父王想要儿子的心,除开满府现摆着的姨娘通房做证据,连平京刚会说话的孩提都能借机讲上两句。他领一个小郎回来,还不是早晚的事。这一步,一开始就不是正院占得先机。”

    看了这些年,三娘怎会不清楚,她又道:“你见过八郎了,觉得他为人比之姐妹们如何?还好说话吗?”

    “一面之缘,也难认清。”

    傅嘉笙见三娘实在忧虑,“姐妹间家常顽笑,长辈们少有干预。即便咱们亲厚,三姐又爱招惹人,你几时见过我仗了世子的身份特地去给谁没脸?”

    “他一个做弟弟的,年岁大了就养在外院,还能找准空当同姐姐为难?”傅嘉笙又安慰道,“漫说你尚且在室,是府中娇客。便是出嫁了的大姐回娘家,他还能越过父王母妃和我,关起大门不让姐姐进来不成?”

    三娘嘉璨便道:“我怎能与她们相比?大姐是长女,一般的也是庶出,可母妃究竟没给你养下个同胞姊妹,这县主的名分便就给了她。二姐不日便要替上京的公主们远嫁漠北,宫中为了做脸,少不得也封她做公主。”

    县主的身份,嘉笙从前也有,便没那么稀罕。可前后两辈子,三娘嘉璨终归没能和那县主封号沾个边……

    傅嘉笙自觉没这个立场让她宽心。

    平郡王府不缺女儿,这府里的女儿们却缺那一点子本就不够分的体面。

    “我知道,即便是自家姐弟,即便是私下里,这样的想法我本不能说出口。我受母妃教导,学的是养性修身的孔孟之言,奉的是端庄大方的礼仪之道,很不该在这等小事上斤斤计较。”

    傅嘉璨自嘲道,“可是阿笙,我就给困在这样的地界里,我没法不想。自我往下,后头的妹妹们统统没有这等福运。彼此争呀斗呀的,求得可不就是这后宅之中比旁人多一点的脸面。”

    “三姐,你便是你,何须同她人比较。”傅嘉笙道一句,也明白三娘是在借机抒怀,便不再劝了。

    嘉笙原先不争,便有的是人同她争。如今嘉璨只是有这个念头想争一争,傅嘉笙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说到这里,三娘不由得叹口气:“我从前总羡慕大姐姐,这么多姐妹,独她一人是县主,又嫁回上京,郎婿领的也是河道漕运的实差,里外都风光。眼下才发觉……”

    两两相望,傅嘉笙替她补完未尽之言,“原来风光之后,要有那么多苦楚去填埋。”

章节目录

择枝嫁替僧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兰宛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兰宛并收藏择枝嫁替僧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