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哪里去了?也不多留一留。”外间起了风,莲叶见书房的门大开着,忙赶来掩上,“先前世子与三娘聊得正好,碰巧待客用的茶叶没了,我让莲房去取,还当能赶上。”

    莲房端着一壶才沏好的茶走来,“一家子里头就三娘与世子喝得惯这晚回甘,奴婢才巴巴儿治了这浓酽酽的茶来,谁知三娘却走了。她上回还赞我做得一手好茶汤呢。”

    傅嘉笙攥着毛笔,头也未抬,“只留一盏放在桌上,剩下的你自与莲叶她们分了去。”

    “那咱们可得多谢世子的好茶了。”莲房欢欢喜喜应了,却不肯走,“七郎……七娘又要喝冷茶么?这可不好。”

    傅嘉笙笑了笑,未答话。

    莲房见她又闷沉沉的不理人了,只得把茶盏放在桌上,想着法儿的逗趣,道是:“听说上京的贵人们近来喜喝一种清甜自然、纯正高雅的云雾茶,又叫它做‘君子茶’。咱们府里也采买了不少,七郎想不想尝一尝?喝了没准能变君子的!”

    嘉笙皱着眉,盯着笔下字纸,分神道:“再好的茶叶离了枝叶土壤,终不过是教人晾晒采摘的死物,有的也只是牵强附会的虚晃名头。再者君子讲究的是品性,这东西又不通过饮食传承……喝了他家的茶就能变君子?”

    她蘸两下墨,发觉痕迹浅淡,不悦道:“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事?想来又是那些贩货的商人为了讨生活在胡诌了。”

    心思就还是放在了写字上。

    莲叶收拾完药盒子回来,恰撞见这一幕,忍不住拉她到一边敲脑袋,“府上既采买了不少,能是什么多稀罕的东西,竟让你错了主意,在这里撺掇起世子了?没见那边写写画画的,怕是在做功课呢!”

    莲房这才嘟囔道:“我也不是那等没眼色的,将才偷空看了一眼,半天没写出一个大字,恐怕也不是要紧的……正经要说那茶叶才是不少,倘若咱们这些人不开口,恐怕连一星半点儿都摸不着。”

    莲叶见她愤愤不平的,便了然道:“依你所说,这茶叶既动了官中的银钱,那便算是府里采买的份例。没道理不给世子院里备下上等份儿,茶房的人没那么不懂事。想是王爷又从中插了手,饶了各院该得的,独独给了哪一位?”

    “还不是那位。”

    莲房把嘴一撇,挤眉弄眼地往东方指示。

    这就不能当闲话了,莲叶轻唤道:“世子……”

    一通搅合让傅嘉笙再不能静心写字,她抬起了头,显然没留意两个侍女的闲聊,“后院哪个又翻新花样了?正院的人可知道了?”

    “不是不是。”

    莲房看她总算上了心,忙道:“这回却不是内宅那些姨娘们女郎们的争执,是新来的八郎那边。王爷单给指了外院最大的一处院子不说,还不住地命人送东西给那院里。”

    “八郎?”傅嘉笙讶然,“说了一晚上话,倒把他给忘了。”

    “这怎么好忘的?”莲叶是真有几分着急了,“外院那一众院落就数清池院最好,先前修缮时原是王妃拟定了给下一辈嫡长的小郎君住的,比碧梧轩差不了多少。只因咱们世子还没成婚,这几年才白空着,却叫那外来的小郎捡了漏。”

    “他又不给世子当儿子,凭什么占去将来小主子的屋子!”莲房气得直跺脚,转念又想,“话也不好这么说,万一世子将来生女儿呢?”

    莲叶的神情连错愕都称不上了,望着她的眼睛马上要喷火。

    “这府里来日有没有小主子还未可知,现下不过是一处空屋子而已,父王想给他住就住吧。”傅嘉笙无谓道。

    左右她也不打算成婚,于生育一事就更是遥远无边。那方院落清幽旷达,移步换景,日常起居于此,很能陶冶人的情操。

    傅嘉笙原本就打算留给八郎嘉善。那孩子虽胆小怯懦,亦有勇敢果断之处,让他住个不那么逼仄的屋子,或许更有益于身心。

    当下出了虽岔子,平郡王府究竟算不得小,空屋子还有许多,到那时她再给嘉善另择一处就是。

    况且她冷眼旁观,那燕行身世神秘,来历成谜,此人未必会在平京停留太久。

    莲房不知她心中所想,“奴婢见那厢人来人往热闹得紧,特地问了相熟的小厮,说是前一波的人还没站定,后一波的人便到门口了,俨然要把王爷私库搬空的架势。”

    “譬如这方墨,我记得也是父王所赐,换了多少好水来配它,也还是反复蘸取都不上色。可见这便是天生没缘分的事情,没法子。”

    嘉笙放下毛笔,“既是父王私库,没动用官中之物,便不与咱们相干,他爱给谁就给谁吧。”

    莲叶与莲房对视一眼,“世子……”

    “正院那里,若是没人来特地问起,也不必着人去说,没得惹母妃心烦。她这几年有意省俭,必然看不惯父王的铺张做派。家中女郎们至多吵吵嘴,倘使后院那些姨娘们说话间来撺掇,你们也不必理会,好好劝着就是,若她们还不肯安生片刻,那便放人去找父王。”

    二人皆应了。

    “总归是他惹出来的烂摊子么。”

    傅嘉笙仍旧立在书桌后,弃了那方旧砚,换了新的,悬腕提笔。

    “开春了送他去上学罢。假使那时节他还在。”

    莲叶磨墨的手一抖,“什么?”

    傅嘉笙意味不明的笑道:“书塾那里……有燕行在,或许正好。”

    莲叶低头,无意间瞥见白纸上的一串串文字。三个两个成堆,好似人名,并非她们以为的课业。但那些名字具体是何意,莲叶就不懂了。

    女郎自幼谨慎,又身怀隐秘,近身伺候的人并不多。她和莲房能待到如今,也有自己的本事在。她更敏慧,便很少做那些读文识字差事。莲房跳脱,却是正儿八经陪女郎进过学念过书的。

    这大约是她们主仆的默契。虽无人提及,总有人默默遵照。

    她有时也很庆幸那年初到碧梧轩时自己未曾如莲子莲心一般守拙,反是大胆向女郎表述了她因家贫而迫切需要在世子院里留下的愿景,莲房就更是个一眼看得到头的性子……

    女郎不喜欺瞒。

    不然她们便也只能和那两个一道干些洒扫的粗活了。

    莲叶一面在心内庆幸,一面胆颤忧心,随着女郎年岁的增长,她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

    清池院,云遮雾掩,月上中天。

    燕行负手站在院中,身着比暮色还暗的单衣,看那弯弯曲曲回廊。

    新添的小厮忙前忙后,抱了平王的赏赐各自去安置,一时半会的,也没人顾得上他。

    他便一个人静静地立在月下,仿若一尊不能动的雕像,悲悯的看顾着凡世。

    傅嘉笙带了莲房悠闲晃荡到此处院里,恰看见一颗光头在月色下泛起突兀微茫。若没有那层薄薄的绒毛遮盖,想必会更油光锃亮。

    傅嘉笙藏在腑脏内的气郁就奇妙的缓解了不少,“此院荒寂已久,时间紧凑,仆婢不济,恐怠慢了八郎。”

    却不说该如何惩治那些下人,又该如何弥补自己的委屈。

    燕行恭敬有礼,露出白生生的牙口,“此处颇自在的,阿兄不必为阿弥费心。”

    竟如此好打发。

    傅嘉笙心中一凛。他若真是个好打发的,就不会站在她家抢了她亲兄弟的名分了。

    她突然很想看那神佛似安宁的面孔上出现割裂神情。

    傅嘉笙道:“这处小院原是母妃给我的嫡长子备下的,现下给了你住,也不算荒废。”

    燕行仍是面容安详的,“倒是我偏了小侄儿的好。”

    傅嘉笙承平王妃教导,阅人一看言行、二看举止。言行要得体,举止要大方,说来容易,做到却难。一离不开家学渊源,二离不开自身勤勉,三离不开日复一日的践行。

    这几样上头,燕行这个人做得都很到位,可见素日亦有家传承袭。

    外还有三处,便是她做女郎时的心得了。傅嘉笙观人着重看三点,一在发丝,二在口齿,三在眼神。

    女郎的一头乌发若能保养得宜,除开那些天生丽质的,便是家里打小给养的好。

    可惜燕行没有头发,这一点就无处可观。

    而人食五谷杂粮,若能保持口齿洁净,便得勤洗刷、勤漱口,自然也得用得起青盐。如今世道艰难,世人为糊口已是不易,寻得的粮食统统吃进肚里才要紧,哪里还管牙齿干不干净。偶尔得来的盐除了食用,几乎要与银两挂钩,在市面上当钱币通行。再去作弄这些额外的讲究的,无非是那些衣食无忧的富贵闲人。

    燕行那口在月光下都有亮泽的白牙,想必是费了功夫养的。看他这样子,也是个平日便爱洁的……

    那为何还穿着他那身脏衣裳不肯换?这人也见了,院也分了,夜也深了,她来时也不曾让人刻意通传……

    那他是在给月亮扮可怜?

    傅嘉笙思及此处,便径直望向了那人。这样不打招呼的直视,最能得到来不及掩饰的真实。

    彼时云过雾散,月色朦胧处,她瞧见一双澄澈温润眼眸。

    观眼如观人。

    “你最好不要做出任何会伤害到平王府的事情。”傅嘉笙言尽于此。

    燕行没有答话。他只是眸光微动,低头看了她一眼,便直挺挺的倒在了傅嘉笙面前。

    “这可不是我们世子干的,分明是八郎自己倒下的!”慌得莲房直摆手,又逞强似的呵斥院里小厮,“你们都是吃闲饭的?看见郎君晕倒了,不晓得来人扶一把,来人请大夫吗?”

    傅嘉笙站在原地,不曾动手触碰他分毫,“莲房,你回去,拿了我的名帖去寻胡大夫。”

    她的目光越过莲房肩头,与小跑而来的平王隔空交汇,又各自错开。

    “我的儿唉,父王眼错不见,你就饿得摔倒了,都怪父王,没早日把你从那穷酸角落里寻回来……”

    傅嘉笙抬脚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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